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一轩一觉睡到中午。在床上伸个懒腰,站起来穿裤子时不自觉蹦跳一下,这一蹦,脑袋瓜直接与房顶来了个亲密接触,疼得呲牙咧嘴。这次回来住进阁楼,刚回来两天,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比如屋顶是三角结构,中间高两侧低,时不时就要弯腰躲避障碍;采光足,可又足得过分,一到下午阳光不要命地往里冲,势必将屋内所有烘干烤裂的架势。他眯眼环顾四周,父亲与姐姐在他回来之前想必细心收拾过,原来房间里的桌椅都被搬了上来,连墙面都新刷了漆。只是有些杂物箱还堆放在一角,不影响出入,就那么放着吧。
下楼时听到一些响动,鼓房门紧闭,应是宗念在练习。大姐从小看似顽劣,内心却极为有主见,认准一件事必定要做到最好。过去吵架,甚至激动时大打出手,可随着长大与成熟,愈发珍视彼此间的连接。没有血缘又怎样,他们一直是对方坚实的依靠,打不散也摧毁不了。这件事也许宗念早就意识到了,只是宗一轩晚熟,到这两年才逐渐有深刻感悟。
餐桌上放着饭菜,三鲜鸡蛋羹,一小碗牛肉炖土豆,满碗米饭,一看便知是全师傅的手艺。尚有余温,宗一轩将饭菜放入微波炉,拿起手机回复文希羽的消息。
女生说后天晚上有高中同学聚会,问他要不要一起。宗一轩回一句,你们班同学聚我又不熟。文希羽大咧咧答,吃个饭唱个歌就熟了嘛,都是一个高中的,再说也有外班人来。两人正一来一回发着消息,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去呗。”
宗一轩吓一跳,赶忙遮盖手机,“烦不烦,偷窥别人隐私。”
宗念咯咯笑,将饭菜拿到桌上,与他面对面坐下,“去嘛。你高中混得不咋地,去联络一下感情。”
“打住。”宗一轩吃着饭,又道,“等爸回来吧。我听小川哥说这段到年后你打算给大家排班,他们休息,院里那么多事你自己怎么办。我至少是个成年劳动力。哦对,这几天晚上我去值班啊,你在家睡。”
“哎呦。”宗念了然弟弟心思,可肉麻的话讲不出,只得故作惊讶感叹一声。想想又问,“昨天你们跟小川打球,他说什么没?”
“小川哥?没啊。”宗一轩随
口说道,“不过陆哥我们三个本来说打完球一起吃饭,后来小川哥接了个电话,提到社区医院什么的。感觉他有点烦,急匆匆就走了,饭也没吃成。”
或许是面试,或许是饭局,又或许只差最后一步。宗念有些心神不安。
她的确舍不得小川,一支稳定且心齐的小团队建立起来不容易。可就像玲姐讲的,若有机会去向更好的平台,她也好,父亲也好,晚风没有理由去阻挠。
“你最近有演出?”宗一轩问。
“没。元宵节有个快闪活动,再就二月底有个音综启动,可能海选时候我去帮帮忙。”
“海选?那要是选上了,录制你不去?”
“不去。如果晋级,他们到时候找别人。”
“姐,我真想采访采访你,你跟名利有仇吗?”
宗念笑一下,“人怕出名猪怕壮。”
宗一轩撇撇嘴,又问,“是不是怕忙起来,家里没人管?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你原先没回来,爸自己不也安置的挺好。要是这个原因,爸心里肯定觉得影响你发展,他……”
“不是这个原因。我就是单纯不喜欢,现在这样挺好。”宗念嘱咐弟弟,“不许跟爸说,他会多想。”
“好,知道了。”宗一轩贼贼笑一下,“是给非也打嘛?”
“不是。”
“那你和你们主唱,你俩最近怎么样?”
新青年音乐节时听文希羽讲大姐喜欢玩乐队的,再加之演出过程中陈允与宗念表现出的默契,这些信息让宗一轩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一直认为宗念与陈允之间有点什么,又或许已经谈上了,自己不知道而已。
宗念并不知弟弟小心思,这问题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闲聊。只是不经意间提到陈允,不由感触良多,于是叹口气,“我们可能不是一路人吧。”
自从古镇那日说开,他们再没有联系过。大家还是有很多共同群组,偶尔也会在里面发言,可就像完全不相识的人被扔进同一话题,不互动不针对不干扰。宗念觉得惋惜,多年朋友,是通宵排练顶着黑眼圈在早点摊吃包子的情义,也是共同收获鲜花与掌声在舞台彼此对望一切辛苦尽在不言中的情谊。因为一件事,这些统统没有了,消失了,她甚至不知道眼下这种关系能否被界定为“不和”,挺奇怪的,她与陈允“不和”。
宗一轩准确捕捉到大姐的状态,自己心里“哎呀呀”了一阵,赶紧安慰,“你也别多想,以后怎么样谁知道。”
“你下午做什么?”宗念起身,边收拾碗筷边问。
“楼上太晒了,我想去弄个遮光板。”宗一轩推她离开,“我整理,你忙你的。”
“行,那我去收窗帘,应该晾干了。”宗念穿上外套,换双运动鞋,离开家门。
这头陆河正在大扫除时接到宗一轩打来的电话,开篇就是,“陆哥我跟你说,我姐好像失恋了。”
“失……失什么?”他一脸懵。
“失恋。”宗一轩按自己的理解头脑风暴,“要不然就是吵架了,大吵,能引发三观震动那种。”
陆河差点笑岔气,一分钟前宗念还在发消息说要收窗帘还打算这几天擦擦玻璃,恋得不能再好了,失的哪门子恋。
“你……确定?“他逗宗一轩。
“当然。我刚才问她跟主唱的事,你知道吧,音乐节她演出那个乐队的主唱,宗念那表情……“宗一轩啧啧两声,”目断魂销,怅然若失。”
“哦。”陆河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
他一度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了,宗一轩可是无条件信任,掏心掏肺拿他当大哥。现而今姐姐有难,心事没地方讲,都跑自己这里诉说来了。
这小子,智商高人一头,眼力见真是一点没有啊。
“对了陆哥,我是想问你会不会装遮光板。”八卦讲完,宗一轩才说起正事,“我房间不是阁楼嘛,太晒了。我琢磨要不就买块板子,复合板或者轻点的木头都行,然后左边打两个转轴,不用太精致,有作用就行。你觉得自己能干不?”
“你那窗户是上下打开的吧?”
“对,还有角度,不是垂直的。”
陆河思考片刻,积极献策,“那还是装从上往下拉的,方便。而且板子有承重,万一轴卡不住也很麻烦。我发你个图,类似纱窗,比较轻薄可以手拉那种,只要材质遮光就行。”
“好!”通话并未中断,没一会儿,宗一轩收到图片。他惊喜,“就这种就行,还是你有办法。”
他的确喜欢陆河。对方年长几岁,讲话有逻辑,办事有效率,能在自己犹豫时给出合理建议,也能在需要帮助时提供实打实的信息。陆河之于他,似朋友,似兄长,若非宗念心有所属,宗一轩真想当次大月老。
不撮合,只因有前车之鉴,他怕宗念又将自己训斥一通,到时候连渺小的希望火花都被浇灭。
“我之前办案有个当事人做这方面生意的,下午带你过去看看?”
“别,你休息吧。我自己去。”好不容易周末,宗一轩不好意思打扰。
“我过去没准还能打个折。”陆河果断,“就这么定了,记得量好尺寸。”
宗念刚从后院收好窗帘,便收到陆河发来的时时进展,“听一轩说,你失恋了?”
她对着手机屏幕扑哧一声笑,忙不迭回过去,“我失不失恋,你不知道?”
“有道理,我应该比他清楚。”
“你给他喂什么迷药了,宗一轩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人格魅力吧。”
“臭屁。”
两人正聊着,玲玲跑过来唤人,“小念,前台来人了,说找你。你别弄了,窗帘给我。”
“好。”宗念应一声,收起手机赶忙过去。
来的有两位,年轻的约与父亲同龄,而年长的爷爷一眼看过去总觉得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人自我介绍叫卢贵书,七十五岁,一同来的是儿子,叫卢祁山。儿子此时接话,自己与袁敏是同学,听说袁敏母亲原先住在这里,被介绍过来的。
“敏姨?”宗念稍显诧异,客气地说道,“对,敏姨的母亲蕙芬奶奶在我们这里住了几年,老人前一阵走了。”
“听说了,她说你们把她母亲照顾的很好。”卢祁山环顾四周,“我们家里情况与她母亲情况类似,想找个安心的地方疗养。”
宗念见老人样貌端正,口齿清晰,步伐矫健,不由发问,“那爷爷带了病例或者诊断报告吗?我们建档要留个备份。”
“哦,是我大姐。”卢贵书说道,“八十五了,轻度失智。今天就是先过来了解了解情况,医院的报告都有。”到这里顿了顿,“我想跟她一起住进来,两个人。”
宗念看向卢祁山,对方将脸转向别处。
“那爷爷您……”
“我就是血压高,其余身体没什么问题。”卢贵书答。
“那我先带你们转转吧,我们地方小,人也不多。”宗念引着对方朝房间走,“爷爷,叔叔,这边来。”
她边走边介绍,晚风的运营资质、住宿和护理等级、人员配置、娱乐设施,卢祁山问得很详细,包括三餐开始的时间,进出管理,医疗物资和基础检测设备的供应,宗念一一解答。换做从前她会觉得啰嗦,养老院么,大同小异,问得越细说明这人事情越多,住进来指不定怎么挑拣,而今许是经验增加,又或许心态变化,反倒觉得前期沟通的越细致越好。晚风就这么一块地方,基础条件就是如此,他们能做的就是用心经营,若还是不行,那说明双方期待值不统一,能在住进来之前认识到这一点,绝非坏事。
转过一圈,宗念将父子二人请到办公室,背身烧水。隐约听到两人间的对话,倒不是针对晚风的条件,似乎儿子在极力劝说父亲再考虑考虑。水烧开,宗念沏好两杯茶,放到他们面前。
“挺好的,帮我们安排吧。”卢贵书开口。
“爸。”卢祁山仍不放弃,“大姑不愿意过来,住养老院也就住了,可您……您跟我住有什么不方便的?卢悦明年结婚小两口自立门户,我又不打算再找一个,您没必要啊。”
卢贵书不理他,继续对宗念说道,“我大姐性格有些孤僻,又患病,就和袁敏母亲一样,住单间。我住四人间。”
“爸!”
宗念见气氛不佳,赶忙说道,“爷爷,叔叔,要不你们回去再商量商量,也不用今天非得定下来。”
“定了,听我的。”卢贵书坚持,“年后搬过来可以吧?在家过个年,收拾收拾。”
宗念看向卢祁山,似是实在拗不过父亲,他扬扬手表示许可,没有说话。
“那你们先留个我的电话。然后叔叔我加您一下吧,”宗念掏出手机,“入住需要监护人确认材料签个字,回头我把资料发给您,您先看看。”
卢祁山掏出手机,互加好友完成。
卢贵书这时对宗念笑笑,这一笑,宗念想起来了,“爷爷,您是老师吧?”
“对,我原先在一中教语文。”
“我记起来了,您是一中的老校长。”宗念惊喜,“我弟弟是一中毕业的。有次被叫家长我过去,您正好在,您还跟我说孩子得慢慢引导,要让他们自主自发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
那应该是高一下学期,宗一轩因为不上课躲宿舍睡觉被叫了家长,父亲临时有事,宗念便从上海赶回,在教师办公室听老师说明情况,火蹭蹭往上冒。她气得放狠话——咱们都省省心,谁都别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吧。这时办公室进来一位老人,所有老师起立,他们招呼着“老校长来啦”。许是在门口听到动静,老人温和地劝说宗念几句,随后就离开了。宗一轩彼时的班主任告诉她,老校长是一中的福星,在职时扩建了图书馆,修了体育馆,而且特别重教学,不拘一格降人才,经历过老校长时代的老师们都对他起敬。
“那记不住了。”老人听罢笑着摆摆手,打趣一句,“学生被叫家长的场面见太多啦。”
“我弟和我男朋友都是一中毕业的。就我学习差,没考上。”宗念羞涩。
“现在不是也蛮好。人且自立自强,没有高低之分。”
卢校长身上有老辈知识分子风骨,是思想与眼界上的充盈开阔,是行动与作为上的朴素扎实,亦是人格与人品上的端正不阿。
“您姐姐……奶奶叫什么名字?我做个记录。”
“卢荷香。荷花的荷,芳香的香。”
“荷香。”宗念在登记薄上写好,评价道,“名字真好听。”
“是吧。赖有风相送,荷花十里香。”卢校长笑着说道,“小时候觉得大姐名字草率,读了书发现爹娘随口取的名字,叫起来芬芳四溢。”
似见二人相聊甚欢,卢祁山终于阴转晴,评价一句,“别的没有,就哪哪都是学生。”谁料喝一口茶,脸色又生变,“你们这茶不行啊,太涩了。”
天,到底是哪阵邪风吹来的挑剔大叔啊!
倒是卢贵书懂得礼数,抬臂拱儿子一下,又对宗念解释,“他开茶馆的,别理他。”
“哦哦,我们确实对茶没什么研究。我爸也不懂,都瞎买的。”
“下回来我给你们带点吧。”卢祁山瞧她一眼,好话说完非要补一句,“这茶真不行。”
送走这对父子,宗念找到玲玲说了两位老人被介绍过来将入住的事宜,玲玲颇有感悟,“敏姨可真是好人,到处帮着咱们推荐。就是以后见不到了,哎。”
老人们亦是连接,因得他们,晚风结识诸多家属,从陌生到熟悉,慢慢磨合出与每个家庭的相处模式,在日复一日中传递信息与情感。老人离去,大家便失去继续交往的理由,曲终人散,一段故事便也跟着落幕。
“不过,这卢校长儿子在身边,怎么也要住进来?怕虐待老人信不过咱们?”玲玲发问。
“不清楚。”宗念摇头,“感觉有点像陪同。”
给大姐选最高等级,自己却随意,似乎他只想陪在对方身边。
家事难断,亲情难解,现在的宗念太理解这八字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