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彩城以西,晨雾漫漫,青山延绵,目力所及,看不清尽头。
也许是天的边缘。
这地儿,虽是深秋,日光还有些炙热,晒得碧水澄清,风一过,粼粼波光,刺得人眼睛疼。
挺拔高大的古杨零星分布,数尊深目高鼻的蛇身人面石像站为一排,他们执笏肃立,庄重而沉默地守护这个有草原有戈壁的国度。
此地便是南栾国。
金瓦红墙,穹庐式的空旷大殿里,燃着安息香。
乌金獠牙、红宝石蛇信、蟒蛇盘成的纯金王座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浓眉高鼻,镶绣着华丽宝石的玄衣罩体,身型敦实,远远瞧着,似只浑雄的彩羽老鹰。
他留着细长指甲的手指一颗一颗转动着蚕豆大小的祖母绿佛珠。
他闭目垂首,静聆阶下之语。
殿内空旷,说话有回音,一位穿着驼绒袄配丝绸夹棉外衫的官员,诚诚恳恳,声音不绝。“安靖王他胜势将成,一统天照,眼看要得愿了,却贸然出来一支这么厉害的军队……”
“由胜转败,我军节节后退、我军损失惨重……”
“天照国的贵妃诞下了我国龙嗣,老皇帝也日益衰老,此国早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瓮中之鳖。若再打下去,徒折我国将士兵卒,复毁天照的山水屋舍、得不偿失。”
蟒蛇王座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微微发蓝的瞳孔冰冷,他问阶下之人:“当如何?”
那人垂首对曰:“和亲。”
毫无征兆,敌军谈和。
反应过来,天照举国欢庆。虞昭月也开心,终于不用打仗了!
四方流民纷纷还家,商人开市揽客,田垄复见耕犁。
草木枯萎,褪尽葱茏的寒冷初冬也淹不住这沸腾的喜悦,即便这偏远的彩玉小镇里也多了些百姓。
农家烟火升腾,处处人声鼎沸,瞧着这一派生机,虞昭月步履轻快,她背着手,哼着小曲,整日里田间地头、矿山城郭,来回逛悠。
昨日帮胖妇人解决了改装猪圈的问题。
今日帮老农提供了更省力的农具。
明天还得帮幼童做铅笔。
等敌军退去,她就把手里的这些农具稿件全部发下去,依样造出来,给农民用,大力兴农。
女人们各有生计,慢慢就有了地位,再然后改变律法,有土地,有户籍,有房产。凛雪掌实权,女兵们更加威武,再也不会被人随意欺辱了,简直完美。
她则继续研究军械武器。
再有三五年,看哪个国家敢来欺负他们!
营内,虞昭月高兴得拍大腿。
营中宽案之上,正在议事的几位副将、参将皆转首,利目齐齐盯着她。
尤其是凌墨渊,他的眼睛格外沉冷。
虞昭月坐在离他们较远的画案之上,以为自己一时激动,扰了军中要议,她连忙致歉。将图纸、毛笔往距离他们更远的位置挪去,另寻了个新凳就座。
刷了大漆,泛着柔光木凳,一坐下,凉寒冰臀。饶是不舒服,虞昭月也不敢再随意发出声音了,她皱着眉,将形似小船的秧马以硬毫标注出尺寸。
头顶火辣辣的,再次抬头,诸将的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
虞昭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又染墨了?”
她伸出自己的手,指尖干净白皙。“这是怎么了?”她转眸望向石典。
石典抱臂,侧首不理她。
储满仓一向清澈的圆眸里阴云密布,他脸色难看,接收到少年茫然的目光,他郁气更浓,这人居然连他们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他声音像劈柴的斧头,直愣愣地砸向虞昭月:“原以为让虞大人去南栾和亲,虞大人会拒绝,没想到虞大人这么高兴。”
“谁和亲?”
她和亲?
“我去和亲?”虞昭月拍桌而起,大腿碰及案桌,“哐啷”站直了腿,图纸飞了一地,她看着满室狼藉,与数十双落在她身上的眼睛,怀疑自己画图画傻了。
“我去给南栾公主当驸马?”
众将点头。
“这、这……难道不是皇子去吗?”
众将摇头。
众将表情严肃,不似作伪。
虞昭月整个心气神被人抽去,她软软滑坐在硬邦邦的板凳上。男子尊贵,何况皇子,去给人当上门女婿,这般戳人脊梁骨的要求,难怪老皇帝应允得如此爽快。
合着不是他家儿子去和亲啊?
先前她还寻思着,皇帝就凌墨渊这么一个儿子,生来便万千荣宠,锋芒霸气,过惯了矜贵横逸的日子,突然屈身去敌国为赘婿,平生生矮了他人一节气势,以他的性格,她不敢想象,也不敢开口问。
惴惴不安度过了这么多日。
合着她是小丑?
虞昭月两眼发黑,坐不稳当。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她的喉咙气管里,她提不上来气了。
肺里缺氧,胸腔闷得慌。
果然,没过多少时日,小镇里来了一支送亲使团。
有千军,有聘礼。
冷风吹红了鼻头,虞昭月跪在碎石地里,等团里的钦差正使下轿宣读圣旨。
“朕闻之,西域南栾,慕我照国之仪已久,是,愿结盟好,已止干戈。
军器监臣虞昭,匠心独运,才堪济世,国之干臣,朕之肱骨,性行淑良,仪表端方,实乃国范,是以加封军器监臣虞昭为安宁郡王,赐金册银印,冕服、府邸,享亲王俸禄,世袭罔替。
南栾端顺长公主,待字闺中,德容双全,你二人时乃天作之合,是以朕承天命,特赐,安宁郡王虞昭与南栾端顺公主缔婚,遣使送亲,择吉远行,于次年正月十五行大婚之礼,愿二人婚后同心同德,互敬互爱,永结两国之欢。
钦此!”
虞昭月挺着背脊接旨,看着这一箱箱的钱财、锦缎,她只觉讽刺。战时艰难,无钱、无米、无军资之时,朝廷分文未予,现在不需要了,却将这金黄财物盈箱送来。
她膝盖疼。
她心情不好。
她隐去面上的情绪,转身去找凌墨渊。
没在书房,也没在练兵场。
冬日阳光温暖,虞昭月在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下找到他。
枯树高耸,伸展的枝桠遮了大半个屋顶,树下的男子,站姿比树杆挺拔,身量于她而言,是极高大的。
墨发随风轻扬,一袭素白长袍贴身,显得他背宽肩阔。他负手立于厚可盈尺的枯黄树叶之上。
明明阳光洒枝头,连枯草落叶都染着一层暖融融的金辉,这人远远望去,却如地狱黄泉里立着的修罗一般,没有半分暖意。
凛然气势,他长眉拢着,看起来比她更不开颜。
瞧见她来了,他似乎很意外,怔了一下,但身形未动,只是微微转首,垂眸看着她。
寒意不逼人。
她不及他胸膛高。
他的影子完完全全地覆盖了她。
阴影里,他淡淡轻轻的一眼,没有什么感情,如初见时温润无波,虞昭月却觉得心脏一缩。
似有千钧之力向她碾压过来,她喘不过气。垂首将一叠农具手稿递了过去。
其余的,她不敢多做。
也不敢多说。
虽不知这人的心情为何突然郁戾至此,但这些时日培养起来的警觉,让虞昭月的汗毛自动竖起,怕再次被人捏住脖子,她小心翼翼地后退,退了几步又侧着身子横移,移到安全的位置,她踩着脆脆薄片一样的黄叶,随意坐下了。
从袖里拎出一只葫芦,玉指拔开壶塞,她闷头往嘴里倒酒。酒壮怂人胆,甘醇烈火般的清液划过喉咙之后,压在她身上的力量好像没了。
再喝一口。
身体暖和了,心情也开明了。
一口接一口,巴掌大的葫芦里的酒饮尽了,她躺在软绵绵厚实的黄叶上,一些带着熟果芬芳的清液从嘴角流至脖颈,潋滟的,她没知觉。
不远处,玉簪映日光,墨发细细微扬,姿容绝美的男子站在原地,他面色沉凝,蹙着眉头,一页一页地翻看那叠厚逾半指的手稿。
纸上落笔流利,单一个农具便绘出了上下左右,诸多个面。
各个地方标注尺寸、用途。更究其意欲,什么原理,是何功能,如何用料。
字字爱民,张张泣血。
这般精妙绝伦、见所未见、可济苍生的奇具,如若连环画册般,逐一呈于他眼前。
一个、两个、三个,大型的、小型的、便携的,农耕种植、锻造纺织、制瓷制纸、食品加工、畜牧养殖,行行业业,各方各面,应有尽有。阅至后半,凌墨渊气息不稳,一股激荡人心的电流从背脊而起,无端地游遍全身,窜到胸腔。
他心神激荡。
他白玉面容聚起绯红,他越看越心惊。
他目光震骇,一身血液是沸腾的。
指节因激动而颤抖、泛红。
心跳先是跳得快要冲破胸膛,而后陡然寒凉。
他、还是期待着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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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挑灯夜绘,留下这丰厚的赠礼?
从云端坠冰窟,凌墨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落到了尖锥之上。
呼出的气体是冷的,他喉结滚了滚,硬生生地将胸腔翻滚的各种情绪压了下去。他双眸漆黑,向着枯树下的斜坡走了去。
锦袍暗纹生华,他每一步都似踏在人的心尖处。
一步一步从容。
沉郁如渊。
一股比雨夹雪更冷的气息袭来,虞昭月察觉到有人靠近了。
这酒比平时烈啊,她晕晕乎乎平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了眼睛。
阳光晒在她眼皮上,她只能虚虚地,从一条缝中瞧他。
这人一身白,逆着光,眉眼隐在暗影里,脖颈线条修长,下颌轮廓利落,宽肩窄腰各方面都绝色。虞昭月移不开眼睛,不是被惊艳住了,不能自已,而是觉得这人毫无人气,与白无常一样,死了万年,冰气十足,沉沉如铅。
他自带清贵矜雅,不说话,也不勾她的魂。
要是这样平静的话,她也没办法。
她伸手,拉住他修长的手指,将他拽下山坡,与她并肩躺着。
抹了抹嘴边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湿漉漉的酒液,虞昭月仰面盯着树枝上跳动的小鸟,问出了盘旋在她心中几日的想法。
“殿下,您舍得失去我这个助力吗?”
骤然乱了的心智,回归平稳。凌墨渊绷着脸,盯着她。
闻言,他嘴角带笑,似乎高兴了些,也似乎没那么高兴,他笑意未达眼底,他说:“你不想娶公主。”
是肯定句。
虞昭月其实也拿不定凌墨渊到底是什么态度。这件事是他父皇决定的,难道为一个外人,要他忤逆其父的命令?在这个封建社会,对方还是封建王朝最封建的封建君王,虞昭月想想都觉得她心已死。
呼出的气体还带着烈酒的灼热,虞昭月偏头过去,与他一样,侧身躺在枯叶之上。注视着那双墨玉般漂亮的眼眸,借着酒劲,她道:“这是自然啊,殿下,难道您想与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结为夫妻?”
风吹衣袂相贴,他们四目相对。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感知到少年脸颊发烫的温度,精致两腮之间全是酒意催出的艳色。唇儿微肿,小小软软,像熟透了的樱桃。
他能闻到馥郁鲜果的酒气,还有少年骨肉里散发出来的软绵雾气,清甜又缠绵,一呼一吸之间,那合二为一的香气便不动声色地裹住了他。
冷甜又干净的气息喷在他的唇上。
一下、两下、挨不过三次,他便麻了半个身子。
凌墨渊方恢复了些许的温润眸子如被乌云吞没,虞昭月只觉得此刻的太子殿下威严过重,沉冷又危险。
她微扬的目光开始不坚定。
她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该反问那么危险的问题。
假如她老实回答“不想。”
或许还不会惹他不悦,虞昭月紧张得咽口水。
少年嘴唇更加水润了,凌墨渊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到他微仰着的脖颈上,看他吞咽时滑动的弧度。
青涩的,浅柔的一道凸起。
软软嫩嫩的,还未发育。
凌墨渊目光闪了闪。
他觉得自己失了分寸,像个未开智的禽兽。白衣扫过坡面,带起几片黄叶,他坐起身来,声音由近到远。“我从未想过,会与他人共度一生,我亦不会成婚。”
“不过。”凌墨渊敛了远眺西边的视线,偏头看她,声线平稳:“你若不想娶公主,我可帮你设个法子。”
虞昭月脑袋里瞬间炸出一束烟花!
她头顶上,一直黑蒙蒙的天空,亮了!
她此时觉得,面前的人,是天底下最帅的人!
“殿下您是顶级大好人!”虞昭月自土坡上猛地弹坐而起,连滚带爬张开双臂,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见人双臂自然放于膝上,压根没有相迎之意,于是改用头撞他。“殿下太好了,您不光俊逸无双,还心地善良,虞昭誓死效忠您!”
手臂上传来一下又一下的兴奋力道,轻慢又娇憨,凌墨渊温润如玉的气质又回来了。
他唇角弯出虞昭月从未见过的柔和弧度,将勾勒着线条的稿纸递给她。
声音也似岩地里冒出的温泉,暖暖热热地漫过她心尖。“行了,你且拿回去,这是你的心血,日后战胜,如何安置,由你自己定夺。”
“另外,你既为男儿,日后长大该雄伟堂堂,要少撒娇。”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