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的玄烛剑法，一时与无形的神魂敕令交织在一起。越是往后的禁制，越是不好解，贺明朝将静幽仙尊残留的灵力从灵水玉上分离，再经由无相鉴的处理，让禁制以为是十二仙的手笔。
只有十二仙才有权限见到神魂。
解开第十五重的时候，沈念渐渐趋于下风，月华被威压挤兑得越来越少。解开第二十重的时候，静幽仙尊已经将他逼到归虚宫深处，二人交手的罡风波及过来，玉明盏从师兄的背影就知道他快要到强弩之末。
贺明朝全神贯注地运作瞳术，另一侧的玉明盏见到他额上沁出一滴滴冷汗。
解到第二十二重禁制，他们与神魂仅剩一墙之隔。前方是神魂威压，后方是灵力翻涌与金石交击般的铿锵之声，两侧是高得骇人的十二仙造像，未曾点墨的眼睛含着无声的漠然。
在最后一道高高的门前门前，贺明朝的手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
自灵水玉剑尖挑出的东西晶莹如丝帛。他用精妙的手势将其织成符文，嵌入门中。
那符文的灵力略有滞涩，门板一会暗一会亮，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却是挪得很慢。
玉明盏忽地一阵恍惚。
与此同时，沾血的衣袖如同兵器那般破开重重月华，延展如长河。
玉明盏下意识拔剑，那衣袖竟然与剑锋擦出火花，定睛一看，布料上覆着一层金色灵力。
随后仙人的威压悍然而至，静幽仙尊落足在二人身后三尺之处。
玉明盏被压得一个趔趄，那层威压不同于静幽仙尊平日淡然的模样。
他微微仰面，分明带着居高临下的杀意，玉明盏遍体生寒。
然而一道火光恰好填满了长廊，七色灵力瞬间隔开玉明盏与仙人。
玉明盏身上的威压陡然撤去大半。她的脸被灵力激得滚烫，难以置信地望向贺明朝。
他从容地立在自己燃起的火海中央，周身的灵力翻涌，任谁接近一步都会皮开肉绽。
周天阵！
玉明盏情知贺明朝在乱来，沈念七重的修为都打不过静幽仙尊，他六重对十二仙显然是以卵击石，不由脱口而出：“贺师兄！”
贺明朝的眼睛穿过层层烈火，静如寒潭。
玉明盏第一次见到这般冷静的贺师兄，一句“不要”生生咽了回去。
隔着周天阵，贺明朝将衣袖一甩，一卷金简便飞入玉明盏掌中。她下意识地双手接过，扫过一眼，碰到那无比熟悉的灵力，瞳孔便是一震。
这金简赫然是琴剑谱！
玉明盏没有见过琴剑谱的本体，甚至不曾听闻琴剑仙的功法有所传承，但这金简在手上、触到便刻入脑海的字谱，不是琴剑仙的手笔又是什么？
再与贺明朝对视，他用口型无声道：“走。”
像是一根琴弦崩到极致，玉明盏用指甲掐了一把掌心，逼自己清醒过来，而后决然隐到大门之后。
白玉建的寒潭。
几十道缚神链压制着无相无形之物。
磅礴的灵力，稍加比对，便知仙家神魂之大，与玉明盏的神魂之小。
此时此刻，玉明盏忽然觉得，自身的轻盈，变得有些不可承受。
倘若她不反抗，十二仙中的多数会让她去巫山，神选之后一定会把她灭口。玉明盏向来不畏惧自己生命的消逝，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刺向巫山的利刃。
玉明盏的手指扶上寒潭的边缘，凉意自指尖传至心脏。
心跳顿时无比清晰。
玉明盏从踏入归虚宫起，就根本逃不出去，唯有逼迫静幽仙尊重新布置金线，才勉强挣得了一丝生机。
她转眸看向世间诸多灵力的源头，缚神链禁锢得它动弹不得，寒潭前的香灰仍有余温，仿佛静幽仙尊早些时候刚刚祭拜过。
还魂珠已经被她捏攥在另一只手上。
她与师兄最后的约定里，她尚还虚弱的日子里，曾邀请他陪自己来归虚宫，她骗了师兄说，想看看仙家神魂能否帮她修复自己的神魂。
她向他隐去了还魂珠。
可是一旦做出了决定，她不知是否会恨自己。
如果仙家神魂被毁了，柳映星能活下来吗？身怀仙骨的沈念与贺明朝能活下来吗？
一瞬间，玉明盏把所有带他们逃跑的可能性演算了一遍，一串骇人的血水突然拍到她身上，染红了她半边脸。
向门口看去，第二十二道门早已大开，那并非一道血迹，而是一串血瀑！
像是谁在耀武扬威般地从高处淋下，才能使它飞溅得那么远。
静幽仙尊与贺明朝胜负已分。玉明盏在仙人威压触到她的半息之间，信手将还魂珠抛入寒潭，然后用灵水玉劈开缚神链。
她的手被剑柄震得生疼。
静幽仙尊来到她身后，她反而后退一步与神魂拉开距离。
而她很快就会知道，何谓风水倒置，何谓百鬼夜行，何谓神魂灵力为妖所用。
投入还魂珠的第一息之间，仙家神魂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二息的时候，整座归虚宫陡然一震，脚下的地面裂开缝隙，外面云阶即刻断裂，自高空坠落。
玉明盏没有注意到，仙人的威压消失了。
第三息的时候，保护着整座仙宫的金线，无论远的近的，都再难维持，一会明一会暗，而后像是彩云那般，尽数散去。
刚开始，仙宫的东方只听得一声怪叫，或是低吼。
接着像是群狼应声，那一声试探性的低吼得到了一声回应，一声传一声，一层传一层，仙宫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天际线被群妖的影子吞没。
天下一下子多了一个能与妖家神魂媲美的灵力源头，各路百态的妖，与灵智混沌的鬼仙，都被仙家神魂吸引，本能地聚集过来。
没了笼罩仙宫的金线，还有仙家神魂的庇护，妖鬼如入无人之境，修道者杀一只还有一群，杀一群还有一片。
并且他们发现，仙骨仿佛没有曾经好用了，原本调用自如的灵力，也如同沾了毒一般的满是妖力。
四散各地的十二仙四处救人，多数人刚开始下意识地赶往归虚宫，直到一群带翅膀的妖兽聚到归虚宫附近，终于发现仙家神魂正是引起这场祸乱的源头。
妖鬼过处，横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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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
作为神魂容器的归虚宫一点点裂开，神魂灵力一边融进大地和天空，一边又在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就好像没有穷尽。
玉明盏的眼睛缓缓从仙家神魂上移开。
积攒许久的悲愤，终于化为一丝丝的笑意，爬上她眼上眉梢。
她的眼睛触到了沈念的眼睛。
师兄几缕头发被血黏在面上，用剑的手那一侧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依稀可见底下的伤口，垂着手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她。
玉明盏心头一凉，还未绽放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
她不知道沈念看了多久，是不是看到了她把神魂毁去的那一幕？
神魂的灵力爬遍整座归虚宫，所过之处燃起深蓝色的火，张牙舞爪形同鬼魅，也像……师兄衣服的颜色。
师兄对烛照台的师弟师妹向来很好，这一年内，他是怎样照顾他们，玉明盏都看在眼里。
他会帮胡墨驾驭难缠的剑灵，花一整天与花栩讨论心法，有好几次胡墨的剑灵跑出烛照台，都是沈念抓回来的。
师兄也是毕月元君养大的，她从他八岁起便带着他。
妖鬼也许不至于踏平仙宫，因为还有十二仙与长老、世家在，可是也许那样的日子不复存在了。
不知不觉成了她的帮凶，师兄会怎么想？
玉明盏想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话到了嘴边滚过一圈，却没有勇气开口。
在她眼中，沈念沉默的那一小段时间，如同过了百年。
血迹挂在师兄脸上，把他衬得比平时更白。
师兄……笑了？
沈念含着笑问她：“那么恨吗？”
像是在笑，也似笑非笑，让玉明盏想起在琉璃殿初见师兄的时候。
玉明盏愣在原地，旋即感受到师兄并没有隐藏的恶意，就点了点头。
沈念没有接话，而是向她递出一只手，示意她握紧。
玉明盏提着灵水玉，过去握着师兄的手，掌心传来暖意。
沈念捏了个玉明盏看不懂的手诀，信手向天一挥。
不知何处传来三声“凫徯”，叫声嘶哑如鸟，透过天边翻滚的层云，钻进所有人的耳中。
奇异的兽鸣，夹杂着阵阵低声的咆哮，如同什么庞然大物压抑着愤怒。
玉明盏福至心灵，牵着沈念来到一片已经碎掉的墙面边上，探出脑袋朝下看。
归虚宫很高，看出底下的情境要费些力气，玉明盏干脆将灵力聚到眼底，下面的乱象变得清晰可见。
若是刚开始，妖鬼还只是以数量取胜，那么现在的群妖当中，多出了好几个庞然大物，一路在仙宫中碾过，毫不费力地深入腹地，简直是一座座移动的小山。
玉明盏看见赤珠元君与其中的一只缠斗，周围的小妖都被她荡平，那只大的则浑然不动。
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因为大妖习惯隐藏本体，平时是看不见它们具体的样貌的。
她只知道，这是沈念引过来的。
玉明盏神情复杂地看向罪魁祸首师兄。
师兄轻声道：“我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