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杏在晏炽这句云淡风轻的话里，地动山摇了。
她几乎要颤着手，给对方递回一个封了印花包装纸的礼物，说：“喜欢的，这个是……是我们出版社刚校印上市的新书，诗集来的……”
也没什么东西好相送，太过贵重显得心思昭然，书的话最好了，既不物质，又有意义。
而且是诗集，偶然翻阅的话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和心境，如果他读的话。
否则，压奶茶杯也不是不行。
晏炽口罩上的眼睛微微顿了下，看着面前的包装书，却没有马上接，林知杏一时又冒出了个念头，不会是不能收顾客的礼物吧，她忙道：“那、那我当作是留在你们店里的书籍好了，你们奶茶店一直以文化为宣传点，应该不会拒绝一本书吧？”
她最后那句话实在是冲动之下的说服，但又似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晏炽接了过去，说：“谢谢。”
“你们可以看看，我也是给我们新书做宣传。”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话时低着头，被店里的噪音笼罩，蚊蚊蚋蚋地试探着。
而后又似怕晏炽反悔，提着放有纪念章的袋子就走了。
步子飞快溅在地面的潮湿上，差不多走了有一个路口，才猛地想起来，她忘了买奶茶！
那……那要不要回去买呢？
实在是难为情，林知杏懊恼地咬了咬嘴唇，步子前进又后退，算了，明天再去买吧，反正书也送了，总不至于是白拿人家的勋章。
想到这，林知杏打开袋子来看，忽然眼眸一愣，眉头微微挑动，勋章是一套，由长条形纸盒包装固定，总有五枚勋章，代表春夏盛开的五种花，也是店里选用的五款花茶。
她心里不由惊叹，这种美丽而无用的事物实在令人快乐。
她将袋子挎到小臂上，将这一盒礼物拿出，朝着江边的风景拍了张照片。
接着打开奶茶店的企业微信，发了过去。
然后灵机一动地冒出了个想法：【我将勋章放到不透明的罐子里，哪天想喝奶茶就伸手抓一个，决定我今天喝的是茉莉or栀子。】
送礼物的人享受被回馈时的情绪价值，收礼物的人自然要配合完美咯。
她也没有打算收到回音，回到出租屋后，把一个绿植的水培玻璃罐用碎花布裹住，然后把勋章都摆进去，轻轻地摇晃搅混。
金属勋章和玻璃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声，忽然让她想起自己从前写过的一首诗歌。
也被收录进了今天送给晏炽的诗集里，但他自然不会认出，因为就像这些纪念章一样，和其他作者的诗歌混成了一册，她也不是用的真名，而是代号「一陂春水」，源自王安石的诗句“一陂春水绕花身”。不过写的并非古体诗，倒有点像《天气预报》：
「雨滴在地上打圈
像上帝赐予的戒指
透明又闪闪发光
我愿意听从旨意
在下一个路口决定
rain or ring
走进雨幕，还是嫁给你」
林知杏挠了挠额头，但愿晏炽还是别认出来吧。
选材的时候，主编说这段适用性很强，或许别人能买去当结婚官宣语。
呵，这年头实体书还是得派上点用场。
晚间林知杏在朋友圈给奶茶店做宣传，配图发了今天在江边拍的纪念章，很快评论底下就冒出来了几个人问怎么买，她即刻宣传说是奶茶店的周边，可以去店里问店员。
一旦到了店里，自然就会随一杯咯。
林知杏觉得自己真会做营销，不然就不做文字责编了，改去市场部吧。
“嘟～”
忽然，手机屏幕的顶端滑下一条刘海信息，是奶茶店的企业微信号，对方回复了她今天的留言：
【先不要抓阄，明天店里新品买一送一。】
林知杏很快就从床上弹坐起来，接着就看到奶茶店的用户群里发了活动通知。
她立马给同事群转发，但很快手机又“嘟”了一声，她看到店长的企业微信号给她单独发了一条提醒——
【限自取。】
自取？
要么午休结束后去买，因为奶茶店离公司不远，要么晚上下班再和同事一道去，她立刻给店长回复：【谢谢提醒！我明天会叫上朋友一起去买的！】
“嘟！”
屏幕上滑出一条消息：【你要快一点来。】
快？
这个「快」就让人有些着急了，好像是要抢的一样，林知杏突然明白为什么是限自取了，如果可以外卖，早就被人提前预定完了！
她连忙回复：【嗯的，我会上午过去。】
说着，林知杏就想顺口问他有没有看自己送他的书，但又像是要深聊下去一般，没有边界了，于是她又敲着键盘接了句：【奶茶和书绝配，一个失眠，一个助眠，晚安。】
既提醒了一下，又无需对方应答。
他回了一个笑的表情包，不是内涵式的微笑，而是一个会脸红的【可爱】笑脸。
第二天奶茶店营业，江边的风景照在落地玻璃墙上，阳光很稀薄，但人很多。
林知杏看到晏炽的时候，他在后台操作间里，正挽着黑色衣袖在冲奶茶，黑色手套，黑色口罩，还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
似乎被他察觉到了自己的眼神，又或者是他刚好要走出来，所以林知杏又和他对视上了，别人在工作时间，她不好寒暄打扰，于是跟旁边的同事们一起点单。
“您好，我们要十六杯。”
听到这个报数的时候，店员和晏炽分明抬眼看了过来。
点单的地方，林知杏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同事，大家都在扫码付钱，但被店员这样看的时候，林知杏就变成了那个脸红表情包了，小声道：“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你们……真捧场啊。”
点单的小姐姐笑了笑，林知杏也很抱歉，不敢看晏炽，因为他是做奶茶的那一个，会不会把他的手摇累啊。
果然很快，晏炽又回到后台的操作间了。
“对了，你们那个纪念章要怎么领取啊？”
忽然，一旁的连春插了句话，把林知杏的心一挑，眼角的余光又在看流水线上的高个子，就是一个转角的距离，他在白噪音里，不知道听没听见。
此时店员回复道：“这个是买奶茶套餐送的，但现在店里暂时没货，可以在小程序选购的时候关注一下。”
连春轻“噢”了声，又回头跟其他同事聊了起来，奶茶店十点开门，他们到的时候是十一点半，买到就提去吃午餐，是以……
林知杏的身后才会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亲友团。
此时他们排在领餐区，店员一份份打包还需要时间，于是林知杏壮着胆子问了句：“你们中午一般去哪里吃午餐呀？”
一句话让打包的小姐姐愣了下，本来没什么光的眼睛笑了笑，说：“我们很忙的，中午一般点外卖，或者自备，如果出去吃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
连春一听，也顺嘴接了过来：“那你们是两班倒吗？”
“对，下午的班会一直上到晚上十点。”
林知杏脱口问道：“那下午几点换班？”
她眼睛的余光看到晏炽又做好了一杯。
“两点。”
店员小姐姐双手提来了两袋。
身后的同事赶忙接了过去，接着又是两袋，如是重复了四次，一袋装两杯，一次递两袋，一共十六杯，交接完毕。
大家恭敬地说了声谢谢。
店员小姐姐隔着口罩微笑：“欢迎下次光临。”
连春走出来，轻“哇”了声：“太丢脸了，后面的人都盯着我们看，队伍一下子等了好长。”
其他同事说：“那也是营收，我们属于大客户了。”
林知杏抿了抿唇，陷入沉思：“可是他们应该没有提成吧，每次联名和促销都好辛苦啊。”
连春“诶呀”了声：“你不是说他们限量供应吗，我们才着急忙慌地来领取，说明食材有限，他们也做不了多少杯了。”
一旁的周远辉说：“我怀疑是饥饿营销，其实一直都有食材，但让我们着急去占这一波便宜。”
林知杏闷闷道：“那也是辛苦了店员……”
他们走过便利店，她忽然透过玻璃橱窗看到里面一排排明亮的食品包装，又走了几步，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朝连春道：“你们先去餐厅点菜，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
连春还想问她要买什么，林知杏也找不到理由，就推了推她道：“你们快去，不然没位置了。”
说罢，转身往便利店进去，自动门响应，滑开时对她说了句：“欢迎光临。”
便利店都有自动的迎客声，奶茶店却要员工自己说，每天这样讲话，别说手酸了，嗓子都要哑吧。
她快速买了一排易食的饭团，这些不需要多麻烦就能填饱肚子，而且日期新鲜，又是米饭和鱼肉。
请店员用微波炉加热后，连忙提着外送袋往奶茶店过去。
“您好。”
林知杏的声音有些战战兢兢，鼓起勇气把手里的食物送到打包的小姐姐面前，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是送给你们吃的饭团，很新鲜的。”
店员神色明显愣了下，那双疲惫的双眼也有些无措，推了推道：“您好小姐，我们不能收顾客的东西，实在抱歉，不过很感谢您的心意，还是您带回去赏味吧。”
林知杏知道这样做很突兀，但她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晏炽高薄的身影在叠纸杯，于是压低声音朝店员道：“我是你们员工的朋友，所以这不算是顾客送的东西，就是……我帮他给你们带的外卖。”
这下，店员皱起了眉头，半信半疑问：“谁？”
“晏炽。”
林知杏说完，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但下一秒，店员小姐姐就把她的心思完全暴露了，她回头喊了一声：“晏炽！”
林知杏想钻进柜台里！
她整个人彷徨地站在服务区，看到晏炽信步走了过来，视线心虚地一避，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接过了放在桌上的食品袋了！
林知杏感恩地想要哭出来：“那……那我先走了……”
嗓子都颤颤的，她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尴尬，但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万分打扰，可能人家并不需要这些午餐，而且只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恐怕会当她是个奇怪的陌生人。
她只觉得眼眶有些难受，后悔怎么就上赶着送饭呢，这个社会人情冷淡，也不需要她的施舍好心。
然而就在下一秒，晏炽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支笔，“吧嗒”放到桌上，又抽了张店里的纸巾，低唤了她一声：“林知杏，把你微信给我。”
“轰隆～”
身后的玻璃墙外传来雷声。
她确定，是雷声，而不是发自她内心的震撼。
晏炽问她微信号，她还愣愣地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隔着黑色的帽檐看来，那样自然道：“我上班没带手机，麻烦您写在纸上，我会将钱转给你。”
他说到最后那句话时，林知杏猛地反应过来：“不用不用……”
年轻人似乎不满意了，眼睛之间的额心微微凝起，威胁似的，把装了热腾腾饭团的食品袋又放回桌上。
好像在说，你不给微信，那我就不吃了。
她连忙拿了笔，在纸上写下手机号码，末了还确认了一遍数字，推给他看。
晏炽拿了起来，他有他的确认方式，就是重新念一遍号码。
他的嗓音在音乐覆盖的奶茶店里清澈而缓顿，像云，像风，像捅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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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锤。
“嗯……”
她应了声。
晏炽就将纸巾对折，收进了口袋中，并说了声：“谢谢，你快去吃饭吧。”
林知杏浑身肌肤都在紧绷，被他发现了自己是连饭都不吃就来送吃的了！
他应该不会多想吧！
不会吧！
林知杏懊恼，想埋进被子里，躲在枕头下。
这件事做得她心里一直回想着，放不下了。
是不是太明显了？
最后，午觉没睡成，整个人难受地在办公桌上趴了几秒。
“嘟～”
桌上的手机震着她的胳膊，潮湿的空气附着在肌肤上，而胳膊又黏腻着桌面，震动时，仿佛有无数细密的水丝在泛起涟漪。
是好友申请。
黑色的头像有一点弯月，名字：【晏炽】。
她看着这两个字出神了好久，人总是有一些下意识的无用矜持，不能立马通过，显得自己太着急。
更坐实她送午餐的行为别有居心。
林知杏在心里尖叫，然后，看着看着，又有一种心动跃然纸上，她在点击通过后，改了晏炽备注，叫做：【日安】。
唇角勾起的时候，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下一秒，她就不笑了。
因为晏炽给她发了个红包。
她把手机屏幕一熄，丢到了一角，那儿垒满了书，只有沉闷的“咚”声，像她石沉大海的心。
但电脑桌面挂着微信。
她有些气愤，如果收了这笔钱，是不是就做不成朋友了，朋友给朋友送吃的，又不贵重的东西，怎么会这样刻意分清楚？
恐怕她一收钱，下一秒就把她删除好友了吧。
而且林知杏之前相过亲，通常吃完饭后她都会给对方转账，因为……没意思，不想欠。
现在晏炽一定是这个意思了！
林知杏又要抓狂发疯暴走了！
敲着键盘给晏炽回“不用”，可指尖又顿了顿，好像在说：不用了，这点东西请你们吃的，就是看你们太可怜了……
她赶紧又删掉了。
收钱，人情两清，不收钱，显得施舍。
林知杏又趴到桌上痛苦，通常这种时候，只能揪来一本稿子看，转移痛苦。
其实人在江湖，多个朋友不为过吧？
她抿了抿唇，打开跟晏炽的聊天框，回复了一段话：【你们的买一送一活动替我们省了很多钱，非常感谢你昨天特意通知我，不然我也不会看到群里的消息，其实都是我们一群人……
后面的光标闪烁，林知杏又把那句【都是我们一群人】删掉，明明是她花钱，怎么能当是同事们的心意！
她又继续补充：【其实只是一顿饭钱，不如下次我买奶茶的时候，你给我一杯就行了。】
发送！
这个回答太标准了！
林知杏都要为自己鼓掌，他们员工必定有内部购买卡，说不定一个月还能免费喝几杯，那么她就不会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送礼，而让他破费了。
她恨不得在椅子上跳起舞来，双脚在地上轻跺了几下，忽然电脑桌面跳出一条信息，是晏炽的回复：【奶茶可以送，但钱如果你不收的话，我只好给你送一顿饭了。】
分得太清了。
林知杏：【orz】
晏炽：【？】
林知杏这是【跪了】的颜文字，然后有气无力地敲键盘：【那就吃碗粉吧】。
【日安】的备注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林知杏忽然反应过来，莫名给不太熟悉的异性一个收货地址不太好，人还是要有一点防备心，于是她又发过去一句话：【在店里吃吧】。
下一秒，晏炽发来了餐厅的定位。
南城的天气向来多雨，尤其喜欢在下班的时候来一场水浸街。
但既然都是要吃饭的，而且那家店就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林知杏便给晏炽回复了【好】。
于是，她就湿着鬓发收伞，推门走进那家照着暖灯的餐厅。
里面的空间不算大，食客三两成群地分布在每一张胡桃色的方桌上，但灯光和色调让这里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林知杏在最角落的一张桌边看到了穿黑衣服的晏炽先生。
他双手环胸，没有看手机，而是微垂着眼眸，额头的碎发落着几缕，扫在他高窄的鼻梁上，他的肌肤在这样昏暗的空间里反而透着一股润玉色。
她忽然有些踟蹰，虽然知道今天要去奶茶店提货，已经特意穿了条格子连衣裙，但此刻恐怕头发都有些黏在脸颊上，整个人湿答答的，漂浮着一点上班的怨气。
“晏炽。”
她走过去唤了他一声，对方浅浅地掀起薄白的眼皮，像是睡着了，身上有种惺忪的姿态，对她说：“看看菜单，想吃什么？”
林知杏先前没来过这里，因为门口写的是居酒屋，她也不喝酒，但她发现也有【一碗粉】。
她就指了指上面的菜单，晏炽很轻地笑了笑，说：“按桌上的传菜铃，就会有服务员过来下单。”
“现在不是一般都有扫码的吗？”
林知杏还特意看了下桌面，忽地耳边响起一阵“铃铃”声，晏炽修长洁净的手指按了下桌上的金铃，说：“我刚才叫了几个菜，现在你来了，就叫服务员上吧。”
她了然地“噢”了声，为了缓解尴尬和安静，她就用好奇的语气说：“这个金铃真可爱。”
此时门外又有人进来，响起“ring”的铃声，屋外瓢泼的雨响涌入小屋，晏炽掌心托腮，光影滑过清而冷艳的侧脸，他看向玻璃门外，嗓音慵懒地说了句：“rain and ring。”
林知杏的眼瞳缓缓地一怔，她的诗里，也有“rain”和“ring”。
他读了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