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五饕 > 1、楔子
    奉阳二年,肖王别院。


    宁明朗从死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襁褓的被袍还带血,上边浸了许多斑斑驳驳的深色水渍,混合着一股腥臭味,血与味都是新鲜的,却没有惊动里边的孩子。


    宁明朗轻声问下属:“睡了?”


    那死士摇摇头似是不知,在他抱稳孩子时,眨眼功夫,人就消失了。


    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娃,约有七斤二两重。


    宁明朗扒开被褥前还以为她在熟睡,扒开后,只见被子后边一双葡萄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他。她见了人,咧开一个无声的笑,仿佛天生就与他亲近似的。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可又忍不住泛起浓浓的酸涩。


    “明朗哥——”


    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进来。


    这人个头极高大,脸却是少年郎的模样,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扎成小辫儿歪在颈下,看着有些不和谐的怪异。


    宁明朗听见声响,单手抱着孩子换到了另一边,转头掀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少年见状放缓了脚步,走进亭子里。


    庭内有风,他走动间带起亭帘,风,灌了进来。


    亭内之人用眼神遏止他站在原地,抱着孩子往里走了几步,好一会才道:“回来了?”


    少年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嗯,昨夜都处理干净了,死了不少人。我的人蹲到寅时才散,瞧着那边应是没有察觉到异常。”


    宁明朗见他欲言又止,又问道:“怎么?”


    “可撤离之时...她不见了!”


    宁明朗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半晌才道:“若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想必,她已去了...”垂眸,抱着孩子轻拍地哄着,“罢了,眼下我们已经保下一个,也算没有辜负她所托。”


    亭间望外,天空黑云压顶、浓雾弥漫,北诸似有大妖大祸要降临于世......


    然此时,一道青紫闪雷划破天际,直直将那乌云劈散!


    云开雾散,彩霞叠影,似有龙吟响彻高空。


    是祥瑞之兆!


    ......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她出生时双亲就已不在人世,而身为女子的她,却总要以男装示人。祖父给出的解释却为隐姓埋名。


    可是为何?


    她不明白,像祖父这样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也会有怕的人么?


    她不清楚父辈们的事迹,只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他们似有一段血仇要报。


    可那人是谁,祖父对此缄口不提,他只予她‘快活’二字。


    世家大族的孩子都启蒙早,牙牙学语起便被要求每日上家学,习背孝经论语。在其他勋贵子弟接受严苛的贵族教育时,他带着她整日在游曳斋旁游湖垂钓。


    宁逍这人虽对图文识记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她有个毛病,就是不爱读书。因此,当祖父只亲自教了些常用的字句,便不让她再学后,年幼的小世子也全当不知并不强求,省得轻松。


    然而六岁那年,按京内规矩,所有高官贵族家的同龄孩子都被接进大内受蒙学。


    她作为肖王世子,自然也不例外。


    第二年文华殿试,宁逍便凭一己之力拿了文试第一,得了个小小神童的名号。


    那天下学早,她在回府的路上就已经在想,要讨得什么样的赏:祖父听了定会好好嘉奖她!唔,是该要那匹想了许久的小马驹,还是书房供着的灵器宝刀呢?


    然而,当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时,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是间不大的耳室,在祠堂最里侧,室内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她孤零零的身影。


    宁逍正前方靠墙的方向,立了张窄长的供桌,供桌两旁点了香烛,两块漆黑的牌位矗立中央,没有署名。


    墙上挂了张榜书,正是祖父罚她抄写数万遍的“藏拙”。


    呵,藏拙、藏拙...藏得什么拙!


    她身前摆了张矮几,上边铺了厚厚三打纸,手边,笔墨已经备好。


    桌角的豆灯越来越暗,灯芯仅剩一寸长了。这时,宁逍听见门外开锁的声音。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矮几旁的地上,打开了盖子,瞬间,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在这个房间内四溢飘散。宁逍恍惚间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殿下...”他们这回换了小韵来。


    “你也出去...”


    她开口驱赶,发现声音已然虚弱无比。


    小韵将碗筷摆在她手边,心疼道:“殿下三日未进一粒米,好歹吃一点吧。”又见她身前的纸上一字未落,规劝道,“您若不写,王爷是不会放您出去的,殿下......”


    宁逍闻言瞬间来了股无名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连你也来劝我?”随即用了最后的力,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拂了下去。


    “我没有错!凭什么受罚!”


    笔墨碗筷随即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她撑着几案想站起来,可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年弱的小宁逍丧气极了,只得无力咆哮。


    “滚!本世子让你滚出去!”


    宁明朗进来时便是眼前这幅情形:地上一片黑与彩的狼藉,空气里墨香混着菜汤味直冲他的鼻腔,笔被折了、纸被撕了、砚也碎了,烛台断了头,垫子几子都已各自分了家。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那。


    他抬腿跨过“墨池”,走近了些,烛火将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


    试探性地伸出手,刚搭在她身上时,却摸到了她一身的滚烫。


    宁明朗赶紧将孩子的身子翻转过来,只见她双颊泛着异样红晕,额间密汗满头,似是染了风寒,正陷入沉睡之中。


    他抿了抿唇,将她拢进怀里。


    忽然,胸前衣襟被人紧紧揪住,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他听见孩子在梦魇里的微弱啜泣。


    “阿祖...”


    他闻言沉默不语,将她抱起走出了祠堂。


    翌日,全府都知道世子被解了禁,又上蹿下跳活像只欢快的小马。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她此生最能倚仗的人就是她的祖父,肖王宁明朗!


    无论是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是砸了太妃心爱的水晶花篮,还是与蒙学的纨绔子干架,只要她佯作伤心掉几颗小珍珠,祖父都能为她一一摆平!


    以至于后来——


    十三岁京都噩耗。


    她顶着风霜千里奔赴,一人一马一刻未停,远赴京都只为见他最后一面。


    本是年节将近的好日子,京都街头却陡然刮起一场暴风雪,雪压众人心头,沉甸甸的。


    素色丧纸被风刮得簌簌作响,檐下零星白纸灯笼,白纸黑字,书着沉郁之色。


    门庭落雪,偌大肖王府内宾客寥寥。


    宁明朗活着的时候,阿谀谄媚之人踏破门槛,死了......也真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


    堂内的棺椁未等她到就已阖棺钉上。


    “呵...”


    冷不丁的一声,叫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穿白孝的肖王世子竟在灵堂之上笑了出来。


    人在极度悲恸的情况下是哭不出来的。


    她纾解的方式只是笑,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一夜之间,此世最爱她之人也变作野鹤远去。


    宁逍早已泪干心枯,她神色无常,忽略旁人注视目光,缓步入堂。


    抽刀抚棺,跪于灵柩前,拿刀作笔,一刻一划写着思念他的悼文。


    “啪!”


    香烛燃了一半,棺盖却骤然落地,发出一阵沉闷巨响,满堂宾客闻声目聚于此——棺未封严,叫她一刀划开了封蜡。


    宁逍离棺最近,不过抬眼便能探得里头情形。


    怎奈这场变故,竟让她窥见阿祖蹊跷死状......宁明朗面色青紫、神容不安,绝非普通意外!


    她瞳孔紧缩猛然抬头,神色茫然间,但见前头白烛忽明忽暗。


    冷风一过,头皮不住发麻,她惊察背后从四角投来的视线,更是炽热难挡!


    在座究竟有几位是人,又几位是‘鬼’?


    天皇贵胄天生玲珑心,芒背在刺岂会不懂。她恍然发觉:原来人心,比鬼神更可怖!


    扶在膝头的拳松了又紧,指节被捏得发白,她咬牙将惊愕强行收起,装作未闻般,起身唤人抬棺。


    与此同时,大门处传来阵阵喧闹声。


    宫里来人了。


    宣旨的大监宣读完毕,将承爵圣旨递予她。


    宁逍麻木地伸手接过,修士炼体本不怕冷,但此刻,她却觉得这玉轴蚕丝触之格外阴寒。


    丧礼当日,仿若算计好般一刻不等,要她强忍悲痛即刻接下肖王位...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道贺声声,并无喜意。


    门前道喜,门后道哀。


    世态炎凉,本就常事。


    宁逍立于府门石阶处,望雪落门前,望礼乐远去,内心苍凉无尽。


    肖王逝世,她便跟着失了势。她想,也是时候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永不归来。


    回吧,回垣州去。


    南地温暖,那里,也可叫他睡得安稳些。


    斯人已逝,十里白幡,送葬于野。


    宁逍哀怆伤痛一身麻衣孝服,手捧祖父灵牌,亲自扶棺带他归那少年故乡。


    家奴仆从跟了长长一路,她高坐白头踏云马上,行于队首。


    但见前路天地茫茫,少年即将孑然孤凉,终忍不住悲恸大哭。


    大雪纷飞落满头。


    望悲鸣上达天听,叫飞雪将思念寄予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