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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实在不成,你就下跪。”...)

    裴观手抚额角, 脸显薄怒,他少与人当面争执, 急怒之下, 也先是唤她姓名:“阿宝!这是何意?”裴观确听同僚说过家中母虎暴起伤人,可他从没想过阿宝会如此,两人方才还在好好说话, 怎么竟动起手来?


    阿宝到这时才从镜前转过身,她方才只是眉目凝霜,此时已然结冰。


    声音也如春冰一般, 虽薄但利:“你想想,她叫莞娘。”


    看裴观依旧记不起来的模样,阿宝散了头发回到床榻上, 顺手摸出裴观的枕头, 把锦枕从帐中抛出去。


    枕头飞出去, 落到软毯上, 还滚了一圈。


    裴观脑袋被砸懵了,心里不住想着这两个字,“莞娘”,可他全想不起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丫头们今儿都累了一天,戥子才刚捧着洗漱过的残水出去,这会儿已经回房了。


    自打重设喜房之后, 连梢间都不要丫头们住, 免得夜里动静太大。


    裴观脑袋不轻不重挨这一下, 又不好立时去问戥子立春, 那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在毯子上立了会儿。知道阿宝这气今天晚上是不会消了, 抱上枕头去了外间的榻上倒下。


    难道真跟同僚说的一样,他说他家的夫人,一个月中总有七八天脾气暴躁,动辄怒喝。盛怒之时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要是他没接住,打碎了东西还得再被骂一顿。


    阿宝躺在床上缓缓调息,她五感灵敏,隔着软帐花罩,也能听见裴观在外间床上辗转反侧。


    眼睛盯住喜帐的帐顶,这顶喜帐必是裴三夫人花了大价钱找绣娘缝制的,一共一百个小孩子,或是蹴鞠,或是斗蟀,或是捉迷藏。


    比她成亲前家里备的那顶,还更精工细绣。


    个个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眉目神态,活灵活现。


    二人汗湿着贴在一处时,阿宝将帐顶上的娃娃们都看过,她指着那个扑蝴蝶的女娃:“这个可爱,我要这个。”


    裴观闻言便笑:“又不是去惠山捏泥娃娃,想要哪个就能要哪个。”


    今儿夜里,她看着帐顶心中却想……裴观与梅氏有孩子么?他跟那个姨娘后来有没有孩子?若有呢?他不要他的孩子了?


    方才她还不怯,还为莞娘鸣不平,可这会儿她又怯了。


    她便天真以为他没有孩子,薄,不代表没有。


    这夜二人都未能入眠,阿宝天明即起,裴观也是一样。


    一个在内室,一个在外室,从天蒙蒙亮,坐到天色大白,直到丫头们来叩门。


    叩门这事儿,自来是戥子做的,立春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推推戥子:“姐姐快敲门。”


    戥子翻翻眼睛:“你自己叩一回,少夫人又不吃人!”


    立春直摇头,她可不敢,这些日子,她连床前都不敢走近。


    戥子敲敲门,听见里头姑爷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两人这才推开门,刚迈进屋里,立春提着铜壶要去倒水,才刚倒了一半,抬头就见少爷的额角上鼓了一个包!


    “咣当”一声,铜盆铜壶全砸倒了,立春裙上还溅了热水,她痛呼出声。


    戥子进内室去收拾床帐,她半闭着眼睛,屏住呼息往帐子里一看,今儿竟好好的!被子也不乱,枕头也没歪。


    她还挑了挑眉头,听见外间立春打翻了铜盆,急急忙忙跑出去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三个字,被她咽回肚里,一道咽回去的,还有满满一口冷气,“姑……”


    阿宝坐在罗汉榻上,她早早推开窗,外头风吹进来,也没吹来她心头火。


    她自己也不知这火是因何而来的,二人分明立过誓言,从此无心可猜,可真遇上了,她却觉得事情不对。


    她死了多年,而裴观直到暴病,莞娘也还在呢!


    立春跷着脚,几乎是半跳出去的,一面跳一面应承:“是。”


    外头千叶看她这样,伸手扶住了她,少爷不喜欢屋里那许多人侍候,清早从来都是两个丫头进去,余下的在门口等候。除了服就更是如此,有两天的早上,她们分两列站在门口,等里面全无动静了,这才敲门进去。


    “怎么这样不小心?”千叶伸手扶住立春,刚想把立春交给螺儿,自己进去收拾地上的水。立春紧紧握住她,冲她连连摇头,又不断眨眼。


    她跷了只脚还赶紧逃出来呢,可不能在这时候进去!


    没一会儿戥子也出来了:“双瑞,你去要冰,再让厨房煮点鸡蛋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叫姑娘忍不住动手的?那就算是要动手罢,也不该伤了脸啊!这可怎么好!


    戥子着急忙慌让双瑞去取冰,立春被烫了脚,也去打井水来,里头搁上冰镇一镇。


    裴观用巾帕包着冰块冰镇,戥子进内室去冲阿宝直使眼色:究竟为着什么事?


    阿宝只看了戥子一眼,戥子就知,这事儿她是不会服软了。


    前几回,回回都是姑爷服软,今儿这遭,只怕难办。


    重设喜房都还满一个月呢?两人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直到裴观换衣出门去,他也没跟阿宝说一句话,这番若还不能叫她改改脾气,往后要如何长处?


    裴观沉着脸进翰林院。


    那个家中有母老虎的同僚姓高,高翰林一见着裴观就瞪大了眼:“裴……裴侍读,你这是撞到头了?”


    裴观“嗯”一声。


    裴观饮了半盏,倏地想到:“对了,前日落水的那个小姑娘,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下车的时候,他依旧不解阿宝为何生气。


    裴观依旧僵着一张脸:“不必。”


    高大人的药膏竟连盒子,都是他娘子用完的胭脂盒。


    张皇后也听过传闻,她一面笑一面道:“陛下真是,怎么还打听起臣子家事来。那高夫人身量不高,说起话来和风细雨的。”


    裴观无言以对,他只得又说一次:“我这是撞到的。”


    “愚兄痴长你一二十岁,有个百试百灵的法子。”高学士摸着胡子,凑近了对裴观道,“实在不成,你就下跪。”


    这是要同他分房?


    这句话,翰林院的同僚们,一个月总能听到七八回。高翰林他不是撞了脚,就是撞了头,推说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常看不清路,这才撞上。


    高大人如数家珍:“药物可就多了,红花油呢味儿太大,若要面圣,着实不雅,我这儿有个草药膏,是特意请人调配的,与寻常药物那可大大不同,裴大人要不,抹一点儿?”


    他那女儿,要是能学到林大有的一二分,就够裴观这书生好受得了。


    等人都退下去,景元帝对严墉道:“去,也给朕弄些薄荷冰片来,看着这些字就跟虫子似的在爬,困得很。”


    只有裴观闭口不言。


    高大人眼睛确实花,可他要真配上水晶叆叇,被家中母老虎揍的时候,那还不把脸给割伤了。


    “是梅郎中的千金。”


    他坐着车到了家门口,因有高大人的膏药,额上肿块全消,只留一点青色,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高大人,赶紧去配一幅叆叇,出了宫城就有一家,配上一幅挂在耳上,也就不会撞头撞脚了。”


    双寿话音刚落,就见少爷“啪”一声碰翻了茶盏,飞快奔出门去。


    “高大人,裴某确实是撞了墙。”


    但裴观白面如玉,玉上一点颜色就看得分明。


    裴观惧内,明儿六部就该全传遍了。


    这个双寿双瑞知道。


    严墉听了便笑,陛下就是这个护短的脾气


    直到登车回家,裴观还忍着气。


    听说裴侍读的娘手上有功夫,裴侍读的日子可不比他苦多了。


    严墉不仅知道那是草药膏,还知道那草药膏是谁给的:“恐怕是高学士赠药。”


    他点点额角:“是裴侍读额上抹的草药膏。”那草药只有一丝丝青绿色,抹在旁人的脸上看不出来。


    他刚说完不必,就有小太监来传:“裴大人,陛下宣召。”


    有那促狭的,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高叆叇,当着他的面都会玩笑打趣。


    春气一熏,人就爱困。


    裴观这一天,真是焦头烂额,他顶着额角上的伤口忙碌了整日,下衙的时候,那位高大人,还与他依依惜别。


    他此时见到裴观,大生同病相怜之感:“裴侍读撞了头,可冰敷过?”


    几人方才进殿前,都瞧见裴大人额角有伤,皆都低头笑起来。


    被老婆打,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大家难兄难弟,就该同仇敌忾。


    高学士摇了摇头,这是才挨头一回,嘴硬。等他多挨几次,这嘴就硬不起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任谁看了,都不敢相信她是个母老虎。


    双瑞双寿互相望一眼,双瑞心想,戥子姐姐不是说,少爷必定要是去哄少奶奶的么?可瞧着也没这个意思呀?


    “那,这林氏倒还留了手。”景元帝点了点头,“是个知道轻重的。”


    “子慕啊,百忍成金。”一脸坚毅。


    高大人冲他点了个心领神会的头:“明白,明白。”而后从袖中掏出那盒药草膏,塞到裴观手中,“愚兄给你的,收着罢。”


    严墉笑了:“陛下,方才那个,不是解乏的香包。”


    “并不是哪个亲戚家的孩子。”


    这个景元帝知道,高瞻这个人学问不错,就是怕老婆,见着老婆就跟老鼠见了面似的。他还问过张皇后:“你在内命妇宴上,可曾见过高瞻之妻?”


    裴大人这是,家里的葡萄架子倒了?


    景元帝不止是召见了裴观一人,几人一周进殿议事,按品阶站,裴观是从五品,站在最末。


    不过半天,高学士就成他愚兄了。


    “这个撞到头啊,”高大人笑眯眯的,“最好是用井水敷,井水有奇效,没井水用冰也成。”


    “草药膏?”


    人往鱼乐榭去,进了屋却见阿宝不在,问道:“少夫人呢?”


    “呵,翰林院是捅了老虎窝了?”景元帝说完,想到裴观的妻子是林大有的女儿,林大有那一把子的力气,生生能将奔马勒住!


    额角的大包已消下去大半,可总还留点痕迹,方才有好几个同僚问过他了,他都说是撞到头了。


    小太监在前面引路,时不时的回身望这位裴大人一眼。


    裴观刚要起身,又扭头看向高大人,高大人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胭脂盒子大的瓷盒儿,打开盖子。


    自打上回面圣之后,景元帝再无传召,怎么偏偏是今天要面圣!裴观只觉得自己前途多舛,万不得已伸手挖了点,抹在脑袋上,刹时清凉一片。


    裴观忍气吞声:“敷过了。”平日他都骑马进宫,今日是坐车进宫,车中还在冰敷,松烟都不敢抬头看他。


    裴观自认涵养功夫到家,此时也不由动气,他一掀袍角坐到榻上。可不能哄她,若真养成了高大人妻子的性子,如何是好?


    屋里就只有双寿双瑞两个小丫头在:“少夫人去卷山堂了,她说……她说今儿就住在卷山堂。”


    离得虽远,景元帝最闻见一股子薄荷龙脑味儿,他议完事问:“春日里觉多犯困,是哪个带了冰片薄荷的香包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