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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们可以变生疏,但没必要变尴尬”

    宗念再次见到陆河是一周后。


    晚风平日食材采购多由全师傅的儿子全小满负责,这日小满休息,宗念便接下采买任务。全师傅列好清单,特意交待去西边集贸市场,那里东西多品类全,有几家相熟店铺他们算老主顾,可拿到优惠价格。宗念悉数记下,一大早便开车出门。


    先搞定米面粮油大件,多亏熟客,店铺老板见她形单影只,张罗着伙计们帮忙将东西运进车后备箱,众人拾柴火焰高,省去很多力气。接着是肉食菜品调料,宗念手拉小推车,肩上背着大购物袋,一家家走过去汗出了几层。有店家听得全师傅名号,未等说话,一二三四将要买的东西一一指点,不忘打趣,“你就放心买吧,每回都是这些”。从前从未干过这种活计,负重前行,身体疲累,可心里却很充实。在晚风数月,偶尔也会琢磨所得与所失,思来想去,得到是远远大过于失去的,因为体验不可复制,她收获诸多新鲜的人生体验。


    来市场购物也好,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也罢,又或


    者听老人们讲述他们的过去与感悟,宗念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最初的抵触与烦闷正在一点点消解,她开始适应这样的生活,并且享受身在其中探索的奥妙。


    命运神奇,只置一个场景,摧毁或搭建全凭心之走向。


    结束采买天色忽变,瞬间小雨濛濛。宗念拖着东西在市场门口避雨,车停在马路对面。这时听得有人唤名字,抬眼竟是陆河母亲。她叫声“薛阿姨”,又听对方问话,“你自己来的?买这么多东西。”


    “嗯,车里还有呢。”宗念笑笑。


    “小姑娘家家一个人哪里搬得动,不然……”


    话音未落,陆河举把伞从马路对面过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有些不自在,倒是薛慧热心张罗,一边接过儿子手里的另一把伞,一边吩咐,“你帮忙搬一搬,小念,车停哪里啦?”


    “就对面。”宗念指了指,肩上的购物袋已被陆河卸下,他将伞塞到她手里,又接过小推车,指尖相触,他的手很凉。


    “走吧。”陆河说,回头看母亲,“妈,小心点,路滑。”


    薛慧撑开伞,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哎呀小念,轮椅还在我家呢。一直想送过去,你爸爸说不着急,我就忘掉了。我就住附近,你方不方便拿?或者改天让陆河送一趟。”


    宗念下意识先去看陆河——对方正望着穿梭的车流寻求穿过马路的契机,全无表达的意愿,于是说道,“那我顺路去拿一趟吧,方便。”


    既然他不愿多接触,那就减少见面次数,到此为止。


    “好好。”薛慧嘱咐儿子,“你帮小念搬到车上,这么多东西。”


    “知道了。”陆河应着,见车辆减少,大步开路。


    他走得快,头也不回。加之左肩挂大大购物袋,右手拉小推车,宗念只得从后面追上去打伞。雨丝稠密,待穿过马路走到车前,又将东西全部放入后备箱,两人又一次视线相对。也是到此时,陆河才注意到那把伞一直向自己倾斜。


    他将伞朝宗念的方向推了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宗念收起伞直接递过来,“我跟你车,走吧。”


    向前隔三个车位,薛慧正朝他们挥手。


    “好。”陆河接过伞,紧锁眉头朝母亲的方向走过去。


    即便无法更近一步,他也不想与她变成这样。


    宗念没有上楼。等待的功夫接到老梁打来的电话,开头就很奇怪,“你把大望他们的演出推了?”


    “没有啊。”她不明所以,“28号在六十条,我都记本上了,还等他们通知排练呢。”


    “大望让我去。陈允跟他说的,说你要给非也演,时间撞了。”


    宗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解释,“有点误会。陈允前阵来了,他们要在我家旁边古镇演跨年,我们一起去见了主办方的人,估计没说明白,让他以为我要跟他们演吧。我给陈允打个电话。”


    “先别。”老梁说道,“大望那头你别担心,到时候我去给他们打,都说好了。他也理解,古镇在你家旁边,大过年的谁不愿意离家近。但是陈允……”


    老梁是多年朋友,宗念立刻听出画外音,“有话直说。”


    “你记得有回在Ballon,你们临时改演《第一封情书》吧?”


    “记得啊。”


    那会儿她刚刚告诉陈允自己要回老家的决定,以后不能如从前一起排练一起演出,作为告别纪念,陈允临场改了歌。


    “那你知道那场有个资深制作人在现场吧?”


    “知道。”


    对,当时得知后的自己还有些感动——要知道在音乐制作人面前展示实力是多难得的机会。非也有很多歌,很多首符合他们一贯风格在演奏上亦更加成熟的作品,但陈允偏偏决定演这首并不算娴熟,曲风也大相径庭的歌曲,只因为那是自己写的。


    “新青年爆那首《万圣夜》,也是你写的吧?”


    “我写的词。”宗念这下真被绕得糊涂,老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来问去,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于是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是不是又喝大了?”


    “我现在非常清醒。”老梁不由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听说,陈允他们要签了。”


    要签的意思是,有合约,有经纪公司,非也沉寂这么多年,终于要走上一条康庄大道。


    “好事啊!”宗念听得有人敲玻璃,落下车窗,见是陆河,于是打开后座车门。


    轮椅放上去,陆河却没有走,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


    因通话仍在继续,她便也没有说什么。那头老梁却对她“好事啊”的表述极度不满,音量升了几级,“我问你,陈允最近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什么啊?”宗念当然最先想到那些表白的话,只是陆河在旁边,不知怎的,她觉得难以启齿。再加上与陈允已经说开,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曾有过这一出。只得打马虎眼略过,“他跟我说得多了。你今天绕来绕去,到底什么意思?”


    “有些消息我是听来的,再往下说,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老梁忽而严肃,“但是宗念,咱俩这么多年朋友,好的女鼓手不容易遇到,我当你是妹妹,我也惜才。陈允他有想法,你做决定一定要三思再三思。”


    “老梁,我真不明白。”


    “版权。”


    “版权?”宗念皱了皱眉,她实在不懂怎么聊着聊着就到这个层面。


    “陈允有才华,非也也有自己的风格。但是风格未必能打开市场适应市场,不然这么多年怎么就出不来?我只跟你说一个我确定的事儿,那个制作人,就是因为《第一封情书》才关注非也的。”老梁点到为止,“你再想想,陈允他自己不清楚么?那场他究竟为什么临时改歌?”


    通话结束。宗念眉头锁紧放下手机,感觉自己被扔进一个迷宫。


    老梁似乎给出很多线索,这些线索如同拼图的碎块,一定是可以拼在一起的,但她找不到任何连接渠道,眼前依旧迷雾一片。


    “什么版权?”旁边忽而传来声音。


    思绪被打断,她有些怔怔地说道,“哦,一个朋友,突然提醒我版权什么的。”


    “音乐上的?”


    “嗯。”


    “你有自己的歌?”


    “写过几首。”


    “涉及录制吗?”


    宗念看向他,犹豫地摇摇头,“不涉及吧,没跟唱片公司签过。”


    这是她不曾涉及也完全没有深思过的领域,写歌的初衷很单纯,灵感来了,好玩好听。一切忽而以一种庄重的姿态被放置在桌面上,这让她有些无措。


    “音乐著作权大体上分为词曲和录制,我理解你现在的情况主要是词曲版权,这两项是可以分开登记的。”陆河试探着问一句,“如果有需要……”


    “就是说,一旦我去登记,就可以证明这首歌是我写的,对吧?”


    “是,可以保护你的创作。”


    宗念点点头,老梁是在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


    “遇到版权纠纷?”


    “哦没。”宗念被拉出迷宫,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不下去?”


    “我妈说你东西不少,让我跟过去卸车。”陆河自顾系上安全带,“走吧。”


    事实上,薛慧说的是“你问问小念要不要帮忙,我看她东西蛮多”。


    雨天车慢,路上鸣笛声不断,车流龟速移动。


    无言地开过三个路口,陆河率先打破沉默,“上次实验小的活动顺利吗?”


    “顺利。比第一次好不少。”


    过几秒再问,“一轩元旦回来吗?”


    “不回。春节回来。”


    又过几秒,“康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说到这里,宗念实在忍不住吐槽一句,“陆河,你挺不会聊天的。”


    “是。”他转头看向窗外。


    无心之语一旦被扩大,安静似乎更深了。


    一种如冰面般坚固的,无法被敲碎的寂然。


    就这样开到晚风门口,陆河卸货,宗念撑伞,搬运三次总算完毕。她送他到路口,看到对方手机屏幕上接单车辆的行驶轨迹——还有一段无法被忽


    略的独处时间。


    雨滴滴答答落在伞布上,伞下是沉默的一双人。


    斜对面二手电器店的男主人似乎着急出门,雨衣还未穿好就匆匆跨上电动车,妻子举着伞追出来,一边数落一边拍打,“屁股抬起来点,雨衣都压在下面了。”男主人听话照做,嘴里却不耐烦地“哎呀哎呀快进去吧”地叫着,电动车驶离,妻子收起伞回到店里。


    街道重新恢复安宁。


    “是会有人置评我的生活,认为音乐圈的人就会怎么样。”宗念这样开口,可是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哽咽,“念高中的时候我去其他学校演出,有男孩送我回学校,大家说我跟外校的人谈恋爱。刚毕业那年租房子,排练太晚大家就在一处凑合睡,房东说我乱搞男女关系,让我搬家。在酒吧演完总有不认识的人过来搭讪,聊几句就开始轻浮,他们觉得这个圈子的人可以被这样对待。”


    陆河侧过头看她,想表达的卡在喉咙里,他讲不出一个字。


    宗念吸吸鼻子,继续说下去,“太多了,记不住,数不过来。我不明白因为喜欢打鼓玩玩乐队怎么就要被这样看待。是妆太浓了,还是衣服太暴露了,还是演出的时候太疯狂了?我更不理解的是,那些与我被这样看待二者之间为什么会产生因果关系。”


    陆河动动嘴唇,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宗念看向他,表情带几分孩童般的执拗,“可我总觉得,你不会那样想,大体上,你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我那天……”他太急于解释,可嘴又的确跟不上脑袋——这样掰开揉碎将误会抬上来化解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演绎过很多次,只是每次都不了了之——


    他害怕关系会变得更冰冷。


    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陆河,我们可以变生疏,但没必要变尴尬。”宗念看着他,泪水被抑制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对吧?”


    陆河单手撑伞,在这个瞬间,感性罕见的、几乎以压倒性的方式战胜理性——他单手拥她入怀,低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变尴尬。”


    整整一路,不,自宗念找来家里的那个晚上开始,他们都在悄无声息尴尬着。想做一场说明,想要一个解释,欲望在发酵,可时间却在不休止一天天的过。在路上他尝试打开缺口,可他不擅长、不熟悉、不习惯,好似这一刻,冰面才真正被敲开一个裂缝。


    “我没有那样想过你。”陆河的声音很沉,“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我的直觉不准。”


    “谁说的。”


    “我爸。”


    陆河一下笑了,“那……偶尔也准。”


    注意到路边停下一辆开启双闪灯的车辆,宗念拍拍他后背,“车来了。”


    陆河恋恋不舍放开人,想讲的还有很多,可此刻的宗念似乎没有想听的意愿,她说,“先走吧。”


    他看看车,又转回头看着她,最终扬起手蹭蹭她的脸颊,“别哭。”


    司机师傅等不及,按一声喇叭。


    “走了。”陆河将伞塞到她手中,顶雨快步跑进车里。


    然而车却没有立刻起步,司机扭过头带些疑惑看向他,“女朋友不走?”


    “女朋友。”陆河自语,目光一直追随着宗念的背影。


    那就……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