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最难补。
要用最细的狼毫笔,蘸上金箔磨成的粉,一笔一笔描在原来的线条上,粗细不容有错。
梁薇握着笔,手腕悬在半空。
她的眼睛紧盯着复制画,描到转弯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影响到手稳。
张姐在旁边帮梁薇扶着画,时不时用镊子调整一下画的角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
万林烧完水回来,看见两人围着复制画,一动不动地忙活。
夜里的风很大,温度也很低。
张姐受凉咳得越来越厉害,却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继续帮梁薇递工具。
梁薇连续工作几个小时,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手指也开始发麻。
万林他站在门口,看着画上一点点被补好的印子,突然想起跟小郑吵架时说的话。
“你们天天守着这些石头,还不就是拿着工资混日子”。
不是的。
他错了。
他们没有在混日子。
万林看着张姐和梁薇熬红的眼睛,脸上微微发烫。
大半夜的时候,那道印子终于修补好了。
梁薇把最后一笔金线描完,用电筒打光仔细一点点对着检查:“好了,干了之后跟原来的颜色差不多。”
张姐声音沙哑得厉害:“辛苦你了,小梁。”
她说着,站起来想倒杯水,却因为站得太急,身子晃了一下。
梁薇连忙伸手扶住她:“张姐,你坐下歇会儿,我去倒。”
万林看着她们,低着头走过去:“张姐,梁老师,对不起。”
张姐回过头,摆摆手:“没事,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下次注意就好。”
万林摇摇头。
张姐越发不骂他,他的心里压的那块石头便越沉重。
“我不是犯错,是根本没把这份工作放在心上。”
他看着桌子上那幅被补好的复制画,又看看张姐和梁薇疲惫的脸。
小郑说‘克孜尔壁画不是你可以撒马虎的东西’”
是啊,在克孜尔工作,不能只是用来混履历的工具。
壁画是她们用命护着、用心守着的宝贝。
第二天省博的人来取复制画画。
张姐和梁薇一起把复制画打包好,反复叮嘱着运输时要注意防潮、防压。
万林站在旁边,看着她们认真的样子做出个决定。
等取画的人走了,万林回到宿舍,收拾自己的东西。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张姐,梁老师,对不起,我不适合这里,实习证明不用给我了。”
他没跟任何人告别,背着包,悄悄走出研究所的大门。
张大爷在闭着眼睛看电视。
去年援疆的队伍来这边修了信号塔,现在张大爷就爱看电视。
他能时刻关注新闻,不用再像以前一样。
有时候去城里,他和认识的小卖部老板聊天。
他很激情地跟对方讲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
结果小卖部老板总得嗑着瓜子想一会儿,然后告诉他:“大爷,那是前两个月的事情啦!”
张大爷就接不上话了,只能专心地听那老板讲,时不时回一句:“真的?我都不知道呢。”
万林出门的时候,张大爷专心地都没注意到门开了。
戈壁滩上的风很大,吹得头发乱飞。
万林回头望了一眼研究所的方向,看见张姐正扶着走廊的墙,慢慢往实验室那边走。
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是个很好的老师,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只是自己不适合,也配不上他们的耐心和指导。
万林咬了咬嘴唇,转身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张姐后来给万林打过电话,既然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就要给新人改正的机会。
万林拒绝了。
他说他不愿意回去了,或许他要准备考研,重新干点别的。
张姐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祝他前程似锦。
一转眼又是一个冬天的来临。
梁薇接到阿亚的电话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新疆地大物博,有时候在草原上没有信号是很正常的事情。
梁薇计划着阿亚大概一个月后回克孜尔,到时候她跟他去牧场过冬。
牧场没去成,梁薇认识了一个新疆姑娘。
古丽娜尔。
梁薇第一次见到古丽娜尔的时候,她正蹲在乌鲁木齐大巴扎的角落,用一根牙签似的小木棍,在一块青灰色的石头上戳戳点点。
梁薇有些好奇,看什么石头能看这么仔细。
她凑过去跟着看,只见石头表面被戳出细密的纹路,纹路里透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蓝。
“姑娘,你这是……给石头挠痒呢?”梁薇开口问她。
古丽娜尔听见声音猛地回头:“什么给石头挠痒痒,我在找颜料。”
“颜料?”
“嗯。”古丽娜尔拍拍手上的灰,“这是青金石,能榨出最正的石青。我姥姥说以前龟兹壁画也用过这个染。”
“你也是壁画修复师?”梁薇眼睛一下子亮了。
“也?”
梁薇伸出手:“我叫梁薇,在克孜尔研究所工作。”
“哦,你是壁画修复师啊?我不是,我叫古丽娜尔,是个杂志插画师,你可以叫我娜娜。”
“插画师?现在的插画师都用数位板和化学颜料就能完成作画。”
“嘿,想尝试点不一样的嘛。就是现在用新型颜料的多了,我才想沿用古法制作矿物颜料。”
“那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矿物颜料?”
“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梁薇拿出自己的工作证给她看:“我不是坏人。”
“我也不是。”古丽娜尔把自己的学生证给她看看,顺手把石头收到自己的袋子里,站起来:“我要去山里找老艺人,你要是不怕走断腿,可以跟我来。”
“真的吗?我这次也是为了找矿物颜料。”
“顺路,一起吧。”
梁薇以为“走断腿”是娜娜在夸张,直到她们坐上晃晃悠悠的班车,又换乘老乡的驴车,最后在一片光秃秃的山脚下停住脚,才知道自己太天真。
娜娜指着半山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阿布力克木爷爷就在里面,他是最后一个会用古法做雌黄的人。”
两人越是靠近山洞,空气里的一股奇怪味道就越浓,像铁锈混着松烟。
梁薇跟着娜娜钻进去,只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正蹲在土灶前,手里拿着个陶碗,往里面倒着什么粉末。
听见动静,老爷爷头也不抬:“又来骗我颜料?上次那个电视台的,拍了半天片子,连我煮颜料的柴火钱都没给。”
娜娜把梁薇往前推:“爷爷,她不是记者,是来学手艺的!”
阿布力克木爷爷这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梁薇,突然指着她的运动鞋:“你这鞋,不行。”
梁薇低头看了看自己新买的老爹鞋,鞋面还印着卡通图案:“鞋……怎么了?”
“踩过水泥地,沾了‘火气’,会脏了我的颜料。”老爷爷说着,从角落里扔过来一双毡靴,靴底还沾着去年的干草,“穿上,不然别碰我的陶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