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给我咬他们。”
林玉生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院子里缓缓走进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乌黑顺亮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高高盘起,她上着青绿绣金束腰交领马甲,月白箭袖中衣,下着青绿马面,脚踩长靴。
女子左肩挂弓,腰间银甲左边挂着兽皮箭囊,囊中装有各式箭矢。一双杏眼灿若明月,她笑意盈盈地走进院子,粉嫩的脸颊上酒窝若隐若现。
冷清的长宁县衙再一次变得热闹非凡,大白鹅直直地追着王二夫妇咬,一口一下咬出红印,追得他们满院子乱跑。
女子轻叩院门,下一秒大鹅如同得了什么指令似的,竟将王二夫妇往院外赶去,直到追入山林没了踪影。
女子便将食指抵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山林中一抹白色身影便窜出来,直奔向女子脚边。女子弯腰将大白鹅抱了起来,从腰间香包中取出一块小鱼干,喂给大白鹅。
林玉生看着被赶跑的王二夫妇,明白眼前的女子是在帮自己,急忙作揖谢道:“在下林玉生,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听到林玉生的话,女子的眼眸闪闪发亮,她将大白鹅放下,把左肩的弓箭取下,那大白鹅竟乖巧的接住。
紧接着女子小步跑到了林玉生面前,惊喜的喊道:“夫君!”
夫君?!
林家众人再一次震惊了,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子竟唤林玉生,夫君。
“你是谁?为什么唤我兄长,夫君?”
林清云急步走到林玉生身前,隔在二人中间,一脸警惕地问。
“哎呀,原来是云妹,我是苏巧儿,你嫂嫂啊。你忘啦,小时候,你天天追着嫂嫂亲呢。
小云儿,都长这么大了,今年十一了吧,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苏巧儿一点不恼,她笑着弯腰,捏了捏林清云的脸夸赞。林清云被她的热情惊到,退了一步,羞涩道:
“谁是你云妹,我不认识你,我哪有嫂嫂····”
苏巧儿心里暗笑林清云可爱,便从怀中拿出婚书正准备解释。
“巧儿!”
李老夫人看着苏巧儿就觉得眼熟,听到她的姓名,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十六年前订下的娃娃亲。
她在丫鬟的掺扶下,走到苏巧儿面前,伸手抱住她。
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苏巧儿,她的眼底划过一丝怀念,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苏巧儿也紧紧回抱住她。
“巧儿哎,我的乖乖媳妇!”
“娘亲!巧儿好想你。”
林清云看着眼前母女相拥的一幕,拽了拽林玉生的袖子,疑惑道:“兄长,这,这怎么回事啊?”
半晌没回应,她转头一看,自己的兄长正愣愣地看着苏巧儿,嘴里还喃喃自语:“巧儿,巧儿。”
李老夫人松开怀抱,从袖中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她又握住苏巧儿的手,看到一脸疑惑的女儿,温声道:
“云儿,娘来介绍一下,这是你苏伯伯的女儿,苏巧儿。她的确是你的嫂嫂。当年,你爹和你嫂嫂的爹是同乡,一同进京赶考,后来竟又有缘地共职一处。
因此,我们两家感情一直很好。后来玉生两岁的时候吧,巧儿的娘怀上了巧儿。”
提到苏巧儿的娘时,李老夫人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哀伤,苏巧儿揽住她的肩膀,眼里浮现出难过,李老夫人拍拍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继续说道:
“我们两家便约定,一男一女就定下娃娃亲。巧儿出生后,我们两家人都很高兴,虽然,云秀,她······”
“云秀是谁?那后来呢,云儿怎么没什么记忆。”
“没大没小,云秀是你嫂嫂的娘,你该叫沈伯母,她在生下你嫂嫂后没多久,身体不好,因病去世了。唉,后来啊,我们就写下婚书,订了婚约。
因为当时你还小,所以不记得。之后,我们又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直到玉生八岁,你一岁左右,因为你们爹官职调动,两家人便分开了。
如今,你们夫妇二人终于又相见了。”
李老夫人怀念地讲述着从前,讲到最后,她拉着苏巧儿的手,放在林玉生的手上,在上面拍了拍。
苏巧儿看着二人交叠的手,脸颊变得淡粉,她眼波横斜,有些娇羞地望向林玉生。
没成想,林玉生也望着她,两个人对视几秒,又同时低下头。
苏巧儿脸上的红晕更加浓了,林玉生的耳根到脖子处都显出粉色,可那平放的手却合握了起来。
“娘亲,你快看,嫂嫂和兄长的脸怎么红啦!”
“你这小丫头,话多。还不快来厨房,给娘搭把手,今日好好给你嫂嫂接风洗尘。”
一听林清云的话,两人合握的手蓦地放开,皆背过身去。
林清云躲到母亲身后,对着苏巧儿二人做鬼脸。李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小夫妇,心中甚是欢喜。她佯装恼怒地揪了揪女儿的耳朵,拉着她走了。
苏巧儿和林玉生二人看到人走了,也都松了一口气,苏巧儿这才转身仔细打量自己许久未见的丈夫。
林玉生身穿玄色圆领大袖绣纹袍,头戴软角幞头,脚踏官靴,身形如竹。消瘦的脸庞更显棱角,鬓若刀裁,鼻若悬梁,却生得一双桃花眼,气质便陡然变得温和。
被那双桃花眼瞧着,苏巧儿甚至觉得六魂七魄都被那汪深潭吸了进去,她想起每回父亲轰走上门的媒婆之后,都会对自己说的话。
“小巧儿,这些夯货哪配得上你,你的夫君可俊着呢!”
确实很俊,苏巧儿忍不住偷笑,脸颊处的酒窝愈发明显。林玉生注意到她在偷笑,深吸一口气,有些局促地开口,一抹红又悄然爬上他的耳根。
“苏,苏姑娘,多年未见,你最近过得可好?”
苏巧儿看着林玉生局促的模样,起了捉弄的心思,她直接上前挽住林玉生的胳膊,踮起脚和他凑的很近,嗔怪地说:
“夫君,怎得这般生分,夫君应该,唤娘子呀。”
林玉生望着那双离自己极近的杏眼,忽闪忽闪的,分外迷人,克制般地闭上了眼睛。
“苏,苏姑娘。你我二人虽定下婚约,但还未成亲。男女授受不亲,不知姑娘可否离在下稍微远一点。”
“娘亲,兄长怎么回事啊,嫂嫂都这么主动了,兄长却一副扭捏的模样。”
在厨房窗户偷看的林清云话语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哈哈,你兄长自小就是个书呆子,一心扎在书里,小时候就只有你嫂嫂能把他从书海里拽出来。
长大了,更是一心考取功名,琢磨为官之道。任什么女子与他示好,他都不理会。
不过,别看玉生嘴上古板,他的动作可没半点拒绝的意思,还不是顺从地让你嫂嫂挽着。
要换别的姑娘,他早逃到八百里外了。看来,你兄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只喜欢你嫂嫂。”
林清云又仔细打量二人,果然看到林玉生半步未挪。
“果真与母亲所说,一般无二。”
“好了好了,赶紧做菜吧,你嫂嫂赶路过来。肯定饿了。”
苏巧儿一听这话,眨巴眨巴眼睛,她缓缓放开林玉生的胳膊,从怀中掏出手帕,捂住脸,话中带着哭腔。
“夫君,你小时候,都是唤巧儿娘子的。
夫君信中所写都是假的吗?现在真见到巧儿,是不是觉得巧儿长得不好看,嫌弃巧儿。”
林玉生看见苏巧儿哭了,急得不行,他急忙去拽苏巧儿的衣袖。
但苏巧儿却生气的躲开了,依旧捂着脸,扭过头不看他。他只好边解释,边围着她转。
“不,不是!娘子,不要哭。都是玉生的错,不该如此说话。
娘子,是玉生平生所见最漂亮的女子。玉生也从未忘记娘子,只不过·····”
苏巧儿的嘴不悦地撅起:“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是玉生日日思念娘子,本与娘子月月书信往来,可上月突然失了音讯,心中焦急。如今见面,心中自是欢喜。
可娘子独自前来,并未言明。这路途之凶险,要是出了什么事,玉生心中实是难安。”
原来是生气自己没告诉他,她想。苏巧儿将帕子悄悄移开,发现林玉生的脸憋的通红,目光都不敢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住低头偷笑。
低头时,恰好瞥见林玉生露出来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她的思绪一下子抽回到小时候。
她想到小时候的林玉生因为长得好看,总是有小姑娘往他身边凑,但他总是冷冷的,又天天看书,满口孔孟之道,小姑娘们都被吓走。
男孩子又因为他样貌俊美,有才学,受老师夸赞,更不愿同他交友,最后所有的同龄人都不愿意同他玩闹,林玉生也乐见其成。
只有苏巧儿,是例外。从小到大,她一天到晚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夫君的叫着。听父亲说,她刚出生,那时候父亲还未辞官,母亲又去世了。
于是,父亲便拜托李老夫人带她,苏巧儿几乎是在林玉生的床上长到能下地的年纪的。
从小就听大人们说好看的哥哥是自己的夫君,她便时时刻刻黏着,林玉生更是习惯了。
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玉生,这是你的小娘子,以后要好好保护她,不能欺负她。”
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年,李玉生八岁的时候,随父亲离开了青州。
苏巧儿清楚地记得当时六岁的自己哭得撕心裂肺。后来看苏巧儿终日闷闷不乐,她爹就交给她纸笔,让她写信。
于是她就天天写,一个月洋洋洒洒十几封,林玉生封封都回。
十年来,即使林玉生的父亲官职调动好几次,苏巧儿也随着父亲天南海北的走镖,他们却一直未中断联系。
苏巧儿一直记得,林玉生离开青州那天,是个雨天,雨水打湿了道路,变得泥泞。她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边哭边追着马车跑。
林玉也生探出身子努力将手递给她,两人都死死地抓着对方的手不愿放开,他的手腕处还被磨出了血痕。
马夫急忙停下马车,林玉生跳下马车,两个人就紧紧拥抱在一起。
苏巧儿脸上的泪水与雨水交织,林玉生拿出手帕,温柔地擦干。
她记得自己哭着问:“夫君,能不能不走,不离开巧儿。”
她记得他说:“巧儿不哭,玉生发誓,这辈子,只会娶巧儿为妻。等我长大,一定回来娶你过门!”
“娘子,心情好些了吗?”
林玉生看苏巧儿半晌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开口。抬眼望去,却发现她的眼里半滴泪水都无,原来是装哭。
苏巧儿也被他的声音从回忆里唤回,她发现林玉生已经发现她是装的,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嘴角上扬,脸上的酒窝浮现。
“书呆子,骗你的啦,还是和以前一样,呆呆的。
巧儿没回信,是因为没收到信。及笄礼一过,我就从家中直奔你而来。夫君,你的信里写了什么,可否与巧儿说说?”
林玉生明白是苏巧儿捉弄,却并未恼,听到她的解释,上前抱住她。
“娘子不哭了,就好。原来是玉生错怪娘子了,因为即将上任长宁,怕娘子找不到我。
便修书一封,让娘子在家等我,待安顿好,便去接娘子。”
苏巧儿被突然抱住,脸上也爬上朵朵云霞,她听着林玉生的话,缓缓靠在他怀里,两个人都闭上眼睛。
“巧儿等不及夫君接啦,自己先来了。”
“都是玉生的错,让娘子久等了。以后,你我二人再不会分离。”
“嘎!”
一声鹅叫再次打破了这甜蜜的氛围,富贵叼着弓箭大摇大摆地来到苏巧儿的脚边,蹭她的衣裙。
两个人都低头看向它,苏巧儿拿过它嘴里的长弓,又一只手抱起它,紧接着用脸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头。
“对不起,富贵儿,弓箭太重了,娘忘记拿走了。”
“这是富贵?长这么大啦?”
“对啊,你我都十年未见了!”
“是九年四个月零三天。”
“算的这么清楚呀?”
“嗯。”因为一直想念。
天朗气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笑容明媚的少女,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如同他们的命运。
富贵没了束缚,便撒泼地乱跑,转眼间就钻进了中间的茅屋,苏巧儿也跟了进去,她怕富贵把屋子弄乱。
富贵满屋子乱窜,苏巧儿见喊它不应,她便佯装生气地拍向屋子中心的条案。
“林富贵,你给我站住!”
下一秒,只听嘎嘣一声。
条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