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小林拿着平板跑到梁薇身边。
“梁老师,麻烦您帮我看一下这个位置。机器识别出这是一条自然裂隙,但我觉得它更像是颜料层的裂开,属于历史痕迹吧?”
梁薇凑过去看了看,又对照着壁画仔细观察:“这不是自然裂缝,你看它的走向是垂直的,并且你看它的边缘,颜料有脱落。我估计是去年雨季时,洞窟渗水造成的病害,得标注出来,后续数字修复时要进行处理。”
“可它看起来和旁边的自然裂缝差不多啊。”小林皱着眉头,把平板往普凌娇那边递了递,“组长,你看呢?”
普凌娇走过来,看看平板屏幕,又看看壁画。
她是数字技术的项目负责人,但对于壁画专业程度远远不如梁薇,很快她就有了判断:“就听梁老师的。自然裂缝的纹路不规则,和颜料层的笔触贴合。但这条缝边缘的颜料都翘起来了,机器分不清,但梁老师肯定不会看错。”
她说着转头看向梁薇,“梁老师,您有没有什么一眼能分辨的诀窍,教大家伙两招呗,省得以后总要麻烦您。”
梁薇被普凌娇逗笑了,拿出自己包里一本翻得起毛边的笔记本。
“哪有什么诀窍,就是看得多了。在克孜尔的整个石窟群里,我对十七窟的熟悉程度是最高的。其实你们问的一些地方,我甚至都不用看,心里就已经知道你们在说的是什么地方。
你看,这几年我把17窟的每一块壁画都画了草图,标注了病害的类型和位置。
如果你们非要我讲出来点什么诀窍,那我也只能大概解释一下。
你们注意看自然裂缝的纹路会跟着画工的笔触走,这条是渗水造成的裂隙,看起来像直线冲击,边缘肯定会有颜料脱落。
其他的……我还真是讲不出来,你们还是拿着来问我吧。”
普凌娇接过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草图,每一条线都画得极其细致,旁边用不同的颜色标注“2013.6.5发现酥碱”,“2013.9.1裂隙无扩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修复处理方法,也细致地写在一边,还有一些特殊的人说的话,又用不同颜色的笔备注。
普凌燕看了一眼首页和末页,感叹道:“梁老师,你这本笔记本专门记录的是十七窟吗?”
“嗯……老实说,不是。我是按时间记录的,十七窟的内容在这一本上记录的多一点,有时候一本笔记本也记录不完一个窟。”
“哦,您太厉害了。”
“没有没有。”梁薇脸红着说道,“其实就是积少成多吧,一开始只有一个小笔记本,后来每天记录一点,久而久之就多了。”
梁薇没开玩笑,她的宿舍里的一个大木头箱子连着半个衣柜,放的都是这样的笔记本。
她习惯按时间把笔记本排好顺序,贴上标签,又在电脑上做一个搜索单,找起来也方便。
档案室里不是没有修复记录,但大多数是以记录表的方式存在的,一些别人给出的建议和要注意的点,不能在记录本上涂涂画画,倒也不是那么方便。
所以从她走进石窟的第一天,她就已经开始做自己的病害修复记录,并且这件事情她来到克孜尔多久,便坚持了多久。
“修复师的工作,本来就是和时间打交道的嘛。”梁薇合上笔记本。
“说得对。我们打算把您的标注和草图,都扫描进数字模型里,做成双档案。以后不管是修复还是研究,打开模型就能看到您的手写记录。对了,下周我们要开始扫描14窟,您之前说14窟的壁画有重层颜料,对吧?”
“嗯,14窟的西壁有一片说法图,底下藏着更早的本生故事壁画。”梁薇表情严肃起来,“唉……那里的颜料层更薄,有几处已经出现了颜料层起翘,扫描时的震动要是太大,可能会加剧损伤。到时候,一定要千万千万小心,还有参与的人数也需要控制。”
“放心,我们的三维激光扫描仪是无接触式的,探头离墙面至少保持30厘米距离,不会有任何物理接触。”
“哦。”梁薇兴致恹恹,满脸都是对壁画的担忧。
普凌娇看出她不放心,又补充道:“我们会把扫描速度降到最低,每扫描一平方厘米,都先停下来让您确认。您点头,我们再动下一步,怎么样?”
梁薇看着普凌娇认真的样子,心里的疑虑少了几分。
她发现这个来自上海的技术组长,虽然说话干脆、做事利落,却一点也不“机械”。
面对文物时,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谨慎,甚至比有些年轻的修复师更懂得“敬畏”二字。
傍晚,扫描工作结束后,梁薇和普凌娇坐在石窟外的石阶上休息。
夕阳把远处的戈壁染成了金黄色,石窟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风里带着沙粒的气息,却不觉得燥。
“梁老师,您做修复师这么多年,有没有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普凌娇忽然开口,手里把玩着一个磨得光滑的小石子。
梁薇抬头看了看夕阳:“怎么可能没有?去年修复14窟那片说法图,有一块颜料层反复起翘,我蹲在那里补了整整一个月,每天起来脖子都动不了。
还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游客在壁画上留了一道划痕,我看到后被气得睡不着。那些痕迹,可能要花好几年才能修复,甚至永远都修不好了。”
“那您为什么还坚持?以你的资历,可以去更好的地方,比如……敦煌。”
普凌娇追问,眼睛看着她,带着点好奇。
“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从我来到克孜尔的那天起,就无数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选择敦煌。为什么呢?一开始,我因为热爱,我热爱龟兹文明,但现在,更多的是因为它值得。”
梁薇的眼神亮了亮:“去年冬天,我把14窟那道贯穿画面的裂隙补好了,那天阳光特别好,照在壁画上,我忽然觉得画里的佛陀好像笑了。那种感觉,就像和千年前画这幅画的工匠对上了话,他知道我在守护他的心血,我也知道他当年有多用心。”
普凌娇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石子转得慢了些:“其实我们做数字技术也是一样。上次在敦煌,为了拼接一幅残破的飞天壁画,我们在电脑前熬了三个通宵,反复调整拼接参数,直到最后看到完整的画面时,整个团队都哭了。不是累的,而是觉得终于没辜负那些画。”
“是啊,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们都是在给壁画留后路。”梁薇掏出两颗薄荷糖,递了一颗给普凌娇:“你看,你用机器留住它们的样子,我用排笔延续它们的生命,其实都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