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大雨滂沱,冲刷着泥泞的山路,雨帘厚重得几乎遮住视线。芸娘挎拉着载药的板车,蓑衣上的雨水成串滑落,草鞋陷在泥里,发出"咯吱"的闷响。她得赶在戌时前回去,否则山里的狼该出来了。
忽然,她脚步一顿。
路边横躺着一个人。
那人半截身子浸在血水里,黑衣被雨水泡得发亮,像摊开的乌鸦翅膀。一支断箭贯穿右肩,箭尾早已折断,只余箭头深深埋在肉里。他的脸苍白如鬼,却掩不住惊人的轮廓——剑眉入鬓,鼻若悬胆,只是左颊一道狰狞疤痕,从眼角直划到下颌,像被人生生劈了半张脸。
芸娘蹲下身时,听见细微的金属声。
那人腰间悬着枚鎏金铃铛,被雨水洗得发亮,铃舌上刻着细细的莲花纹路。
雨水顺着男人的面庞冲刷,将血迹晕开成淡红的溪流。他额角有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白骨——像是被人用重物猛击过。
她伸手探他鼻息,指腹擦过那人的眉骨,那人意外的秀致,与左颊上那道疤形成古怪对比。
突然,他的睫毛颤了颤。
"你......是谁?"男人的眼睁开一线,瞳仁散乱无光,像是蒙着层灰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救我……”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他惨白又惶惑的脸。
芸娘心头一跳。
感觉这人是撞坏了脑子?
"这是黑水村。"她试探着道,"你倒在路上,我......"
话未说完,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芸娘盯着他看了半晌。这人的手很特别——虎口有茧,指甲修得极短,指节分明却布满细小的割痕。不像农夫,倒像是......
她犹豫了。这显然是个麻烦,黑衣、断箭、腰牌......不是匪就是官。
她一个寡妇,还拖着两个孩子,本来靠卖草药谋生病患诸多村里人就爱对她说三道四,这若是带一个男人回去......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听起来像是官兵在追什么人,很是急切。
她不再犹豫,扯下蓑衣盖在男人身上,拽着他的胳膊往板车上拖。断箭随着动作晃动,带出更多鲜血,很快被雨水冲淡。
板车吱呀作响,碾过泥泞的山路。
男人始终没有醒来,只有苍白的唇偶尔颤动,像是在无声地呓语什么。
回去时,茅屋里只余一盏豆灯。
三个孩子在里屋睡得正熟,小女儿怀里还抱着没缝完的布老虎。芸娘轻手轻脚将人放在外间的木板床上,血水立刻渗进发黄的褥子里。
屋外雨打蕉叶,沙沙作响.
拔箭时,铁钩带着皮肉翻起,昏沉中的人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半声压抑的闷哼,却又迅速归于沉寂。
芸娘处理好伤口,熟练地擦汗,湿布擦过眉骨时,芸娘的手忽然抖了抖。
这张脸,她认识的,她想起来了。
七八年没见,那道疤还在。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站在山寨的练武场边,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刀,刀刃映着冷光,像他这个人一样锋利又疏离。
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父母死在饥荒里,她走投无路,只能来山寨当了厨娘。山匪们总爱调笑她,有人夜里摸进她屋里,她吓得抓起菜刀,刀刃划伤了对方的手臂,却也换来一顿毒打。
她去四处找人告状,大家笑呵呵没人理她,嘲笑她蚍蜉撼树。
她去求闵莲生,闵莲生看她一眼,也不同她讲话,到了晚上站在她房门前,刀尖挑着她的脸,看着她,话却是所有人说:“她是我的人了。”
这句话里没有喜欢,没有怜惜。
寨主冷笑:“怎么,莲生看上这小丫头了?”
闵莲生没回答,只是抬眼看了寨主一眼,眼神冷得像冰。寨主脸上的笑僵了僵,最后摆了摆手,“行,给你面子。”
可代价是一条疤。
寨主嫌他太傲,当晚设了局,逼他跪着认错。闵莲生没跪,刀光闪过,血溅在墙上,他的脸被划开,皮肉翻卷,像是被撕开的绸缎。
芸娘颤抖着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别碰我。”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厌恶任何人的触碰。
她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感激。
他做这些,不是因为喜欢她,只是……顺手。
就像他偶尔会替受伤的小喽啰挡酒,会救下被欺负的马匹,甚至会在雪夜里给野猫丢半块干粮。
——不带感情,只是习惯。
后来,他成了二当家,更加冷漠。她送他的饭团,他转手就给了别人;她绣的荷包,他随手丢在角落积灰;她鼓起勇气问他脸上的疤疼不疼,他只回了一个字:
“吵。”
……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真的嫌她烦。
芸娘收回思绪,手指轻轻抚过他脸上上的旧伤。那是替她受的罪,可她知道,换作任何一个人,他也会那样做。
后来山匪被剿,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朝很多人打听过,却再也没有听说他,时间长了,芸娘也就歇了对他的心思,随便找了个老实人便嫁了。
芸娘擦拭的时候,忽然发现锁骨上有个字,就着灯一看,居然是阉字,她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般,就翻开衣服,看见下腹有道疤。
腹那道疤比想象的更长,从肚脐斜劈到胯骨,缝线的痕迹像蜈蚣脚。原来那年山寨被剿后,他竟是进宫当了太监?
芸娘突然笑出声,指尖却像被烫到般缩回。
世事无常啊。
当年那个用刀尖挑起她下巴的骄傲孤冷少年,如今竟成了这等残缺之物。
她还记得自己十六生辰那夜,她偷了寨主的酒蹲在他房门外喝。醉醺醺去拍门板:"闵莲生!你当年为什么要护着我?"
门缝里漏出的嗓音比雪还冷:"顺眼。"
现在想来,恐怕是看她比野狗顺眼些。
油灯忽明忽暗,照得那道疤泛出尸蜡似的光。她忽然胃里翻涌,想起去年在乱葬岗见过的净身太监,□□溃烂生蛆,浑身散发着腌臜的腥气——
"哐当!"
铜盆被踢翻,血水泼了满地。芸娘踉跄着后退,袖口拼命擦拭碰过他的指尖。原来那些年她偷偷缝的里衣、塞进他箭囊的平安符、甚至被扔进火塘的绣鞋......
竟然做了太监?
那她为他牵肠挂肚的那七八年……
芸娘释然了。
灯昏黄,芸娘盯着窗纸上的树影出神。
她想着,等过几日闵莲生的伤好些了,就让他走。就当是报了当年他在山寨里那句"我的人"的恩情。
铜盆里的水早已凉透,映出一张疲惫的脸。
她一个寡妇,带着几个孩子,实在经不起旁人的闲言碎语。村里那些长舌妇们,光是看见个陌生男子进出她家院子,怕是就能编排出十几种腌臜故事来。
过了几天,闵莲生一直没有醒。怕别人说三道四,芸娘索性关门歇业,对外声称告假。
偶尔有几个混混往院子里面扔石子,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日子倒和以往一样过,芸娘就等着闵莲生醒来,和他说几句话,然后委婉将人送走。
这日,油灯晦暗,闵莲生睁开眼的刹那,手指下意识摸上腰间,可是腰间空荡荡的,没有他随身携带的匕首。
陌生的屋顶,陌生的药香,还有窗外孩童嬉闹的声音——这一切都让他本能地绷紧神经。可当他想回忆起什么,脑中却像有把钝刀在慢慢搅动。
额角的伤疤突突地跳,疼出一身冷汗。
他检查了一下身上,发现了胸口的箭伤,脑袋上的伤,以及.....下腹那道疤。
布帘被掀开,闵莲生收敛衣裳望过去,一个素衣妇人端着药碗站在门口。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明显颤了一下,药汤在碗沿晃出小小的涟漪。
"你醒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可还记得..."
闵莲生惯常的警惕让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他问,“这是哪儿?”
“这是青城山脚下的一处村落。”芸娘回忆道,“半月前我从京城赶回村,下了大雨,路上瞧见你一身伤,便将你拉了回来......”
芸娘小心试探道,“闵莲生,你可还记得我,我是芸娘......虽然说是七八年没见了,但是你当年的救命之恩我一直记得,可是现在我是个寡妇......”
后面芸娘说了什么,闵莲生根本听不进去。
她说的那些事情,他也根本想不起来。
闵莲生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山匪被剿的那一日。
可眼前已作妇人模样的厨娘和外面孩童的声音,以及下腹的这道疤,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忘记了这八年的事情。
这对闵莲生来说,当然不是一个好事情,这种一无所知、他对现实毫无掌控感的虚渺,这让他极其没有安全感。
“我可能要在你这里住几日。”闵莲生沉声道,与此同时,他摸索到自己衣衫上的绣片,那种浓烈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成婚了?
居然心甘情愿地将婚服裁下来缝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真是疯了!
他真是疯了!
芸娘支支吾吾,“可是我一个寡妇,这不合适......”
恰好这时,门外又有混混来砸门,闵莲生抄起旁边的剪刀,从窗外扔了出去,那剪刀不偏不倚地钉在了院子大门上,贯穿出去,剪刀尖锐的地方。
那几个混混被震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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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机屁滚尿流地跑了。
闵莲生说,“住一段时日,等我伤好了,我带你们离开。”
芸娘愣住,瞧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来当年那个孤冷的少年,她点点头说了声好。
闵莲生活动了下腕骨,这具身体记得十几种杀人手法,却记不起是谁把他伤成这样。
接下来几日,芸娘陆陆续续接待了一些病人。
药香混着晨雾在檐下流淌,芸娘将新晒的草药铺满竹匾。几个来瞧病的村妇凑在篱笆边,眼睛直往西厢房瞟。
"芸娘子,那位俊后生是你家远亲?"
她回头望去。闵莲生正坐在枣树下刻木头,锋利的匕首翻飞间,渐渐显出小雀雏形。三个孩子围在他身边,最小的那个正大着胆子拽他袖口。
"是雇来帮忙的短工。"她抖了抖陈皮上的露水,麻利地包进桑皮纸。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又很快远去。
那匕首忽然顿了顿。闵莲生抬头望向官道方向,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神。但当他低头时,掌心已托着只振翅欲飞的木燕子——翅膀关节竟能活动。
"哇!"孩子们欢呼起来。
芸娘看着小女儿把木燕子举过头顶,阳光透过翅膀,在他衣襟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光斑跳动着,意外柔和了他锁骨下若隐若现的烙印。
芸娘有一瞬间竟然在想着,若是日子这般过了也好。
就算他是个太监。
也没什么。
夜间,芸娘给闵莲生送了梨汤,温柔地提醒他早些睡,闵莲生低头嗯了一声,这落在芸娘的眼里十分温柔,她叹息着落上了门离开。
若他不是个太监就好了。
哎。
不过,看样子,他是想要留下来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也好。
门锁落上的那一瞬间,闵莲生的眼神顿如寒冰。
月光爬上窗棂时,闵莲生用匕首尖挑亮了灯芯。
烛光在墙上映出扭曲的影子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刻木头的刀刃,目光落在院中晾晒的孩童衣衫上。
真好拿捏。
指腹抚过锁骨下的"阉"字烙印,烫伤的皮肉早已麻木。这具残缺的身体记得太多事——记得诏狱刑具的寒光,记得雪夜里飞溅的脑浆,却唯独记不清为何会倒在那条河边。
也记不清,衣衫上的绣片是为谁而缝。
他倒是好奇,想见一见那个女人。
怎么会想要嫁给一个太监,更何况是他这样的一个太监。
这般想着,他走到窗前,记忆使然,他吹了声怪异的口哨,像夜枭啼哭般刺耳。
灰影掠过树梢。一只信鸽落在他肩头,爪环上"西缉事厂"的铭文被污泥糊住,却掩不住内监特制的鎏金暗纹。
闵莲生翻来覆去瞧着信鸽。
噢,原来他竟是西厂的太监。
闵莲生扭断一支毛笔,蘸着未干的墨汁在袖中密笺上疾书。墨迹未干时突然怔住,自己竟本能地用了什么暗码,那些扭曲符号如蜈蚣般爬满纸面。
信鸽的羽翼声还未散尽,闵莲生已经合上了窗。
这时天起雷声轰鸣,闵莲生下意识说了一声别怕,等反应过来时,闵莲生垂眸摩挲了一下身上的婚服绣片。
他会是在哄谁。
倒是有些好奇。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
窗外竹影婆娑,月色如水般流淌进来。闵莲生闭着眼,呼吸均匀而绵长,指尖却微微绷紧——院墙外,熟悉的气息如潮水般围拢。
可他们没有闯入。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一缕幽香漫进来。
只有一个人进来。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目,有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眼睫,那手指在发抖,却固执地沿着他轮廓描摹,最后停在他唇畔。一滴温热水珠砸在他颈侧,烫得他几乎要睁眼。
"怎么瘦成这样......"
带着哭腔的叹息羽毛般拂过耳畔。那只手突然捧起他的右手,引导着贴上什么柔软的事物——是人的脸颊,湿漉漉的全是泪。
闵莲生心跳突然变得很重。
他该抽手的。
这女子能令西厂精锐退避,必是极贵重的人物。可当她的泪水渗进他指缝时,某种深埋的本能让他忍不住曲起手指,替她抹去一滴泪。
这个动作让两人同时僵住了。
沈雪砚的呼吸骤然急促。
她整个人俯下来,额头抵着他肩膀细细发抖,发间那支白玉兰簪凉丝丝地贴着他下颌。
"你终于......"她哽咽着把脸埋进他颈窝,"为什么让我找不到你混蛋......"
她的眼泪顺着闵莲生的锁骨往下淌。
闵莲生突然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