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的世界从来不存在“喜欢”。
没有喜欢,所以也没有不喜欢。
没有猛烈的开心,所以就不会过于伤心。
这是江浔的生存法则。
人的痛苦通过感知传递,如果痛苦不能被解决,那封闭自己的感知也是一种方法。
小的时候爸爸只要赌博输了,回到家就会打人,一开始是打妈妈,他总想保护妈妈,所以爸爸也会打他。
被打是很痛的,很小的时候,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躲开,再大一点,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离婚。
她说,爸爸除了打人的时候对他们还是很好的,爸爸不抽烟不喝酒不乱找女人,在外面努力工作为了我们的家,只是偶尔赌钱输了,不开心而已。
她说,我有爱我的老公,有你这样会保护妈妈的儿子,我们家已经很好了,是不是?
不是。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感到恐惧和痛苦。
但是妈妈有一点是对的,至少在小时候,这个方法是好用的,他解决不了痛苦,那他可以选择麻木。
他并没有想过一定要考很好的大学,只是人人都说清大好,最重要的是,清大离家很远,很远。
他选择了逃避,一个人离开,没有人再救妈妈,他很愧疚,对不起妈妈,但是,但是,他又一次选择了麻木。
清大的生活很好,明亮的教室、充满阳光的校园、和家乡完全不同的人群……
足够的距离和填满的日常是更有效的感知屏障,他很少想起棍子抽在背上的痛,和总是流血的妈妈。
日子不快乐,也不难过。
直到遇见谢景珩。
谢景珩见他第二面就说要追他,刚开始的时候,天天缠着他一起吃饭。
清大的食堂伙食很不错了,只是小少爷挑食得很,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挑到最后都放他碗里了,刚好,他不挑。
谢景珩对此很是很惊奇,一开始老追着问他,“江浔,你就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江浔没想过,认真想了想之后还是摇摇头。
“那你喜欢吃什么?”
江浔愣了一下,他也没想过,食物都是一样的,只是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的一种必需品,他喜不喜欢很重要吗。
“喜欢吃什么也没有啊?你这人怎么这样……”
“江浔!你是不是故意不告诉我?”
“嘶——其实也看不出你很喜欢什么东西,或者很喜欢玩什么。”
“你什么都不喜欢我可怎么投其所好……”
小少爷仰天长叹,犯了难。
不过显然,他不会知难而退。
谢景珩活了这二十几年,对吃的玩的最有研究了。
一开始逮着机会就带他出去吃饭,八大菜系、法餐、俄餐、意大利菜都吃个遍,吃到个新鲜的就问他一次喜不喜欢。
他本来根本分辨不出喜欢和不喜欢,只是每次谢景珩那双睁大的杏眼里都闪着期待,问的次数多了,他不想总是让人失望,绞尽脑汁也得咂摸出点味儿来。
原来就算同样是米饭味道也确实是不一样的,好像,有些东西吃起来确实让人更开心一些。
谢景珩带他吃的起劲儿,但是自己的胃实在不怎么样,吃完嘴上过瘾了,回去胃难受得不行。
可是下次还想着去吃。
江浔也有点无奈,他说,要不试试自己做在家吃。
谢景珩一副不太信任的样子,不过说,行。
一整个下午,江浔煲出一盅牛尾菌菇汤,虽然制作过程不熟练,但味道惊人得不错。
谢景珩这种嘴挑的不行的都说好吃。
后来他做的次数多了,甚至能自创菜谱。
谢景珩惊奇,问他怎么做到的,你难道有厨神的灵根,能不能教教我。
江浔认真想了一下,说,你可以按照化学的思路思考,先对调料进行分类,然后去看不同的搭配的效果。比如拿到食材后思考他本身是什么底味儿,然后自己想是去突显它、还是彻底压倒它,那用酸辣苦甜中的哪一个当主去凸显,用哪个味去衬托……
谢景珩亲了他一口,打断说:“听不懂,不学了,还是你做吧,反正只要你在我就能吃一辈子绝世美味。”
“对不对,江大厨?”
“嗯。”江浔笑着回应。
再后来谢景珩不问他喜不喜欢,他第一次吃到什么食物都不自觉地先问一遍自己,
这个后遗症在美国那段时间尤其明显。
谢景珩以前总说喜欢他,江浔其实并不太能搞清楚,他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喜欢人和喜欢食物到底是不是一个概念。
喜欢又能怎么样,喜欢就要在一起吗,在一起又能怎么样。
有时候他甚至讨厌谢景珩强势地、猝不及防地让感受到“喜欢”。
他有了喜欢的食物,一旦感受到过“好”,“不好”的东西就变得异常难以下咽,在美国吃饭就是这样。
食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谢景珩突然说分手,突然拉黑他所有联系方式,突然带着别人出现在他眼前跟他说“江浔,你还想纠缠什么,谈恋爱而已,玩玩而已,你难道想一辈子吗?”
生活猝不及防被拨回正轨。
他突然就感觉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了,没有谢景珩的生活,是这样的吗?
原本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痛苦,也用大量的学习和工作冲淡痛苦。
美国两年,他边读研边实习了半年,然后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创业了,大部分是谢景珩的钱。
他想自己大概也有好赌的劣质基因,只不过幸好,他赌赢了。
锐新成了新能源动力电池领域最强势的公司,他回国,风光无限,站在比谢景珩更高的地方。
然后呢?
冷炎说,他不是恨谢景珩,只是恨谢景珩不爱自己。
他问冷炎,怎么判断恨和爱。
冷炎说,这不问你自己吗,还用判断吗,冷炎说他没恨过谁,不过他爱叶青梨。
“你怎么知道自己爱叶青梨?”
“怎么…怎么知道?就是,怎么说呢,我看她开心我也开心,看不得她伤心难过,对还有,最看不得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你那个前男友!”
“那我觉得吧,爱情,应该是你看得见一个人,情不自禁得和她感同身受,最重要的是具有占有欲和排他性!”
……
江浔只是觉得忍不住,他看不得谢景珩疼,看不得谢景珩受委屈,看不到谢景珩过得不好。
直到叶青梨生日那天,他明白了冷炎那句“最看不得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
谢景珩刚上飞机坐好,江浔就坐进他旁边位置。
谢景珩难以置信地瞪他,“你在我公司安眼线了?”
“没有,身份证查的航班号。”江浔诚实回答。
谢景珩着实没想到,现在社会个人信息危险到这种地步,江浔以前买票的时候肯定见过他身份证号的。
但是这种行为,还不如安插眼线呢,这他妈不纯私生吗。
谢景珩挺想换个位置的,不过轮椅办了托运,想换还动不了了,早知道给陈特助也订头等舱了。
幸好买的头等舱,谢景珩把包间门一拉,反正一人一个私密空间谁也不碍着谁。
飞机三个小时,虽然能躺,但对他来说还是不太舒服。
以前他出国玩坐过红眼航班都不累,现在却每次都晕机。
谢景珩按着发闷的胸口,把包间门打开透气。
江浔的门没关,听到动静里面停下手里的工作看过来,皱了皱眉,“脸色这么白,哪不舒服?”
谢景珩没理,接过空姐递来的水,跟空姐说了几句话,刚要把包间门拉上,被江浔伸手挡住。
江浔那么高的个子,站过来完全怎么堵住门口,谢景珩眼中闪过烦躁。
“再不走我喊空姐赶人。”
“头晕吗?”江浔蹲在他面前。
谢景珩神色恹恹,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先生,”空姐站在包间门口,“给您拿了氧气瓶,现在帮您打开吗?”
“谢谢。”谢景珩把瓶子接过,熟练地打开,扣在自己脸上。
深呼吸一口,氧气吸入头脑和胸口都瞬间通透几分,舒服得发晕,他拿氧气面罩的手抖了一下,被江浔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
“晕机?”
“嗯。”
江浔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按上某个穴位,轻微酸痛,但头痛似乎有所缓解。
他的手指瘦削而修长,净白的皮肤下能看见淡青的血管,被江浔握在手里,轻轻按揉虎口的穴位。
谢景珩向后靠在椅背,专心吸氧。
阳光照在他苍白的侧脸,黑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氧气罩里的嘴唇随着呼吸轻微张合,吸了几次才恢复血色。
江浔抬头看着他,眉头久久未能舒展。
谢景珩只是偏过头,看向窗外壮阔的云层。
……
下飞机后要坐一段机场临时轮椅,临时轮椅对他这个受伤位置的人不太友好,偏偏江浔一路紧跟着。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我来出差你来干什么?”
“陪你出差。”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江浔。”
“我想……”
谢景珩倍感无力,但是在看出江浔又要说“喜欢”那种话的时候,立刻伸手打断,“好了,别说了。”
也没别的词儿,谁教他怎么追人的。
从机场到酒店这一路换轮椅、上下车,他被江浔看的不自在,他的自尊心,本来就还没学会和这样的身体和平相处。
他看得出来,好几次,他的动作一不稳,江浔就想直接上手帮他,只是碍于他很抗拒,江浔没强求。
他订的酒店套房,江浔压根儿没提前订住处,来了在他同一家现订的,谢景珩这行程算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挺气人的。
不过谢景珩没什么精力和他纠缠。
江城靠南,十月份还是夏天,天气闷潮,这几天阴天,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其实后天才开会,谢景珩怕自己状态不行,留了一天休息。
到酒店已经是晚上,江浔和助理回了自己房间,第二天没工作安排,他嘱咐陈特助不用来找他,就当放假一天,陈特助帮他安置好行李带上了门。
谢景珩上床就睡了,很累,身心俱疲。
凌晨四点,他按时翻身,一折腾就睡不着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景珩索性起床,打开电脑看合作方案。
“滴滴”
电脑右下角显示有“一封新邮件”。
一个不认识的账号发来视频文件。
其实完全没必要理,可是鬼使神差,谢景珩点开了。
一段很短的监控记录,像是车间里,汽车前盖打开,一个中年男人拿着工具在里面摆弄。
谢景珩呼吸一滞。
这是谢承钧出事那天来的车,他永远忘不了。
警方判定谢承钧酒驾导致车祸,两死一伤。
尸检显示,谢承钧血液里有大量酒精,车是驾驶员本人操作不当导致失控,没有任何疑点。
只有谢景珩坚持说是车无故失控。
他当然可以确定谢承钧没喝酒。
变道时对面来车,刹车失灵。
两辆车撞击的一瞬间,他坐在副驾驶上。
下一秒谢承钧把他脑袋按进怀里,之后是巨大的冲击,碎玻璃,安全气囊,起火的车盖……
他从谢承钧怀里抬起头,血从谢承钧头上滴到他身上,他手忙脚乱地捂住伤口想让血停下,那血却怎么也流不完。
“哥,哥,你流血了,哥你伤哪了,哥哥……”
谢承钧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冲他笑了一下,“哭什么,别怕,打120。”
再之后是漫长可怕的等待,冰凉的泪,热的、不知道谁的血。
……
谢景珩以前被保护得太好了,没真正接触过公司业务,更没见过那些阴暗面。
车完全撞毁,警方言之凿凿,他空口白牙找不到证据。
视频播完那一刹自动销毁。
谢景珩疯了一样翻来覆去点击那段视频,试图查网页缓存记录,都无法恢复。
他背上突然疼了起来。
神经痛来势汹汹,好像用生锈的铁片在骨肉间来回抽拉,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双手几乎掐进腿里。
疼痛持续了十几分钟丝毫不减,谢景珩感觉手底下腿动了一下,确切说是颤抖,愈演愈烈,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谢景珩惊得瞪大眼睛,他意识到自己的腿痉挛了,然而以前从来没有过,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明明一直以来双腿都没有一点肌张力。
谢景珩咬紧牙关,断断续续吐出一口气,抖着胳膊试图从轮椅往床上挪。
他完全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双腿不受控制,力量却大的出奇,一下就把他甩到地上。
谢景珩疼到眼前发黑,躺在地上没力气再动。
不知道过来多久,窗外渐渐有了微光,腿上动静逐渐消失了。
室内开着空调,地板冰凉,谢景珩想坐回床上,只是稍微一动,腰上有知觉的部分就撕裂般的疼。
他偏偏不信邪。
反反复复尝试各种角度,用手扒着轮椅和床头柜,可下半身就是怎么也拖不动。
就算忍住腰上的疼,也控制不了无力的腰腹,最终只能借着手臂力量勉强坐起来。
谢景珩喘着粗气,倚在床头柜上,伸手把两条没知觉的腿搬起来揽住,脸埋进臂弯里。
谢景珩觉得自己该恨的,也应当难受,可是没有恨,也不想死,他这半条命可是哥哥的命换来的。
他没什么情绪,只是感到异常的无力,面对瘫痪不受控制的身体,面对公司那些棘手的事情,面对近在咫尺却毫无办法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