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这天开始还算顺利。
大巴提前等在晚风门口,午餐结束各自回去收拾东西,旅游团按计划准时出发。平日里老人们都要午休,今日却各个神采飞扬,最爱美的淑云奶奶还号召好姐妹们涂起口红,只不过有好几人涂完又擦去,直说“太艳了,像老妖精”,淑云奶奶便与她们争论,“等死了殡仪馆给你画得更艳”。
他们有时不愿谈论死亡,好像千方百计要躲开那个不吉利的字眼;有时却又会这样毫无忌讳地将那个字吐出来,仿佛只是人间游戏一场,命里自有定数。
归功于堵车,让宗念可以一遍又一遍重复注意事项。到最后宗一轩听得耳膜出茧,实在忍不住拉她坐下,“念念念念,你老实呆一会行不行。”
车里人大多知晓这对姐弟向来“不对付”,坐后排的闫春爷爷接话,“小轩啊,倻拉阿爹这名是取对喽,小念,不念叨她受不了啊。”
大家便用家乡话你一言我一语说笑起来。
宗念甩弟弟一个白眼,刚坐下又站起来,扯着嗓子喊,“我再嘱咐一遍啊,带现金的都装好,手机装好,声音打开……”
宗一轩与坐旁边的陆河耳语,“她疯了。”
“你姐第一次带队,紧张。”陆河笑了笑,从兜里掏出常备的润喉糖,待前排的宗念讲完坐下,拍拍她肩膀默不作声递过去。
宗念接下,没有回头,用大拇指比个点赞的动作。
下车清点人数,因提前给老人们分了组,五名工作人员小川、玲玲、陆河与宗家姐弟各带一组,宗念再次强调不可单独行动,有事第一时间与小组长联系,重复集合时间地点,这才集体进入景区。这是一片不同于晚风的欢乐场,国庆期间比平日更甚,熙熙攘攘的人,琳琅满目的商品摊位,特别是那些假期特供,眼花缭乱的杂技、舞狮、民俗表演,连最熟悉本地情况的小川都忍不住现场告假,“念姐,我明天调休一天啊,想带我爸妈来一趟。”
宗念笑着说好,她也是在这时才切身感觉到,父亲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晚风算不得牢笼。因为规模小,且所有老人都是本地人,平日对出入管限并不严格——只要登记报备,进出比较自由。可这种自由对于耄耋之年的人来说,却又是虚空的,无力的。他们没有去处,也找不到同去的人。养老院给了他们一方安身之地,却又无形中昭示着一个信号,你的余生只能在此安身。
宗念不知道父亲当初抱着何种心态做了这样一件事,可她好像渐渐理解了“老好人”背后的心思——既然无力改变盛大的事实,那便竭尽所能让这里的生活更多彩一些。
天擦黑时各组都走散了,工作群里也开始进各种消息。魏玲玲说东区在敲大鼓很吵,有奶奶心脏不舒服歇半天才缓过来,不要往这边走;小川说让小满赶紧送个轮椅到某处,有人腰疼得走不动,另外的人结伴走了;陆河说有个奶奶围巾好像落在刚才买东西的摊位,老太太执意要自己去找。这头还没忙活完,玲姐电话直接打过来,“小念啊,你看到小轩没有?我刚才碰到他那组闫春爷爷,非闹着要先回去,说自己去叫出租。我这里往前走了,你赶紧联系一下。”
宗念听罢赶忙给弟弟打电话,一直是通话中状态。于是气得发微信大骂,“臭小子,你组里丢人了!”
此时的宗一轩也是一肚子气。
就在一刻钟前,闫春爷爷与淑云奶奶吵了一架。原因说起来好笑,淑云奶奶看中一款朱砂手串,每路过有类似款的门店都要停下问价还价,到第五家店依旧还价无果,店主若有似无的“一口价,爱买不买”的态度刺激了她,两人僵持时,闫春爷爷看不过去,便厉声数落淑云奶奶,“耳朵聋啦?听不到人家老板说不讲价啦?每个都问每个都问,叽糟的很。”“我要买东西,我买他卖,我问几句价格怎么啦?要得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吴淑云你搞搞清楚,是我们都在这里陪你走陪你买。”“我要你陪了吗?烂脾气这个看不惯那个瞧不上,怪不得你女儿都不来看你!”“她不来看她也给我住单人间。你有个好儿子,给你住四人间,来一次要一次钱!”“伊格个人,板板六十四,活该!”
板板六十四是本地方言,指一个人顽固不化,不懂变通。
战火眼看烧起,宗一轩和同组的人赶忙将两人劝住。闫春爷爷一甩手就往相反方向走,“我回去!我不和这泼妇同路。”
宗一轩安慰奶奶们几句,慌忙追上来,谁知好巧不巧,半路遇熟人了。
那是他的同学文希羽,先前在校友聚会上见过两面。留过微信,聊了三回天对方就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吓得宗一轩总躲着她。
“真是你啊宗一轩!”希羽姑娘笑意盈盈,像捡着宝一般拽住他胳膊不放,“诶,你说这算不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想今天来这儿没准能碰见你……”
“算算算。”宗一轩一边张望一边扒开对方的手,“我有事啊,先走了。”
“别啊!这也太巧了,你自己来的吗……”
“我真有事,回头说吧。”
“你住红湖对不?哪天回北京?”
“文希羽,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宗一轩音量提高,再往前看,人头攒动,闫春爷爷没了踪迹。他心猛地一沉,“坏菜。”
这老头本就堵着气,路上要真出点什么意外,十个他也交待不了。
文希羽瞧着他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点起脚尖朝前望望,“你找人?”
宗一轩迅速整理思绪,“刚才卖朱砂串那里吵架看见没有?”
姑娘点头。
“找那个爷爷,叫闫春。带白色鸭舌帽,黑……黑蓝格子衬衣。”宗一轩说着拨通对方的电话,“接。”
文希羽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懵着按下绿色通话按钮。
“我往左,你往右,随时电话说。”宗一轩说完便走,经过身边时轻微地撞了她一下,然而没有停下亦没有道歉,文希羽愣了几秒,而后按照指示开始找人。
原本九点大巴下车处集合,至九点半人才陆陆续续赶到,但仍差宗一轩和闫春爷爷。司机不满连连——说好的时间怎么回事,明天还要出早车,我也要回去休息的。
车里有人歪头闭目养神,有人催促抱怨,宗念还在尝试打弟弟的电话,这下可好,直接关机。她板着脸下车,心神不宁。
陆河见状,也下了车站到她身边,“不然你带大家先回去,我留这里,随时电话。”
宗念再度看看时间,眼下这是最好方案。正要上车同司机讲,远远看到三个人往这边走,她一眼认出最右边的是宗一轩。
谢天谢地。
待三人走近,脸生的姑娘却似陆河熟人,犹豫着叫出口,“陆哥?”
陆河愣了下,过两秒才有反应,“小文?先上车吧。”
人满,哦不,应该说多出一个文希羽——她要回市区,与大家同路。车起步,文希羽坐在这辆几乎全是陌生面孔的大巴车里,不知怎的,感觉氛围有些压抑。
果然,前排看上去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生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宗一轩就是一通数落,“你怎么回事?电话打不通,人找不到,有你这么干活的吗?”
“手机没电了。”宗一轩装作无所谓回一句。其实他能想象到大姐的担心,在找人时某个瞬间想到最坏的情况同样一身冷汗,可他也窝着一股火,越恼火就越容易顶着干。
“没电?”宗念气得像小时候那样上手揪他耳朵,“宗一轩,你手机怎么没电的心里没数?这时候瞎打什么电话?轻重没概念吗?”
“行了,都安全回来了。”陆河轻轻拍拍宗念的手臂示意她放下,见被训斥的人脸色惨白,默默递瓶水过去。
“其实这件事……”文希羽挺直腰板刚要插话,被宗一轩瞪回去。她鼓着嘴,有些窝火地软下腰身,宗一轩开了瓶盖,一言不发将水塞到她手里。
后排座位传来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淑云奶奶与闫春爷爷从迟到又说回买朱砂串,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各自拉拢起战线。宗念本就在气头上,这下一把火猛地点燃,她站起来,朝后面
大吼一声,“行了,吵什么吵!”
车内瞬时鸦雀无声。
坐旁边陆河怕她站不稳,双手呈环状虚护住人。
“来之前怎么保证的?看好东西,遵守时间,有事情报备。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听话的!”宗念说完便有些尴尬,因为所有眼睛齐齐盯着自己,她忽而觉得自己像动画片里邪恶霸道的幼儿园老师,此刻正作威作福训斥一帮无辜孩童。可高度已经起到这儿,怎么办,一时下不来了。
大约两秒或三秒,她重新开口:
“以后再这样了,不组织了。”
撂下一句轻飘飘的结束语,她局促地赶忙坐回椅子上,大义凛然目视前方。
过一会儿,后排才重新出现说话声,好像是某个奶奶在分发带来的饼干。
“小念,没事的呀,我们都挺开心的。”隔着过道坐的爱兰奶奶这时拍拍宗念的手,转过头与旁边的老伴说道,“孩子担心了。”
南方爷爷便也劝,“不担心。你就算漏掉我们一个,谁还不会打电话,能回来。”
“是啊是啊,吓坏了。”离得近的、听到这番话的老人们纷纷应和。
宗念鼻子发酸,身体却像只惊魂未定的鸵鸟,紧紧缩着,不敢抬头。
宗一轩拍拍她的肩膀,宗念转身,他便侧侧身子让出谈话空间。
是坐在后面一排的静芳奶奶要与她讲话。
老太太双手扳着前排的座位,脖子伸得老长,唯恐她听不到似的,“小念,我回来还跟陆法官说呢,不上诉了,花那钱不如逛逛夜市买点好吃的,不值当。你这一回把奶奶开通了,知道吧?”
宗念这下真要落泪了,这毫无技术含量的安慰怎么后劲这么大呢。
陆河在一旁笑,“您啊,以后少去点法院吧。”
“真当我乐意去啊。”静芳奶奶摆摆手,表情是淡然的,嘴里却仍不饶人,“坏人自有老天收,心眼歪的全比我先进棺材咯。”
宗念“噗嗤”一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