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6章 6
    第六章、


    姜晏晏转醒是在一天上午,床边空无一人。


    不久之后响起推门声,护工轻手轻脚走进来,原本是要调试点滴流速,却意外与姜晏晏四目相对,愣过之后露出笑容,竟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终于醒了,我去叫陈医生来。”


    不过片刻陈德民就匆匆赶到,坐下来时眼底一片暗青色。失温症引发姜晏晏体内一连串剧烈的负面反应,过去十天里她几次经历心跳骤停,病患本人无知无觉兀自昏睡,却结结实实将整座医院折腾得不轻,多位专家为此连夜紧急会诊,陈德民也在第一时间被从出差的论坛会议上召回,到现在还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将姜晏晏细细检查一遍,确认病情大致稳定下来后终于松了口气。保险起见又提问了几个问题,却半晌没有听到回应,陈德民抬起头,面前的姜晏晏眼神清明,分明是听见了,却同时脸色淡漠,唇线平直,像是在进行一场隐约的对峙,拒绝地不肯吭声。


    一直忙碌到现在的陈德民终于停顿一下,往身后沙发上看过去一眼。


    那里坐着季鸣。


    这位姜晏晏的贴身保镖在病人转醒的那一刻起就又恢复了尽职尽责的工作状态,整个问诊期间那副高大身躯始终沉默却存在感强烈地占据在这空间一角,将这里烘托得不像是医院,倒很像是某处监狱的审讯室。


    陈德民想了想,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病案本。


    他本无意探究病人隐私。事实上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以及一场来得突然且莫名的失温症,陈德民早已觉察出虞家远不及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作为一名纯粹的医学工作者,他避之唯恐不及,不希望有半分沾惹,可眼下他负责的病人无疑正在遭受外界不利环境的影响,且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影响病情恢复的地步,陈德民最终委婉开口,向季鸣提出了暂时回避的建议。


    但季鸣没有听。


    他坐得稳如泰山,不是雇主亲自发话他不会动。陈德民无法,只得回过头,当着他的面向姜晏晏直言:“你年纪还小,未来光阴可期,无论如何身体健康都是自己的事,不该因为外界事物变化而心态消极。任何轻生或者自我伤害,都是极不理智的行为。”


    他的劝告认真恳切,却没带来什么缓解。一直到他起身离开,姜晏晏的眼神都毫无波动。


    一场重病像是将她所有伪装的驯服都消耗殆尽,姜晏晏脸色冰冷得像是完全变了个人。除此之外,更彻底不再掩饰对于所有安排的厌恶与抗拒——从醒来后她就滴水不进,到傍晚更是已经连续两餐都绝食,并且看上去意志相当坚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护工被唬得连忙向李寄年打电话,后者正灯火通明地在办公室加班,对于姜晏晏的表现没有太大反应。类似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头一遭,姜晏晏在刚被拘在旧宅不久就发生过一次,当时也是反应激烈,还不是很快就随着虞珩的前去而偃旗息鼓。李寄年对姜晏晏的行为表示理解,却也仅仅是理解,不可能真会做出让步,因此他挂了护工电话,转头就打给季鸣。过了片刻季鸣挂断电话回到病房,手中端着一个餐盘,他打开盖子,香气飘荡过来,菜色与方才被姜晏晏无视冷掉的那份一模一样。


    他在姜晏晏床前坐下来。看那架势,竟是要替代护工的角色准备给她亲自喂饭。


    姜晏晏视若无物,拒不配合。季鸣因此说:“二公子负责的海外事务出了一点小纰漏,虞先生这几日过去处理,时间不会花费太久,过两天就会回来。”


    他点到即止,但言下之意明显。虞珩两个字就是悬在姜晏晏头顶的尚方宝剑,被捧出来的那一刻往往立即就会收到效果,可这一次却像是失了作用。


    姜晏晏整个人仍一动不动。季鸣于是面无表情又添一句:“或者,我现在请虞先生亲自打电话过来?”


    这已是明晃晃的威压,姜晏晏目光终于有所摇动,却很快又恢复冰冷。她微微转过脸,看向季鸣,嗓音因干渴与饥饿而越发趋于虚弱,却字字清晰,说出醒来后第一句话:“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上一任保镖被解聘的原因和后果,或者,我也可以让你同样体验一遍。”


    几十分钟后,李寄年匆匆赶到病房时,刚刚经历过一场反威胁的季鸣仍尽责地坐在病床旁,试图喂下姜晏晏第一口饭。


    但显然这种细致活比让他做一百个俯卧撑要困难得多,更何况他的服务对象完全不合作。一只勺子被季鸣磕磕绊绊捏在手里,神情看得出已经尽力,动作却还是僵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北极熊努力学人做针线活的违和感,李寄年看得不忍直视,上前两步接过碗勺,替代季鸣在床边坐了下来。


    然后他舀了舀汤,对着阖目不见的姜晏晏柔声开口:“生病之后可能确实不太有胃口,可为了身体健康,总也得按时吃饭是不是?如果不能尽快休养好,又该怎么才能赶上明年上半学期的回校复课呢?”


    一句话终于引得姜晏晏有所反应,连不远处的季鸣也转过头来。李寄年恍若未觉,面上带一点微笑,接着说道:“只要能恢复到原先的身体状态,姜小姐就可以结束休学,并恢复到原先的自主活动。另外,旧宅的监控设备和安保人员也会在这两天撤下,只保留原先院子里就有的少数几处,等姜小姐出院了,可以回去亲自检查。”


    李寄年对上姜晏晏直直投过来的视线,神色不改地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吃晚饭了吗?”


    这是姜晏晏被长久禁足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关解除拘禁的明确时限,且对方语气郑重,不像在敷衍。她的神色几经变化,一旁季鸣也听得若有所思,待到李寄年看着姜晏晏吃完晚饭后告辞离去,他跟着送人下楼,忍不住出声确认:“刚才那话真是老板的意思?”


    李寄年一时没有应答。


    他自然看得出季鸣的重重疑惑,一个小时前他在结束与老板的远程通话时,心情不会与此时的季鸣有太大出入。近一年虞珩对姜晏晏的处置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变化,尤其是虞锋去世前后的种种动作,矛盾又反复,让他逐渐陷入迷雾,彻底看不清老板的意图。


    如果说将人强制休学并屏蔽一切对外联络方式长期孤立拘禁,以及解散集团内部与姜晏晏病症相关的专题研究团队,是在将姜晏晏这个人逐步实施社会性抹杀,那么索性就顺水推舟,让姜晏晏主动在那暗无天日的镜子后面无声死去,岂不是最两全其美的了结办法。可事实上姜晏晏一场重病带来的后果全然相反,虞珩在姜晏晏昏迷期间不止一次发出过全力救治的要求,更反常地寸步不离留守在医院,如果不是亲弟虞彦庭负责的项目出现财务问题,令他决定亲去处理,李寄年甚至都不晓得一天几次来医院向老板送文件做汇报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作为一名最该条理清晰的秘书,李寄年的想法已经因老板前后颠倒的指示而层层混乱。不能确定的事情太多,让他几乎要怀疑虞珩的精神层面是否存在两个人格,但无论如何,眼下稍微能够确定的,是虞珩在接到有关姜晏晏绝食抗拒的汇报时,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采取强硬做法,反而在一番静默过后,选择放宽限制的行为,必然意味着某种妥协。


    而妥协这两个字会在虞珩的处事过程中出现,本身就是一种罕见。


    李寄年轻叹一声,没有说太多,只拍了拍季鸣的臂膀:“之前老板交办给你的任务不是要保证姜晏晏安好无恙?总之,照吩咐执行,总不会出错。”


    姜晏晏在医院又待过几日,直到被陈德民交代允许出院。


    当天李寄年亲自来接,车子抵达旧宅时管家已领着其他人在门口相迎。商秀秀不在其列,对此李寄年在路上已给出简短说明,理由是其不够细心妥帖,未能很好完成陪伴职责,已在前些日子被辞退。姜晏晏听后脸上不见什么反应,事实上她在醒来后基本都是一副表情,除去被告知可以解除拘禁的那一晚有所波动,其余时间一概神色淡漠,眼神倒是时常若有所思,像是在想些什么,但始终一言不发。


    姜晏晏被引着进入庭院。


    她的骨折伤依旧不算痊愈,但这一次没有人再上前强迫她使用轮椅。她走得慢,李寄年就也跟得慢,一路观察细致入微,在看到姜晏晏环顾四周面色像有所缓和后,又适时递上证件和一部新手机,他的脸上微笑自然,像是之前一应拘禁行为浑然没发生过,只在最后轻描淡写补充一句:“姜小姐行动随意,但如果想出门,季鸣还是会跟着。平日里虞先生出门也会有同样安排,没有其他目的,只为安保考虑,还请姜小姐能够理解。”


    他刻意把这一点限制放在最后才说,同时释放出姜晏晏已经能够出门的信号,紧驰有度的辞令把秘书能言善道的本事展露无遗。姜晏晏脸色如旧,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只径自一人慢慢上楼。


    楼上比楼下更要安静。这座宅院在所有安保人员被撤走后,终于显示出一点本来面貌的空。


    类似空寂的感觉往年这个时候不会发生。每年春节前后虞宅最是热闹,拜客像流水一样来去不息,家佣们恨不能个个忙成陀螺,楼下谈笑声传上来,断不会像现在这般寂静。


    今年年初的春节前夕,虞锋专程从疗养院回到家中,以当家家主的姿态接待访客。许久不在旧宅露面的虞珩也回来,陪在父亲身边一道会客。虞彦庭也从国外返回,只是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家,他在莲江市的朋友多到数不清,每天聚会都赶不及,又唯恐被虞锋拉着见客或督促工作,如无必要总是跑出去不见人影。因此姜晏晏每天下楼,都只看到父子两个人坐在会客厅,礼数周到地应对大人之间的种种寒暄,从白天到入夜,像是不知疲倦。


    那一幕看上去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若是细想,其实又有微妙的不同。在那之前虞氏权力的交接业已完成,虞锋虽还是家主,马首是瞻的访客们逢迎的对象却大多已经悄然变更。性格强势且地位稳固的虞氏实际掌权人比现任家主更需要拜会,这是无形的共识,也造成父子之间一种微妙的暗涌,只因虞锋和虞珩两人都忙,才掩盖下许多交锋。


    一直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整个旧宅才终得清净。每年春节也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有点过年的样子,没有外人,而家人都聚在一起,团圆地吃一场年夜饭。只是饭后虞彦庭就又没了影,姜晏晏在虞珩眼皮底下也不自在,很快便上楼,直到口渴下来倒水,听到虞锋的书房方向传来隐约争执声。


    隔音很好的门板将父子两人的争执内容阻绝了大半,只模糊听到遗嘱之类,虞锋语气极厉,把姜晏晏吓了一跳,没过一会儿书房门就被拉开,虞珩表情平淡走出来,路过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这么直接离开了旧宅。不久虞锋也下楼,脸上像是怒意未消,被姜晏晏倒了杯茶捧过去,才慢慢缓和下脸色,朝着她笑一笑。


    “还是囡囡最乖。”他感慨,“你那两个哥哥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天天不叫人省心。”


    过了片刻他起身,回去书房一趟,再下来时拿了个厚厚的红包,语气神神秘秘地:“这是单独给乖囡囡的,不要让你那两个不孝哥哥知道,他们才不配有。”


    一句话把姜晏晏给逗笑,之后两人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女,坐得很近地一起在窗边看烟花。虞锋静了一会儿,又开口:“囡囡刚才听到为什么吵架了没有?”


    姜晏晏茫然摇头,被虞锋抚了一把发顶,又叹一口气:“爸爸老了,以后可该怎么照顾好你?”


    那天除夕夜虞锋讲了很多话。一些与集团业务相关的话题他以前其实很少会对她提起,总觉得她听不懂,那晚却掰开揉碎来,手把手向姜晏晏讲解近两年集团交接的种种考量。虞家历来没有分家的传统,集团核心业务只会由一人继承,虞珩作为长子,在没有出现大的失误前提下继承绝大部分集团业务是理所应当,只余下少部分可以分给次子虞彦庭。虞锋自然不会不知这其中分配的不公,因此向虞珩提出将来私人财产会全由虞彦庭继承,虞珩没有表示出异议。


    但他们仍然在书房争执激烈。虞锋对此讲说那是由于他手中还保留有一小部分集团股权,原本是预备写进遗嘱里,死后赠予姜晏晏,却遭到长子虞珩的严词反对。然而这些话虞锋只来得及提个开头,就因姜晏晏的泪眼汪汪而哑住,小孩子对于过年期间生死忌讳有种固执的迷信,虞锋也就好笑又配合地略过不提,转而逗人一般提起她与虞彦庭的婚约。


    在那之后一连数日,虞珩都没有再在旧宅露面。虞锋也终于因大半个月的应酬感到疲累,上元节还没过就回了疗养院。同天下午虞彦庭也被送上去往国外的航班,他看上去在莲江市玩得意犹未尽,但这样的行径确实很显惫懒,相较之下虞珩从大年初二就在处理集团业务,每天会议与电话往来不断,只是即便如此,也还是特意空出时间,亲自回家接人去机场。


    一同送行的还有姜晏晏。三人进到航站楼后,虞珩告别的话不多,只叮嘱亲弟要好好工作。虞彦庭听到工作两字就头大,当即出声抗议,抗议完又转向姜晏晏,他大约自己也清楚整个假期对待姜晏晏的不周,眼神带上一点愧意,然后要她再放假的时候务必出国去找他玩,并信誓旦旦承诺到时候一定陪她玩到满意,说完又倾身过来抱了抱,这才恋恋不舍地返身去安检。


    那看上去是一次很平常的送机。返程时虞珩将姜晏晏送回家就离去,期间两人无交流,之后多日也不曾有过联系。直到姜晏晏临近开学,在那之前依惯例接受一次全身体检,然而体检结束当日姜晏晏就被李寄年转达告知指标数据不理想,需要居家休养观察,姜晏晏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延迟返校的建议,等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整座宅院早已变得密不透风,进出无门。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年。


    姜晏晏出院回到旧宅两天,依稀还残存一丝被解除禁足后的不真实感。新手机没有被开机,她也没有离开过旧宅,就连院子里也少去,大部分时间仍只待在卧室。像是还存有其他什么顾虑,让她沉默不理人的同时,行动却很谨慎。


    直到一日晚餐时候,大门外隐约传来声响。


    管家以为又是哪个不知事的访客误来这里拜会家主,匆匆去往门口解释,却半天不见回来。又过一会儿才响起人声,由远及近,其中一道逐渐清晰,低沉冷感,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让姜晏晏心头重重一提。


    虞珩踏入主屋的那一刻,姜晏晏已然站起。


    下意识的反应完全暴露出那一点残存的顾虑出自哪里。那是一份根植于幼年的敬畏,伴随时间流逝而被一层层加深,让姜晏晏呼吸不由自主紧绷,眼神更直接流露出想要远离的意愿,却又总要亲眼见到虞珩的态度,才能确认禁足结束的宣判的确由他亲自发出,并保证真正尘埃落定,没有额外后续。


    虞珩正同身后的李寄年交代工作事宜,半晌才朝这边方向看过来一眼,又很快移开,他的目光淡淡,像是姜晏晏的存在与室内静物无异,只对管家开口:“准备一下,过年期间我住在这边会客。”


    “另外,”他顿了顿,又沉沉说,“过两天虞彦庭会回来,把他的东西也备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