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兰奶奶的课后劲很大,到第二天宗念仍在回味,与此同时产生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我得学习。
这念头若被宗文康知道真得笑掉大牙,打小就不爱读书,上了一学期课本像新的一样,把父母气急点着脑袋数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亏得手握“艺术生”这只尚方宝剑,每次升学文化课都踩在分数线上,一路磕磕绊绊倒也熬过来了。
而今二十八岁,突然发自内心地有了学习的主动性,她想了解自我、了解善恶、了解自由、了解生活的意义。
几个关键词罗列一查,嚯,这是哲学啊。
脑袋里一下弹出陆河的名字。
当下就给对方发消息——你那本《大问题》,看完能不能借我看看?
午休时间有了回应——电话?
宗念给他打过去,开口先纠正,“以后想打电话不用问,直接打过来就好了。我又不是人民公仆,没人比我工作时间更自由。”
陆河似乎在吃饭,感觉嘴里鼓囊囊的,“怕你不方便。”
“那以后打过来没有接,两小时内我又没有回,就证明需要援手,OK?”
“好,两小时反馈时间。”他问,“怎么想借书?”
宗念文绉绉回复,“有一些人生命题需要去找寻答案。”
那头笑,“着急找吗?”
“也可以等你看完再找。”
“不过那本书还是以理论为主。”陆河一贯有一说一,此时又开启严谨介绍模式,“每章围绕单一主题,有个开篇问题,主要介绍历史上一些哲学家和哲学思想的……”
宗念打断,“你就说借不借吧。”
“借。”他立即应答,“反正我看着玩的,晚上给你带过去,正好有个其他事情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宗念好奇。
“我们单位陈姐,她家属在区实验小学做教导主任。学校想组织孩子们做敬老爱老的社会实践,在找对口养老院,我一下就想到你了。”
“要不咱们约个饭,见面聊吧。”
“家里不方便?”
“你一提,我爸没准先激动地张罗上了。”宗念坦言相告,“总得先知道形式啊时间啊这些,老的小的聚一块,是不是还得做应急预案。”
陆河了解她风险规避的作风,也觉得有道理,于是答应,“行。那就晚上吧,我找个地方。”
“我想吃芋头扣肉。”宗念嘿嘿傻乐。
“好,听你的。”陆河笑着挂断。
两人约在距离法院不远的一家本帮菜馆,地方不大,只一层。虽是工作日,人却很多,放眼望去十来桌全部坐满。宗念扫视一圈在最靠里的角落里找到陆河,对方与她一样穿件蓝色牛仔服,正低头摆弄手机。
“你早来了?”她走过去,这一路额头已渗出细汗,边摘掉斜挎包边问。
“诶,小心。”陆河伸出手虚揽住人——他们这桌靠近收银台,服务员一手拿两瓶啤酒从里面出来,险些撞到宗念。随后见危机解除便放下手,“刚到,正好对面有个车位。”
“我怕不好停车特意打车来的,太堵了。”宗念坐好,瞄到桌角的点单二维码,于是拿出手机扫过,“这家是新开的吗?我都不知道。”
“也有两年了吧。你不在本地生活,不知道正常。”陆河向左指指,“老八中就在后边。”
“这个知道,我母校。”
陆河眯起眼睛,双臂抱胸,“校友啊。”
“真的假的。”宗念惊讶,“你哪班,不是,你多大?”
“我们同岁。”陆河耸耸肩,“你爸跟我妈说的。”
“那咱俩真是校友!怎么上学时不认识呢。”宗念继续问,“你高中读哪里?”
“一中。”
“那你是宗一轩大师哥。”宗念感叹,“想当初,我也差一点……”
“嗯,差不少。”陆河心知肚明的样子。
“我爸还跟你妈讲什么了!”
陆河只笑,“快点菜。”
宗念瞪他一眼,“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芋头扣肉、二锦馅,你再点一个。”
其实也不算不好的话,宗文康告诉薛慧——我家这两个,儿子学习好,有段就偏偏不好好学;女儿呢,压根不知道学习是什么,就玩啊,什么都能玩。若不是会样乐器,别说大学了,高中念着都费劲。这番话在与母亲闲聊时,陆河一字不漏听了进去,他很想知道“什么都能玩”的人,到底什么样子。
似乎有了一点体会——宗念是个率性的人,没有太多执念。父亲要她回家帮忙,那就回来,既然回来便好好做;心生愧疚就先表达歉意,而后努力弥补,言出必行;亲近的人不必说谢谢,因为多余的客气会变成生疏,行动比漂亮话更重要;再比如来一件事就解决一件事,像游戏打怪,是则前进,否则止步。
的确类似“玩”的心态,尽量从无趣中找出趣味,即便没有结果,过程或许也值得。
“你不点……那就竹笋吧。”他听到她说。
“好。”陆河从包里拿出书递过去,“我不着急,你慢慢看。”
宗念接过,翻几页笑着收起,“回头我带你进步。”
菜很快上齐,两人边吃边聊实验小的敬老爱老事宜。陆河告诉她,学校这头一直有此主题的活动月,以前都是邀请退休教师,孩子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到学校来。现在教育局提倡做实践活动,他们就想把学生们带出去,一是与陌生老人相处,更具有实践意义;二来孩子们终归热闹,还有准备的节目,进养老院也算是份心意。目前信息,预备四年级的孩子来做,一共四个班,每班三十多人。不强制参加,但应该都会来。
宗念有些迟疑,“我们那小地方来三十多个孩子……是不是找大点的养老院更好?”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陆河说道,“他们倾向于咱们区的养老院,距离近,沟通成本低。我还没跟他们说晚风的情况,先看你的意见。如果你觉得可以做,咱们是不是可以提个方案,比如要不要拆批次,做个时间周期。”
宗念沉思片刻,“有学校老师带队,保障齐全,倒可以试试。其实你一提热闹,就……还挺打动我的。”
“热闹?”
“嗯,晚风太静了。虽然有人说话,可有时候我坐办公室一天都会想,这一天可真漫长。我都这样,更何况爷爷奶奶们?他们每天都是这么过的。”
陆河与她四目相对——这番话质朴却真诚,仿佛每个字都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跃动而出——她的眼睛可真漂亮。
他低下头,掩饰般扒两口米饭,“周期呢?”
“我刚才有几个想法,你听听看。”宗念没留意对方的表现,完全沉浸在这个话题里,“周期至少间隔一个月,太频繁影响休息。可以一个班孩子都来,每次做个主题,比如在我们二楼活动室,可以组织书法绘画,或者玩你画我猜,简单一点,老少皆宜的。之后看学校预计活动时长,要是愿意就院子里拔拔草,搞搞卫生,与老人们聊聊天,就跟咱们小时候做值日一样。”
“可以。”陆河眼前一亮,“有点好玩的东西,大家积极性会提高。”
宗念夹一大块肉慢慢咀嚼,“那交给小陆去牵线咯?”
“没问题。”陆河往她杯中添些果汁,“不过最快也要下月中旬,我月初去北京。他们希望我去拍拍照,毕竟是学校的实践活动……”
“你要去北京?”
“对。这段省里有个青年法官知识竞赛,我和港区还有中院四个同事组队,成绩挺好的。获奖的去北京参加培训,30号开始,1号结束。”
宗念立刻拿出手机
去翻日历,“1号周五,你哪天回来?”
“周日吧。”陆河随口作答,“有大学同学在北京,周六中午约了一起吃饭。”
“诶,”宗念收起电话,询问的语气,“想不想去看音乐节?”
“哈?”
“周六晚上我在北京演音乐节,免费,去不去?”
陆河怔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亲属票就给三张,我叫了宗一轩和文希羽,如果你有同事感兴趣就得自己买了。”宗念催促,“要不要,三,二……”
倒计时还未结束,陆河打断,“当然了!”
“电子票发你。”宗念边操作边问话,“你怎么回?咱俩可以一起。”
“我订机票吧。”陆河也掏出手机,“身份证号给我。”
“那就今天我请,一顿饭加一张门票,差不多。身份证发你了,不许外传。”
“不用。这顿我提的,我来。”
两人头对头各自忙活的功夫,突然传来问话声,“小陆?”
陆河先抬头,随即起身,“孙姐?来吃饭吗?”
宗念听得声音也抬起头,看到说话人面孔总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们刚吃完,结个账。”被称作孙姐的人扬手指指靠门口的座位,“孩子点名想吃这家,我俩作陪。”
陆河看过去,孙姐的丈夫正在与女儿说话,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孙姐目光瞄到宗念,转而又转到对话人身上,意味深长的“呦”一声。
“我朋友,宗念。”陆河手忙脚乱给两人相互介绍,“这是我们院政工科的,孙姐。”
宗念礼貌起身,“您好。”
“咱俩见过。”孙姐笑容逐渐变大,“那天在楼道里,我回家拿材料,记不记得?”
啊,是去陆河家送轮椅那日穿法院制服的人。
“小陆啊小陆,怪不得每回给你介绍对象都推三堵四。”孙姐伸出一根食指点着陆河,与此同时余光瞄向宗念,“有情况你早说啊,这要不是被我撞到,还两回……”
“不是……”陆河头回遇到这种场合,一时慌乱无比,“我俩没……”
同样焦躁的还有忙活至手忙脚乱的餐饮收银员,此时往吧台上放一沓餐盒,强势插话,“大姐,您自己打包行吗?不好意思啊,外卖爆单了。”
“行行,你忙你的。”孙姐拿过打包盒,再次面向两位被八卦的主人公,一副胸有成竹的语气,“我刚可听到了啊,一起从北京回来。小陆,谈朋友归谈朋友,培训你可得好好参加,全省才去几个人。”
“不是,真没……”陆河有口莫辩。
“高院组织,多难得的机会。”孙姐乐呵呵摆摆手,留下一句至理名言,“事业感情两手抓!”
陆河彻底泄气。转而看向宗念,却见她一副听八卦的模样,没好气怼一句,“笑什么笑。”
宗念故作大彻大悟,“我懂了,政工就是你们内部的世纪佳缘。除去日常工作,兼职处理单身法官们的个人生活。”
“快别瞎懂了!”陆河提上包,“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