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风来了新朋友。
宗念上午带父亲去医院复查,刚回来便注意到坐大厅一角安静等待的陌生面孔。是个看上去比父亲年纪稍大些的女人,穿米色风衣,里面配白衬衫,蓝色阔腿牛仔裤,脚下是双黑色平底皮鞋。肩上斜跨个棕色背包,是名牌,似乎用了很久,以至于边缘已经磨损。五官很端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一不太相称的是那头白发,明明气质不算老,可头发却几乎全白。
魏玲玲经过同宗念说话,“上午就来了,说要咨询。我告诉她负责人不在,让改天来,可她非要等,说现在就剩时间多。你接待吧,我干活去了。”
宗念比个“OK”的手势,走上前,对来人说声“您好。”
“您好。”女人站起来,声音很温柔,“您是负责人?”
“嗯,我叫宗念。这边是我父亲做的,他最近身体不好,我暂时接管一阵。”
“自己家的生意。”女人笑笑,“我看了过来的,你写的吗?”
四天前,宗念发出的第一篇文章,标题是“玩起来吧,老朋友们”。文字不多,主要介绍古镇适合老年人的玩法,哪里声音大要避开,哪条路线台阶多不好走,哪里最适合休息。配了很多陆河拍的图片,最后写一小段关于晚风的信息。发完便转到家属群里,得到很多夸赞。原本带些自娱自乐的兴致,结果两天前古镇景区的人联系她,说觉得这篇角度很新,问可否转载。这是好事,宗念欣然同意。转载之后阅读量一下就上来了,还新增几十名粉丝。
“对,写着玩的,想给大家留点回忆。”宗念言归正传,“您家里有老人想住过来?”
女人这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卡包,又从里面拿出身份证,“我,我自己。”
刘英,出生日期是1958年12月……
1958年?
宗念将身份证退回去,“那个……阿姨,我叫您阿姨吧。您才六十六,太年轻了。”
刘英一下乐了,“这岁数,头回被人说年轻。”
“我听我同事说您早晨来的,等这么长时间,院里情况估计您也看到了。最小的七十九,还是有实际困难。”宗念打量对方一番,“我看您身体也不错,阿姨,其实您没必要花这个钱。”
“你倒挺实在。”刘英还是笑呵呵的模样,“我看你们这里环境不错,人没那么多,但还挺有人气。刚才你同事给我看过收费标准了,我住单间,费用什么的都好说。”
“不是这个问题阿姨。”宗念仍试图婉拒,“我们这里护工少,现在这些爷爷奶奶们他们照顾起来都挺累的。我原本想等招到新人再宣传宣传,您这……我人还没招到呢。”
“小念是吧?我退休前是医生,有点什么紧急情况我都能帮着处理。你们不用照顾我,我体检报告都带来了,今年刚做的,指标都正常。实在忙不开,你给我找点事情做也行。”
不知怎的,刘英好像非要花这个“冤枉钱”,不住进来不罢休的样子。
“哎呦,我……”宗念一时找不到说辞。
“我就想找个有伴的地方一起住,热闹。”刘英看着她,身份证还握在手里。
“您……那您是本地人吗?家属没一起来?”
“对,我本地的。以前在中心医院儿科,后来调到杭州三院了。”刘英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喝一口水,“监护人不在本地,我就一个儿子,在美国。”
宗念皱眉,抓了抓头
发。
“如果收治有困难,我可以按全护理的费用标准走,但不需要实际的……”
“收治。”宗念一下被逗笑,“看出职业病了。”
刘英收起保温杯,笑着问道,“我想住个单人间,还有吧?”
“有倒是有。”宗念仍在犹豫,“您这个情况,您儿子知道吗?”
“知道。他同意。”对方迅速作答。
“那您过来跟我填个登记表吧。”宗念引着人往办公室走,“您儿子能回来吗?至少要留个联系方式,有些情况家属得知会一下。”
“他定居国外了。”刘英淡淡回一句,“或者我给你他的微信,但尽量打字,有时差,电话不方便。”
接手晚风半个多月,加上平日父亲常念叨,宗念对各色家庭关系已经免疫——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才是这世上最悲催的牛马。
刘英坐下填表,字很漂亮,漂亮到一点不像医生的字。
“阿姨,那费用您自己缴还是联系您儿子?”宗念想想又问,“还有您想什么时候住过来?要不要去帮您搬搬东西?”
哪怕六十六岁在这里算年轻,有些活自己做起来也不算容易。
“我自己交。“刘英一边填一边回应,“越快越好。东西不多,我蚂蚁搬家,慢慢来就行。”
“那您一会加个我微信,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说就行。时间的话,后天吧,我处理一下档案,然后房间我们打扫打扫。”宗念提醒,“记得把您儿子微信也推给我,入住文件家属要签字留底。”
“好。”刘英这时抬头,“小念啊,我儿子他……工作比较忙,没有必须事项就不要联系他了。”
宗念与她四目相对,对方眼睛不眨,就像等她的肯定答复似的,于是只得回应,“哦哦,好的。”
资料都填好,刘英离开。不久对方发来一个联系人,微信名叫Allen,头像是电脑键盘。宗念发去好友申请,对方立即通过。她做了自我介绍,同时简要说明晚风的情况,将刘英的合同发过去,告知需要家属签个字回传。
对方回复“好的”,就没了下文。
猜测有时差关系,可能暂时不方便处理,宗念便也没有再追。
在工作群里通知即将有新人入住的事情,又交待全婶将二楼靠里面的单人间收拾出来,而后宗念与宗文康单独说明此事。眼下人手的确紧张,刘英这一来,虽说岁数不大,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可多个人必定就要多份工作,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接就接了吧,人慢慢找。”宗文康听罢说道,也无更好办法。
养老院护工难招,薪资低、事情多、压力大。晚风到现在这个相对稳定的配置,也经历过护工干一段就走,人员一直流动的阵痛期。一方面宗文康提高了待遇,比市面上同行业薪资高一点;另一方面他没什么老板架子,事事亲力亲为,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大家的工作量。当然最重要的,无论玲玲、小川、秦丽,还是全师傅一家,他们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能长期一起共事,一定是眼缘相合、求同存异的结果。
他们理解宗文康的理念,适应晚风的氛围,彼此认同才能一起朝前走。
“你别忘了联系一下陆河。”宗文康最后提醒。
今日去复查,他们在医院碰到薛阿姨和陆河的小姨。薛慧说起腿有点不舒服,想买个轮椅。晚风啥都缺,就轮椅多,宗文康当下就劝阻住了,说随时来拿。
宗念这才记起这茬,赶忙给陆河发消息,两人约定好他下班过来。
直至傍晚,刘英儿子才将合同扫描件发过来,签名是“刘硕”,与她的母亲不同,字迹有些潦草。除此之外,还有“谢谢”二字。宗念此时正在后院剪金藤花,因低处的平日已经剪完,她今日便蹬着梯子采集上面的。收到消息后便将自制的“花瓶”放下,双腿骑坐在梯子最上面,思索片刻回复一条,“收到。我们这里的情况您都清楚吗?”
晚风前院大,后院小——主楼距离外墙满打满算也就五米,墙外是前两年盖起的居民楼,单栋有十几层,而今差不多都住满了。这块空间有点尴尬,做活动区太小,堆放杂物又有些浪费,因一直未想好用途,地面便也没有休整,凌乱铺着几片水泥板。许是无人看管野蛮生长,这里仅有的植物们倒发育良好。墙角处有棵挺拔繁茂的冬枣树,每到九月绿叶间便生出一簇簇的红,枣儿们圆润又饱满,喜庆喜人;金藤更不知哪里吹来的种子,好像不经意间就开出了花,慢慢地爬满整片墙,芳香四溢,沁人心脾。最初是秦丽的主意,她说蕙芬奶奶房间气味重,便裁剪了大号矿泉水瓶做花瓶,连枝剪些金藤花插进去摆起来。方法被宗文康学到,现在老人们房间、楼道里、欢迎台走几步就能见到自制插花,经济实用,也给这片空间增添不少自然的活力。
消息发出去十分钟,石沉大海。
刘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笔买卖,年龄小、身体好、还懂医,要住最好的单间,对费用没有半分异议,接触下来人也随和客气,言谈举止都带着谦逊智慧的风格。可不知怎的,越是这样宗念越有些担心,这是她接待的第一位“客户”,总怕漏了什么没交代清楚的酿成潜在风险。
想到这里又追问一条,“方便的话,我和您通个电话?”
这次倒回复的快——我不方便通话。有任何事情您和我母亲沟通就可以了。
答复让宗念有些郁闷。可转念一想,来晚风的哪个不是身边没人?无儿无女的,家属没精力没时间的,不愿给其他人增添负担的,他们做的就是这样一份工作,照顾、看护、守候,尊重每一种老去,让变老的人们在这里能由衷感受到舒心、快乐。
“你在这里啊。”陆河出现在后门口,站在台阶上同她说话,“找一大圈。”
“我剪点花,来了。”宗念说着就要从梯子上下来,许是坐久了,刚站起大腿根一阵钻心的酥麻,她下意识发出求助信号,“陆……陆河,陆河!”
听得信号的人见势不妙,三步并两步跑上来,“怎么了?”
“腿,腿。”宗念大叫,险些挤出来泪花。
陆河蹬上一级梯子,一手扶住梯杆支撑,另一只手臂打开揽住她的腰,嘴里说着“先下来”。宗念像抓住救命稻草,往下侧身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以攀附的姿态被接了下来。
“抽筋了?哪里?”陆河将人放到地上,见对方紧紧掐着大腿根,表情狰狞,便也顾不得不便,一只手将她腿放平压住,另一只手一下下按摩起阵痛位置。
“我靠!”宗念疼得龇牙咧嘴,如同寻到支撑点双手抱住他的手臂,与此同时脸深埋着贴上去。
“好了,一会就好了。”陆河哭笑不得安慰,“哎,你别掐我。”
痛麻感无处发泄,哪还顾得自己掐的是什么。
这样按摩片刻,那股劲总算过去。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
陆河停手,胳膊却仍被对方抱着,于是顺势将人架起来,“能走吗?”
宗念起身,试着往前走几步,这才放手,“行。天呐,我以为这把要过去了。”
“那个姿势坐久了确实容易抽筋。”见梯子上的塑料水瓶里插两条花枝,显然活计只干到一半,陆河便爬上去,“随便剪?”
宗念仰头看他,“明天我弄吧,你别管了。”
“又不麻烦。”他抓起一条,“这个行吗?”
“行。找弱支,尽量花多的,主支别动。”宗念边原地踏步缓解边同他说话,“幸亏你在。我刚才掐你胳膊啦?”
“要验伤吗?”他干着活,逗她。
“小小男子汉,轻伤不下火线。”
“小小?”
“大大,大大行了吧。”
这花可真香啊,芬芳馥郁,四溢清爽。
两人正说笑着,小川到后门口急匆匆唤人,“念姐你快去看看,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