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处于情绪激动的发泄时期,鹿晚游的哭声也是细细小小的,不似孙萝,嚎得恨不得所有人都能听见。


    但就因为她更克制,语调悲切,在夜晚杂乱寂静的院落之中,听来尤其可怜,令周围人都有些不忍。


    那器修女弟子更是心急,她没想到自己的感激,还牵引出这样一桩伤心事,听过之后越发心绪激荡,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师妹莫哭,既然此琴如此重要,就算我本事不行,我还可以去找其他师兄师姐们一起来帮忙,我们炼器堂一定尽量将它修好的!”


    能得如此助力,鹿晚游心中的感激无法言说。


    好似这些日子积攒的辛苦,都是为了成全这一刻,也都是值得的,她并没有像个傻子一样做无用功。


    人还在抽泣不止,脸上沾满了泪水,却又忍不住露出欣慰的微笑:“谢谢,我不求它跟以前一样琴音精准,只求你们帮我复原外形就行。等它修好,我再也不乱用它了,一定把它好好安放在家里,当做对父亲的怀念……”


    在这一顿哭泣和安慰声中,时间越发晚了。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你们一起将她送回去,路上小心。”


    在场能有权利指使别人的,自然只有百里渊一人,他已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双眼也从盯着虚空中的某处,转为紧紧闭合,没有人知道,此类表情下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得了命令,大家自然立即行动起来。


    两名女弟子将鹿晚游并另外两人,一起送出院去,剩下的人则在悄声讨论之后,继续收拾这杂乱的院落。


    空闲下来的,又只剩下百里渊跟孙萝了。


    孙萝的手还被仙法给捆着,以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抵挡住百里渊的手段,逃跑挣扎都是没有意义的。


    尤其是不久前,划过她脖子的那一剑,不论百里渊是不是故意的,都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她再也不敢有其他心思了,只能小心观察百里渊的表情,猜测在他皱眉闭目的时刻,适不适合开口求饶。


    “师兄……”


    方才鹿晚游哭得楚楚可怜,惹来大家心疼,这也给了孙萝一丝灵感。


    她一边打心眼里厌恶,一边又觉得是个可学的办法,马上换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比自己平时用来哭诉撒娇的样子,还要多几分哀怨悲伤。


    “这件事我知道错了,我也是昨天没打赢她,才一时糊涂……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保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现在这么晚了,我脸上的伤口也好疼,想回去休息。”


    可怜卖到了极致,错误也直接承认,孙萝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好,百里渊怎么都该动摇了。


    孰料,听完她的话,百里渊确实重新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同意放走她,反而是——


    “既然认错,那我便送你去刑堂。”


    这个结果跟孙萝所想完全不一样,她嘴巴大到能塞进去一颗鸡蛋了。


    刑堂是个什么鬼地方,那时犯错的弟子们受罚之处,师兄怎么能把她送去那!


    “我不!”凄婉装下去,孙萝一下子激动起来,却是真心想哭了,“师兄你看看我的伤啊,我比她们几个伤得都要重,还很疼!不赶紧处理万一毁容了怎么办,父亲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的!鹿小姐她有父亲,我也有啊……你怎么能这对我。”


    她闹任她闹,百里渊只当没听见,伸手将她身体转过去,推着向前走。


    “脸上的伤让刑堂弟子帮你处理,孙长老那边,我也会亲自去禀告,不让他担心。你安心受罚就是。”


    *


    鹿晚游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亲自将琴送到了那个器修师姐的住处,又同她说了一会话,吃了点果腹的东西,得到许多安慰之后,整个人好似重新活了过来,才满心欢喜地踏月归家。


    今天一天下来,她哭了很长的时间,像是将身体里的情绪和泪水都倾泻尽了,照理说现在应该已经困顿不堪。


    可实际上,却因为身体另外填塞进一股好大的喜悦,反而整个人浑身轻快,步履矫捷,便是再去清扫后山估计也不在话下。


    一路开心自在往住处走,鹿晚游转过巷道,看向屋子门口却陡然一惊。


    她发现大门旁边的墙上,似乎倚靠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灯光昏黄,那人的大半身形,都被屋檐投射下来的浓浓阴影给遮挡住了,看不太清楚。


    尽管有些眼熟,心里马上蹦出一个名字,但鹿晚游又觉得不太确定了,因为那人不像是能安静站在门口等人的样子。


    “谁?”


    她没敢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出声询问,也不知道这奇怪的人半夜前来所为何事。


    人影动了,扭头看过来,熟悉的面部线条在鹿晚游的眼中逐渐清晰。


    “你吵什么。”那人说着,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和不开心。


    还真是他!


    若换做是旁人,鹿晚游的反应还没这么大,一听见是百里渊的声音,她立即收起脸上的高兴表情,越发不想上前了。


    自己才说了一个字,哪里就吵,这人真是从头到尾,不讲一点道理。


    “分明是你大半夜在这里吓唬人,怎么是我吵。”


    阴影里,百里渊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像是比这片漆黑的阴影更加幽暗:“我站在这里动都没动过,吓唬谁了?”


    方才接话完全是嘴快了,辩解完毕鹿晚游才意识到,她心里对百里渊的气可还没有消除呢,现在的好心情跟他更是毫不相干。


    这样的人,在琴被修好之前,她暂时是不想跟他说话的。


    居然还反过来说她的不是……他若执意要靠在这墙上,就让他靠好了,左右与她无关。


    定下主意,鹿晚游在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中,硬顶着平静不在乎的脸色,上前一言不发打开了自己的屋门,转身进去便随手要将门关上。


    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却没料到还有比她反应更敏捷的。


    门还未合拢,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便硬生生地撑在门上,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阻拦下了她的动作。


    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的,鹿晚游蹙起眉头,不服输的也在手上加大了力道。


    可两人之间的力量终究悬殊,她哪是百里渊的对手,她这边手脚并用暗暗使劲,那边人单手都有盈余,眼睛都未眨一下。


    累了一天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鹿晚游只好放弃,门依旧抵着,不甚高兴地问他:“你要做什么?”


    百里渊从来都是目的明确之人,他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


    今夜突然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想单独找鹿晚游谈一谈,在把孙萝送去刑堂之后,他马上便折返来这边。


    结果屋子里黑灯瞎火,人影都看不见,他就只能无聊地站在一边等候。


    许久,要等的人终于慢腾腾回来了,脸上舒心的表情顶替掉了之前哭泣时的哀伤,百里渊觉得,或许可以开启一个不错的谈话。


    可这人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要将他关在门外面,理都不理,与白日在山上那是如出一辙。


    百里渊冷哼着笑了一声:“待客之道呢?”


    鹿晚游心里本就气他,也怵他,哪怕放在大白天,都不敢将他放进屋子里,更别提现在是晚上。


    见他还坚持推门,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有事情可以明天再说,哪有客人这么晚登门拜访的……”


    冷漠的眸子再一次眯缝起来,显示出百里渊此刻十足的不悦:“你知道我在这等了多长时间吗?”


    若不是事出有因,他根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结果还要吃闭门羹,这可是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稀奇事。


    “……”


    脸颊皱成一团,鹿晚游当然清楚自己这种行为算得上十分无理了,可人她是真不敢放进来。


    只能心虚地再问一遍:“那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呀?”


    抬高下颌,百里渊不满地俯视着她:“你确定要这么跟我说话?也行。”


    说完,他突然扭头朝另外一边看过去。


    巷道拐角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人正在走近。


    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鹿晚游的心也一下子悬了起来,想看又不敢探头朝外面看。


    要真有人过来,让人看见她跟百里渊这么晚了还在住处的门口说话,可不得了……想想这个场景就让她脸红又尴尬。


    “那、那你先进来吧。”


    实在是迫于无奈,鹿晚游只能迅速转换态度,僵着脸色将门缝打开一点,赶紧把人放进来。然后砰的一下,立即将门关上,生怕慢了一步就被外人察觉。


    “呼……”凝神听听外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鹿晚游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抚了抚心跳,正想回头叮嘱百里渊等会说话的声音小点,说完了就快点走,却发现这人居然比她这个主人还要自在,此刻居然已经燃起烛火坐在桌边了,根本不需旁人招待。


    倒是鹿晚游她自己,因为原本就不宽敞的屋子里,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身形高大、压迫感极强的男人,还是她一心喜欢过的……此刻根本就不敢随便靠过去,只好一直呆呆地在门口站着,宛如一个守门人。


    主客的身份竟完全颠倒了。


    百里渊只回头淡漠地瞧了她一眼,便将她的紧张和局促全都看在眼中,他也不说话,单独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稳稳当当放在了桌上。


    深夜独处一室,即便被他周身极强的气场压得浑身不自在,连脑子也逐渐慌忙,鹿晚游还是意识到了,这个小瓶应该就是百里渊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


    “什么东西?”她问。


    “药。”


    看瓶子的形状,鹿晚游就已经猜到了,百里渊会拿出来放在桌上,也多半是准备送给她。


    想他在门外等候这么久,居然是为了给她送药。


    与上次自己主动送他点心却遭遇众人嘲笑的场景作为对比,此刻无疑是值得开心的,鹿晚游的心跳也确实突然加快了一拍,难掩这种被弥补的激动。


    但是她的脑中,此刻还纠缠有其他复杂的情绪,很快便将这种欣喜压制下去。


    她不缺药,缺的是一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