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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老太太,要命啊”

    宗念此时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刚出高铁站,玲姐的电话又来了,“那个念念啊,院里有事儿,小川一个人搞不定,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爸就在骨科大夫这儿,你到了直接过来。”


    “哎,玲姐……”宗念话未出口,听到电话那头魏玲玲的声音,“康叔我走了,小念一会儿就到。”


    “你去你去。包,带上包!”父亲的回应,与此同时,通话戛然而止。


    宗念于是再次尝试打父亲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她皱着眉头暗自言语,“这都咋回事啊。”


    将至十一黄金周,早鸟们已早早来到目的地,车站里人比平时要多上数倍。宗念很急,见缝插针穿越人流,碰到他人行李箱,一路都是“不好意思”。等网约车的功夫,有三四个拿着景区宣传册的人过来推荐产品,她通通谢绝——这些风景,早看够了。


    她的家在城市边缘的红湖区,往东走四十公里,便是而今赫赫有名的南坊古镇。四十公里的路程分割出两个世界,古镇里灯红酒绿,旅游旺季更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而老家远离城市中心,地理位置爹不疼娘不爱,又无可造福一方人民的支柱产业,近些年背靠发展蓬勃的古镇偶尔热闹,比如旅游旺季订不到房的游客们多会选择他们这里,又如向过路人贩卖些当地的特色产品,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捡漏。


    捡漏者的心态大多一致,志向平庸,安然度日,捡到就是赚到。


    网约车司机透过内饰镜瞧她一眼,联想到出行目的地,试探问一句,“外地回来的吧?家里人住院了?”


    “嗯,我爸,早晨摔了一跤。”宗念看向窗外,紧紧握住手机。


    消息是一大早玲姐电话告知的——刚打扫完卫生,楼梯滑,一不小心踩空,情况有点严重。宗念听罢脸都没洗赶紧买最近一班高铁票,所幸上海离家不远,车次也多,一路上玲姐实时汇报进展——送急诊了,去拍片了,到骨科了。


    “哎呦,摔一跤可得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司机深踩一脚油门,“别急啊,快到了。”


    窗外风景一闪而过,崛起的高楼让宗念感到陌生。然而随着路口交换,道路变窄,某些熟悉的建筑物又出现在视野里。她看到自己的高中,看到已经换了招牌的牛肉面馆,看到明明记忆里是白色外墙此时却变成红色的那家汽修店——喔,其实早就刷成了红色,只是每次路过还是忍不住和记忆较真一下。


    行至目的地人民医院,宗念谢过司机提起行李就开始跑。她又急又恼,急的是不知父亲到底什么情况,恼的是想到他自己孤零零看病身边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一股对自己恼火的内疚感便出来了。


    找了一大圈终于在病房见到人。一只脚已打上石膏,直直戳在床尾,人平躺着,唤她时上半身未动,只侧侧头,像动画片里的卡通怪人。


    “坐了个屁股蹲,骨裂了,不好动。”父亲似怕她忧心,赶忙汇报病情,“就这两处,一个脚踝一个屁股,别的地方都好。”


    “好啥呀。”宗念还未坐下,护士进门递过一叠单据,“家属是吧?去补个住院手续。”


    “您好,我爸情况严重吗?要住几天啊?他这尾巴骨骨裂就这样呆着就行?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宗念逮住人,问题一连串。


    护士正顾着其他床,头也不抬回话,“注意事项医生都跟你爸交代过了。你们也是,再忙也应该来个人啊,送过来就走算怎么回事。”


    “是是。”宗念低头,“添麻烦了。”


    “我就是说这个意思。”护士见她低眉顺眼,语气跟着缓和几分,“病人现在行动不便,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宗念道谢,再去看父亲,对方朝她摆摆手,那意思是——我还行,别往心里去。


    哎,这老家伙。


    办手续,取药,买饭,又去超市添置一些住院所用生活物品,趁清洗保温杯的功夫顺手洗了把脸,这大半天,脚都不像自己的,汗出了几层。


    终于坐下与父亲聊几句。宗文康剥开一粒橘子,又仔仔细细将白色的梗丝剥掉,这才递到女儿手里,“歇歇,别忙活了。”


    “您也是,走路怎么不注意点。”宗念一口塞进好几片,橘汁溢满口腔,她鼓囊着嘴抱怨,“还好没碰着头,要真有个好歹怎么办。”


    “不至于。”宗文康讨好地笑,“这是老天爷推咱们父女团聚,多好的机会。”


    “拉倒吧。”宗念吃完一颗,想着给父亲也剥一个,手刚碰上橘子,玲姐的电话又来了。


    “小念啊,你爸在你身边吗?早晨急急忙忙送医院,他手机没带。”


    “在。等下。”宗念将电话递给父亲,说句“玲姐”。


    然而这电话接上就不好了,宗文康听几句直接由半躺姿势弹坐起,这一下又咯到裂了的尾巴骨,“哎呦”一声。


    “又咋了!”宗念赶忙安抚父亲躺下,真恨不得把这该死的电话扔出去。


    宗文康“嗯嗯啊啊”几句,放下手机,眼神呆滞片刻。而后看向女儿,“囡囡啊,江湖救急。”


    “我不救!”宗念当即拒绝。


    不用想,又是院里的破烂事儿。


    “那我去。”宗文康说着作势就要下床,动作三分真七分假。宗念气的鼻腔冒烟,一把按住父亲,“救救救,说吧,啥事。”


    下午六点,宗念抵达区法院门口。


    父亲给的要求简单易懂——无论用什么办法,把静芳奶奶平安带回来。额外相赠一句评价——这老太太啊,不好惹。


    保安亭处围了一圈人,这让她迅速定位出事发


    地点,于几步外做个深呼吸,接着三步并两步挤进去。


    只见静芳奶奶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嚎,“不讲理啊,没天理了,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老太太,世道完了啊!”


    她面前的年轻人一身休闲打扮,此时正半弯着腰,双臂打开呈现出一种不知扶还是不扶的无措,嘴里念着,“您先起来,地上凉,先起来。”


    “世道完了,法院都不给人民做主,欺负人啊!”静芳奶奶哭嚎声更大,地上凉气转换为体内中气,这可真是吸收了天地精华。


    “不是。判决书已经下了,有问题您可以上诉,咱们接着走法律程序,您这样……”年轻人单手扶额,“您这样没用。”


    “怎么就没用了!”静芳奶奶双脚一盘,对围观人群说道,“来,让大家评评理,我一个老太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丢人的是你们!”


    距离这场闹剧最近的宗念听到保安与年轻人耳语,“陆法官,要不叫法警吧?”


    年轻人听罢摇摇头,小声问,“联系上家属没有?”


    “王庭联系了。”


    年轻的法官背过身呼出一口气,重新又恢复安抚的架势,这次双手伸过去试图将人拉起来,“您先起来,先起来。”


    “别碰我!谁都别碰我!”静芳奶奶主打一个胡搅蛮缠,单臂被对方拉着,另一只手贴在心口上,“哎呦,哎呦呦,我难受。”


    这老太太哪是不好惹,要命啊!


    宗念发现周围有人举起手机正在拍摄,意识到再不结束这场闹剧恐有潜在风险,赶忙上前挡住镜头,“别拍了,侵犯肖像权违法啊。”她走到静芳奶奶身边,蹲下去揽住对方肩膀,“奶奶,认识我吧?我爸让我带您回去,走了,咱们走了。”


    “小……”老太太眯起眼睛瞧她,半晌终于想起,“小念!”


    “对对对,是我。您先起来。”


    “小念啊小念,他们欺负人啊,他们不讲理啊!”


    宗念此时只觉脚打后脑勺。她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根本不想知道。她要做的只是遵照父亲的交代把人安全带回去,老人一旦有什么闪失,这责任他们负不起。


    于是猛地站起来,直面与自己正对的年轻法官,“就你是吧?就你欺负我们家老太太是吧?别否认啊,我刚才看见你翻白眼了。”


    “啊?”年轻人被说得一脸懵。


    “我跟你说啊,别觉得我们家里没人,我们人多着呢!”宗念大放厥词的同时借机看向老太太,见对方神色好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拉起来,双臂揽住对方继续激情演说,“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静芳奶奶委屈,我们都是她的靠山,公平与不公平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今天回去,是奶奶身体不好,并不代表我们放弃反抗和斗争。奶奶,咱们回去说,他跑得了人跑不了庙,这种人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走!”


    说罢几乎是连拐带骗拽着老太太离开事发地。谢天谢地,路边有辆看热闹的出租车,宗念迅速打开车门将人塞进去,报出“晚风家园”的名字,直到车起步,都没敢再往外看一眼。


    晚风家园是一家小小的养老院。


    宗文康早年做钢材生意,搭上房地产行业风风火火些年的顺风车,着实累积一些资产。五十岁这年妻子过世,女儿念大学决意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小儿子叛逆期至嚷嚷着要住校,大变故来袭,小变化堆积,生活赐予的种种意料之外让这个中年男人萌生出退意,也许是在一个独自醒来的清晨,又或许是个大餐桌只有自己吃饭的夜晚,总之,那些无处安放亦不知从哪里开始诉说的情绪在某个瞬间裹袭了他。宗文康发觉自己像片飘落的树叶,无处去无所归,游荡人间,终将为尘。


    他想做些“有价值”的事情。


    又或者说,是些“值得”的,“有贡献”的事情。用以找到支撑也罢,用以偿赎罪孽也罢,哪怕只是让自己这一辈子看起来“还算可以”——他赚了些钱,没有让妻子儿女受过苦,可他仍觉得那“不算可以”。


    是在一场酒局上,政府部门工作的老同学无意间提起养老惠民政策,宗文康动心了。他父母早逝,作为家中老幺是长姐带大了他。大姐远嫁外地,多年来除了在经济上给去一些支援,宗文康抽不出时间去表达谢意。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方面补足一些心里的缺失。


    又与老同学吃过几次饭,详细了解了本地对于养老院的政策扶植,隔年春天,宗文康将生意转手,选址、装修、招人、开业,事事亲力亲为,晚风家园就这样对公众敞开了大门。


    它是买卖,是事业,也是宗文康在知天命的年纪最想要做好的一件事。


    养老行业不好做,刚起步时几乎处处碰壁。说到底,哪里都要钱,宣传广告要钱,设施维护要钱,好的护工和尽责的配套人员更要钱。叱咤商场多年,宗文康觉得钱能解决的都不算大事。然而这里有太多太多钱无法解决的事——有人到咽气闭眼都联系不上家人,有人走失子女过来闹将欢迎台砸个稀巴烂,有家属过来探望话不投机气的老人半夜要上吊,还有将人送来整整三年间没有再露过一面。宗文康气过、愁过、也有过甩手不干爱咋咋地的想法,可又能怎么办呢。每每天明,太阳照进来或者阴雨敲打窗户,新的一天又开始,院子里、楼道中、食堂间,稀碎的声音一起便会将他拉回现实——得继续做啊,不然这些人怎么办。


    有时他会觉得,是他们选择了晚风家园,而晚风又选择了他。人生后半程,他注定要与这里牵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