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清思殿。
贾蔷只打量了一眼六十左右年纪、略显清瘦胡须有些斑白的太上皇李煦忙低下头去跪倒磕头：“微臣贾蔷参见太上皇，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李煦的声音不大，但是厚重平稳且中气十足。
“谢上皇。”贾蔷站起身来低头侍立。
李煦也在打量贾蔷，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颀长面容清秀。
虽然面孔上还有些稚嫩之气，举手投足却是流露出和年龄有些不符的老成持重。
更难得的是并没有像大多数人头一次看到自己那般的不知所措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难怪自己的宝贝女儿会对他另眼相待。
难道宝贝女儿真的对这小子有什么想法？想到这里，作为老父亲的李煦突然对贾蔷生出意思厌恶……
“爹爹，贾蔷说你六下江南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李清妘说道。
“哦？大好事？你倒是说说，下江南怎么个利国利民了？”李煦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是有些怒气。
他现在自己都承认南巡是劳民伤财的事了，这个贾蔷竟然说是好事，这不是赤裸裸的颠倒是非吗？原来贾蔷不过是个阿谀奉承之徒！
“还愣着做什么？说啊！”李清妘催促道。
贾蔷只得将方才的那一番花钱可以带动经济发展的话说了一回。
听贾蔷说起那些经济之道的话时李煦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可细想想似乎有些道理。
不过因一开始就对贾蔷没有什么好感，李煦忍不住诘问道：
“依你这么说，国库充盈、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反而不是好事了？”
贾蔷道：“若是米烂陈仓，民间却仍有百姓食不果腹，那就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贫富差距巨大，权贵富商们都把金银放入银窖或者深埋地下，而黎庶则为了几文钱而发愁那更不是一件好事。”
李煦冷哼了一声道：“小子无知。若是人手头里有了富裕金银，或许有人会埋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或者传给子孙后代。
可那些商贾们却想着拿手中的钱去赚更多的金银。大户人家也会想着买更多的土地田庄！
天下大多数的金银还是会在世上流转的。”
贾蔷道：“若是商贾们拿了钱去做更多更大的生意自然是一件好事，他们就会需要收购更多的产品、雇佣更多的人手，这当然是刺激了经济的发展。
可是若是购买土地，那却是一件后患无穷的坏事了！”
“哦？购买土地怎么会是坏事？”李清妘忍不住问道。
贾蔷微微一笑道：“凡一州一县的耕地多是有数的那些。
有大户人家多买了十亩地，也就意味着有人失去了十亩地。
这十亩地放在大户人家眼中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罢了。
可是对于小户人家来说，这十亩地可能就是他家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或者是家中有人生病需要请医问药、或者是因为灾荒年景收成不好，欠了地主家的印子钱还不上而被迫出卖土地。
失去了土地，他们也就失去了一切，为了生计就只能沦为佃户、甚至为奴为流民了。
若是长此以往，任由大户人家肆意吞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的人多了，时间长了这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一旦再遇到什么大灾之年，这些失去土地活不下去的流民便会揭竿而起。
历朝历代因为土地兼并严重而导致亡国的事可不算少了。”
李煦再次看了贾蔷一眼，心中却是有了些许变化——看不出他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识。
因又问道：“照你这么说果然是个大隐患，那么你可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吗？”
贾蔷微微一笑说道：“若想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首先要明白为何这些人要想尽一切办法的买地。”
李清妘忍不住又说道：“这还用问吗？自然是为了一个利字了！他们买了土地，再转手租给佃户，在家里坐等收租就是了。
当然是土地越多收上来的租子也就越丰厚了！”
贾蔷一拍手道：“公主所言不差，只是还有一点你却忽略了。自古以来兼并土地的主力永远是士绅阶层！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一个先天优势：手中的田亩无需像朝廷缴纳赋税！
因而他们兼并了大量的土地后不但造成了民间大批的百姓失去土地，还造成了国家税收的直接减少！
所以到了每个王朝的末期，这些士绅手中捂着大量的土地，富得流油，而百姓们却是流离失所，朝廷也税收减少入不敷出，再加上天灾人祸、外族入侵等原因，内忧外患皆有，却拿不出钱来招募、供养军队，最后终于被推翻，改朝换代！”
或许是对改朝换代四个字有些不喜，李煦蹙眉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土地兼并之害，还没有说解决之道呢？”
贾蔷却反问道：“那么，太上皇觉得我方才说的那些土地兼并的原因可有道理吗？”
李煦点头道：“有些道理。”
贾蔷接着说道：“若想要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自要从根本入手，方能永除后患。
那么就要让这些士绅不能再从土地兼并中活得好处！
既然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为何不能有‘士绅置地与黎庶同税’的事？
将士绅与百姓同等对待，来个摊丁入亩一体纳粮！
只要土地在你名下，就要按着朝廷的税法足额纳税，如此一来势必他们兼并土地的兴趣就没那么大了。
当然，就算让士绅纳税，他们仍是购买土地仍是有利可图的，毕竟他们可以压榨佃农。
那就再狠一点，按照每户人口计算，人均占有的土地越多，缴纳的赋税就越多！”
李煦沉吟片刻问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话你听过吗？”
贾蔷答道：“这不是汉高祖皇帝提出来的吗？这个想法虽好，却并不现实。
太平年月、盛世时可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到了乱世之时呢？又有几个士大夫会和社稷共存亡？
就算是改朝换代了，对于大多数士大夫来说，不过是换了个皇上，他们仍是望族、其子弟仍然会出将入相。
他们仍然可以继续骑在普通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李煦突然冷笑一声道：“贾蔷，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宁国公的玄孙，也算是士大夫人家出身吧！
你说出这些话来，就不怕得罪了天下士绅、甚至是你自己家族，最后没有容身之地吗？”
贾蔷却是苦笑道：“我知道，可太上皇问起了，臣安敢不说？”
“哦？那你倒是个敢仗义执言，不顾家族利益，为天下百姓代言，为社稷着想的忠臣咯？”李煦的表情有些玩味。
贾蔷答道：“这个臣不敢当，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其实这些话我相信太上皇也能想得到，只是千百年留下来的传承，哪里就能说变就变的呢？”
李煦又沉默了。
的确，贾蔷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可是若要改变却很不现实。
就说他那个“摊丁入亩一体纳粮”的想法，只要一公布出去势必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士绅阶层的一致反对。
这些人不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在民间都是有着极大的影响力的。
如果触及了他们的利益，说不定到最后反倒是他们先跳出来造反了，到时候肯定会天下大乱。
见李煦不说话了，李清妘只以为贾蔷说的哪句话不中听了，忙说道：
“不是说下江南的事么？怎么就说道什么土地兼并上了？贾蔷你接着说，方才你怎么说的来着？
之所以民间会有那么多人说太上皇下江南不好，是因为贪官污吏从中作梗，将好事办坏了是不是？”
“是……”贾蔷便又接着说起方才的那些话来了。
李煦也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脑子里却仍想着方才贾蔷所说的土地兼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