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密探回报，于嘉卷了五军都督府的人进战局时，邓瑛正站在铜镜前刮颌下的胡须，他握住刀把的手紧了紧。
抬起眸子，沉笑道：“她……倒求生欲极强。”
本是想让她命丧于此，既能留给皇帝以弱点，又能把屎盆子都兜给曹立仁。没成想，她竟然卷了五军都督府进来，保了小命。
于杰站在他身旁，看到一闪而过的闷笑，不等他吩咐便憋不住问：“这个女人，莫非有三头六臂不成？”
还是头一次看到邓瑛这种表情，他可是万花丛中过的情场浪子，觉察到了反常。
他没有答，只是让于杰带上人马速去营救，并嘱咐，务必留下活口，给曹公添添堵。
等回到都指挥使府时，日头微微斜了些，阳光的温度没有午后那么毒辣了。
方上一层台阶，于嘉看着府门口的牌匾，心想，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活着回来了。
正茫然，忽听有人唤“于姑娘”，闻声望去，是于副指挥使。
“说来我们竟是老于家本家啊，随我一起去见指挥使罢。”于杰眼皮里带俏，熟稔的语气感觉认识好久一般。
于嘉点头诺是，遂与月华约定晚些在房间叙话，跟着于杰走了。
邓瑛坐于房中，听到内侍请示，于杰带着于嘉回来复命。微挑眉毛，点了点头。
他没想到，于杰如此好信儿，竟把她也带来了。
一天得见两次，于嘉看着面前这个相貌俊美，却冷硬如磐石的男人，在月华没有回应她问话“可有援兵？”时，她就料到了自己是一枚棋子，很不幸的还是个弃子。
如今活着再立在他面前，隔着衣衫狠狠掐住自己，才勉强忍住不扑上去撕了他。
于杰看着俩人的反应，噗笑出声，与邓瑛道：“幸不辱命，将人带了回来。五军都督府那帮人说是出了老鼻子力，非要我今晚醉仙楼组局，且与他们周旋去了。”说罢，一拱手离开了。
于嘉悄悄握住拳，鼓起勇气问：“奴能活着回来，可是另大人失望了？”言语间带着一丝挑衅。
饶是邓瑛这么深藏不露的人，也被她弄得干瞪眼，反讽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过高看自己了。”
她前倾上身，双手撑在书桌上，眼目明亮，紧盯着对面的桃花眼，半是威胁半是拱火：“大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算计太深、误人误己。”说着，她因情绪激动，身子又往前倾了几分。
邓瑛瞅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手恰好撑在他寻觅已久的字帖独本上，生怕污了书面，右手猛地一抽。
于嘉因重心不稳，身子猛地一倾，眼看就要摔进他怀里。他迅速用食指撑在她脑门上，用力将她重重推了回去。随后，用嘴吹了吹手指头，似是嫌弃与她的碰触。
于嘉眼睛明亮，被气的满脸通红，她愤然地捋了捋头发道：“你倒想得美！”
随即打开夹柔棉的门帘子，留了一个气哄哄的倩影。
邓瑛望着轻轻摇曳的门穗，暮春的闷热毫无防备地扑面而来，空气中还残留着纸莎草与琥珀交织的余香。
“看来，该换上松竹门帘了。”
倚着石壁待了会儿，仍觉得不够凉爽，于嘉走到烟波泉，泉水汀汀很是清凉，拘了一捧子水贴在面上。
面容被水浇洗一遍，湿发贴着颊畔，理智也回了，方是感觉后悔，浪费了立忠心不二的人设机会，跟他置哪门子气，难道忘记熠罗的下场了吗？
看着水中的倒影，她抬起笼雾长睫，思绪飞转。
苏晋案的证供已毕，邓瑛这边可说是一箭双雕，既处理了苏晋，又有五军都督府作陪，拖着曹公入局。自己能发挥的价值，怕是所剩无几了。
短期内，邓瑛还留自己住在指挥使府，怕是为了西边的军械线索。
“可自己哪有什么线索……”
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在邓瑛那刷刷存在感，免得被他视为无用之人随意处置了。
若能得了信任，或许有机会领个远离京都的任务，那时便可趁机安排自己的“死遁”。
于嘉发现，她心里每多一分算计，身体里就凭空生出了一分力量。
每多一分力量，对未来的恐惧就少一分。
这样，很好。
想出来了对策，她就身姿窈窕的直奔月华处，想看看她伤口可处置好了。
她走至门口，轻声叩门，“月华，你可安置了？”
闻得一声“进来吧”，于嘉便绕过银瓶丁香屏风，脱下鞋履，蹑着脚踩在熏香绿席上，只见月华脸色苍白，靠倚在床头，房内弥散着药油气息。
“可好些了？”于嘉顺势坐到床边杌子上。
月华抿唇一笑道，“劳你惦记，郎中已上过药了，无甚大碍。”
如不是月华，她绝不可能活着回来。遂感激地抓住月华的手说说心底话：“我这条命全赖你多次相救，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虽是武艺不如你，但且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月华轻拍她的手背，吃吃笑道：“我们都是从锦衣卫的泥潭里爬出来的，你的经历我都懂，姐妹之间自当是要相互照拂，且我还是职责在身。”
想来想去看着于嘉，接着说道：“若不是你急中生智，认出五军都督府那三人，还拖住他们一起迎战，怕是今天恐难活着回来了，咱俩是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两相抵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这种在患难中磨砺出的交情最是深厚且升温迅速。
“患难交情”，于嘉嘴里咂摸着，难道我也要救了那个阴神，才能得他一句信任？
想着又摇了摇头，自己武艺抗不过阴神4招，怎么救啊，而且他身边高手环绕，哪有显着自己的机会呢？
月华看着她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怔怔出神甚是好玩，遂说：“你在危机时表现出的聪慧，和平日反差太大了。”
于嘉一听，笑得宛若娇花，本是中等的面容，可禁不住冷白皮，甚是亮眼。“情急时，动辄要命，可不得警醒着嘛。”
想了想如今自己的难处，接着又问：“月华，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让都指挥使对我另眼想看？”
生怕她误会“另眼想看”，赶忙补充说：“就是那种很信任很信任的，我武艺平平，刚又把暗线任务办砸了，怕大人怪罪于我。”
月华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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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信的建议，“要不毛遂自荐出重要任务？”
她是一等暗卫，时常在指挥使身旁执行任务，故而能给出的法子是：士为知己死。
于嘉却不同，对如“火中生莲”的苦修，避如蛇蝎。
真实想法不能宣之于口，嘟囔着“怕是短期不会派我出任务了，不管了，还是在他眼么前多晃晃吧。”
休养了三日，于嘉的伤已好了七八成，伤口结疤处略有些发痒。
她不禁感慨，指挥使的药比卫所的更有效，万恶的掌权者！
夜里辗转难眠，她思量着已过了三日，该去阴神那里点个卯了。于是，第二日就起了个大早，打算去练武场碰碰运气。
刚要出门，撇了眼自己的黑衣卫所职服，又转头回去，套上一粉白色窄袖衫裙，发髻仍梳成高马尾，以防万一真要与他过上几招。
毕竟，任谁看到赏心悦目的事物，心情概是不错的！
来到练武场，趁那位还没出现，她赶紧摆出一副刻苦磨练武艺的模样，拿起银剑嗖嗖地耍起来。
目标一旦明确，于嘉便沉下心练起来，一时竟未察觉有人已在桃木树下站了许久。
待收势后，树下那人才走了过来，沉了声：“以后不要在这里练武，前厅岔路口有个小练武场。
于嘉谨记自己来的目的，安慰着不气不气，照例给他行礼：“奴原想来这里，瞻仰下指挥使的侠义风姿，还能时不时偷师提升武艺。”
阳光直射很是刺眼，他眯着眼转头望着这个似是换了腔的女人，前几日还怒气冲冲给自己背影看，今早又奴颜婢膝了。
也懒得回应她，打起了惯常的擒拿手。
于嘉注视着他的动作起伏，心中揣摩着他用力的诀窍，正看到精髓处，左侧来了一个熟人——刘内监，与他轻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不敢出声，一道等着阴神收势。
待他做完最后一个动作，舒了口气，得着机会的刘内监赶紧上前递巾栉，邓瑛边擦汗边问：“昨日不是吩咐于杰来陪练，人呢？”
刘内监作揖道：“于副指挥使刚刚打发小子来禀报，说是昨晚在诏狱盯了一宿，终是撬开苏晋的口，一鼓作气赶着让他画押呢！”
一听有要紧事，邓瑛也没多言，挽起袖子看了看天色。
于嘉一听，心想这不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吗！赶紧走到阴神身边，殷勤说：“既然于指挥使有公务，不如我陪大人练上几招？”
邓瑛又乜了她一眼，冲对面扬了扬下巴。试练下来，竟有几次她都能接住8、9招了，心中很是得意，出神间，邓瑛再次打落了她手中的银剑。
他点点头，说道：“看来伤好的差不多了，今天先练到这吧。”说完把刀插入刀鞘，接着续道：“记住，10日后要接住10招。”
于嘉偷瞄了下他的表情，见他心情似是不错，应承道：“自当尽力。”又尝试问，“我这几日能来这边吗？在您手下多学学，估摸进步会快一点。”
邓瑛看着乖顺的她，全然忘记昨日被顶撞那茬，心想，既然手下人想进步，就给个机会吧。遂点点头，将手里的刀扔给刘内监，心情舒展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