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恢说会让他“活”，于是他就真的活到了今天。
不过效力有限，渐渐衰竭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身体里，盛恢费了那么多力气，只不过是暂时保住他的命。
“今天，你第一次进来，和我面对面说话。”朝朝笑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笑了很多次，都是发自内心的。
“感觉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是你说的那些事情，要成真了？”少年比两年前棱角尖锐了些，眼神却比那时要更柔和，“我可以真正活着了？”
盛恢：“抱歉，这么晚才兑现承诺。”
“大哥哥，知道吗，你总是爱向我道歉，会让我很有负担的。人家还只是个孩子。”
明明是他无以为报，欠人的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
盛恢：“这次的实验有风险，如果不成功，你的情况可能会比现在更糟。”
朝朝：“可是大哥哥，我从你脸上看不见有风险的意思啊。”
说起来面不改色的，反倒是刚才比现在还凝重许多。
“客观来说，没有实验会百分百成功。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让你自己选择。”
“……哦，所以，会失败吗？”
“不会。”
朝朝又笑了：“我等这天，真的等了好久啦。”
*
离开样本院的路上，周宝涂显得异常安静。
她一语不发，捧着手机不知道在比划什么，从头到尾就没停过。
直到开上高速，她才偃旗息鼓。戳了戳旁边的人，道：“每次都是你带我去你想去的地方，这次该轮到我了。”
盛恢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往导航里输地址。
“去这里。”她输完，指着屏幕给盛恢看。
他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刚好顺路，就这样继续往前开。直到距离越来越近，周边的景物也越来越熟悉，他才想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再开一段路，就快接近两年前，那场事故的核心地带。他和朝朝认识的地方。
只不过要去的不是这儿，而是……几公里外，那片毁坏大半的土坡。
他带着周宝涂去过的那个土坡。
“你还记得这儿？”
周宝涂从他脸上看见细微的意外，“记得呀，怎么会不记得。”
那片土坡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在白天看，比夜晚更显得荒凉，正对着日头，平坦无比，一切都无所遁形。
当年的核心区还没有解除能量波动危机，这边算是危机最边缘的地带，也许久没有活物出现了。
周宝涂先一步跳出车子，头也不抬，开始折腾她挎在身上的那个小包。
盛恢倒是难得出神，望着远远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余光里，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他回头，看见光秃秃的山坡上凭空长出一片花地。
她学东西真的很快，才不到几个月，连能量投影机的制作都学了八成。怪不得当初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可惜，影像再真，也不可能变成现实。关于能量投影的技术，他恰好再熟悉不过，没想有一天竟然反而成了困扰，叫人没机会感受这片刻喜悦。
不过周宝涂站在那片鲜花之中，虚拟的影像就多了几分颜色。她双手背在身后，藏着那个小小的机器，眼睛亮亮地瞧他。
信号不太稳定，影像闪烁片刻，又恢复原样。
周宝涂暗自懊悔。
“我没有权限申请太多实验材料，这是我用项目剩的那些边角料做的，可能质量没那么好，不过……不过每朵花我都用心挑过的，还有土壤材质，我下了很大功夫，为了看起来能逼真一些……”她越说越小声，最后都不好意思开口问他喜不喜欢。
比起他送给她的芯片项链，还差得远呢。
男人忽然走近，周宝涂紧张地抬头，看见他微微垂着脑袋，正仔细地端详那些花朵。
“做得很好。不过，怎么这么多玫瑰？”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划过女孩的小腿，“不怕刺吗。”
“不是真的，不会刺到我。”她听见夸奖，脸上立马放晴。
“我是说，你喜欢玫瑰？”
“你不喜欢吗，你经常会买呀。”她脸颊上浮起点红。
他确实经常送玫瑰，不过是因为这女孩说没什么喜欢的，所以他只好挑最不容易出错的。
“所以，你喜欢，因为是我送的？”
这句话，每个字都很奇怪，奇怪得让周宝涂脑袋发晕，脸红到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以后我给你买花，你的钱得省着用。”
“……”他挑起一边眉，捏捏她的脸，“那小子和你说什么了。”
“你不用担心，我都很支持！”
“支持什么？老婆本都快搭进去了……”他望过来的眼睛里含着笑，有些戏谑，又藏了几分认真，“老婆也不知道管管。”
周宝涂开始打磕巴，“……老，老婆？结、结婚……”
“当妹妹还没当够啊？”他迫近几分。
“那也得好好准备呢，等我们……都夙愿得偿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和你结婚不是我所求的夙愿。”
指尖慌乱间触碰，身体瞬间失衡，周宝涂不得不伸手扶他胸膛。
小机器运行的按钮骤然间松开，那片娇艳欲滴的鲜花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对相拥男女。
“你应该感觉到了，朝朝那孩子，有点怪。”盛恢在她耳朵边揉了揉，不让她藏着，“说话。”
周宝涂五迷三道的，在他胸前的衣服上蹭了蹭，小鼻子翕动两下，闻他身上那股清清浅浅的味道。
“嗯，嗯嗯。”
“他是异能者，也是异能者的家属。两种立场，他都感同身受，所以，也能同时理解我，和你。”
“我不想让你踏入这一行，我不愿意看到任何我在意的人和能量这些东西沾染到一起，就像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努力，想把朝朝送出去，越远越好，回到正常人的世界。”
怀里的女孩这回倒是沉默了，动也不动，连抱着他的手臂都变得有些僵硬。
“……你不是。”
“我说的只是立场。”他顿了顿，又道：“那些话，我说完就后悔了。没有人可以用自己的立场去要求别人。我为我曾经的粗鲁和不尊重，向你道歉。”
那脑袋又不动了，半晌凑上他脖颈，蔫蔫地贴了贴，又无力地落下去。
“……你又不是。”她把脸埋在男人肩上，声音就像从骨头缝传进人体。
追问至今，周宝涂发现，无论当初他是因为什么而抗拒她的加入，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一点。
她不愿意听见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说自己是异能者。
诚然以他父母早年的管控力度，如果盛恢有什么异常，今天也不会站在这儿。可周宝涂害怕的也不是那三个字，她只是无法再接受自己爱的人以……那么痛苦的方式离开。
盛恢缓缓揉弄她的脑袋，难得有些犹豫。
“不过，万一。”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她打断：“你不许说。”
否则，可太不尊重他自己，太不尊重他这么久以来，做的这么多事了。
“你别说这些话，我不会怕，也不会退的。”
盛恢曲指抹抹她眼角，“是啊，我们宝涂要是害怕，早就跑了。”
“我才不会跑，”她垂着睫毛，感觉有指尖在边缘游走，顺从地阖了阖眼，却很大声地嚷嚷：“我还要给你兜底呢，你这么会闯祸的……”
“那真是辛苦你，要给我收拾烂摊子了。”他很配合地应。
“那你给我一个亲亲。”
盛恢亲了亲她的脸颊。
沉默几秒，他看着女孩脸颊通红，心满意足的样子，有些可惜地叹道：“你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能这么主动吗。”
周宝涂脸更红，一言不发地拿脑袋拱他下巴。她知道他就快要走了，于是愈发舍不得离开这里，虽然小土坡上并无风景可看，也要搂着盛恢站在最高处吹风。
平时连说话都少，如今在他怀里絮絮叨叨，从坡下杂草念到天上浮云，什么都新鲜。盛恢没见过她这样缠人的样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追着她笑容间晃动的细齿。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又似无可奈何的咳嗽声。
周宝涂吓了一跳。她转头去看，见他们开来的车子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凭空多出了一辆车子。
那车主蹲在两车中间，躲着渐渐高升的日头，满脸不解地盯着土坡前端的小情侣。他来了有一阵，不过盛恢一早使了眼色，他也就不好打扰别人。
一直忍着，实在受不了了，也不管此刻打断实在有多像听人墙角，总之咳完了又站起来，松松筋骨，嘴里嘟囔：“我和我老婆都没这么黏乎。”
周宝涂：“……曾前辈？”
曾雨田哎了声，再看盛恢，拉了个脸盯着他，不声不响的，索性连“前辈”都不叫了。
突然有人闯入，盛恢松开怀抱，握着她的手倒是没松，反而更紧了。
他还是怕，怕这姑娘一言不合又丢开，开始和他装不熟。
然而周宝涂只是盯着那两辆车，一黑一白，视线逡巡了会儿，乍然吐出一句：“我也该攒钱买辆车了！”
盛恢听得皱眉笑。不知道她脑子里那些奇奇妙妙的线路又在怎么运作，不过转头看向曾雨田时，又拉下嘴角。
“你既然已经安静了这么久，就不能一静到底么。”
曾雨田听笑了，气得颤颤伸手在他脸上比划。
“你厉害了，这么没大没小的。这多年其实心里一直藏着对我的怨气吧，啊？你你你——”
盛恢挠挠耳朵，每次吵架就是这几句旧账来回翻，他也慢腾腾翻些新账：“到底是谁有怨啊？两年了，每次做什么项目都要跟着，好心说要收编你不肯，勤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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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也不好拦。结果背地里其实不知道天天搜集什么数据，就为了逐一反驳我的项目，您也是煞费苦心了。”
曾雨田被揭老底，脸上是不好意思，声音却不肯弱：“你看看你！每次吵架这幅懒洋洋的调子，没个正形！”
他一开始的确是想找到盛恢的错处，这人轻狂，又这么轻易拿了项目主导，不知道吸引多少目光，偏偏还不知收敛。只是跟着盛恢这两年，他不但没抓到人什么毛病，甚至还走得越来越近。不过习惯上的毛病难改就是了，这次的实验规格那么高，未来面对质疑时迟早的事，他先抛砖，也能当做盛恢的锻炼，提前锻炼他面对未来的应变能力，也是一举两得。
谁想到能有一天不小心被这小子撞见他的笔记本，然后就一直笑到现在。
“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地方，该不会是去废基地取样本了吧？从取样本开始查，这么基础的东西都不放过，前辈也不嫌累得慌……呵呵，真是吾辈楷模。”他笑得太假，就差把“嫌弃”两个字都写在脸上。
曾雨田看向周宝涂：“他说话这么刻薄，你管吗？”
那女孩挣不脱盛恢握着她的手，只好举起另一只手冲前辈摆了摆，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前辈，您别和他计较。”
她一开口说话，那两个人的脸色都好看不少。
“你们什么时候走？”曾雨田没好气地问：“时间也快到了。”
他这话意味深长，周宝涂听不明白，但还是捏了捏盛恢的手心，先开了口：“现在，现在。”
曾雨田的眼里又多几分欣赏，表情缓和了，“那一起走吧。”
盛恢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被女孩匆匆拉着上车。
曾雨田看着他们的背影，莫名觉得奇妙。原本想掏出手机拍一张，发给张凌一起笑话，盛恢却突然回了头。
“我先送她回家，您爱跟跟。”
曾雨田：“……”
盛恢开车很稳，路况不好，他依旧有闲心聊天。
“这次回去休假，刚好考个驾照？”他还记着她突然冒出来那句话。
周宝涂却摇头，“这次休不长……我很快会回去的。”
“好。”听上去心情依旧不错。
这说明他还能载姑娘好一阵。
“刚才前辈说什么，时间快到了，是基地的事吗？”
他点头。车子里放着轻快的英文歌，氛围却渐渐有些沉下来。
“今天是人造强能量场最后一次模拟实验。”他语气平静得让周宝涂差点没反应过来。
毕竟从他们搬迁基地到今天，也就不到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首个人造强能量场就此诞生吗？这话估计换谁听了都会觉得是白日做梦。
“一切顺利的话，下月就会正式投放使用。第一批受试者的名单我已经拟好了，朝朝在其中。”
周宝涂面露喜色，激动地弹了弹，“真的吗……”
人造强能量场一旦诞生，最先解决的就是异能者们生命衰竭过快的大难题。
昂贵设备、珍稀能源，还有大批的人力支出这些难题，在稳定可控且持续输出的强能量场面前，都将不成问题。
强能量，最终也有为人所用的一天。
“这事这么重要，你还回来干什么。”她高兴完了，又开始担心。
“一天两天不影响。”他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眉头皱了几秒就松开，试图让语气不要那么严肃：“宝涂，我忍到现在才回来，已经是极限了，你那些交错复杂的计划里，什么时候能把我算在内？”
周宝涂原本乖乖听着，听见他后半句，没忍住咧开嘴，满脸笑意，“可你原本就是我计划的一环啊。”
强能量场的运用，是推动交界间隙场最重要的一环。周宝涂从来不怀疑盛恢的能力，却还是被他的效率惊到。
“多亏了你，我回去的进度又要加快了。”
无论她要做什么，这番话说得倒是好听。盛恢捏了捏她的脸，眉眼间松弛许多。
感冒药的药效上来，周宝涂扛不住困意，眯了会儿。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耳朵，力道很轻，她睁开眼，对上盛恢的眼睛。
“吵醒你了吗？”他的手还停留在她耳垂边，触感温暖。
“嗯……到了啊。”周宝涂揉揉眼睛，下意识跟着伸手去摸他耳朵。
盛恢顿了顿，没拦她，只是手上动作又快了些。
周宝涂觉得痒，哼哼道：“你干什么……欸？”
她在盛恢耳边摸到一个金属状的凸起，人忽然精神了。
瞪大眼睛看过去，竟然是一枚耳钉。
那耳钉很漂亮。一颗打磨过的钻镶在其中，并不显眼，但也不是普通材质，竟然泛着乌沉光泽。旁稍微侧一些，便是线条分明的下颌。这耳钉中和了些硬朗，却多了几分夺目的锐气。
“……你什么时候去打耳洞了？”从昨天到现在，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