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主动提出送宗念回家,极为罕见的行为。想到短时间内可能不会碰面了,宗念说“好。”
他骑摩托,宗念便单手提着他的琴,另一只手无处可放,只得拉住对方的衣角。车速快,过了两个十字路口,陈允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一路就这样开了回去。
单元楼下,陈允说“送你上去”,锁好车,背过琴,径直就往前走。
“你今天有点反常。”宗念打趣,“对我过于有好脸色了。”
陈允牵牵嘴角,“我哪天没好脸色。”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回见面你对我说啥不?”宗念在家门口停下,双手抱胸,微微扬起下巴,学他的样子,“就她?不行。”
那是老梁头回将她带到排练室,陈允的表态。
“我忘了。”当事人回避。
其实陈允记得。当时之所以那样讲,因为在此之前他见过她——好像某次去培训学校找人,他看到过宗念教小孩子打鼓。大概源于刻板印象,他总觉得这种老师充其量会点皮毛,教些入门的基础的东西还够用,而做乐队的鼓手,特别是非也的鼓手,他要最好的。
宗念与他们排了一场,印象改观。
对,一场就能看出来。她的基本功,她的专业,她的适应性和创造性,除去这些,宗念身上有种难得的音乐感受力——比如那场排练有一个鼓点总是不舒服,之前的鼓手换过几种节奏型,能听,但不对。他们谁都没有提这件事,是宗念自己发现的。打过一遍,到第二遍时她停下,卡在那个节点问他们——我换一个,你们听这样是不是好点。
后来陈允私下打听,她其实给许多乐队打过,评价相当好。这个圈子女鼓手不多,怎么之前没一点动静?老梁告诉他,大家都打趣宗念是“体制内鼓手”,排练演出到点来结束就走,什么聚餐酒局一律不参加。还有综艺节目找过她,玩音乐的谁不想有点名气改善一下窘境,至少能多接点活儿吧,她呢,使劲躲着走,说猪胖了就该进屠宰场了。
“行了,快回去吧。”宗念拿出钥匙开门,没有邀请的意思。
“哎。”陈允拉住她,放下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这个是你的吧?”
红宝石吊坠,细细的白金链条——宗念摸脖子,“诶?”
项链是来自母亲的礼物,
这么多年贴身带着,没有摘下来过。
“排练室捡到的,卡扣坏了。”陈允说着,双手穿过她的脖颈将项链带上去,“我找地方修了下,换了个卡扣。”
他在她耳边讲话,呼吸的热度戳在宗念的脖子上,痒痒的。门口的灯光不够明亮,卡扣太小,以至于这份热度均匀地传递了十几秒,与此同时还有陈允的发梢,他额前的头发偶尔略过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
“好了。”陈允挪开手,可很快又伸过来——他将那枚宝石吊坠正了正,动作很轻。
宗念看着他,总觉得对方有话要说。
这个晚上,他有很多反常举动。
期待他说,因为那或许可以证明她在他心里与其他人不同;又不希望他说,因为她没有考虑好该作何回应。
“进去吧。”陈允欲言又止,提上琴,头也不回离开。
直到视线里背影消失,宗念摸摸项链,关上了门。
隔日下午四点,宗念抵达晚风家园。先聚齐秦丽、郭小川和魏玲玲碰了个头,现在养老院共住着二十三位老人,其中不能自理的有两位,而护工共只有这三人。小川护理专业毕业,年龄最小,却也是三人中专业能力最强的;玲玲在这里时间最长,什么都会,哪里都行,平日里大事小情大家都习惯找她;而秦丽——宗念一直叫她秦姨,她甚至比父亲还要大两岁,听说之前在家里一直伺候瘫痪的婆婆,老人走了,无事可做,便来这里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
宗念先说了父亲的身体状况,其实大家都已知道,集中讲一遍的目的是嘱咐也是拜托——病号要静养,这段时间院里的事情尽量不要叨扰他。而后又请大家简要介绍了一些院里老人的情况,包括重点看护对象,当然一句两句涵盖不到细节,本意只是大致了解,心里有个底。玲姐嘴碎,这这那那讲起就停不下来,还是秦姨瞧着宗念一脸疲态打断,“你行了,小念刚回来,让她先歇会。”
“是是是,你看我。”魏玲玲笑,紧着问,“小念这回回来还走不走?别走了,给你爸帮帮忙,省得他一天天丧眉搭眼的。”
“玲子姐,你这属于亲情绑架了啊。”小川接话,“再说只要你不惹康叔生气,他总乐呵呵的。”
“就你道理多。”魏玲玲睨他一眼,故作不屑“切”一声。
几人正说着,爱兰奶奶挥着手踩着碎步往这边走,魏玲玲赶忙迎上去,“您怎么了?有事啊?”
“玲子,你不是让我看着静芳呀,她……她又跑出去了呀。”
宗念开着车,骂人的心都有了。
一个看不住就往外跑,这老太太是腿上装火箭了不发射难受么。摆事实讲道理,该说的全都说了,怎么一点就不为其他人考虑,刁钻又任性。等红灯的间隙,她给陆河打去语音电话,响一声又赶忙挂断。不合适不合适,静芳奶奶肯定是去法院了,可自己与陆河并未熟到是随时可以打电话的关系,又或者说,他俩根本就没有建立任何一种关系。
绿灯亮起,宗念迅速起步。
土地公弥勒佛观音菩萨求个遍,谢天谢地,宗念在法院门口看到正与保安纠缠的静芳奶奶。
她一脚油顶到正门口,一个健步冲到奶奶身边,揽过对方的肩膀就开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啊。”
人至中年的保安如同见到救星,“姑娘啊,快把你家奶奶弄走吧,别来闹了。我们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真出个好歹,我们担不起责任啊。”
“我不难为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把小陆叫出来。”静芳奶奶理直气壮,“你让我进去,我就找他。”
“跟您说了嘛,陆法官不在,出差了,一早就走了。”
“骗谁呢!一帮人啊,合起伙来骗我一个老太婆,今天我还就不走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保安急得摘了帽子,甩手抹一把汗,又重新把帽子歪歪扭扭带回去,再次朝向宗念,“孩子你快带人走吧,一会儿看热闹的又围上来了。有事可以通过法律解决对不对?法律它总不会骗人吧。”
未等宗念说话,静芳奶奶扯着嗓子大吼,“就你们法官骗人!天打雷劈,你们没良心遭天谴!”
“您够了!”宗念实在忍不住大喝一声,然而在随后两秒的安静里,理智及时雨般找上来——真把人吓出病那就凉凉了,于是语气迅速柔软,“奶奶,做事咱得讲究个方式方法。我不说找律师问问么,我问了,情况都跟律师说了。”
事有轻重缓急,扯谎总比闹事强。
静芳奶奶看着她,像有无尽期待似的,几颗洁白的假门牙露出来抵在下嘴唇上,那样子让宗念有瞬间的难过。
站在面前的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尖酸、刻薄、口无遮拦、无理取闹,可她的身躯太矮小了,那是一种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凋零枯萎的矮小。她被人骗了,可欺骗她的人不是法律,不是判决,不是法官,是与她相伴近三十年,是她自以为靠得住可以托付所剩无几余生的那个“无私”的父亲、“自私”的伴侣。
然而宗念没办法,为止住可以预见的风险,她要再骗她一次。
“律师说……说这案子挺复杂的,我回去对照判决书慢慢跟您讲。”
“那走。”静芳奶奶拉过宗念的手,“走,囡囡,回去说。”
她们身后的保安这才正正帽子,许愿似的自语一句“可千万别来了”。
将人连哄带骗送回晚风,魏玲玲见状赶忙接手,“静芳奶奶,该吃饭了。今天全师傅做了海带排骨汤,炖了三个小时呢。海带补钙,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不差这一会。”说罢对宗念使个眼色,搀着人就往餐厅去。
此时的宗念只想就地瘫倒,做个永久废柴。
太累了,脚累、头累、心更累。再这么下去,她不用接管这地方,英年就得住进去了。
回家洗了个澡,又将行李箱清空,东西一一摆放进房间,准备给宗一轩打电话问问父亲情况时,这才看到来自陆河的未接来电。宗念想了想去一条消息,“没事,打错了。”
等上一会儿,新消息进入,来信息的却是玲姐——准备睡了。这一通折腾也累得不行。
宗念知道对方说得是静芳奶奶,发去一个“感恩”的表情包。
然而好事不过三秒,小川发来一段视频,“念姐,你快看看吧,出事了。”
视频里的主角是静芳奶奶和陆河——老太太第一次去法院闹的情形。看视角是路人拍摄,有晃动,未剪辑,包括宗念最后那段激情演说都录了进去,从争执开始到散场结束,持续六分半钟。
视频点击量破万,评论过千。
宗念翻看评论区,几乎是压倒性站在静芳奶奶一边。大众是有打抱不平的正义心态的,一位公职人员,一位手无寸铁的老人,前者自然被划分到强者与权力的一方,而后者则代表着贫弱与无辜。我们希望铲除世道的恶,扶助人间的弱,可很多事情并不如表面看到那般浅薄,我们是不是也应去听一些解释?
宗念说那句“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不知被谁敲下,顶到评论区最上方,点赞数好几千。然而这句被写入《世界人权宣言》第一条、堪称国际协议中最为响亮、最为美好的话语,出现在这里却显得有些荒谬。
对陆河的语言暴力一条又一条,“哪里来的傻逼法官”,“岁数不大,走后门进去的吧”,“我举报,有关部门快查他”,“当地小伙伴快把他揪出来吧,留着过年啊”。宗念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一团乱。
小川来消息,“应该是今天有人发了静芳奶奶去法院的视频,接着有人就发了这一条说是同一个人去过好几次了,视频被一个粉丝挺多的博主转发,一下就爆了。”
“能不能联系平台撤一下?”宗念不太懂这些,平时最多刷刷别人打鼓的视频,她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念姐,咱要借这波做宣传是不是太缺德了?”
“对,缺德。”
小川发来一个呲牙的表情包,“果然没有看错你,跟康叔一样有底线。”最后一条,“我问问朋友,看有没有懂怎么弄的。”
宗念放下手机,使劲搓了搓脸。
她
捅了娄子,一个大娄子。按她的互联网经验,一桩社会新闻进展到这种程度,下一步就是对当事人的全面人肉。这件事若处理不妥,她不敢想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陆河会遭遇什么。
想到这里,她打开与陆河的聊天框,记录里还是那句“没事,打错了”。宗念输入又删除,几番下来还是试探性发去一条,“有事,没打错。”
她不知道他此刻人在哪里,是否方便,又能否抽出精力去应对这场无妄之灾。
陆河很快回复,“怎么了?”
宗念心一横,直接将视频转发过去。
该来的总会来,两个人脑子总好过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就像进入睡眠状态,无一丝响动。在此期间宗念在房间里踱步几轮,坐下又站起,约莫过去半小时,陆河问,“通个电话?”
她猜他用这半小时看了评论区,刷到了相关视频,透彻地理解了眼下状况。
“喂?”信号接通,宗念发出一个沉闷地音节。
“这几天的事,全是第一次。”对方这样开头,带些自嘲的、玩笑的意味。
“你红了。”宗念顺着话说,她希望至少此刻他能轻松一些。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或许是苦笑的笑,他说“我这叫黑红。”
沉默。
无语的沉默。
宗念开口,“对不起啊。虽然道歉也没什么用,但我……”
“不用。出现今天的事,不是你的原因。”他未加思索,脱口未出。
仍是一板一眼、端正分明的姿态,可此时这样的表态却让宗念蓦得感受到一种释放。就像太阳生硬地撞开乌云,刺眼的光一下铺设到每个阴沉的角落,陆河没有被任何声音左右,他用自己的判断定义了这件事,给了宗念一个“好人”的身份。
那么坚决,那么果断。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网上有可能会扒你的信息。”
“案子清清楚楚,判决有法条支持,我不怕查。最多挨几句骂,也就这样了。”陆河停顿一下,“但就怕祸及家人。”
“薛阿姨还不知道吧?”
“嗯,若知道早就来问了。”他想了想,又道,“你一定要看好静芳奶奶,如果再被录视频发出来,这件事收不了场。判决没问题,再往下挖她就是胡搅蛮缠的一方,舆论反转,老太太未必受得住。”
陆河分析的没错。小城市不比北上广,这里地方小,人口少,盘根错节的关系拥挤细密。一件事靠口耳相传的传播力比看不见摸不着的互联网更直观也更锋利,倘若静芳奶奶走路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递难听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你还好吗?”宗念问。然而问话如雪花落地,轻飘飘没有回应。
过了片刻,声音才又出现,“嗯?哦还好,今天出来走访,明天回去。刚才大学同学来信息了,问视频里的人是不是我。”
不难预测,接下来他还会收到更多类似的疑问。
宗念刚要说些什么,听到对方给出的结束信号,“我接个电话,先挂了。”
他没有留给她说“再见”的时间。
辗转反侧直至凌晨,宗念给弟弟发消息,“你认不认识在视频平台工作的人?视频博主也行。”
宗一轩今晚留在医院陪床。
他很快回,“我有个同学最近跟一家MCN公司签约了,有点粉丝。怎么了?要打广告?”
“不是。”宗念言简意赅描述经过,提出需求——她想知道怎么才能撤掉视频。
“现在撤,这事儿不等于变相坐实了么?一八十多连网都不怎么会上的老太太,她哪能想到撤视频,热度这么高突然没了,大家只会认定是你说的陆法官他有动作。你这不是帮他,是二次暴击。”
宗一轩从小就是优等生,学习好,脑子活。虽然青春期走过一程自暴自弃的叛逆之路,好在没持续太久,别人拼了命努力考取的名校,他好像吊儿郎当没怎么费力就上了,智商这东西,天生的。
此时此刻,用他那好脑袋做出的分析又一次说服了宗念。
“那得怎么做才能帮人家啊?”宗念觉得自己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宗一轩比她小七岁,社会经验基本属白纸一张,这件事最好的求助对象其实是父亲,可她不想给病号添堵,更不想刚回来就证明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我也不知道。网上天天那么多新闻,不然就等,新的来了旧的就没人讨论了。”
再等下去,陆河有被人肉的风险。
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