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凉悠悠，转眼进入了深秋，福城这彩玉小镇的矿物资源好，照军索性定营在此地了。
住上了半月有余，他们日日采伐矿石，锻打、炼器。
箭镞、矛刃、甲胄、铁制云梯、铜刺滚木等一系列军用物资，均按军器监臣虞昭大人给的图样，从头到尾，慢慢复刻。
羽岚城荒凉，自此地开始，太子母家镇城的铁骑便止步不再往西了。是以，金玲与福彩这两个城池皆由太子殿下遣人戍守看管。
敌军友军俱不要这俩贫瘠之城，却恰合了凌墨渊的意。
千里之地任他选址。
他选拔有锻造天赋的民兵，又补了炼器匠人，新老搭配，遣往此处，暗造兵器。
没有多余的开采设备，初入营伍的女兵民兵战阵不熟、技艺生疏，要排阵演武，是以人力不够。打仗大半年，军饷花完，也无富裕银钱。虞昭月根据此村的地理位置和周围环境画了许多图纸。最后敲定了可行的方案，短短数半月建出了水轮、风力扇车等节约人力的自驱机械。
照军参军入伍的民兵多了起来，兵器也日益增多，本该不费吹灰之力再拿一城的。但敌方有样学样，也用毒烟防守，毒蜂攻击。
眼看严寒冬季就要来临，他们还呆在这小小山村里，寸步难进。
钗岭，玉河边设有炊火营。
吃罢饭，虞昭月去掏灶口，用铁耙拨开红艳艳的灰烬，将完整的炭块挑出来，放入灶口下的土坛里，挑了差不多小半坛，她取过配套的木盖子，密封住坛口。放下火钳，她对灶台后方正在刷洗铁锅的妇人说道：“庄厨娘，余碳别浪费了，收集起来，冬日用。”
“这啊……”庄厨娘刷锅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知晓少年只是心疼碳块，并无怪罪之意，还是解释道：“有在收集的，大人，不过是挑那完好且个儿大的收着，厨婢们想着赢了仗，去新城……”
“也不好搬呐。”
是这个理。
但眼下缺人才、缺辅料、缺银钱，既无东风相助，也无好运相辅，谁知道多久会赢呢。虞昭月也不好说丧气话，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她道：“大小都捡着吧，留灶里燃过了也是浪费。”
厨娘是个伶俐人，顺着少年的话应了。“虞大人说得是，不管胜与不胜，早该备妥过冬之物了，是厨婢们粗笨，顾不到周全，让大人跟着受累劳心了。”
放下湿透的炊帚，庄厨娘一刻都等不及，她赶忙着吩咐大伙儿将未烧透的小炭全收集起来。
专门搭建的炊火营，单一个灶屋就有好几百口火灶挨在一起，总有那不长脑子的劈柴民夫要问为何。
庄厨娘也不恼，浅浅皱纹的眼角舒展开，她笑着回他：“甭管那些个，囤木炭的用途多着呢。”
“咱这个奢侈啊，在这天赐的小山岭里烧的俱是槐木、柳木。这炭好着呢，听军医营那边提过，这炭可入药，能止泻、止血，或吸走箭毒……”
虞昭月见炊卒、民夫们皆听话地在灶口忙碌着，心下稍安，她提步往外走，未及走远，听见庄厨娘的细心言语，便也接话头，补充道：“我们不是新晒了很多棉花吗，多收集些木炭，放棉仓里防潮，也放些在粮仓里防虫。”
“那是那是，都听虞大人的。”厨娘们知道这黑炭用处这般大，都放下手中活计，挤到灶口，去看那些年老不灵光的民夫们捡拾得是否干净。
出了炊火营，虞昭月左拐上行，往衣甲营去了。
前些日子棉花成熟了，他们在金玲与福城专门种植棉花的地区摘了许多棉花。
开始收棉花回来，没有趁手工具，全靠女子们靠手工去棉籽，很是费时费力，虞昭月遂用粗木搭成支架，做了简单的去籽轧车，又抽空和女奴们一起做出了弹弓。
弓架七尺，配有弓弦、弹槌，便于将棉花弹成蓬松的棉絮，柔软棉絮中也能存有更多空气，这样制成冬衣之后，棉服就更加的轻盈保暖。
而且棉花纤维舒展开来，厚薄均匀，方便缝衣匠们加工成衣。
铁、铜料是铸造兵器的关键材料，现阶段锻造杀敌利器要紧，缝纫机是没办法做了，只能先手缝。
虞昭月揣着她手绘的军装马甲图样，进了衣甲营，找到随军修补甲胄的大工匠。她道：“万师傅，西仓里那些棉花咱不做棉衣，全做成马甲。”
拥有高超的制甲技术的万锋放下长针，站了起来，两人面对面，他还不及虞昭月高，背有点儿驼。
身穿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衣服布料低端，但穿在身上圆顺服帖，一看便知做工不凡。
万锋摆手，衣襟、袖口处的针脚整齐得如同尺子量出来的一般齐整，他花白的眉头微拧，不赞同道：“这……光是马甲怕是抵不住寒冬……”
“万师傅啊，不用担心，还有东仓的棉花呢。”虞昭月将图样塞给老师傅，被人质疑，她没半分烦躁，她一脸亲切，唇角上扬：“做成绗缝的。”
“背心处加厚些，这款式不怕跑棉。”
“即使东仓的棉花不够，只能制成稍薄一点儿的冬衣，两相搭配，战士们也能挨得过寒冬的。”
万锋半信半疑地展开图样，那线条流畅的笔墨一入眸，他微蹙的眉头骤然松开，他浑沌昏黄的眼睛冒出光来。
他越看越激动，拿着纸张的手指在发抖。“对啊对啊，不光甲胄，冬衣也可缝上交错的米列啊，麻线将棉絮牢牢固在布面夹层之中，行军时再怎么跑跃，棉絮都不会移位！”
“如此设计，保暖结实，这想法棒绝了。”万锋咽了咽口水，视线就没有离开过纸样。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声音震耳：“观之样式利落精干，寒冬时穿在棉衣甲胄内，暖护腰背，又不碍于挥刀持盾，真是妙啊，虞大人！”
得到衣甲营最权威的老师傅的认可，虞昭月嘴角不自觉上扬。“那就辛苦您了，先制出样衣。”
“我琢磨着这绗缝马甲，棉絮要填得厚实些，将西库里的棉花尽数用足，东库里的棉花留着制整衣，倘使这法子能落地，到时候马甲、棉服，人手一件，定是能让士兵们暖暖和和地度过这个冬日的。”
话落无人应。
老师傅早没听她续说，将桌上杂物扫开，他铺好布料，握着竹尺比量尺寸。之后开始裁剪。虞昭月无奈，只好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他，又道：“万师傅，等样衣制出了，您发下去，交给会针线的女兵们，让她们照着仿制，她们手脚利落，几天做好也不是难事。”
驼背的老师傅头也不抬。“好好好，虞大人快去忙其他的吧……”
深秋的夜，不同于夏日，才至戌时，营地外的枯草叶片上就已经开始结白霜了。
世袭军的营房选在靠近炊火营的西方，这里临近河水，方便日常洗漱。
“眼看将到冬日了，矿料匮乏，工匠短缺，消耗得快，刀盾数量所剩寥寥。又与南栾打了十多次，均无胜，样样都在原地踏步了！”一个男音，由远及近。
“嘎嘎……”炊火营厨婢养的幼鸭又落单了，孤零零地摇摆到了世袭军营房外，巴掌大的小黄鸭慌不择路，飞扇着翅膀往主营拐去。
“滚开……”主营房门外面踏来一只牛皮厚绒长靴。那脚斜着一踢，“啪！”小鸭当即飞撞到壁间。
顷刻气绝。
“粗鄙丑物、既臭又挡路！”那人气冲冲端着一缸子糖水枸杞烫茶进了营内。
营房中央设有火塘，塘底下添置着柴火，红彤彤的火苗燃得正旺，塘面上烧着铜壶，壶嘴正咕噜噜沸腾着冒着热气。
火塘四四方方的周围，围坐了许多士兵。
门窗闭着，室中暖气甚足，一进房内便觉浑身发燥，看来还是穿太多了，仓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他从训练场下来，食过夜饭，便去洗漱了一番，是以现在未穿甲戴盔。他脱掉外罩的薄长袍，感知一番，还是发热，又脱掉中层镶着鼠绒银边的夹袄。
仅留一棉衣打底，他坐上营房中央空着的主位长凳上。
从他一露声，闹哄哄的营房便安静了下来。
此时，他坐在世袭军众军卒中间，诸人见了他的脸色，更是缩着身子，无人讲话。
无名指上的紫宝金戒映着营房里昏昏火光，微闪着贵气十足的亮光。仓畅掀盖杯盖，喝了一口水，嘴巴润了，他又继续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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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虞大人不研究新武器，整日里与女奴们嬉玩怠工。”
“上好的木弓，拴上牛筋，不造神弩，做那些个没用的弹弓、绣具！”
“千金难求的针，是被他造出来了，他不给士兵，竟发给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兵，她们人手一件！”
“花花肠子，专好媚女，见一个可怜漂亮之女，便收一个身契，手底下的奴契都攒了厚厚一叠，还不收手。偏偏殿下纵容他，许他胡闹！”
“凛雪也是，新入伍的女兵那么多，她心思不在演武习练之上，整日往主营跑，她想干什么？她心思全落在虞昭上！”
“厨娘，女兵们也如花蝴蝶一样，时刻围着他打转。瘦不拉几，连衣衫都撑不起来的身躯有甚好的？除了脑袋灵光点，瞧他那纤弱模样，连上榻都困难，能有甚用？”
仓畅一口气不带歇地，吐诉了众多不满，往炭火里吐出几粒红枸杞，他低头喝水的功夫，总算有人接茬儿了。
“是啊是啊，同是男儿身，女兵们只理大人，不理咱们。”壮汉一脸憨厚，铁钳扒拉出火塘里烤的红薯，不怕烫，吃得满嘴黑灰。他也想和她们搞好关系，求缝补衣服，或在厨娘那儿得些新食、果酒。
隋年在剥花生，他一直沉默着，不是很赞同仓畅的话。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出言解释了。“凛雪统管女兵，带公务前往主营呈报，是她职分之本。”
“且入主营，见的是太子殿下，不是独见虞大人一人。”
“凛雪她阵前斩敌，勇武无畏，下了战场则为女兵劳心劳力，费功效责。日夜操劳，恪尽职守，是良将，并非您揣测的那样不堪、不端。”
议女兵的不是，头一回，无人迎合，反遭辩驳。仓畅掀杯盖的手倏然一顿，细长的三角眼眯起，他望向他最属意的领兵武官。良久，才道：“你、似乎……很维护她？”
隋年做好了要与之争论的准备，未料到他跳出常理，直指内心。他没有准备，有些慌，他垂下眼睛。“没、没有。”
统领上千武兵的千夫长，不敢坐直身体，他耳朵尖尖染上绯红，衣袖垂落，胡乱地将捏碎的花生壳扔于火苗之下，黑烟冲鼻，仓畅面容越来越凝重。
他似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来，拉过隋年，避开众人耳目，不可置信问道：“女奴一人挑十兵，当时比武，你在她手底下一招都没有扛过，不是你失了水准，是你存心相让？”
“不，是我武功疏废，技不如人。”隋年连忙否认，眼神中的慌乱显而易见。
仓畅三十来几的人了，见隋年一时脸红，一时脸白、情窦初开、左右为难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咬着牙根，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也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装的什么枯草叶！什么豆腐渣！
“糊涂啊！”
“昏了头的荒唐想法！”
“趁早罢休了吧！”
“莫作此念！”
“你父亲岂会让你娶一个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的女子？”
“你睁开眼睛瞧瞧，你看看她整日里出没的地方，男兵军营啊！”
“光膀子的演武场地！”
“除了男儿澡堂她进不去，她哪里没钻过，没去过？”
“整个军营里的兵卒都拿她当上将，当男儿，杀敌、砍人、射毒箭，她样样不眨眼，你娶一个这样凶残无女德的人进门，岂不是让家族蒙羞？”
仓畅不敢打隋年，他将自己的脸拍的“啪啪”作响。“你让首辅大人的脸往哪搁？”
“嗯？”
此地离灼热的火塘甚远，甚至有些阴凉，但隋年额间依旧不停地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一开始还急着解释，听到此处，反而没有方才的慌乱了，他慢条斯理地掏出锦帕，折叠，擦汗。
他出色的脸勾出一抹笑，声音温然润耳：“我父亲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我的妻子是谁……”
“我想他，也不会在意。”
仓畅张了张嘴，自觉失言。
冲天的气焰，像被大雨淋湿，立马消了下来。他右脸上浮着五指印，红肿了半边，他默然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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