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晚风时恰是六点多一点,任华正推着自行车从大门出来。宗念便与陆河说声“你先走”,他随即快步进院内取车。同任华擦肩而过时点了点头,任华扭头狐疑地瞧一眼,再回过头注意到不远处的宗念,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脚踩车蹬就要离开。
“任姨。”宗念唤住人,向前几步,怕对方不停似的单手握住车把,先是讪笑,“回家啊?”
自拌嘴过后,两人皆有意避开对方,需要知会的信息便由玲玲这第三人转达,实在狭路相逢,头一低脚一快,不睬不语权当对方是空气。其实挺别扭,宗念也想过拉住人把话说清楚,只是每每见对方那张冷若冰霜的臭脸,气得什么都不想讲了。
“下班了还不让回家?”任华怼一句,想也知这几天她亦不痛快。
陆河开车出来,停到身边落下车窗,“我先走了,有事发信息。”
“好。”宗念挥挥手,车辆驶离。
“这是谁家属?”任华视线追随车辆,“看着眼生。”
“我的。”宗念笑,“我男朋友。”
任华刚来不久,不认得陆河不奇怪。
“哦,我说呢。”任华依旧带些事事看不惯的语气,“大门天天四敞大开的,什么车什么人都往里进,真出了事谁都担不起责。”
换做从前,宗念会觉得这又是一句负能量满满的多余言论,许是心态稍有变化,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从偏移回到正中——任华作为晚风的员工,对陌生面孔多份警惕全然在情理之中,不闻不问才是缺乏责任心的体现。
“我想跟您道个歉,前天我态度不好。”宗念看着对方的眼睛,“对不起啊。”
任华眉头皱起,好一会儿才摆摆手,推着车就要离开。
他们这辈人,好似对所有直白表达内心情感的词汇有免疫——对不起,我爱你,好害怕,心很痛,有你真好,我会陪着你。诸如此类,你绝不会从他们口中听到,而一旦接收,他们给出的回应大多是惶恐与无
措,就好像在说——这是干嘛,吓死人了。
或许经历,或许教育,或许时代,种种因素的叠加让他们将情感封存于内心之下,习惯压抑,习惯遮掩,习惯含蓄,习惯让他们找不到应对之策。
宗念再次握住车把,“您得告诉我是不是原谅我,心结有没有解开。”
任华“哎呦”一声,“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去了,还得做饭呢。”
“您别着急走,我话都说到这了。”宗念松开手,缓缓说道,“您以前在小区做,干活的时候估计身边没什么住户,碎碎念几句也就罢了。可养老院就这么大,爷爷奶奶们一天就在这块地方溜达,您一句无心的话保不准他们就会多想。”
任华凶张脸反驳,“我又没那个意思!长了嘴还得天天闭着。”
“不是剥夺您发表言论的权利。就比如前一阵您说刚擦完地就过来踩,本意可能是地滑怕老人摔倒,可他们就会想,这是不是嫌弃我没有眼力见,怎么花钱住养老院还遭人白眼。”宗念耐心解释,“爷爷奶奶们表面不言语,可心里都挺敏感的。您比我爸还大几岁,更应该理解人都有上岁数的一天。他们既然住到这里,守护他们心里脆弱的那一块,至少我认为吧,也是咱们的责任之一。”
任华的嘴张开又闭合,没有吱声。
宗念晃晃车把,“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吧?”
“你快别批评了,我知道了。”任华将脸扭到一旁。
“怎么成批评了,友好交流。”宗念笑一下,“以后我注意我的态度,任姨,您也注意。”
“行行行。”任华又要推车走。
“还有,”宗念这下直接拉住对方的胳膊,片刻思索又道,“刘医生……就是英姨他儿子,您以后别再打听了。”
任华刚刚平复的情绪再次升腾,“小念啊,说话要讲理。我哪里打听人家刘医生的事了?那天不就是大家在一起坐着,我总看刘医生给孩子发消息,就算人在外国,哪有一句都不回的?我是替她当妈的寒心,肯定从小惯着宠着,什么好的都给,结果呢,养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
见物不见人,见皮不见骨,若去给人最易犯下的错误排名,这大概是第一位吧。
人类总是自大自傲,带着自以为是的正直去看待周遭。宗念只见任华牢骚满腹便认定其心术不正,任华只见那些发出未回的信息便臆定乖戾忘本。大家都一样,可既无千里眼顺风耳,能做的大抵只有少些武断,多些关怀吧。
“任姨,”宗念松开手,将被风吹散的头发胡乱掖到耳后,“如果英姨……她是和您一样的妈妈呢?”
任华先是满目疑惑,而后表情转换为震惊,她单手捂嘴,目光变得更复杂,那其中闪现着难以言说的巨大悲凉。
那双眼睛让宗念隐隐作痛。
“院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宗念握住对方的手,一双手因常年做保洁变得粗粝坚硬,她忽而哽咽,“英姨,已经没有亲人了。”
任华的眼圈一下红了。似不愿被发现,她故意侧过头扬手揉揉眼睛,不在意的语气,“知道了。”
“您……”
“我不说。”任华抢答。
“不是这个。”宗念看着她身上长度不对等的两扇马甲衣襟,心下一软,将短的那面往下拽了拽,“您穿针织马甲乱漂亮的。”
“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任华心照不宣。
“快回去吧,明天见。”宗念拍拍自行车后座,径直进入大门。只是当听到自行车链条发出的愈行愈远的转动声,鼻子还是酸了一下。
隔日一早,宗念提着水桶往后院去,路过前厅时,好巧不巧任华正在拖地。怕对方又像往常一般发牢骚刚擦完就来踩,这次特意点起脚尖,绕着边缘走。任华见状,拖把停下,先打招呼,“干嘛去?”
“我给后院的花浇浇水。”宗念讨好地笑,“任姨,不怪我啊,必经通道。”
任华哼笑一声,似是觉得她这般小心翼翼地模样无限滑稽,嘴里说着,“行了你忙别的吧,一会我去浇。”
宗念眨巴两下眼睛,没有动。
“一边去,挡路。”任华虽在赶人,语调确是温和的。
“不用,反正我闲着。”宗念心情愉悦,大声说道,“今天也开开心心哦。”
她逐渐渗透了与长辈们的相处之道。不足要提,不满要讲,可是千万别期待对方给到一句坚如磐石的承诺。父亲也好,任姨也好,院里的爷爷奶奶们也好,在他们心里,承诺是最无用最软弱的词汇。他们不会立誓“我再也不抱怨”,“我一定遵守”,“我绝不信口开河”,他们会采用一种迂回的、婉转的、只有用心感受才会发觉的方式告诉你,我把你的话听进去了,我知道了。
从前只觉因为年龄所构建的代沟似一座大山,它已矗立在那里太多年,我讲的观念你不懂,你的道理我无法理解,几番下来自动放弃移山的念头。然而除去将山夷为平地,人同样是可以翻山的。表达是翻山的工具,背篓里带着新声音、新价值、新的思考方式,山那头的人不理解,那我便一件一件讲给你们听。
晚风所赋予宗念的,还有这样一份难能可贵的热情。
浇花浇到一半,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别浇啦,再浇都死了呦。”
宗念抬头,卢荷香正踩着碎步从台阶上下来。因为驼背,步子小而快,宗念感觉似观摩一场外星物种入侵,忽忽忽就到了眼前。
她仍有些不适应对方的身形。
以示礼貌站起来,卢荷香只到她胸口处,又要仰着脖子眯眼看于是重新蹲下去,指着面前的植物问,“奶奶,您说这个不能浇了?”
她面前是两株芦荟,原本栽在盆里。放置于宿舍大家疏于照看,宗文康便将作物移植到后院。
“再浇就死了。”卢荷香不睬问题,重复刚才的话。而后慢慢蹲下去伸手摸摸叶子,又问,“底下是不是发黄了?”
根部的确显现轻微黄色,宗念“嗯”一声,歪头问道,“您看不清?”
“早看不清东西了。”卢荷香直接上手,将湿土往一侧扒,又从旁边捧几捧干土垫上去。
“奶奶,别用手啊。”宗念急着制止,赶忙去墙根处找来一把小铲子,递过去却又被推回来,“土有什么脏的,没土人都活不了。”
宗念碰一鼻子灰,只得讪讪用起工具,学着对方的动作换土。
春光明媚,两人又蹲在向阳处,没一会儿便出了汗。似是畏惧强光,卢荷香眼睛眯到几乎闭上,宗念拽拽她的衣袖,“您进去歇着吧,我会弄了。”
“天天吃饱呆着,手脚都要废掉了。”卢荷香甩一句,最后两字犀利点评,“遭罪。”
每日享受生活还成遭罪了。
宗念拿她没办法,又道,“眼睛不行,要去医院看看,配个眼镜什么的。”
“书都没读过戴什么眼镜。”卢荷香头也不抬。
“又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带眼镜,眼镜能帮助看清东西呀。”
“戴上让人笑话,装文化人。”
宗念无奈,这小老太太换作现在一定被称为“怼姐”,怼天怼地,一句话能把人噎够呛。
怼姐这时问,“你给贵书换的房间?”
“嗯……也不算。”宗念怕又被
“袭击”,拿出与卢岐山串通好的说辞支吾解释,“过阵子可能有新人来,总归要从多人间出来一个人,正好卢爷爷爱看书就先让他住出来了。”
“你要跟大家说说呀。”卢荷香斜眼瞧过来,“免得总有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嘴倒是自己管,没事闲的。”
宗念只得笑笑,“你们姐弟感情真好,爷爷都这岁数了,还护着呐。”
“好不好的,就那样吧。”卢荷香埋头干活,语气无丝毫波动,“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他姐,我应该的。”
宗念一愣,因为她所想象的卢荷香为卢贵书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是出于血浓于水的关爱,而对方所给出的回答却是情感寡淡到甚至有些生硬的“应该”。
好像只是由于做了“长姐”,不得不履行长姐的责任。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宗念擦了把汗,“我也有弟弟,我从来不觉得应该为他做什么。”
“你啊,你是没遇到事。”卢荷香这下倒笑了,就好像在看商场里某个油头粉面的人大谈财富真谛阔论成功学秘籍,笑容里充满了轻蔑、藐视、甚至带些似有若无的鄙夷,她带着这样的笑说道,“真等遇到事再看,你应不应该。”
对方的反应让宗念有些不悦,于是颇为没好气地回一句,“遇到事我也没什么应该的。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人生。”
卢荷香“哼”一声,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行了,这几天都别浇水了。”
宗念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小院里,不好惹的老太太含量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