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霓裳铁衣曲 > 第二十章 蛮夷与中国
    “打进中原做天子?”金仁问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摇头苦笑起来:“三郎你说话还真是百无禁忌,高句丽可是塞外戎狄呀!”阛


    “那又如何?”王文佐笑道:“一百多年前,本朝天子的祖宗不也在武川骑马牧羊?不要说本朝天子,宇文家与高家也是如此,只不过一个在武川,一个在怀朔,莫非六镇的戎狄和辽东的戎狄又有什么区别?燕国的慕容氏的龙兴之地也是辽东,人家可没整天缩在山顶上修山城呀!”


    听了王文佐这番反驳,金仁问说不出话来。拜现代义务教育所赐,很多读者本能的用现代民族国家疆域来划分古代东亚各民族,认为突厥、铁勒、羌、匈奴等这些主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疆域范围内的是“我们”的,而新罗、百济、倭这些建立在现代其他国家领土之上的是“他们”的,至于高句丽这种横跨中外国家的,就成了两国历史学家打嘴炮的重灾区。


    但读者们却忘记了一个很简单的事实,在古代东亚是不存在现代这些民族国家的,拿现代民族国家那种标准来划分古代东亚世界无异于削足适履。比如吐蕃人依照现在历史课本,是我国历史疆域内的一个少数民族割据政权,而越南是平等邻国。但在唐朝人看来恰恰相反,因为吐蕃在唐代大部分时间都是敌国,最多也就是称藩,但越南中北部是大唐的交趾郡,是诸多郡县之一,与福建、江西没有任何区别。


    对于古代的东亚人来说,中原的天子不仅仅是中原地区的皇帝,还是整个已知世界无可争辩的统治者,是王中之王,而那边边缘地带较小的统治者必须向其称臣、纳贡以换取天子的承认、封敕以及保护,而天子也有义务建立一个秩序,确保无论强者还是弱者都能生存下去。各国不是平等的主权国家,也不存在神圣不可侵犯的疆域,只有天命观下的秩序和冲突。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中原天子这一职位并不会被某个家族、某个民族所垄断,任何一个拥有足够武力、威望、智慧和野心的人都可以推翻上一个天子,登上宝座成为其继任者。这一点也得到了古代中国人的承认,即“天道无亲”,上天并无亲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天命不会永远眷顾一家一姓,所谓居于天位之人须得永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旦天命有变,那就会烽烟四起,求为一布衣而不可得。小邦周可以灭大邑商而成为天下共主;汉高祖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四年取天下,拓跋、慕容们自然也可以脱掉羊皮袄子,换上锦衣,踩着白毡登基为天子了。


    王文佐之所以瞧不起高句丽,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蛮夷——这一点没什么,谁祖上都当过蛮夷,周部落定居岐山下种地之前不也在羌胡中间混过?那时候他们和放羊游耕的戎狄看不出任何区别,谁血统高贵还能高过姬姓?而是他世世代代专心当蛮夷。同样是辽东起家的邻居,慕容氏可是早早的就招募汉族流民,种地修水利,爆人口,有机会就打进中原当皇帝了去了;高句丽人从西汉算起,建国有近八百年的历史,却打下汉代郡县的治所不住,人口主要聚居区在辽南山区,而把土地最肥沃、农业基础最好的辽河平原空在那儿不开发,把宝贵的人力物力花在修山城上。其结果自然是甲叠的越厚,挨打越惨,挨过了隋炀帝,挨不过唐高宗,最终被人连根拔起。


    “那三郎若是你为高句丽王,当如何治国?”金仁问笑道。阛


    “不误农时,兴修水利,建城郭,奖励农桑,奖励户口增加这些自然不必说了,最要紧的是派出探险队,探查水路,远通商贾,使得财库充盈!”


    “探查水路,通商贾?”金仁问露出了疑色,古代世界基本都是农业社会,农业生产的发达与否决定了整个国家的存亡兴衰。古代中国搞了几千年的农业生产,早就已经有了十分成熟的经验,简单的来说就是统治阶级春秋农忙季节别瞎折腾,让农民有足够的时间搞好农业生产,农闲时间组织农民搞大规模水利以及其他工程建设,通过奖励优秀的农业生产者来推广新技术,通过增加户口来增加税赋劳役收入。王文佐前面说的那些都是古代中国的大路货,只要是个州县长官就知道了,但后面说的那些就比较少见了,农为本,商为末,这是当时的共识。像王文佐这样强调商业的确实很少见。


    “对!”王文佐笑道:“辽地虽然土地广袤,但气候苦寒,人口多胡少汉,就算再怎么兴农,也比不过中原之地。所以光凭农业肯定是不成的。而且多沼泽密林,交通不便,但这里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有数条大河,蜿蜒曲折,绵延数千里,与大海相通,往北有无穷之地。其地多皮毛、琥珀、松香、蜂蜡等宝物,多戎狄,皆淳朴悍勇敢战。若以打造船舶,重金赏士,令其探清航路,沿途设置商站,定期通航,以中原之瓷器药物锦缎与戎狄易当地珍物,互通有无,我居其间,必坐致巨富,国不加赋而府库充盈,以此招募戎狄为军,何患国家不安康!”


    金仁问听了王文佐这番话,沉吟了许久,最后叹道:“家父半生心血,不过灭百济,兴新罗一事。国人皆以为旷古未有之英主,与三郎你这番谋划比起来,不过是儿戏罢了!”


    “呵呵!”王文佐笑道:“仁寿兄高看小弟了,令尊是把事情做成了,我这些却只不过是白纸上作画,难易岂可以道里计。若是等我把此事做成了,再夸奖我不迟!”


    “可是三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如你方才所说的,辽地土地广袤肥沃,士马精强,时间长久只怕会成为中原的祸患!”


    “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王文佐泰然自若的点了点头。阛


    “那三郎你还要这么做?”金仁问目光如箭矢,盯着王文佐的眼睛。


    “当然会!”王文佐笑道。


    “原因呢?”金仁问问道:“据我所知,三郎你不是那种不爱父母之邦的人!”


    “呵呵!”王文佐笑了起来:“我当然爱父母之邦,只不过目光要比旁人看的远一些,仁寿兄,你熟读我国史书,应该读过《公羊传》吧?”


    “《公羊传》?自然读过!”


    “那就好!”王文佐笑道:“在《公羊传》中,有一句话‘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里面的南夷指的是谁?”


    “自然是楚国!”阛


    “不错,在春秋时候的人们看来,定都于江陵一带的楚国是南夷,是不折不扣的敌国夷狄,但到了战国时候,楚国就是七雄之一,而到了秦末,楚地就是反秦义军的主力,建立大汉的汉高祖更就是一个楚人,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没人再把楚人当成蛮夷,楚人已经成为了大汉的一部分,对不对?”


    “是!”金仁问也是聪明人:“你的意思是,即便将来辽地因为你强大了,将来也会成为大唐的一部分?短时间的敌人会让大唐更加强大?”


    “不错,不过那时候未必是大唐,也许是另外一个朝代,但这片土地终归要和中原连成一体,这里靺鞨、契丹、铁勒最终也会与中原的汉家子血肉相连!中间也许会有曲折,但结果却是一定的!”


    “三郎你想的也未免太远了!”金仁问笑道:“这恐怕都不止几十年上百年,三百年,四百年都不一定了。那时候你我早就都死了吧?”


    “是,但我们会有儿子,儿子也会有儿子,儿子的儿子还会有儿子,对不?”王文佐笑道:“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这倒是!”金仁问笑道:“三郎你这股子劲头当真是让我叹服,旁人能把自己这一代顾好就不错了,你居然想到那么远的事情!”


    “其实也不光是我想得远!仁寿兄,你在洛阳和长安呆了那么长时间,对这两座城市有什么想法?”阛


    “长安?洛阳?”金仁问皱起了眉头,他思忖了片刻后答道:“我从没有见过如此伟大而又富庶的城市,更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城市有两座!和长安和洛阳比起来,金城、平壤、泗沘都不过是个小村子!”


    “你方才说没有见过如此伟大而又富庶的城市!”王文佐叹了口气:“其实这世上有不亚于长安洛阳的城市,至少是曾经有过!”


    “曾经有过?”


    “嗯,秦都咸阳、汉都长安、洛阳、邺城、建邺,只不过他们都被战火毁掉了!”王文佐叹道,烛火在他的眼睛里跳动,似乎正在燃烧的城市,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柔和,有点像梦话:“其实除去大唐以外,在遥远的地方,也有不亚于长安、洛阳的宏伟城市:巴比伦、罗马、雅典、亚历山大、尼尼微,但是他们最后也被战火毁灭,化为一堆废墟,以供后人凭吊!”


    金仁问被王文佐的话语感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响之后方才问道:“我从没有听过这些城市,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长安时,我去粟特商人的会堂时找到几本书,这些城市的故事都是从书上看到的!”


    “嗯!”金仁问沉默了半响,叹道:“世间万物皆有始终,即便是长安洛阳也有那一日,这虽然可叹,但你我都是凡人,也做不了什么!”阛


    “那倒未必!让长安洛阳永世长存自然不可能,但多迁延一些岁月倒是不难!”王文佐道:“究世间兴衰,无非后世子孙忘却祖宗创业艰辛,骄奢淫逸,终致衰亡。如今大唐国势之盛,远迈前朝,然而子弟骄奢之速也远胜前朝,仁寿兄以为我说的对不对?”


    金仁问点了点头,对于这点倒是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与两汉南北朝创业诸帝相比,李唐开国统治集团的出身可能是最高的——除去少数以武勇建功之人以外,李唐开国统治集团几乎和隋、北周换汤不换药,还是那一波人。这样的好处就是统治集团有丰富的军事政治经验,国家能够迅速的从隋末的战乱中恢复过来向外扩张,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坏处就是这波人几乎都是n代贵族,盘根错节,腐化骄奢的速度也是快的吓人。即便是以贞观之治而闻名的唐太宗时期,也可以看到大量兴建宫殿,赏赐勋贵宗室田地财富,其结果就是上层利益集团膨胀的速度惊人,层出不穷的爆发宫廷军事政变,无力对国家做真正的政治经济革新,财政吃紧,最后搞出安史之乱这种大事件。


    “那你觉得这会有什么后果呢?”王文佐问道。


    “这个——”金仁问皱了皱眉头:“三郎,长安洛阳的奢靡之风的确有,但这种事情哪国没有?不管怎么说,太子仁厚明睿你也是看到的,你若是看不惯大可暂时隐忍,待到太子登基,那时你大权在握,想做什么还不是举手之劳?”


    王文佐缓慢的摇了摇头,目光冰冷,与平日的温和可亲浑似换了一个人。


    “三郎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相信太子不?”


    “人是会变的,尤其是皇宫之中,众人包围之下的太子!”王文佐道:“再说纵然太子真的能够保持初心,登基之后信用我,我只怕也做不了什么!”阛


    “为何这么说?”


    王文佐拔出匕首,问道:“这匕首虽然锋利,但能够割到刀柄吗?”


    “当然不能?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即便大权在握,但执行我命令的人都是长安富贵之人,我如果想要改变这一切,肯定会令行不施,到头来不但成不了事,只怕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金仁问看了看王文佐的脸,突然叹道:“三郎你为何这么说,当初你在百济倭国时可不曾这么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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