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麒麟纂引 > 4、犯病
    那是个潮湿的夏夜雨后。


    玉枕山再一次死里逃生,滋润的空气中带着血的味道。


    周围太过安静,


    偶有几滴潲雨轻拍窗沿,伴随着熟睡中断断续续的呼吸。


    游丝一息。


    他的脸惨白,


    破裂的小血点犹如花瓣,零零散散洒在脸上。


    蓓蕾枝梢血点乾。[1]


    屋外院中,母亲的抽泣细细传来,带着压制的呜咽。


    直到看见远处走来一人,宋含瑛没看清是谁,下意识抬手抹泪,坚忍质直。


    人走进了,她才看清。


    “谢先生。”


    谢行止似是注意到她红肿的眼。


    “夫人不必过多忧思,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的声音平缓。


    宋含瑛点头回应,眼下的乌青衬得她的神情更加倔强。


    佣人小跑了一路,稳稳端着一碗汤药蹚进院子。


    瞧见两人还不忘停下示意:“夫人,谢先生。”


    谢行止垂眸看了一眼汤药,热腾腾的苦涩。


    “叫他趁热喝吧。”他说。


    屋内已经尽力保证通风,但在佣人迈进去的那一刻,浓烈的苦味瞬间蔓延。


    床上半梦半醒的人微微蹙起了眉。


    他早就被熏怕了,


    没一会儿就挣扎着,醒了。


    雪白的睫毛轻颤,眼眶带着红睁开一条缝隙。


    瞧见小草,他的脸色难看下来。


    再瞧见小草手里捧着的汤药,便更加嫌弃。


    她大气也不敢出,猫着腰端着汤药走上前去。


    “少爷,谢先生说药要趁热喝。”她的声音很小,生怕多加一份惊扰。


    玉枕山看也不看她,别过脸去,嘴唇紧咬,颇有一种誓死不从的样子。


    小草默默将他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两三个靠垫。


    那道萧条的身躯被扶坐起来,惨兮兮靠在软垫上,却支撑不住稍稍歪斜。


    少爷没什么力气,也没处挣扎。


    小草扶着他的脸,往他嘴里喂药。


    动作已经尽量轻柔,可那皮肤却依旧红了一大片。


    刚有一勺汤药入口,那张漂亮脸蛋就皱成一团。


    下一秒就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大手一挥。


    “当啷!——”


    汤药被打掉,滚落床阶。


    少爷的力气不是很大,碗没碎,汤药淅淅沥沥糟蹋了个精光。


    小草吓得哆嗦,连忙俯身去收拾。


    台阶上还有些许旧药渍,这番景象也不知道一日要上演多少次。


    “少爷,您不能不喝啊……您的身体不喝药哪里行啊……”她说着,瞧了瞧窗外。


    “夫人守了少爷一晚上,现在还提着一口气呢。”


    提起母亲,玉枕山心中咯噔一下,眼就红了。


    他望着天花板,衣袖被药渍染得斑驳,无望地垂在一边。


    突然开口道:“倒不如死了。”


    小草专心收拾,没听清。


    “少爷,您说什么?”


    玉枕山又说了一遍:“倒不如死了。”


    他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明显带着浓重的鼻音。


    小草的眼睛瞪大了一些,似乎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少爷,你在说什么呢……”


    玉枕山侧目过来看她,扬手将床边的灯盏扬到地面。


    一着不慎,边架抖颤了几分,叮铃当啷砸成一片。


    这些有些年份的老东西,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起摔了个痛快。


    瓶瓶罐罐的碎屑花红柳绿,随着汤药一起腻在地面上。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倒不如死了算了!!”小少爷拼尽最后的力气扯着嗓子道。


    “这些难喝的药,我以后都不要喝了!”


    “早死一天是一天,拖着我这样的身子活有什么意思?!”


    “疼!疼!——”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紧咬着牙关道:“多活一天我就多疼一天!”


    疼。


    他将疼喊出来,不肯屈服地将泪拦在眼眶。


    小草抬头看了看他,半天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少爷……”


    此时,一阵冷香绵针刺破苦涩,由远到近。


    谢行止轻掀珠帘,虚步向前。


    玉枕山瞧见他,眼底颤了颤,少有地露出犯错的神情。


    但很快便被自己压了下去,再提起的,是愤怒和委屈。


    眼眶更红了,一眨不眨地瞪着那人。


    却透出些哀哀欲绝。


    谢行止眉头一锁,垂眸看着他。


    许是委屈,小少爷眼眸一转,泪花斑斑,落了两颗硕大的泪。


    “你现在来做什么?”


    凶狠的,声音却颤着。


    微凉的手擦过他的眼角,带走泪。


    “喝了药才会好。”谢行止说。


    玉枕山紧蹙着眉,哽咽道:“你骗人!”


    “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这药我喝了十七年,从七日一次到三日一次,再到一日三次!”小少爷愤恨的声音戛然而止。


    须臾,在抽泣中开口:“还是好疼,还是好疼……还是好疼!”


    “我不会好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药我不喝了!我再也不要喝了!”


    “我再也不要喝!!!”


    尾音破了。


    说着,他狠狠地推了一把。


    力气用的太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抛了出去。胸口的疼牵扯着他,脚下一软。


    直到落入对方的怀中,那股清冷的香气钻入他的肺腑。


    他低头嗅了嗅,微微生寒的肺腑似乎不那么疼了。


    谢行止垂眸,那人的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头发炸了毛,翘起两边的边角。


    像是无形的猫耳朵。


    刚刚还发怒的小少爷软趴趴下来,整个人一点力气都不愿意用,瘫在他怀中。


    谢行止微微偏了偏头,疑惑这人的变脸速度。


    拱到一半的娇娇停了下来,脸依旧埋在那衣衫中。


    声音闷闷的,又带着哭后的沙哑:“钻不进去。”


    谢行止没忍住似的,伸手将那立起来的猫耳朵按回去,捋顺了。


    “要钻到哪里去?”


    娇娇沉默了片刻,


    “我是不是,快死了……”


    没有任何情绪,平淡的询问。


    谢行止没有立刻回答。


    寂静的两秒,已经足够了。


    眼角又淌出泪,他忙不迭蹭到对方的衣衫上,埋着脸不抬头:“我不想喝药了。”


    “都到这一步了,本少爷不想苦哈哈的。”


    “行不行?”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带着催促。


    谢行止没托着他,也没推开他,任由对方半死不活地挂在他身上。


    见对方许久没理他。


    娇娇少爷立马有些毛了:“为什么不说话!”


    结果少爷一抬头,就对上好几双眼睛。


    不知何时,玉怀德玉怀仁两兄弟,以及爷爷玉灵隐,还有母亲宋含瑛都依次落座在一旁的座位上。


    没有他那受不了打击又爱哭的爹。


    这些人的一双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玉枕山雪白的脸红得十分明显,耳朵根像是淌血了。


    什么时候来的?


    来就来吧,还一声不吭的。


    糗。


    少爷快速眨了眨眼,露出一张羞愤的脸。


    玉灵隐率先轻咳了两声,


    “娇娇啊,别折腾了,再伤了身子。”


    宋含瑛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看了两眼玉家的宝贝疙瘩。


    玉枕山板着脸坐回床上,一双脚光溜溜地垂着,看起来又白又瘦,只露出骨骼形状来。


    看得宋含瑛鼻头一酸,睫毛快速颤了颤,将发涩的眼睛润了润。


    一旁的玉怀德连忙上前将得空的谢行止请入座位,玉怀德给倒了杯茶。


    这时,玉灵隐才见缝插针的开口道:“谢先生,娇娇让你费心了。”


    隔着一张屏风,他们的声音不轻不重。


    玉枕山听不太清楚,时不时侧过脸去仔细听。


    谢行止以礼喝了口茶,手指上还留着方才娇娇少爷攥出的印子。


    他余光轻瞥,温声道:“娇娇的情况,想必你们已经听朴福子说过了。”


    玉灵隐抬了抬垂坠的眼皮,声音压得有些低:“谢先生……能不能再拖一段日子,再给我们些时日找找办法。”


    这一句,玉枕山听得真切。


    即使隔着屏风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他也能猜到一二。


    想必又露出那十分难看的表情。


    想到这里,玉枕山咬了咬唇,那薄皮立马就被掐出血色来。


    恰似胭脂染,殷红了。


    “再想想办法,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救小花的命吗?”玉怀德开口道。


    “只要谢先生说,多难得的东西我们都找得到。”


    玉怀仁:“朴福子寻不到法子,就换别的神医来,世界之大,还找不到个能救人性命的了。”


    说着,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凝重,像是鼓励自己下定什么可怕的决心:“不行我去求老祖宗!”


    宋含瑛的眼睛一亮,下一秒脸色又吓得惨白。


    玉灵隐手中的檀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那声音沉闷却突兀,立马绕梁而上,回荡良久。


    众人的肩膀都跟着颤了颤,受了威慑。


    谢行止的反应要慢一些,他的肩膀最后才动了动,有些迟疑地偏了偏头。


    玉灵隐板着一张脸,冷声道:“老祖宗已经帮过我们,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叨扰他——本就是……我们强留的。”


    这句话不知是呵斥,还是说给自己。


    “是,是我们玉家强行讨来的孩子。但孩子被我们千娇万贵的养大,强留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玉怀仁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的肩膀直愣愣地俯下去,“只要我家娇娇活得下来,求谁也成,要命也成。”


    最后的四个字轻飘飘的吐出来,险些落不得耳朵里。


    但却千斤之重。


    玉灵隐还没发火,玉怀德睨了他一眼,骂了句囫囵话道:“玉老二,平常你最稳重,一到关键时刻谁都没你混蛋,滚起来,像什么样子!等着我揍你呢?!”


    玉怀仁抬眼瞧他,脖子伸得梗直。


    “从小到大混的还多呢,大哥怎么不早点打死我!”


    “你!”玉怀德被逼得脸一涨红,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直骂道:“犟种死心眼!憨货木头疙瘩!玉老二,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是吧,在这犯什么轴?”


    “滚起来,跪谁呢?!”


    玉怀仁脖子一梗,眼睛眨也不眨:“跪你。”


    “我要死了,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先别打死我,等我求了老祖宗,给娇娇换了命,任由你鞭尸。”


    玉怀德气得不行,终于狠下心来踹了那人一脚。


    “别在我这犯浑!祠堂你别想进,老子我也用不着你跪!”


    两人的老子抬了抬眼,额间神经直跳,清了清嗓子:“行了,这都叫什么样子?”


    “这还有客人呢,倒叫人看笑话!”


    玉怀仁刚被踹得四仰八叉,就又醋溜爬起来,跪得板板正正。


    他朝着谢行止行了一礼,死猪不怕开水烫:“谢先生对不住,叫您看笑话了。”


    谢行止轻笑了一声,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他反射弧有些长,只得呆愣愣地摆手。


    玉怀德在一旁气得直喘粗气,喝了一大杯凉茶。


    玉灵隐:“老二,起来。”


    玉怀仁看了一眼玉怀德,眨了眨眼道:“爹,我要进祠堂拜神。”


    玉灵隐侧看他一眼,无奈轻叹:“我没意见,不必求我。”


    玉怀仁:“知道,没求您。”


    玉灵隐嘴角抽了两下,绷着长辈的架子没发火,却也能看出无可奈何之态。


    宋含瑛眼睛在这父子三人之间转了又转,瞧着大哥手里攥着的茶盏,想必随时都会砸出去。


    玉怀仁额角的疤就是这么来的,怕是不能再添新伤了。


    她清了清嗓子,瞅准时机开口道:“不如,我们先听听谢先生怎么说罢。”


    谢行止刚缓过神来,就被点了名。


    他眼神一凝,下意识道:“这件事,应该先听听当事人的意思。”


    宋含瑛瞬目片刻,恍然大悟。


    众人这才想起那玉娇娇。


    玉枕山无力地靠坐在床上,生硬地眨了眨眼。


    隔着一面屏风,隔着上面的麒麟牡丹图,隔着那层薄如蚕翼的真丝绡。


    他对上那双琉璃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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