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步出坤宁宫,朱红宫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他站在宫道上，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随行宫人太监皆立在原地不敢出声,半晌景元帝才道：“走,去看看太子。”
太子妃衣不解带，日夜守在太子床前。正是晚膳时分,太子躺坐在枕上，太子妃亲手喂他吃粥。
两人都未说话,殿内两侧鹤顶蟠枝烛台照映,仙鹤的影子投在太子妃月白裙裾上。
那日太子未回来，弘儿先回来了,随行的太监官员一个不见。
太子妃惊惶之中搂住儿子，又问严墉：“严公公，出了什么事？”
严墉自不能说：“太子妃稍安，太子在勤政殿内。”说完之后，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太妃怔怔跟上几步，怀中孩子的哭声拉她回神。
弘儿在路上已经哭过，祖父吩咐将他送归东宫,让娘亲照顾,他抱着母亲的脖子：“有人下毒,有人下毒！”
弘儿五岁了，五岁的小儿在民人家中许还不知事,但弘儿已经懂得许多。
说是未开蒙，是没有正式拜师读书,其实他早就识字,也能背诗文。太子妃苦盼多年,终于迎来的嫡子，岂会不精心教导他。
太子妃闻言，膝盖一软，她搂住了儿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弘儿哭哭啼啼，太子妃只好先拍哄他，慢慢哄着他开口：“你与阿爹去了高学士家中，你不是说，挺喜欢高学士的，他个子高高的，胡子长长的……”
弘儿止住哭声，一抽一抽往下说：“高学士问了我识不识字，背过什么诗。”
四书五经之类，太子妃没教过儿子，只是背诗对韵而已。
“高学士问了我几句，我都答得出来，他还夸我聪明。”从浅入深，越问越难。
太子妃心如汤煎，但依旧笑着摸摸儿子的头。
弘儿那句有人下毒，已经在东宫传开，良娣良媛们纷纷赶过来，还未哭出声，就见太子妃抬头看了她们一眼。
诸人噤声，太子妃又问：“然后呢？是不是就留下用晚膳了？吃了……吃了什么？”她越说，声音就越颤抖。
“下人送酒肴来……”白鲞豚蹄冻还有一壶酒。
“爹说天凉了，吃不了冷酒。”将酒热过再送来，一入喉就呛得吐出来，说酒味酸苦。
高学士道：“这是臣珍藏多年的瓮底春，平日都不舍得喝，怎么会酸苦？”他也拿起来尝了一口。
跟着太子便呕吐起来，高学士也一并呕吐，仆从皆惊。
忙乱之中拿住了那个温酒的人，在那人身上搜出了□□。
因羊肉大热，高学士吃过就会长口疮，高学士的夫人吩咐厨房煮了绿豆汤，当场给二人灌下去又催吐。
太医确认酒中就是□□，太子抬入宫中时人已昏迷。
太子妃紧紧搂住儿子，东宫众人这才抽泣着哭了起来。太子妃让众人都在大殿内等着，自己搂着儿子：“弘儿受了惊吓，我先哄他睡下。”
这也是当然的，常良娣哭着道：“太子妃只管去，此地有我在。”
太子妃冲她点点头，宫人要上前来接，她连看都未看，两手紧紧抱着儿子，直等进入内室，她才贴着儿子的耳朵，问他：“你有没有喝？”
“……有没有……让弘儿喝？”母亲的声音，让孩子打了个寒颤，他又摇了摇头。
太子妃脸色大松，她摸着儿子的头，像他小时候那样，唱歌谣拍他，哄他入睡。
直到第三天，太子醒来，才又抬回东宫殿，太子妃昼夜守在榻边精心照料他。
中毒之后，只能清淡饮食，这几日吃的都是太医院开的食单，太子只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
“殿下再多用些罢。”只是几天，人就瘦了一大圈，看着像是元气大伤。
景元帝特意不许人通报，他到的时候就见几个孙子孙女都守在殿外。
太子几个孩子都还未成年，最大隆庆郡主今年十二岁，见景元帝进来，领着弟弟妹妹行礼。
景元帝走进内室：“今日身子如何？”
太子一对上父皇的眼睛，便心中发虚，他总觉得这一切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但他此时只有后怕，并无后悔。
太子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一招竟会牵扯出齐王在臣子家中安插了那么多眼线。
他若是再犹豫些，那他身边那些属臣，究竟还替不替他效力都未可知。
“既然好得多了，怎不多吃些？”
太子顿得一顿：“尝不出滋味。”
景元帝良久不言，父子二人就这么对坐互望，太子问道：“真是……是不是……”他想问是不是齐王与张皇后，但他没能说出口。
“你安心将养身子。”
景元帝说完离开东宫，太子妃抱着弘儿，亲自将景元帝送出殿门。
景元帝的目光在弘儿身上一扫，知道他是受了惊吓，才要母亲日夜安抚，临走时摸摸孙子的头，对太子妃道：“好好照顾太子。”
眼看景元帝远去，太子妃回到内室，坐到脚踏上，轻声对太子道：“殿下实在是太冒险了。”
这案子再审下去，人人都想要齐王的命。
今日刚要动笔，松烟便来叩门：“公子，衙门又来人了。”
此时才揪出来，詹事府的张万成是齐王的人。
大殿内蜡烛熄灭，外面的小太监提灯进来点亮烛光，殿内重被灯火照亮，严墉这才动作：“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那些……”
“太子吉人自有天相。”严墉躬身答到。
“正在审。陛下莫要忧心太过，这才不过五六日的功夫……”
“梅兄。”裴观对梅占英十分客气。
人人都笑起来，后母更是逮着机会狠狠罚她！
大家都称这是“买命钱”，进了大牢拿来文稿先不着急，看看能摸得出多少钱来，是够买条胳膊，还是买条腿。
他在衙门外，遇上了梅占英，梅占英一见裴观就先揖礼：“裴大人。”
严墉躬身听着，就听见一句“来日，将他剥皮揎草。”
裴观怔住，梅占英赶紧解释：“是……是舍妹想知道，裴夫人曾下水救过舍妹……舍妹对裴夫人念念不忘。”
五公主便在宴席时将梅莞娘叫到面前夸了两句。
景元帝说完又道：“那个崔显……”
几乎已经落定的事，他却还不敢冒一点风险。
景元帝长叹一声：“他是自保。”
裴观以手作拳，放到唇边咳嗽一声：“我们，相安。”
梅占英将要进门，又停住了脚步，他红着脸，问裴观：“裴大人与裴夫人相安否？”
景元帝想起当年刚入京的时候，他就曾听说太子要往马政上插手。
裴观整整官服：“知道了。”
这些事其实也不全归罪齐王，多数是他手下人办的，罪证越积越多，案子不知办到何时。
跟着景元帝到殿内，景元帝又道：“还有，给辽阳的赏赐，再加些。”
但这话后来传到了五公主的耳朵里，五公主在场时，谁敢胡说？连宝庆郡主的面子，五公主都不给，更别说旁人。
“是。”
这句话，景元帝说得平淡，正在殿内点灯的小太监听了，吓得手中火折落到地上，“啪”一声熄了。
“殿下昏睡之时，几位大人来探望过，他们请殿下放心养病。”
梅莞娘哥哥没死，又当上了官儿，后母不敢过分苛责她，她日子好过起来，一直都忘不了阿宝。
严墉看了他一眼，见他抖如筛糠，连火折子都捡不起来，弯腰替他拾起，塞到他手里。
这话被梅莞娘听着了，气得红了脸，胆子虽小，也尽力替阿宝辩白：“那必是裴侍读裴大人的不是，林姐姐是极好的人！”
裴观不明所以，梅占英却不好意思，他的小妹妹成日在家缠他：“裴家是不是把夫人姐姐休了？要是休了，你娶她行不行？她对你不是有救命之恩么？”
太子躺到枕上，他说了句绕口的话：“不冒这个险，都不知道竟这么凶险。”
也正因她单把梅莞娘叫出来，席上便有夫人看中了莞娘，到梅家提亲。
“你都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满口胡说！岂有此理啊！”
“五六日，”景元帝冷笑了一声，“是才五六天，就查出这么多东西。”朝中要员一人一本帐！
梅占英却不想跟他多攀谈，见到裴观时，面上还有些心虚。
“怎么没理？要不是你是我哥哥，我还觉得你配不上她。”
梅占英松了口气：“极好极好。”总算能回去给妹妹报信，让她从此别再胡说八道了。
极怒过后，他突然问严墉：“就这么巧？先吃了炒羊血……又了饮绿豆汤？”
裴观这几日几乎没有沾枕的时候，他想提笔给阿宝写，告诉她就快能见面了，可数度落笔，又还是将信搁置。
那些“帐本”，本本都记着些让臣子们惊惶的内容，有人是在宴会上说了句不合适的话，有人是在私底下埋怨升迁不如意。
外头传言裴侍读惹怒了妻子，他妻子才离开京城。
太子妃立时听明白，不是说用毒一事凶险，而是说他们处境凶险。
严墉沉默着，殿中再无人来，景元帝直坐到烛台上一排蜡烛纷纷熄灭，到最后一枝烛将要熄灭时，他忽然长叹了一声：“要是阿芜还在，多好。”
江山如今还在景元帝的手中，他就敢这样肆无忌惮，毒杀太子，竟显得不那么惊世骇俗了。
是梅……
京中官眷们饮宴，自然要说这桩事，裴家在京城里都没人了，这时候不说什么时候说。
“裴家的事呢，审了没有？”
“结案之日，一把火烧了。”
齐王案的受害者一一被传唤，梅占英被害得差点死了，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审出齐王在办理《正气集》案时，趁机罗织罪名，索要钱财。
这事已经翻不了案了，谁都没想到事情能查到这一步，这已经不单是毒害太子，在臣僚中安插眼线，在帝王心中就是想要谋权篡位。
景元帝又回到勤政殿中，目光扫过御案，每日都有新的证据呈送上来。
譬如禁军统领，他这次虽没敢听命皇后，但景元帝又如何放心他再担要职，先关起来审了再说。
十月里吃羊肉锅子，本就是习俗，正巧有解毒的绿豆汤，也能说得过去。一个儿子已经让他失望，这一个……
齐王府已经被封，越是查越是心惊，牵连人数甚广，连张皇后身后都有一股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