暮色四合,假山旁的青石被残阳镀上一层锈色,闵莲生斜靠在那里。
他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玉佩的穗子——缠紧,松开,再缠紧——穗子早已被摩挲得发毛,玉却仍冰凉。
他有时抬头看天,看南苑的紫木樨花,视线追着地上的落叶随风飘起又落下。
西厂的番子们聚在回廊拐角,铁尺和绣春刀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督主他干嘛呢……"
"嘘——"
为首的骑官抬手止住手下,自己却也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远处假山边,那个平日阴鸷狠戾的提督大人,此刻正坐在青石上,下巴抵着膝盖,活像个迷路人。
他手里攥着根柳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水面。
涟漪一圈圈荡开,惊散了池中的锦鲤。有鱼尾甩起的水珠溅到他脸上,他却连眼都没眨,任那滴水顺着脸颊滑落。
"圣人口谕,让督公尽快进宫面圣......."年轻番子刚开口就被周十三捂住嘴周十三小声说:"要去也得等夫人醒了再说,这会儿你敢上去触霉头?"
恰是这时,酥酪扶着沈雪砚出门,朝着偷看的番子们“嘘”了一声,沈雪砚朝他们笑了下,苍白的脸颊透着一抹病态的绯色,如同冬日里将谢的残梅,美得支离破碎。唇色极淡,咳嗽时才勉强染上几分血色,却又很快褪去,像是留不住颜色的宣纸。
偷看的骑官们慌慌张张垂下头。
当她挨着闵莲生坐下时,沾着药香的袖口拂过闵莲生的手,闵莲生低头,见她与他十指相扣,旋即他抬头望向这个能给他答案的人。
“在等我?”沈雪砚垂头望着水中的月亮,月亮旁的闵莲生在安静看她,笑意浅淡温柔,“实在对不住,我也想要见你,可实在是醒不过来。”
闵莲生还在看她。
沈雪砚素白中衣外罩着玄色大氅,她的身子太单薄,氅衣裹着,仍能看出肩颈伶仃的轮廓。领口微敞,露出半截纤细的颈子,肤色近乎透明,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仿佛一触即碎的薄胎瓷。
月光斜斜映着她的侧脸,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像是倦极了的蝶。她望着水面,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仿佛光是坐在这里,就已经用尽了力气。
病骨支离,却美得惊心。
闵莲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些年的事情,许多事情虚妄飘渺,落不到实处,让他暴躁难安,这些虚虚实实的事情和那些西厂番子的话,几分真假他难以辨别,所以只能找沈雪砚问一问。
毕竟沈雪砚的爱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事实,但失忆让他有些无法信任这份感情。
所以他问:
“我想知道,我们过去是相爱的吗?”
沈雪砚低眉浅笑,指尖轻轻拂过他的掌心,像是一缕风掠过水面,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涟漪。
“这重要吗?”她轻声问。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安静而固执。
从前……”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一直希望你记起来。”
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映出细碎的影子。
她的呼吸很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现在……”她抬眼看他,眼底盛着一片温柔的夜色,“反而不希望你记起来了。”
“免得你日后又说我自私。”她垂下眸子,神色难过,“你那是那么说我,我其实很难过。”
“好,好得很!”闵莲生冷笑两声,不自觉地露出阴柔的太监调子,注意到沈雪砚看他的眼神又柔软了几分,闵莲生更加不高兴,觉得她真是有病。
他从袖中抽出几页旧纸,纸张已经有些发脆,边角微微卷起,显然被反复展开又折起多次。他指尖一抖,纸张哗啦作响,在月光下透出隐约的墨痕。
"既然你不肯说……"他嗓音微沉,眼底压着几分隐忍的恼意,"那这些,总该有个解释。"
沈雪砚的目光落在纸上,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其一:
沈雪砚百年之后,其封邑食禄、陪嫁陵寝葬品,尽归闵莲生所有。闵氏需素衣守丧三载,每岁忌辰亲奉青梅酒于灵前。他年闵氏殁,须同穴而葬,棺椁相并,碑文同刻。
其二:
闵莲生待沈雪砚,当如春风拂玉,朝露润花。晨起画眉,夜读添香,百依百顺;病时亲尝汤药,怒时巧言解颐。若有半分不耐,罚抄《凤求凰》百遍呈阅。
其三:
督公府凡刑狱之事不得入正院百步。闵莲生每日酉时之前需归邸,归邸需更衣焚香,凡涉血腥物品,必以云锦裹之,沉香薰之,方得携入。
其四:
闵氏莲生当以性命护沈氏雪砚周全,纵使天倾东南,地陷西北,此志不渝。若违此誓,人神共戮。
......
那些字萧疏张狂,是闵莲生被罚抄家法时不耐烦写的。
闵莲生手指微紧,捏着纸页的边缘,力道不重,却莫名透着一股执拗。他的目光从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沈雪砚的侧脸上。
“听说罚我......"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满,"罚我抄这些的人是你?。"
沈雪砚垂眸,指尖轻轻抚过纸上的字迹,那字迹萧疏狂放,甚至有几处墨点晕开,显然是抄写时极不耐烦的痕迹。
"……第一条,"她轻声道,"百年之后,封邑食禄、陪嫁陵寝尽归你所有。"
"朝中有人弹劾你暴戾无德,我便想着……"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至少让天下人和你知道,你的妻子,也就是我,还有我信你。"
“也可以让你闯了祸之后有个后路。”
闵莲生喉结微动,目光落在第二条上——
"晨起画眉,夜读添香,百依百顺……"
"第二条,你倒是会给自己谋好处。"
沈雪砚抬眸看他,眼底映着月光,像一泓静水:"抱歉,我确实不能没有你,半步离不得你。"
案上烛火忽地一跳,映得两人影子在墙上交叠了一瞬,又分开。
闵莲生不自在地躲开她的视线,沈雪砚看他红透的耳根子,又想起了前世小太监说闵莲生第一次见她就红了耳朵。
应该是真的。
失忆的闵莲生,和前世第一次见她的闵莲生,有什么区别。
"刑狱之事不得入南苑百步……"
"第三条,"闵莲生嗓音微哑,"为什么?"
她轻轻摇头:"南苑是我和你的家,家里不能见血腥。"
闵莲生脑子里是有这么个印象,他从牢狱出来总是在树下站够半个时辰,等身上血腥气散尽,就为了等一句谁的“进来吧”。
家……
下一条——
"闵氏莲生当以性命护沈氏雪砚周全……"
闵莲生的指尖停在那句"人神共戮"上,久久未动。
"……这条,"沈雪砚忽然轻笑一声,"倒是你唯一认真写的一句。"
沈雪砚抬起头,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映着微弱的月光,像是有星子跌落其中。她指尖轻轻拂过闵莲生的袖口,那里还绣着她的嫁衣。
"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轻声道,"可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若你真的想知道……"她微微倾身,靠近他,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药香,"你就陪着我。"
"你陪着我一日,我便给你讲一日……"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或许哪一天,故事讲完了,我还会讲讲我们的前世。"
闵莲生嗤笑一声,“我这辈子都没活明白,追究什么前世,沈雪砚,你又在打什么哑谜?”
她忽然低低笑起来,唇边梨涡里盛着晃动的灯笼光影,沈雪砚仰起脸,唇角牵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她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瓣:"你亲亲我......”
"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像极了灵动的小白狐狸。
闵莲生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沈雪砚,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你其实在耍我,根本不想告诉我。”
沈雪砚忽然扯住他的衣袖,指尖在绣纹上轻轻画圈:"求求你了......"尾音拖得绵软,像化开的麦芽糖,"就亲亲我嘛,你都好久没有亲我了。"
她仰着脸,月光在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闵莲生呼吸一滞。
他不会,他不会亲吻。
若是这八年闵莲生学会了,那么到他这里也忘了。
闵莲生亲吻都会了?
闵莲生并不觉得自己配得上,更遑论八年后的一个奸佞宦官,这越发让他怀疑面前的人留在他身边是否别有居心。
沈雪砚笑出声,搂上他的脖子,鼻尖抵着闵莲生的,极尽温柔,“我教你,闭上眼睛”
沈雪砚将他拉近。
闵莲生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一倾,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你..."他刚要开口,却被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闭眼。"她轻声道,嗓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闵莲生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沈雪砚看着他紧张得微微颤动的睫毛,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她慢慢地凑近,先是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像蝴蝶点水般一触即离。感受到他呼吸一窒,她又贴上去,这次停留得更久些,温软的唇轻轻摩挲着他的。
"这样..."她微微退开一点,鼻息交融间轻声教导,"要记得呼吸。"
说着,她又吻上去,这次稍稍加重了力道。当感受到他生涩地尝试回应时,她奖励似的轻轻咬了下他的下唇。
闵莲生终于忍不住,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动作虽然还有些笨拙,却已经学得七八分像样了。
沈雪砚问,“有没有想我,这段时间?”
闵莲生:“……”失忆,要不要解释一下什么是失忆?
正在闵莲生食髓知味时,沈雪砚推开他,闵莲生眉宇间是未尽兴的不悦,他俯身想要继续,沈雪砚挡住他的唇,往他怀里缩了缩:"我有点冷,你抱我回去。"
闵莲生这个人不喜欢别人命令他,但是沈雪砚说地那么自然,他没有感觉到不自在,反而生出些愉悦来。
他抱起沈雪砚往回走。
"现在知道撒娇了?"他声音发沉,手臂却将她拢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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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玄色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身子,垂落的貂毛扫过她露出裙摆的绣鞋。
她顺势把脸埋进他颈窝,唇瓣无意间蹭过他突起的喉结,“多陪陪我嘛,等明天,我和你讲前世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故事。”
“好不好呀?”
闵莲生只当她病糊涂了说胡话,“行啊。”
就算她留在他身边居心不良。
就算她留在他身边居心不良。
她也就活一两个月,自己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叶落无声,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假山后,几个奉命盯梢的西厂番子悄悄探出头,正瞧见自家冷厉阴鸷的督主将沈小姐紧紧裹在怀里,大步踏过落叶堆积的庭院。
"哎哟喂......"其中一个年轻番子揉了揉眼睛,低声嘟囔,"怎么叶子都飘进眼睛里了......"
有人悄悄用袖子抹脸,却蹭了一手背的泪痕。
"闭嘴吧你,"旁边的老番子声音发哽,却还硬撑着骂人,"督公要是发现咱们偷看,非把咱几个的眼珠子——"
话没说完,又瞥见沈雪砚仰起脸,笑着往闵莲生下巴上亲了一下。
老番子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半晌,才憋出一句:
"定要找到那陷害督公的人,若不是督公失踪,夫人也不至于病重至那般!!"
"......真是造孽啊,好好的姑娘......"
没人接话。只有夜风卷着细雪,悄然掠过这群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密探,而他们红着眼眶,大抵是见了这两人相知相识相爱相离,总觉得自己也参与了,于是悲伤得紧。
***
晨光薄如蝉翼,从窗纱漫进来,落在闵莲生的眉睫上,却没能将他唤醒。
沈雪砚支起身,指尖悬在他的轮廓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她忽然想起前两个月,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睡着的样子。那时他还总是会因为嘴贱被罚抄加法,人又懒,于是总缠着她,故意整点苦肉计叫她心疼。
一滴泪无声地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的指尖终于轻轻落下,像触碰一场易碎的梦。
先是他额头那道令他失忆的疤,再是他紧闭的眼睑,曾经含着笑看向她时,眼底像落了星子的湖面。然后是鼻梁,是唇角......每一处,都带着旧事的温度,又冷得像这秋后的清晨。
窗外传来落叶从枝头滑落的簌簌声。
她描得很慢,仿佛要把这轮廓刻进骨血里。
指尖最后停在他心口,隔着单薄的中衣,能感受到平稳的心跳。
"要是......"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刚出口就散了,"......要是我能把你此刻的样子带走,该多好。"
她俯身,将唇轻轻贴在他额头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一滴泪滑下来,落在他眼尾,像很久很久之前那个雪夜,他最后一次见她时,落在她手背上的那滴泪一样凉。
沈雪砚轻轻起身。
房门无声合上的瞬间,床榻上的人眼角突然滑下一道水痕,没入鬓发。
他睁开眼睛,眸子里空茫茫的,冷戚戚的。
庭院的落叶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沈雪砚靠在藤椅上晒太阳,膝头盖着狐裘毯子。茶烟袅袅,将她的轮廓晕染得有些模糊。
突然,梅树后探出一个小脑袋。
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穿着喜庆的红色袄子,发髻歪歪地扎着,他蹑手蹑脚地往这边走,却在看见沈雪砚的瞬间呆住了。
一片梅瓣落在茶盏里,荡开细微的涟漪。
"你......"沈雪砚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毯子,"找谁?"
小孩眨巴着眼睛,忽然脆生生道:"找闵莲生!听村里大娘说,闵莲生是我爹爹!"
沈雪砚倒是记得闵莲生叫人带回了一个叫做芸娘的女子和她的孩子,好像昨日他说起一两句,那芸娘曾是旧相识,也巧了这次也是芸娘捡的他,所以他将人带回来好生招待。
沈雪砚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下意识问出来,“你今年多大了?”
孩童声音稚嫩,“八岁了。”
八岁,算算日子,是闵莲生净身之前的时间。
小孩接着问,“漂亮姐姐,你见到爹爹了嘛,我要有爹爹了,我背着娘亲出来的,你能帮我找找嘛!”
“找到的话,我把我的木雀给你,这是闵叔......爹爹刻给我的,很漂亮!”
小孩递过来一直精致雕琢的木雀。
沈雪砚的嘴抿起来。
这样的东西,她就从来没有收到过。
生气。
闵莲生。
好生气。
“夫人。”
恰是这时,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沈雪砚蓦地回头,日光斜斜地掠过她的眉睫,在眼底映出细碎的光影。
闵莲生抱着手臂倚在亭台的柱子上,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他瞧着那小孩,也瞧着生闷气的沈雪砚,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阳光从他身后漫过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沈雪砚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