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钱】EP23 来干点脏的?
从很久以前起,戚檐就尤其擅长说谎。
由生至死,
他都没有改掉那个恶习。
——————
第二局,戚檐在废弃矿洞中碰见了一个告密者。
那人告诉他,阴梦的时间扭曲不仅影响了文侪,还影响了他。
那告密者与他长着同一张脸。
——那人是未来的他。
***
【第二局-day4】
(dayX为代理人时间顺序计时,第X日为阴梦内部计时)
戚檐清楚记得,他和文侪剪断了拦路的白布,看见其漏出了赤红的内芯,这才钻入矿洞。
他那时仔细摩挲过几张白布,确信上边绝对没有任何修复痕迹。所以,当他攀上铁索,向上推开那扇活板门,看见另一个自己时,比起先思考那些虚的,他首先想到的是——
这一个“我”,是怎么进来的?
戚檐并未将困惑说出口,【那人】却在自嘲似的蔑笑后窥探了他的心声,并作出了解答:
“我的时间是倒着走的,也就是说你们如今身处第四日,在向着第五日走,而我是在向第三日走。你们于早晨剪开了洞口的布,在晚上这洞口的布自然也是剪开的,我当然可以顺利进来。”
戚檐从头到脚都写着戒备,也看得出【那人】有些不耐烦,只是俩人皆漠然盯着对方的眼睛,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看,互不相让,亦不闪躲。
“一五一十说明白了。”戚檐说。
【他】微微皱眉端量戚檐一眼,随即嫌恶似的挪开眼去:“想要理解这事不难,你只需相信一个事实便好——这次阴梦不存在第六、第七日,day6与day7分别是阴梦第四日与第三日的回溯。”
“你的意思是阴梦的时间流向为一二三四五四三?”戚檐琢磨着【他】口中所说的新规,“那么,如若我和文侪皆活到day6、7,这阴梦里将会出现两个戚檐和四个文侪?”
【他】将脸转了回来,说:“理论上是这样,可是我在放有第二张存盘纸的小屋中发现了另一条规则——‘狐狸的时间将终止于第五日’。也就是说,文侪没可能跨过day5与day6之间的坎,也就不会出现你所述的四个文侪的情况。
戚檐蹙眉思索,【他】倒是优哉游哉地看了看腕上与他一模一样的表,说:“14分钟后会有一只铃婆来追你,一会儿你先下去把文侪引开,我再走。”
戚檐把头点了。
【他】交臂看着戚檐,又说:“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同你强调文侪的时间只有五日吧?我是要你别再妄想救他,也是在给你机会。”
戚檐低下头去笑:“机会?你给了我什么机会?”
【他】说:“文侪无论如何都会死在day5,所以你若想测试某些消息能否告知文侪,都可以在那日试试。若是信息可以提供,文侪便该是安然无恙,直到其他突发情况将他引向死亡;若是信息不可提供,文侪当即便会死。”
戚檐闻言冷笑一声:“你当真是狠得下心,竟能说出让我拿文侪的命来进行试验这般话。”
【他】听了那话也笑了,随即微抬起下巴,以颇为轻蔑的姿态瞧着戚檐:“你啊,难不成是连自己都想骗吗?你是day4的我,而我是day6的你,你觉得仅仅两天就能叫人变得面目全非?——别他妈开玩笑了,你和我都是戚檐,咱俩皆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善者。”
戚檐并未否认,只卸了笑,说:“既然你同我说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难道不怕我创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day6的‘我’?如果我创造出了另一个‘我’,那他未必不会对day4的人产生新的影响……如此来说,我,戚檐岂非会拥有无数次作出选择的机会,这局结束后我又会拥有多少段记忆呢?”
【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面无表情,这会难得面露不耐:“甭给我闲了发慌的往深往难了想!不论如何这一切已成定局,你就把我当成是一个未来影像,就像我为了保持清醒,也把你当作影像一般。”
“说的什么鬼东西……你懂不懂说话?”戚檐一时有些混乱。
【那人】半眯起眼,噗呲笑了:“——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你只是在重复我先前说过的话,又蠢又可笑。啊、不过等时候到了,你也需要将这一循环继续下去。”
“重复?”
“是,我在第四日也遇到了另一个‘我’,而我如今所说的话,即便出自本心,可比照记忆,我却像是在模仿我在day4遇到的那个‘我’——这大概是阴梦的限制之处,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容许出现太大出入的。所以我把‘他’称作一个已经录制好的影片,只当我们都在冥冥之中循着轨迹走。”
戚檐并不希望那家夥仅以潦草几句概述这阴梦的时空悖论:“那这一切的起点在哪里呢?你获得的那些个规则究竟是否出自我的主观行动?”
【他】耸耸肩,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论这循环的起点在何处,我都选择了你,或者更准确地说,戚檐选择了戚檐。”
【他】说罢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你就得开始往回跑了。——你快点问吧。”
“你的时间不是倒着走么?你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又怎么能同我交流,难不成听到的字句皆是倒着的?”
“上个我,告诉我说,两个我之间会产生正向磁场之类的东西,总之只要你接近过去的自己和文侪,你的时间便会自动正向流逝一阵子。半径……唔……不清楚,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不算宽绰的石道中忽然传来破碎铃铛声,【他】漫不经心地又瞥了眼表,说:“好了——跑吧。”
***
【第二局-day5】
这阴梦中存在严重的时间扭曲与时间摺叠是不争的事实。
作为一个究极理性人与利己主义者,戚檐所该思考的不过——如何实现自我的利益最大化。
当他在day4头一回遇见自未来逆流而来的自己时,他便清楚,这阴梦就此成了他的画板,只要未经过详细阐释的事件,他便有充足的发挥余地。
可他想要利用时间逻辑漏洞制造时空悖论,时空逻辑却已然踩在他脑袋上跑走了——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不可改变的事实已然发生。
当他在day5听见【阿文】告诉他说——那地图是自己给他的时,戚檐便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击。
他明白自个必须照猫画虎,否则一旦他给【阿文】地图这件事未曾发生,便没了day3他用地图找到洞穴等等事件。在巨大的事实偏差下,这阴梦大概又会因为因果论不成立而彻底崩坏。
虽然他实在不知,这荒谬绝伦的阴梦为何还要遵循种种狗屁的逻辑。
简而言之,便是,倘若day7的戚檐他自己最终没有在day3给【阿文】找到地图,那么就会影响到自己的过去,而那不可预料的影响,戚檐实在倦于去应对——一个阴梦而已,他犯不着让自己陷入时空悖论的枷锁中。他仅仅需要让既定事实正常发生,此外再在短短两日中获得尽可能多的新信息就好。
于是当他割腕没入水中半晌,还是耐不住站起身来,这时他的腕间的粗大伤口忽而像是黏合一般紧紧咬在了一块儿。
戚檐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机制,总之他没死。
那时正是day6,0:00。
如那矿洞中的自我所料,他回到了第四日24:00,并向着第三日24:00走去。
***
【第二局-day6】第四日倒流回溯
钟表在逆着走,海在吞没浊浪,雨珠自地上被漆黑的天嘴吞去。
一切都那么诡异而瑰丽。
不太方便的是,他若是出去,会被已被泥水浸透的雨水向上浇一身。
受时间回溯影响,他这流于正常时间逻辑之外的生物,遭到了世界的遗弃,当时他辛苦填满的背包等一切物品如同文侪一般在第五日彻底湮灭。
他手上空无一物,他甚至居无定所。
没事。
反正他有的是事要忙,也有的是地方要去。
他穿梭于林间,很快便跑到了那矿洞门口。
他清楚这会儿自己和文侪都在矿洞出口处,这儿根本不会有人,便慢腾腾地拨开那几条被剪断的布条走了进去,又爬入那个带有活板门的穴洞。
他阖着眼思索起来。
他从不是文侪那样的行动派,他遇事习惯斟酌一二,没想好的事多不会费劲去做,要做便要选取至优至简的方案。
他清楚他若想要最大化利用时间且不搅乱正常秩序,他就必须帮阿文找到地图。
已知阿侪是在第三日晚将地图交给他的,那也就是说,他应回到阿文所在的那座旅店里,找出不知道藏身何处的地图,并于第三日早晨交给他?
不,当然不。
他能否找到地图以及这一行为需要花多长时间,都太具有随机性了。
这不是最佳方案。
戚檐的指尖点在石壁上,他思索着,思索着,忽于某一刻笑起来。
不然干点脏的吧?
他可以肯定那张地图,自他二人在第三日晚抵达藏身的峭壁洞窟后,便失去了用处。
于是他想得通透又轻松——他要利用自己时间倒流的特质,于day7早晨(换算过来的第三日晚),趁着当时第三日的【戚檐】与【文侪】熟睡之时,从他俩背包中偷出地图,并等待时间回溯,避开树林中的【戚檐】和【阿侪】,将地图交给刚进入树林的【阿文】。
这计画制定差不多后,他在那穴洞中小憩了一阵,终于等到时间回溯至第三日早晨的【戚檐】爬进这里同他见面……
***
【第二局-day7】第三日倒流回溯
那日到来时,一切确如所料。
夜晚23:00。
他站在那熟睡的二人面前时,恰有月光倾泻,打在距洞口不及几步远的地方。他伸手戳了戳那狐狸的耳朵,没等来反应。
他记得那时自己睡得不算熟,淩晨时不知怎么醒过一回,却没怎么注意到文侪始终紧锁的眉头。
戚檐此时静静看了文侪许久,心想,他的腿大概很疼吧。
可他也没太过眷恋,很快便转身离开。
他顺着藤蔓向下时不小心踩空,将一块石头给踹了下去。那动静一点儿不小,他只好匆忙向下爬,最后一眼,看见了被吵醒的【自己】正迷茫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醒后第一反应不是看向落石之处,而是先伸手抚摸几下那熟睡的【文侪】白皙的脸颊。
戚檐沿着藤蔓向下滑,心底不禁感慨:钱柏的感情还真可怕。
*
大概也正是因为【阿文】手中的地图来自于【他】,因此day3时,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阿文那里拿到了地图。
简而言之,便是第七日的他,将第三日23:00【戚檐】的地图拿给了第三日20:00的【阿文】。
这一行动显然没有改变任何事实,毕竟从洞窟里出来后,根本没人在意那张地图哪里去了,他并不需要担心阴梦崩溃。
至于那张地图最初是从何而来,戚檐就更不在乎了。他并不打算去计较那笔时间账,即便那地图是凭空出现的,也和他毫不相干。
他只知道,这下,他多了不少时间去干些更为重要的事,譬如趁着众怪以及【戚檐】和【阿侪】忙着参加鬼祭,他能够在旅店中按自己的意思仔细翻一翻,用不着小心翼翼。
然而待他粗暴地将旅店搞得一塌糊涂时,他瞧着眼前四仰八翻的座椅,这才意识到day5时瞧见的旅馆狼藉乱象原来不是【阿文】为了找地图整出来的。
“原来是我的手笔……怪不得不大似那只狐狸的作风。”
他喃喃道。
最后,在day7的11:30(回溯时间的第三日0:30),他在浴缸中割了腕。
***
【委托二时间规则汇总】
1、平行空间共存:两个文侪,不可相见。
(注:两个文侪将会同时开展一整轮委托,没有主次之分。戚檐只能顾及一边。但由于记忆自动合理化的存在,两个文侪皆不会察觉到他在两头的转移与消失。)
2、无论是哪一个文侪,都活不过第五日。
3、时间回溯规律:day1234567,依次映射着第一二三四五四三日。
4、第六、七日,时光倒着走,但戚檐同过去的自己或者文侪相遇会产生正向磁场,确保两人能够进行正常交流。
5、阴梦内部时间混乱,现实中的每个时段随机出现,因此可能会出现1999年早于1997年的现象
6、已知的既定事实不可改变。
第52章 【钱】EP24 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梁桉的欢迎宴上酒臭四溢,戚檐斜眼瞧了身旁那獠牙挂着带血肉片的项桐,察觉到了自个微妙的心理。
他此刻的感情依旧颠倒,可是他对项桐的感情并不似纯粹的爱恨,它既不能称之为爱,也不能称之为恨。
因为他从项桐身上感受到的感情太淡了,那感情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淡,而是既爱又恨,是爱被恨中和,恨也被爱中和。
戚檐很清楚,这是钱柏的阴梦,其间出场的人物也必然同那人有诸多纠缠。可正如第一个委托那般,每个阴梦中出现的人物也存在轻重之分。而他认为,此次阴梦的重要角色在于祝叶、梁桉、以及董枝三人,再精确些便是董枝与梁桉。
因此,他利落地将那大快朵颐的项桐抛开,将指尖点在了文侪的臂膀上。
“咱们去梁桉房里看看吧。”
文侪不解:“上一轮不是去过了吗?怎么又要去?”
“我想再看看那几张死亡通知书。”戚檐弯了眼,那极度自然的语气与神态使他顺利瞒过了文侪,“梁桉算得上这阴梦的重点之一了,但我们关于他的信息掌握得还是太少了。”
文侪仰首,瞳里便装入了天井中漏出的几抹残霞。从戚檐的角度看去,他从头到脚都泛着淡淡的红,那双玻璃珠般透亮的眼里更像是含着两团熠熠的火苗。
很漂亮,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里面没有装着他戚檐。
戚檐知道的,从始至终,文侪都没有真正将他看在眼里。
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将他看在眼里。
高中时便是如此。
那时他根本无法被划入文侪的竞争对手之列,充其量算个紧随于后的、不值一提的追兵。
“要找就快走!”
犹豫二字在文侪词典里鲜少出现,再加上他一想到拒绝戚檐后,那犟脾气的人儿会同他软磨硬泡浪费多少时间,他便觉得脑壳疼,索性顺着他些。
戚檐被文侪拽住手腕往梁桉的房间里拉,从人声喧哗处钻入静寂的黑暗间。
他没有看见身后戚檐的笑,也不知道此时自个那九条大毛尾巴正磨蹭着戚檐的身子,叫那戚檐心底升出好些躁动。
在察觉身后戚檐无理地朝他的尾巴摸了一把,那已经对此事感到麻木的文侪仅仅瞪了他一眼,没有停下脚步。
可怜小子,总这么轻易就被他拐跑了。
戚檐感慨。
然而戚檐心里想着的并不是要去找什么新线索,他只是想保证阴梦的正常运行——这个阴梦的时间机制太过复杂,他实在不欲再生事端。
上一局中,也是第二日傍晚时分,他同【阿文】一齐进入梁桉的房间,并在那里,他发生了转移,遇见了【阿侪】。
因此,为了避免造成其他未知的消极影响,戚檐还是决定仿照上一局的情况,进入梁桉房间并在那处转移。
他将那几张死亡证明书放在一块,装模作样地加以对比,还不等他说出些胡诌乱扯的话,他便再次昏死过去。
那似虚似实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梁桉掐住了他的颈子,像是恨极了他。
可当他再度望向梁桉那双空洞的,从未装进任何东西的眼时,他忽然忍不住想:梁桉真的对他起了杀心么?梁桉又真的恨他吗?还是一切皆不过是钱柏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
他阖上眼的瞬间,听到了窗外暴雨的响声,以及在房中经久回荡的电流声。
“嗞嗞——嗞嗞嗞嗞嗞——”
***
戚檐躺在床上,睁眼时身旁依旧坐着那文侪。
文侪知道他醒了,却没什么反应。
戚檐盯着目光集中于笔记本上的人儿瞧,想了好一会也没拿出句登得上台面的调笑话,只能干巴巴地说:
“刚刚没有出现黑色液体吧?”
文侪应了声“嗯”,将笔帽阖上,说:“刚才我又把梁桉的房间翻了一遭。”
“有什么头绪了吗?”
文侪点点头,尖尖狐耳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抖动,他走到床边坐下,说:“我觉得那梁桉在现实中应该不是人。——头、还晕么?”
戚檐不自禁盯着他那上挑的眼尾瞧,竟平白无故生了一丝上手去抚摸的冲动,然而他只缓缓转移视线:“说来听听?”
“谜题壹不是说梁桉他吃了他爸,但这事只有他自个在意么?起初,我们多数时候都在盯着‘但这事只有我在意’这句话,觉得钱柏不合群,后来才分析了整句,说这事并非违背社会公德的事……但是我们没有思考另一件事,就是梁桉的这一举动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他能从他爸身上得到什么。为了想通他能从中获得什么,我费了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是多久?”
“五分钟。”文侪平静地回答。
戚檐调侃他道: “你这是寸秒寸金啊,看来我不该打断你的。”
文侪抚摸着指上倒刺,下意识撕扯起来,嘴上却也没停:
“你还记得我们从酒窖带出来的铁球么?梁桉说那是他爸。你也清楚,在阴梦中,任何事物出现必有其缘由,如果他爸是个铁球,那么,不是他爸身上的某一性格特质符合铁球的特性,就是他爸的外貌特征也与铁球近似。”
“你觉得是后者?”那戚檐笑着看他,长指却搅入九尾当中,仗着文侪那一星半点的同情肆无忌惮。
可他眼见文侪将手指上的倒刺撕出了血,于是弯指轻轻叩在他的前额:“你单从第一个委托里学来了撕倒刺的习惯是吧……”
文侪撇撇嘴,也并不否认,只接着说:“你知道在工厂背景下,说一个东西不是人,是有很明确的指向的吧?”
待得到了戚檐肯定的答覆,文侪才继续说。
“我先前不是还说过我不知梁桉食父的意义何在么?可一旦界定梁桉他为非生物,我就不需要思考他弑父的意义了,因为能被称作它们父亲的只有被翻新亦或改版前的它们,用‘吃掉’来形容一个物品的翻新与叠代改进,也是可以的。”
“继续说。”戚檐听了那话甚是精神抖擞。
“我觉得梁桉是机器,且不是智能机器人,仅仅是工厂之中的大型机器,能够用于佐证这观点的还有梁桉的不死论与董枝说梁桉他爸吃了他脚的话,在工厂里头最常吃人的可不就是机器么?”
“嗳、那看来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戚檐弯了弯眼,“梁桉房间内病态的齐整与进门时的电流声,再加上我梦里见到的黑色液体……我便猜想他是个机器,不过我倒还真没思索过他是怎样个机器。”
然那文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已开始誊抄谜题一,准备作答。
戚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么你要如何解释后半句呢?”
“知道了如何解释前半句,后半句还需要解释吗?”文侪说,“他人都认可新机器,说明新机器的功能与质量都在向好发展,可钱柏依旧讨厌新机器这还能是什么原因?先前我们将工人遇到的困境锁在三者之中,工作强度、工资发放与失业危机中……这么一看不是显而易见吗?”
戚檐抬手替他将遮挡眼睛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说:“我们当时极简化了工人可能会遇到的困境,可这处强调的是钱柏个人,若是他是因为更为私人的理由,而非工人们的共性困境呢?”
“管他呢,这是首次作答此题,错了还有两次机会。”
“你怎么就是听不出来,我是在担心你被惩罚,是在心疼你?”
“你?”文侪淡淡瞥了他一眼,“别开玩笑了。”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答:新机器作为旧机器的改版,引进后工厂的生产效率得到了提升,而钱柏却因高效率机器带来的职业替代效应与失业危机而痛苦,并对机器升级抱有否定态度。】
文侪淡定看着那纸,等着被电,谁料却见红墨绕出了个红圈。
“对了!”
那只白狐狸欣喜地把笑和身子一块送了过来。
戚檐似是难以适应双眸一次装不完文侪整张面庞的情境,瞳孔略略颤动,回过神来时已经摁着文侪的锁骨把他推开了。
文侪险些栽倒在床尾,他拿双手后撑在床,后知后觉道:“啊、离太近了吗?对不起,我就是太高兴了。”
他说完又看向戚檐,略有紧张地问:“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戚檐皱起眉:为什么要用那般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呢?被人那般对待,他难道不会觉着不爽么?
戚檐想不通,可他忽然好想伸手抱抱那人。
***
屋外暴雨声势浩大,惊雷阵响,戚檐侧耳,能听见藏于其中的,怪物们的低吼。这与世隔绝的寂寞孤岛好似茫茫海面上一处漫着腥臭的疮痂,戚檐吃住于此处,却并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蓝海是集体死亡的人类的坟场,绿林是束缚他与狐狸的自由的牢笼,客栈则是属于怪物的乐园。
他,钱柏,从始至终都不属于这片天地。
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可这阴梦中,天地间仅存了这几处地方,也便是说,钱柏早已没了容身之处。
那么,破局的关键究竟在哪里呢?
戚檐直觉认为关键在于文侪,毕竟那狐狸是钱柏的理想化身。
理想不死啊,一个人又怎会轻易赴死?
无论如何,这事值得细细琢磨,但现下,他要趁文侪不在,把规则篡改了,省得文侪避他像是在避瘟神一样。
戚檐趁着文侪出去不知干嘛,尤其自然地坐至桌前拿出了那叠红纸。实话说,这局day1,他一醒来就想去篡改规则,奈何才改到一半,文侪便忽然嘟嘟囔囔起来。
他其实也搞不明白那是梦呓还是他真的醒了,总之他没办法继续手上工作,只得爬上床去,装模作样哄那狐狸。
未尝料到,那会他手上沾的黑墨没擦干净,差些漏馅,所幸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了,否则定要让那狐狸七窍生烟。
戚檐想到文侪生气的模样便有些想笑,恰是他刚临摹到第七条,那“柒”字还没落笔。
吸了饱墨的毛笔遽然停在了半空,墨汁在忽如其来的停顿中落在那红纸上,洇透了纸背。
“你……究竟在做什么?”
戚檐听见了身后文侪近在咫尺间的清冽嗓音,那话中有惊愕,有愤怒,有难以置信的失望。
戚檐好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了,以至于一时间,他竟不敢回首去看文侪面上的表情。
第53章 【钱】EP25 你要一辈子欠我的才行
话音刚落,文侪便蓦地摁住了戚檐握笔的右手。
戚檐本有些怔愣,却硬生生被那人手上的颤意给惊醒了。
“这规则是你自个改的?上一局也是?”文侪板着脸质问他。
戚檐闻言仅仅垂了上睑,半遮住双瞳。嘴唇翕张,却像是噎住一般找不到话语,他于是紧抿唇线,好似从前那能说会道者不是他。
“你不回答吗?”
戚檐余光瞥见那只白狐狸蹙眉瞪视着他,可即便那淡色的瞳子就在他侧畔,他依旧没勇气去看。
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再扯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来堵上文侪的嘴时,他耳边传来了文侪细微的哽咽声。
那人话音里有藏不住的哭腔与遏制不住的颤,当戚檐欲伸手替他擦擦发红的眼角时,只如自己料想的那般,被他瞋目切齿地挥开了。
文侪将拳头猛然砸在桌角:“当时我不过想强撑着自个走路,你是怎么待我的?比我受的罪少了,让你心底不舒服了?还是你他妈的身强体壮,所以觉得自己吃点苦头不算什么,而我就只配做个凡事都得倚仗你的废物?你不知道你违逆这条规则接近我时,你会承受什么吗?你改这规则究竟能有什么狗屁好处?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在我前面白了又青多少回?!!”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呢?”戚檐皱着眉苦笑了声,“我不理解啊……”
文侪不应声,指尖抓着的那红纸,不一会儿便叫他揉得皱巴巴。
戚檐终于看向他:“你别管我不就行了?就像过去那般仰着脑袋朝前走,权当我在自娱自乐。你分明应该比谁都更明白要如何做的啊!继续像当年在学校碰到我一般,啧一声后拔腿就走啊!——文侪,你别看我不就行了吗?!”
“戚檐……难道在你眼里,我真就铁石心肠,一点儿也不会自责的吗?”文侪吞咽着涌上心头的委屈,他说,“你知道我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每日每夜,醒来也是,睡着也是,你的鬼魂一直缠着我,叫我睁眼闭眼皆是你的死状……”
戚檐鲜少听文侪念及从前,这会儿听到竟叫他心底生了些异常的兴奋。那情感冲撞着钱柏此时对文侪的颠倒感情,叫戚檐生了一股扭曲的痛苦快感。
想着……我吗?
从早至晚?
戚檐将手从文侪的手心抽了出来,转而攥住他的腕,一把将他摁到了墙上,笑道:“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文侪,我没事的,你不是最清楚我有多利己的吗?你用不著有负罪感。”
两道目光猝然撞至一块儿,奈何各自瞪眼皱眉,硬是扼杀了那方冒了尖儿的旖旎暧昧。
“哪里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文侪不想再同他争执,“撒手,起开!”
“我不。”戚檐勾起唇冷笑,“文侪,当老好人就让你心底那么痛快吗?你为何总要抢着当呢?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帮助么?”
文侪闻言更生气,他的手抵住戚檐的胸膛猛一使劲,叫那未尝设防的戚檐险些跌倒在地。
戚檐方站住脚,便听文侪说:“戚檐,别人的帮助可以,你的不行,我不想再欠你的了!你听懂了吗?!!”
依照正常逻辑,戚檐知道,他该留住文侪,说自个儿的死根本就与他无关,哪里来的欠不欠。
可是他本来就不是那般体贴人的性子。
他随心所欲,恶劣又利己。
他于是又伸手扯住了文侪的衣袖,歪头一笑,说:“不行,你要一辈子欠我的才行。”
“哈、我靠……”文侪崩溃地将十指插入发间,“……你是变态么?”
***
大约晚上十一点,见戚檐坐在桌边写字,瞧上去没甚困意,文侪便打着哈欠爬上了床。
谁料他前脚刚上去,那戚檐后脚便跟了上来。
“挑的时机真是好!”文侪嘟囔道。
然而文侪不过换了个地儿解题,上床的那瞬间,笔记本也在他盘起的腿上摊了开来。他俩分明不久前才解决了谜题一,文侪却像是还不满足,又抓紧时间琢磨起了谜题三。
可那跟着过来的戚檐倒真像是困了,倒在上头一动不动。
【仨、菩萨把眼睁了又闭,美丽新世界低吹唢呐。】
戚檐兴致低迷,本抱着团被子,像条大虫似的蜷在上头,这会儿见文侪不搭理他,于是将手一伸环住了文侪的腰,往他那儿挪了挪身子,懒懒地说:“我好困哦,咱们先歇会吗?”
文侪瞥他一眼,冲他舞了舞自个儿的拳头,末了放过他,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我自个看看,还有……离我远点。”
言罢,文侪把笔帽点在那一“睁”字上思索,没再刁难戚檐。
戚檐见撒娇不成,那人这会儿已不再理他,便一个翻身起来,夺了他手中笔写下一字“答”。
文侪知道“答”字一落,便需完整作答直至题目结束,如若中途打断解题过程,便要白白耗费一次机会并承受惩罚。他无可奈何,只能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答:“菩萨睁眼”与“美丽新世界”指机械化发展为工厂生产效率带来的效率提升等良性改变;“菩萨闭眼”与“低吹唢呐”指机械化发展为社会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即工人失业。该题反映了机械化发展下的良性生产效益与工人就业之间的困境。】
戚檐一鼓作气答完了,这才冲文侪笑了笑说:“你看我这分-总格式标不标准?”
文侪严肃地盯着那张纸,并不回答,直至瞧见那浮现出来的红圈这才重重往他肩头送去一掌。
他指着那纸,说:“解释清楚!”
戚檐挠着头,说:“我也是猜猜……”
“你说不说?”
“好嘛!谜题之中多带钱柏个人主观情绪,他说菩萨把眼睁了又闭,说明发生之事好坏掺半,睁了说明他起初认可,又闭说明他对那事的进一步发展持否定态度。他用‘美丽新世界’来形容这事件带来的积极影响,最后却又说‘低吹唢呐’。唢呐吹低音,多指白事,他对此事的最终态度是否定。”
他眨巴几下眼睛,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瞧见了文侪微微皱起的眉头,这才继续。
“从集体与个体来看,‘美丽新世界’说明钱柏无法反驳此事对于世界的良性影响,可唢呐为民间白事常用,说明从个体角度来看,他并不认同此事。如今咱们已知关系到世界又关系到他个人的事,可不就是机械化的发展对工人的职位的替代和削减了么!”
文侪点点头,把那些个纸笔往床头柜上一放,顺带将灯给关了,说:“我要睡了。”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戚檐把手伸来,从背后抱住了他,毛茸茸的脑袋就抵在他的后颈,但由于他也困得不行,又有些冷,便没去理会。
只是他心底还忍不住想,戚檐这家夥怎么越来越黏人了?
屋外海风缓缓吹拂,雨珠被风带着敲在露台上,发出时断时续的轻响,本还有被人语所充满的屋内逐渐只剩下了二人均匀的呼吸声。
那戚檐一旦抱住狐狸,就不愿撒手了。
***
深夜,董枝又如第一轮那般来邀请戚檐共谈。
那咚咚敲门声吵醒了不知怎么抱在一块的俩人。
总之当文侪发现他怀里抱着颗脑袋时,吓得差点掉下床去。清醒过来后,又开始与戚檐重申保持距离的重要性。
戚檐揉着睡眼咕哝地应着“嗯”,要出门时回头看了眼那又羞又恼的文侪,试探性喊了他一声。
“亲爱的,咱们该走了。”
“你先出去,我自然会跟上的。”
戚檐嗤笑一声,随即转过身,再没看向文侪,面上却很是阴沉,活像是阎王爷下凡。
狗屁阴梦,狗屁保持距离。
***
文侪果真很快便跟了上来。
戚檐偷摸着调慢了步调,企图离他更近些,嘴上却还算正经,他说:“上一局我没有和你讲明,董枝头一回来邀请我谈话时,我的心情很差,非常差,所以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很差。但依照那颠倒的感情规则来说,我该是很喜欢他的,毕竟厌恶的感情愈是强烈,喜欢得便愈是深刻嘛。”
“正向的情感么……可是,你day1见到董枝时不是说对他的感情翻译过来是负面的么?怎么才隔了一天,情感跨度便这般大?”文侪拧起眉头,“若我这回委托所代表的真是钱柏与董枝的共同理想,那么,对待志同道合的好友,不应该一直保持积极的情感么?怎会一开始便是消极的情感呢?”
戚檐不假思索道:“咱们这阴梦的时间顺序有些问题,day1-day7映射的现即时间并非正向顺序。他对董枝的情感,究竟是从消极变作积极,还是从积极变作消极,还是得把每日映射的日期翻出来。不过么,若是将思路整理下来,恐怕还是由正面转为负面会更符合一般逻辑些,例如——本拥有共同理想的兄弟因为一方先行放弃梦想而反目成仇的故事。”
“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上回同董枝交谈的时候,他说他背叛了‘我’,他说他对不起我,他还说是梁桉给他缝上的蛇身,隐约还说生了什么黑色的……病?”
文侪听了那话,也没想太长时间,只说:
“谜底一成功解决意味着我们对于机器升级导致的员工失业问题的方向是没错的。那么依照那线索来看,钱柏坚定站在了反对机械化的一方,怪物便是支持机械化改革的另一方。尽管我们还不清楚董枝和钱柏二人理想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是可以知道,董枝由反机械化到支持机械化是因为他的腿被梁桉父亲吃了……”
“也就是说是旧版机器让他留下了黑色的病,翻译过来便该是董枝因为老机器操作不当或机器故障而造成双腿受伤。的确,老工厂的机器由于欠缺安全防护措施,时不时会发生绞到工人上肢一类的危险情况,但我觉得董枝受伤的是下肢且强调了是黑色的病,用机器绞住之类来解释未免有些牵强。”
戚檐若有所思:“……你想说烧伤?”
文侪点点头:“我觉得依照目前的线索,烧伤最有可能。”
戚檐说他明白了,随后又大步窜入行李房里提出个做工精良的皮箱子。在文侪认出那东西的刹那,他的瞳子骤然收缩,眼眶不由自主地瞪大。
“你想做什么?!”
“嘘——”戚檐冲他笑着眨了眨眼。
***
董枝久候于此,紧张得双唇紧抿。他并不知来客正打着什么算盘,见他俩到了,只慌慌张张起身替他们拉开板凳,请他们坐下。
戚檐看着董枝那副窝囊模样,笑起来:“董大哥,我有话便直说了,你也别怨我,不是你先背叛我的么?那你也该好好听我的话才对啊。”
“是……”董枝低下头去,面上愧意烧得他整张脸都发红。
戚檐将手提箱往桌上一放,长指一撬,里头的红气球还没来得及蹦出来便被他用手中提前备好的铅笔给扎穿了。
“嘭——”
在血朝四处溅开之时,戚檐捕捉到了董枝面上闪过的惊惧之色。那人浑身震颤,怔愣原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正是在那一刹,戚檐的心脏遽然一跳又一缩,身子如断根树一般往地上倒,若非被文侪给扶住了,他已在桌角撞了个头破血流。
可他的意识还是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
“嘭————”
他好似看见一道白光忽地闪花了他的眼,无数碎屑与土尘扑至他身上,几近窒息之际,一个男人宽厚的手臂挡在了他的眼前。
他竭力从一片朦胧惝恍间逃离,然而他定睛看去,却只见那董枝将两条僵寒的断腿抱在了怀中,豆大的泪珠随之滚落,他泣不成声,可嘴里依旧在说着——
“小戚,对不起,是哥错了。”
戚檐不受控制地推开了将他揽住的文侪,自顾屈了双腿,跪在董枝面前。
他说,不,应该说是钱柏在说——
“哥,我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一滴含血的泪俄顷便落在了戚檐的手背。
第54章 【钱】EP26 绝望的爱。
戚檐一恍惚,摇摇晃晃站起又因失力跌了下去,摔倒在地的瞬间,那皮箱子也随之砸落。
这么一摔将箱子里的暗层摔坏了,里头掉出个牛皮薄。
文侪眼疾手快,一手搀起戚檐,一只脚踩住那簿子,嚓的一声便将那东西甩进了沙发底下。
戚檐这会清醒大半,视线所及虽仍旧模糊,却不忘装出个悲痛模样伏身瓷砖,趁机伸手到沙发下头掏了本子,一瞬便收入了黑袍的口袋里。
董枝颇显忧伤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绕了一圈,在喉腔中吞吐数回的东西,最终还是被他呼出,作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小戚,哥啊……本来决计不会那样做的,哥是没办法才……哥没撑下去,没骨气,哥对不起你!”
董枝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只还用皮包骨的手扶住了将倒的木桌。他浑身打颤,好若遭了沁骨寒,好容易不抖了,却蜷缩起身子,将那条硕大蛇尾藏到了身后。
被那人蛇含进口中的信子再一次吐出来,是在他瞧见戚檐起身要走时,随着嘶嘶的声响往外冒的是血淋淋的分叉长条,他泪流满面,却再不能冲戚檐说出一句话。
“嗯。”戚檐站起身,神情冷漠,并不在乎面前董枝是如何的可怜,“忏悔一辈子吧。”
文侪明白钱柏那负面情绪显然又对戚檐待人的态度产生了影响,便忍不住安慰了董枝一句。
他说:“董哥,您回去吧,都会没事的啊。”
上挑的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安慰与哄骗色彩,意识到这一点的文侪也不由觉着心有些发酸。
董枝却是哑着声同他笑道:“阿侪啊,哥撑不下去了,小戚不会放弃你,以后就拜托你替哥照顾好小戚啊……”
须臾之间,剔骨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以极快的频率闪动,往昔一幕幕刺痛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腿部发疼,挽起裤腿时看见一道长疤歪歪扭扭地爬上了他的腿。
他盯着那眼神闪烁的董枝,忽而有种即视感。
救下钱柏的,真是钱柏他虚无缥缈的理想么?
理想当真能救人么?
***
文侪快步赶回屋子,也顾不得九条尾巴被长廊上的积水沾得湿漉漉,他猛然推开房门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
戚檐没有开灯,以至于有那么一刹他怀疑过戚檐是否在屋内。
他习惯了戚檐的聒噪,这静得出奇的屋子竟将他唬住了。
“戚檐……”
一只大手忽地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腰,文侪眉一拧便要挣扎,可戚檐已然将脑袋恹恹地垂在了他的肩头。他一言未发,只使劲将文侪往怀里摁。
察觉到戚檐在发抖后,文侪没再挣扎,就那么任由他抱在怀里,宽厚的胸膛烫得他脊背发热。
“钱柏又影响你了么?”
戚檐不回答。
文侪原以为将那小子静置一会便能清醒过来,没成想那人忽地仰起脑袋,又像狗似的贴在他脖颈间嗅了起来。
天天这闻闻,那嗅嗅,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什么物种。
他这天天被他逮着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文侪开口冲戚檐骂了好些句脏的,要他清醒些,奈何戚檐就不像是听得进话的模样。文侪无可奈何,狐狸耳朵动了动,自个也抬手嗅了嗅手臂——除了沐浴露的清香再无其他。
那狗东西没洗过澡么,这有啥好闻的?真喜欢,他干脆到淋浴间里拿沐浴露怼到鼻子前边好了。
文侪想得很是郁闷,却到底没付诸行动。
因那戚檐将脑袋窝在了文侪右肩,文侪只能将脑袋往左偏,偏得久了竟生了要落枕酸痛感。
“喂——蠢货,你大哥脖子要断了。”
听了那话,那戚檐登时从文侪身上弹起来,文侪心底高兴,想着终于能继续刷进度了,没成想,手腕忽地一紧,回过神来已经被人带着倒在了床上。
文侪深吸了一口气,以罕见的耐心劝戚檐三思而后行,那戚檐却是跪着将他压住了。
“自个多大块头没点数吗?!快起来——你要压死我么?”
文侪正骂着,见戚檐口袋里那牛皮本子露出个边,想着冲那发昏的人讲道理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先把那簿子读了,给点时间叫戚檐自个缓缓。
谁料他单单伸长了手去够那本子,手指不慎擦过那人的腰,身上的天登时塌了下来。
黑压压的大块头差些倒在他身上,一举把他给吓老实了。
“大哥,我、不拿了,你冷静些……”
“文侪……”戚檐含糊念了声。
“我在。”
戚檐强撑起身子,泛红的瞳珠倒映着文侪,柔软的发丝因重力下垂,轻轻扫过文侪的脸。
文侪讨好地笑:“不然我先插一嘴问问,你现在有多清醒?”
他没等到回答。
“又不理人。”文侪无可奈何,索性也死鱼似的瘫着。
半晌无言后,他又补一句:“你累不累?累的话咱们先解题?”
“文侪。”
他听得戚檐又喊了他一声,那闷沉的声音叫他想到了高中的雨,想到了模糊不清的校园与村里,想到了好似始终蒙着层灰布的,他的中学生活。
“怎么了?”
文侪难得软下语气,他对上戚檐那双含情脉脉的,好似酝酿着什么的双目,在咂摸出好些不明的情愫时,文侪垂了垂上眼睑。
温热的气息喷薄着,烫得文侪的面与颈也跟着发红。
戚檐在下一刻俯下他始终扬起的头,欲要将薄唇贴过去。文侪却仅仅一言不发地偏开脑袋,躲过了他意味不明的越界之举。
戚檐的目光暗了暗,可还是不由自主地盯在文侪面上。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好似并不理解自己这一举动的含义,只知自己那强有力的手一直蠢蠢欲动,若非他竭力遏制,那只手很快便要锢住文侪的身子某处,或是腿脚,或是腰腹,亦或是手腕……
他觉得唇舌发干,喉头滚了滚,却解不了燥。
僵持又一会,那狐狸先开了口。
“戚大哥,救命啊!!!那钱柏太猛了,我遭不住了,你啥时候回来啊??!”
戚檐见那狐狸的耳朵正精神抖擞地竖着,一副只要他再碰一下,文侪准要皮球似的弹起来亦或气球那般炸开的模样。
戚檐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他紧蹙的眉心,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走了?”
“哦……清醒了?”
文侪僵直的脊背终于放松地塌了下去,他利落地抽了戚檐怀里笔记本,先气冲冲地把簿子卷作棍状冲他脑袋敲了两下,这才侧身把簿子翻来读。
他匆匆扫了几行,见戚檐还撑在他身上,于是诧异瞅他一眼。
“你愣着干嘛呢?要练伏地挺身去别地儿练去,闷死了。”他猛力推了戚檐一把,旋即坐起身来。
见戚檐的脑袋很快拱了回来,他于是指着簿子上一页说:“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
“好长,不想看!”
“长个鬼!!!”文侪瞪他。
戚檐撇撇嘴,这才将目光从文侪的眼鼻嘴上挪到了那些枯燥乏味、干巴巴、讨人厌的文本上。
他这才发现,那里头没有叫他心烦的长篇大论,只有一个古怪的谜语。
【食日天狗不食月】
短也讨厌,不想猜。
——文侪从那开始充愣傻笑的戚檐面上读到了那七个字。
果不其然,戚檐很快又伸伸胳膊,塞棉花似的强硬将手挤入了文侪的脖颈与枕头之间,叫文侪被迫往后仰起脑袋。
“……”
文侪刚准备让那叛逆小子尝尝人世疾苦,谁料戚檐在下一刹缠上了他的身子,在那人一通手脚乱动下,被子很快将文侪裹得蝉蛹似的。
文侪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盯着戚檐的眼睛。
“……”
戚檐怯怯地抱住那团厚被子裹起来的圆球,脑袋也埋在他被绒被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腹上,摆明了不让文侪瞧见自个的脸:“不要骂我好不好?我也控制不了钱柏啊……”
他可怜巴巴地将过错都推给了钱柏。
文侪单纯地信了。
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后脑勺,文侪像哄村里偶尔没精气神的狗崽子似的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我对那谜题有点想法,你若是累就先歇会,醒了咱们就不去祭祀了,去另一个地方碰碰运气。”
戚檐没有困意,仅仅是抱着他而已。
***
文侪站在二楼,抬眼眺了远处兴致昂然地准备祭祀的诸怪一眼,随即垂头从钥匙串中挑拣出项桐那间房的钥匙。
那钥匙上锈迹斑斑,插入门锁轻松,转动却很不容易,文侪紧握住把柄,奋力旋转,那玩意愣是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戚檐同他背身站着,漠然地环视着周遭,一边提防那些个住店的怪物,一边还要留心那生着双面的红衣服务生是否会再度出现。
只听“咔嚓”一声响,文侪甩了甩发红的五指,将门推开来。
这项桐的房间倒是符合他们预期,又脏又乱,地上布满了泥脚印不说,顶头还倒挂着好些蜘蛛网,叫文侪一时不知这是店家的错,还是项桐的错。
红褂子乱扔在地,若要避开泥巴和脏衣,要寻一处落脚的地儿真真是难。好在屋子里出奇的没甚异味,细细嗅来还有股清新的幽香,至少没叫他们连鼻子也遭殃。
文侪落眼于项桐床头柜上的一小相框,里头裱着张俩小孩并排坐着的老照片。其中一个与项桐今儿的模样差别不大,另外一个他左看右看觉着眼熟,后来一拍脑袋——哦,戚檐!
【项桐与钱柏互为儿时玩伴。】
他将那很小的信息也记在了本上,这信息其实他们很早就知道了,当初在去祭祀的路上,项桐说他们仨从小学就认识了,只是那时他不甚留意。这会线索又着重强调了番,他当然得仔细记下来。
文侪在屋里绕了一圈,末了在窗台找着一盆黄鸢尾。
他将那盆花搬起来瞧,见盆沿刻着细细一行小楷——项桐1999年赠钱柏。
文侪琢磨着,说:“我在花店干过一阵的活,这黄鸢尾花语可不错,是友谊永固呢……不过,怎么都写着赠钱柏了,这花却还在项桐手里呢?”
戚檐愣一愣,鬼使神差地将指尖点上那鹅黄旗瓣,上头隆起的花脉忽而像是灌满浓墨一般迅速变作浓黑。
那惹了祸的戚檐只是缓缓吞咽唾沫,一脸轻松地笑起来:“哎呀,变作黑色了……花语可变了么?”
“变了,变得不大好了。”文侪说。
“变作什么了?”
“绝望的爱。”文侪平静地说,“这花暗里藏了这般消极低沉的感情……1999年这年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竟能叫项桐对钱柏这般的失望……如若仅是对于机械化加深与否的意见出现分歧,值当他们闹掰成这个模样么?”
“人和人之间大不一样啊,你不能把你的想法看作普世性看法,在将稻草往上搭时,谁能知道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文侪听着那死不正经的人这会儿正经地念大道理,总算明白为何当年由班长自行组织班会时,独那戚檐主讲的三班能上满整整四十分钟。
只怕让他把乌鸦说成白的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天生的神棍苗子!
文侪一声不吭地翻着东西,在项桐那些个磨牙棒子下头扯出一张发黄老报。上头的文本排布得很密,需得凑近看。可是文侪这会儿赶时间,只用目光匆匆扫过那些文章的顶头标题。
99年的报纸的彩图清晰度还不算高,色彩呈现出一种过曝的滤色。虽有点复古滋味,但由于色彩相融相吞得厉害,有时辨别图上东西很是费劲。
文侪的指尖在上头打转,不过花了8秒便将报纸翻了个面。偏就是他在看到报纸第三面那张拍得诡异的食人魔拘捕照时,身后那戚檐微俯下身子,将脑袋抵上他的肩头,含着笑念出那醒目的红色大标题。
——“《惊!精神病吃人不犯法?!》”
戚檐念罢,又用柔软的发丝蹭了蹭文侪的颈间,道:
“嗳,当时那记者怎么干事的,怎能把我拍成那样呢?——你说是吧?”
第55章 【钱】EP27(二合一) 我是个罪人
“你真不是一般的欠打。”文侪皮笑肉不笑。
“唉——”那戚檐将叹息拉得很长,“还以为能把你吓着呢。”
文侪轻哼一声:“就你那傻样还想吓着我?总那么龇牙咧嘴的,笑起来叫那挂墙上的黑白遗照都像有阳光照着……”
“夸我笑得好看是吧?”戚檐把脸凑他跟前,笑眼之中的眸水映着孤岛上难能一见的日光,清粼透亮。
“别、闹、了。”文侪一字一顿,顺带着将威压极强的瞪视一并送去给他品尝,“快读报!”
“读就读嘛……总凶我做什么?”戚檐说着,瞳子迅速扫过专栏里头的几段小字。
【本报讯(记者小冬)5月9日傍晚18时许,“双面食人魔”钱柏被逮捕并送入精神病院医治,引发大规模社会舆论。
据知情者,钱柏于去年年初(1998)开始出现精神异常,并于去年年末开始购置大量作案工具。据警方,这些工具的购买票据最早可追溯至去年5月,而受害者最早出现于今年的3月12日。面对不断增加的罪证,社会上出现了两方声音,一方坚决认为其涉嫌故意杀人,极力要求将他绳之以法;一方则认为其精神异常,杀人乃至于食人并非出自正常状态下的主观思想,应当进行教育后无罪释放。
面对多项杀人指控,4月16日钱柏好友董某作为主要证人,出庭作证钱某的食人举动是早有预谋,法院最终判处钱柏一年的封闭化心理治疗及有期徒刑十年。】
文侪就着戚檐的手柄报纸又看了一回,习惯性地摘取关键词:“食人,逮捕,精神病院,董某。”
他说完又理了理时间线:“1998年初开始精神异常,5月开始做杀人准备,年末大肆准备。1999年3月12日首次杀人。4月16日,接受了开庭审判,由董枝作证有预谋的杀人。5月9日,入院。”
“若是在平常遇着这么有病的社会事件,与其要我相信食人魔能改邪归正,倒不如劝我早挖坑叫自个儿入土为安,好歹走得完完整整。”戚檐说着,“目前我们已知钱柏对于机械化取代人力而导致的工人岗位数量减少心存不满,因而抵制机械化的发展。而目前的当务之急在于猜出这一新闻报道中有几处是比喻,几处又是真实。”
文侪“嗯”了声,说:“当时我们不翻到那石碑么?上头写的是‘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事件’,与这里的主动杀人不一致。我更倾向于认为这篇报道所述经过阴梦的深度加工。”
“你是想说,你觉得这篇新闻所说的食人为假,真实事件应为钱柏做了某事,且那事导致了某些人的自杀?”
文侪点头,又说:“一般来说,阴梦当中出现的具体时间都是有意义的,所以这里的1999年3月8日,1999年4月16日,1999年5月9日在现实中都应发生了什么对钱柏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或是那日子是什么重要变化的节点。”
文侪说着,掏出本子记日子:
【1999年3月8日钱柏初次杀人(真实事件):?】
【1999年4月16日董枝出庭作证(真实事件):?】
【1999年5月9日钱柏入精神病院(真实事件):?】
戚檐瞧着他写,末了又补上一句,说:“第一回存盘的委托纸上还有一个日子——1999年8月23日,也记上吧。”
“成。”
【1999年8月23日?(真实事件):?】
***
戚檐见这屋里的东西翻得差不多了,于是顺手拿起适才从沙发底下掏出的那本簿子翻看,妄图从中找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譬如旭日东升精神病院委托中随时间推移而逐渐显现的字迹。
可不论他怎么翻,簿子上仍旧仅有那七个歪斜的小字——【食日天狗不食月】。
戚檐其实单扫了那么一眼就知道,这玩意八成和所谓的“失明者的花园”是一类东西,既不是直观性的线索,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猜谜游戏,而是一个指向具体地点的谜题,而他俩所需要做的便是猜出其所指。
好累。
需要反覆提出想法又要推翻的猜谜游戏,麻烦又乏味。
他那般想着,手往前一伸便将打开的日记本搭房子似的盖在狐狸脑袋上,俩个毛茸茸的软耳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日记本拱起的书脊。
“嘿,俩个小三角换一个大三角。”
“???”
文侪挥开他的手,展开的五指在下一刻收作拳状砸在了戚檐背上。
“嗳,总打我,也不知道来日心疼的是谁。”戚檐的玩笑话张口就来,忧心又挨揍,便迅速指了簿子上的一行小字,笑问,“你当时不是说有思路了么?说来听听?”
文侪轻易将那惹他恼火的言辞忘了去,答道:“天犬食日月在古人看来皆是不祥之兆,但这里说的天狗只食日而不食月,显然与古书中食万象的天狗有所差别……虽还只是我的猜想,但由于这回委托的地图虽大,但有价值的地点无外乎那么几个,若是跳出古话,只细究这谜语文本表面,那么‘食日’意味着看不见太阳亦或者阳光,不食月则意味着能够看见月亮亦或者月光。”
“哦?你想说什么?”戚檐一身轻松,只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瞧他。
“我先前观察过,岛上有处地点的环境设置不大符合自然规律。这座孤岛上基本都是阴雨天,所以不大容易看出来,但上一轮day4淩晨雨停时出了会太阳,即便方位正好,那光也是如何都照不进来,但夜里月光却能如常照入里头。如若我猜的没错,这谜语指的便是——那悬崖上的洞穴了。”
戚檐点了点头:“都刷了一局了,再出现新地点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那咱们现在过去?”文侪问。
“这恐怕不大行,适才我还在走廊上碰见祝叶,她说……啊……”戚檐忽地想到什么,将话锋一转,只笑说,“没事,不着急……咱们再好好找找,确认把这房间翻完了再走也不迟。”
文侪行事多少沾点完美主义意味,此时那向来散漫的戚檐都发话了,他更没可能扔下这间尚未确认线索已找尽的房间。
见那文侪又开始在屋中转悠,早便摸透他的脾性的戚檐只是回身藏起唇边笑。
他本想如实告诉文侪,他适才在走廊上碰见祝叶,她说,那祭祀文侪可以不去,但戚檐他必须去。
这一固定情节映射的现实事件并不难理解,如若祝叶办的祭祀是用于宣传梁桉的神通广大,那么依照现实翻译过来便是——向工厂工人宣传自动化机器的好处。
这类大会显然不单单是给大家夥普及科学知识的,主要目的应该还是攻破那些对一切发展进步感到消极且尤其顽固的守旧分子。
从当前阴梦的状态来看,尚为人类的钱柏自然该是现实社会中站在浪尖上的格格不入者。简而言之,那类大会虽宣称是给所有人看的进步大会,实则最为重要的,还是要给钱柏这种人看。
所以钱柏——戚檐,不能缺席。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他现下可不想去那神叨叨的无聊祭祀礼上看祝叶煮蛇汤和挖“神”的心脏。
他心底想了不去,就铁了心不去,于是他开始“操控”自个的思想。所谓“操控”自然和寻常的思考不同,而是竭力去想一段话——
day7时(时间回溯至day3),他要回来参加祭祀,他要回来参加祭祀,回来参加祭祀……
正想着,忽闻门外响起了一声叩门声,戚檐登时满意地扬起了唇角。
果然不出他所料。
眼见那狐狸从纸箱堆中好奇地探出脑袋,戚檐赶忙拦下他,笑说:“没事没事,你先忙,我去看看就好!”
文侪赶时间,翻得正起劲,也没管他,只又低下头去。见状,戚檐收了面上笑,将门给打开来。
门外站着——未来的他。
***
戚檐走出去,不忘将门给关紧,手却拉在门把上始终没松。
“哎哟,你可千万拉好了,一会那狐狸要冲出来呢!”【那人】眼里透出不少嘲弄意味。
戚檐盯着【他】的眼,冷笑一声撒开了握着门把的手。
那木门吱呀呀一响,打开条细缝,文侪只消起身朝这处仔细瞧一瞧,定能瞧到俩个戚檐面对面站着的见鬼场面。
四目相对,隐有剑拔弩张之感。
没办法,戚檐也清楚自己的脾气差,即便是他和【自己】打起来都不奇怪。
可戚檐到底没忘了正事,只还压低声问:“你去祭祀回来了吧?”
【他】点了点头:“和上局简直一模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戚檐不欲同【他】深谈,打心底抗拒得知更多未来的事。他并不清楚阴梦的规则界限在哪里,因而为了避免触犯阴梦规则,小心些准没错。
【那人】毕竟也是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故在一阵沉默后,只扔下句“好好干”,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戚檐开了门又迅速钻入屋中,没成想,文侪不仅不问,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于是含了笑,倚着文侪身侧的墙,问:“怎么不问我去见了谁?都说了什么?”
“若你要说,无需我问,你也自然会说;若你不想说,即便是我问了,你也只会扯些没完没了的谎,有什么问的必要?”文侪合上手中纸箱,看向那兴致昂然的戚檐,“怎么?又有关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第二规则’么?”
戚檐将头点了,文侪便也利落地将纸箱踢回角落,不再追问。
“刚刚那是最后一箱,都翻完了。”
“那咱们去山洞吧?”戚檐在他转身抬脚要走时,将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趁你的腿还没受伤,走路方便些。”
文侪微微垂下眼睫,应了短促的一声“嗯”。
***
Day3,11:30
没了那烦人的祭祀,第三日查找线索的时间显然要充裕不少。当俩人顺利抵达崖壁上的洞窟时,文侪的腿仍旧没什么感觉,这也意味着,距离祭祀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上轮你不是也看到了刻字吗?看看那字还在不在?那些字我都看不懂,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划痕还是字迹。”
戚檐总觉得那一行小字变得更小了,他几乎把脸都贴在了墙上才将那些鬼画符看清。
“在的。”他说。
“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文侪抚着石壁走,脑里闪过那簿子封皮大大的“日记本”三字,忽然说,“啧,不会这一整个洞穴才是董枝的日记本吧?”
“猜得不错。”戚檐说。
他仰着脑袋瞧洞穴深处那一面密布划痕的墙面,文侪见状也凑过去,奈何那面墙在文侪眼中和寻常土墙并无区别。
“我看不懂……上边有几句话?”
戚檐的目光在墙面上下迅速扫动:“少说也有十余行。”
“你上局怎么没瞧见?”
“这真不怨我。”戚檐耸了耸肩,“你也知道的,夜里太暗了,这面墙在深处,那会咱们也没带照明用具,一丁点光都没有。”
“我现在依旧瞧不见。”文侪迷茫地眨了眨眼。
“别担心,我念给你听。”戚檐笑着揽住文侪的肩,“我刚看明白。日记的格式本就丰富,石窟日记的形式也自然,咱们眼前这面墙就是一整页日记。”
戚檐于是开始念——
“【九八年十二月】
狐狸在朝远山飞奔,我竭力阻止,不得而终。
———
【九九年二月】
狐泣血。
妄图冲破桎梏反招引祸水。
———
【九九年四月】
狐截尾。
我是个罪人。
———
【九九年八月】
狐剔骨。
传闻,
狐剔骨,葬玉棺,可起死人,肉白骨。”
“就到这。”
戚檐眨了眨眼,忽觉上睫有些湿润,手往上一摸,抹来满手泪。
文侪见他低垂着脑袋,走近了些,原想惊呼一句,后来只是平静地替他拭了眼泪,说:“戚大哥,想什么呢,钱柏都哭了。”
文侪说的没错。
哭的是钱柏,不是戚檐。
“这日期和上头的撞了不少。”
文侪说着便要翻开手头的笔记本,那戚檐却把他的手摁住,说:“有时候就得把脑子洗干净,从头再来,才能获得更大的启发。——咱们就先单看这线索解读吧。”
“……行吧。”
得了文侪应允,戚檐便张了嘴:“‘99年2月妄图冲破桎梏’……钱柏他那般讨厌梁桉,恐怕他的理想也是偏离机械化进程的类型。狐狸是钱柏的理想,这会用上了‘冲破’一词,再辅以上文的‘狐泣血’,那便是董枝或者钱柏为了反机械化做了什么太过激进的事,导致了什么负面的影响么?”
文侪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纸面:“激进么,类似罢工、死亡威胁之类的?”
“1999年,阴梦中还有所谓的人类集体自杀事件,同那事件相映射的是矿洞里数量惊人的骸骨。但毕竟是钱柏他自个的阴梦,不管是所谓的人类集体死亡事件还是大规模的罢工与自杀,都足以构成严重的社会事件了,在99年的现实中应该难以发生,大概还是钱柏自己将某个给他留下严重阴影的事件夸张化了。”
戚檐说罢,从地上拾起一个棱角凸出的石块在地上写起字。
“首先,董枝日记写,98年12月,狐狸已经不受控制,作为狐狸的造物主角色,能够对狐狸产生影响的,除了他董枝,便只剩了钱柏。估摸着狐狸不受董枝控制,就是因钱柏于那时产生了某种不同于董枝的激进想法,或者将某种激进想法付诸了实践。又由于下文99年2月才说招引祸水,所以我们暂且将98年12月的事件一当做钱柏产生了过激的想法。”
戚檐说着在地上写下【1998.12,事件一,激进思想酝酿。】
“99年2月这件事直译便是想干的没干成,还惹来新的麻烦。”
戚檐画了一个圈,以圆圈为中心引出两条箭头,第一条箭头指向“梁桉”二字,第二条箭头则指向“海底碑林”四字。
他弯指叩击沙地上那些画:“钱柏的理想造成的消极影响有两个方向。一,为了反抗机械化,却造成机械化程度的进一步加深,从而进一步减少了‘人类’,也就是工人岗位数量;二,由于钱柏组织了反抗机械化的行动,最终引向了工厂的反击,这个反击可能是人身威胁,也可能是根据工厂主主观意见决定的裁员一类,且反击还导致了‘人类集体自杀事件’的发生。——暂且不论这事是否被夸张化,它对钱柏负面影响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他接过文侪手中笔记本,拿了笔在上边默下谜题四。
【肆、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是工厂裁员程度进一步加深,以及劳动力削减。”戚檐笑了笑,“咱们都胡蒙乱猜到这种地步了,不如再往那谜题肆上头靠一靠。如果‘雨骤’代表着失业工人引发的激进事件,那么海面的风平浪静指的便是工厂对那一事件的漠然,‘不见游鱼’便暗示着工厂内工人的减少。——都能对上吧?”
文侪点了脑袋:“只是,答题时若不够完整便也不算对,激进事件需得更详细一些。你也作为钱柏生活了两局了,应该也清楚,依照钱柏的个性,他应不是怂恿工友以死相逼的人,所以激进事件那儿姑且写罢工吧?”
戚檐闻言便开始动笔。
【答:钱柏组织了较为激进的罢工行动,然而工厂停工后,工人面临的却是更大幅度的裁员,工厂内部劳动力骤减。】
戚檐方结束答题便开始平静地等待电流的到来然而片晌过后,到来的却是红墨画出的圆圈。
全程捏着把汗的文侪这才往外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将笔记本拾起来,微垂首遮去面上神情:“对了就好。”
“这么怕我被电啊?”戚檐弯下腰歪头瞧他,笑得很是狡黠,“不希望我疼吧?说心疼我呀?”
文侪忍无可忍,这才抬手将几乎要贴在他面上的戚檐推开:“别隔三差五上房揭瓦,想讨打也不必用这种方法,你直接和我说,保你不愁没拳头吃。”
戚檐不说话,他只是笑。
笑着笑着,目光又落到那狐狸的唇上了。
“别让钱柏随心操纵你。”
文侪忽地收起了面上冷笑,默默同戚檐拉开了距离。
戚檐只心想,原来他也注意到了啊……
***
即便没有参加祭祀,文侪的腿还是在某一刻开始作痛,戚檐这回没再说些讥嘲之言,只默默帮他擦去疼出的满额冷汗。
奈何文侪是个硬骨头,即便挣扎苦海也仍旧要强撑着在石窟中翻找东西。
只可惜,二人方解决完一大箩筐的麻烦事,又从中挖出了一堆新的疑问。眼下四谜题只剩了最后一道,钱柏行事的主要动机也大概摸清,只是其中似乎还有许多故事有待挖掘,他们对于整个阴梦的行走轨迹依旧是一头雾水。
文侪觉着他俩到现在哪怕想破脑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提议说:“来一块儿想想如何让这循环终止么?”
适才二人都在各干各的,这会儿戚檐欣喜地往他那边倾身,一连说了好些个“好”。
“你别靠我这么近!”文侪说着推他脑袋,忽而一顿,说,“你现在不犯恶心了?”
戚檐点点头:“上回也是那董枝死后,那第七条规则便失效了。”
文侪若有所思地在本上记下这事,才说:“要结束阴梦的死亡循环,必须中断怨念的滋生,上回委托,赵衡的怨念在于对自身的厌恶,那这回钱柏的呢?他要做什么?”
“上轮委托终止,与你我相关,这回估摸也大差不差。”戚檐笑呵呵地将脑袋蹭在文侪肩上,“阴梦能玩出几种花样?到最后不都是死,估摸着也是想办法叫你死在我后头这种吧?”
“怎么解释?”
“这还不好解释?”戚檐笑了笑,“理想不死,人便永生啊。”
“可是有关我原身的生死的,只有我当时做的那个鬼梦,我们从何处证明钱柏当年选择自杀时,他的理想已然消逝?”
“证据会找着的。”戚檐说,“至少这局按照当前进度估摸着解决不了全部疑问,咱们总得填满那些个没有新线索的时间吧?”
文侪闻言又问:“你说我在这阴梦里活不过day5,你要想死在我之前,一方面得叫我尽可能地活得长,另一方面得想办法死。”
“在这鬼梦里,死最容易了,至于怎么让你活下去么……我想想。”
戚檐说完那话后便闭紧了嘴,文侪则又埋头在自个儿的日记本上头整理和连接事件细节。
***
外头天幕已由蓝灰转作了深黑。
戚檐心里有一个疯狂的点子——他想将阿文或阿侪其中一人变作诱饵,吸引怪物们的注意,牺牲一人,以保全另一人的性命。
可是要做成那事他需要跨过心里的一道槛。那坎不好跨,每每想及就觉得揪心似的既酸又苦。
这对他来说本来应该就是一念之间的小事,这会儿却很是动摇,许是钱柏的感情在作祟。
他转念又是一想,毕竟两个都是文侪,他要是真要将一位变作诱饵,则必须视那人为他物,否则与借刀杀人没有区别。他这会儿不觉得是钱柏的情感影响了,因为那股不适太过强烈。
他将那东西称作自个少得可怜的仁义与人性。
可是没办法啊,心痛也得做,一辈子忍受这死亡循环那才是真爽呢。
他也是为了文侪好。
他心里想着那句话时,不知是在仿真给文侪解释时的情境,还是单纯要告诉自己。
戚檐伸手向文侪讨了张纸和笔,便起身走到一块离文侪有点距离的地儿独自思索。
文侪服从于戚檐day1所述的规则,纵然觉着古怪,也还是由他去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张口问文侪:“你第一回委托时,不是死过好些回吗,对你来说那种死法最难忍?”
文侪云里雾里,还是答了:“死都难忍,但瞬间死亡比慢慢等死要好得多。”
“哦,这样……”戚檐点着脑袋下笔。
【文侪死的方式(已知):①与另一个自我相遇(X,会导致该局记忆大半丧失)。②知晓世界的秘密(即刻死亡,痛苦程度较低)。③被怪物撕咬致死(痛苦持续时间较长)。】
戚檐写着写着忽然捂着脸笑起来。
他究竟在做什么呢,分明是为了对比死法之间的耗时情况以及可调控的灵活度才写的,怎么就分析起死亡的痛苦程度来?
是为了减轻负罪感么?
不行,这样不对。
好容易抓到个重生机会,怎么能叫自己不像自己了呢?
“文侪怎样死都没事,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成。”戚檐低声自言自语,后来,掌心一摊开便是数不清的指甲印。
他在上一局时便发现,这世界能有两个文侪,却只有一批怪物,简而言之,谁同他在一块,谁就会遇到怪物。
已知day1他身边的是【阿文】,day2由【阿文】住处转移到【阿侪】住处。所以,在他没有遇见【阿文】前,【阿文】皆处于较为安全的状态,直到他到达,那人才会……那怎么才能让【阿文】安分待在屋子里头别出去呢?
戚檐盘腿思索着,好像左思右想只有一个选项,那便是不要进入【阿文】所处的客栈,拉着【阿侪】在林间消耗捉迷藏的游戏时间,等到【阿侪】死去,便独自躲藏直到第六日0:00。
可是【阿文】不在眼前,他如何能确认那人是否存活呢?又如何能保证他不会出来查找自己呢?
“诶!文哥,再抛张纸来。”
文侪见他态度诚恳,把纸折了四回,使劲抛过去。
那戚檐合掌接了,随即写了份计画书,只是这计画书不是给他和文侪看的,给的是day6的自己,回到第四日的自己。
他不要那日的自己来找他,他要自己把阿文给看住。
由于day6的自己在倒着走,那么在他遇见阿文前,是否先看到了阿文的死状呢?
如果他当时看到阿文还活着,不接近就是了。
如果看到了,那自己回到过去,救下阿文,岂非会改变阿文死去的未来么?那他之前又如何能看到阿文死去的未来,并作出行动呢?
戚檐知道,这是先知悖论,可是这阴梦容许时空悖论的存在,支撑它的仅仅是因果论——有因必有果。
他在上一局便摸清了这个规则。
所以上一局时,他没问day6的自己,为何已做完了自个儿的事,还要跑到矿洞里给day4的自己送消息,他知道那人不过是在完成一个因果轮回。
所以这局,他哪怕在day5见到了阿文,他也依旧会选择在day6回到第四日时,在屋中查找并暗中保护阿文。
因为阿文活到第五日的“果”已然种下,他要维护好让“果”出现的“因”。
真奇怪,分明day6的是未来的自己,那他有什么必要写计画呢?在脑子里记好不就行了。
在意识到那一点后,戚檐只在纸上写了一句“保持清醒”,随即欢欢喜喜跑去与他的白狐狸勾肩搭背。
***
Day4,23:56
那浑身是血的戚檐眸光空洞。
黑袍子不易看出血污,可只消用手朝上一抚,便能摸得满手粘稠。
那不是他的血,是【阿侪】的。
项桐大张嘴朝他扑来时,【阿侪】忽而将他扑倒在地,挡在了那人尖锐的兽齿之前。四颗足有人手掌那般长的虎齿便那么深深扎进了文侪的腰间,随后便是血肉斑驳的一通撕咬。
文侪的唇贴在他的耳上,说了很轻很轻的一声“跑”。
戚檐的呼吸仿若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可是理智还是叫他推开那奄奄一息的人,极迅速地抽出身子。
跑,向前跑。
他将双手抚上另一家“步步高升”旅店的大门时,十指微不可察地发起颤来。
他在害怕么?有什么好怕呢?
怕看到那肢体破碎的文侪,还是怕看到那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亦或是看到里头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
可他彻底失了开门的胆量。
他没有文侪那么高的办事效率,这会还失了引以为傲的理智。
真是没用。
他想着。
门不由他推,自个便开了。
里头橘黄的暖光一圈圈地往外溢,他先是瞥见白袍一角,继而看到发卷的长发,再是一对猫儿似的琥珀眼。
那人眉头紧蹙,正气冲冲地睨着他:“戚檐!老子他妈找你半天了,站外头淋雨爽不爽?”
“找到了……”戚檐笑起来,“我的狐狸。”
第56章 【钱】EP28 狐狸的血也会染红他的身躯吗?
Day5,0:00
“什么你的狐狸我的狐狸,还不快点进来?!说了要让我尽量活长一点的,你偏要跑外头去淋雨!”
文侪上前去揽他的肩,谁料比戚檐的肩更快到来的,是戚檐的手。
戚檐用五指扣紧文侪伸来的右手,若非文侪见他把手越抬越高,很快便要捂到唇边,随即应激性地抽出手,他手上指不定要叫那人“叭嗒”印上一吻。
戚檐见状只是笑笑,说:“咱们进去吧。”
文侪给他暧昧的语气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才说:“我寻思着钱柏也不过是和董枝一块创造了个理想,也甭管是理想人物还是理想目标……怎么在阴梦里表现得像是……”
文侪皱着眉头,没有把话说下去,那戚檐倒很自然地接上一声“爱情”。
“指不定真是爱情呢。”戚檐将大堂的门反锁,语气如常,“自我创造的虚拟理想人物多数是自我的理想型吧,爱上他们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咱俩说的理想是一个东西吗?”文侪听了那话直摇头,“通常来说,不是想成为理想人物的人更多么?”
“虽说是这样,但若身边真出现了那么个人,爱上也情有可原。”
戚檐为这一论题下了结论,文侪听来也觉得有些道理便也就没再辩驳。
那戚檐跟在他后头走,难得没有动手动脚,但由于他实在太安静了,叫文侪平白生了些不安。
谁料他实在忍不住,猛一回头,那戚檐也恰巧把脑袋垂了凑过来,险些叫二人的鼻尖撞在一块儿。
文侪赶忙把脑袋拉远,问他:“你干嘛?”
戚檐只是笑:“躲什么?——嗐,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帮忙干件事。”
“干什么?”
“给我写情书。”戚檐挑起半边眉,后来又像是怕他不答应似的补充说,“还原死况要用的。”
文侪没回答,只问他:“你上轮不是还原死况了么?”
“上回已经是我写的了……”戚檐说着,瞧了瞧自个儿摔得皮开肉绽的掌心,还专程伸过去给文侪看,“刚刚出去摔了一跤来着……嗐,其实也没那么痛……嘶……”
“……”
余光觉察文侪盯着他瞧,戚檐便把自个那浓而长的眼睫垂了,往掌心呼气。
文侪深吸了口气,说:“给我找张像样的纸。”
***
文侪答应得虽还算干脆,可是真坐到桌前开始动笔,却又莫名开始斟酌起词句来,他烦躁地将指尖插进蓬松卷发当中,说:“这怎么写……”
说完便开始摩挲笔帽,再过一会儿又把笔在桌上搁下:“凭啥老子的第一封情书是要给你写!”
戚檐没回答,只耷拉着脑袋,用指腹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好肉。
妈的,这臭小子……
文侪于是低下头去,给他写了一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情书。
【我喜欢你。——文侪】
那戚檐把脑袋挪过来,仔细地把那几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说:“我就喜欢言简意赅的。”
文侪站起身来:“再说老子就撕了。”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啪嗒啪嗒,留下不少斑驳曲绕的水痕。戚檐将那情书接过,装出一副珍重模样,小心收进了口袋里。
***
二人方在自个屋内解决完情书问题,打算出去再把董枝、项桐、祝叶三人的屋子再好好翻一回,以免捉迷藏游戏开始后出现的新线索遭到他们遗漏。
走廊里,昏黄的光晕随着短小的灯绳晃荡着,地上的红地毯吸饱泥水,变作了很深的褐色。由于前不久才翻过项桐那屋,他二人选择了先去翻找那紧邻楼梯的祝叶的屋。
然而,就在他二人朝祝叶那屋走去时,戚檐的视线忽而灵敏地捕捉到楼梯间露出的红衣摆一角。
红衣?
这旅馆里没人穿红色拖地长衣啊……
啊……
他知道了。
“文侪——跑!!!”戚檐喊得声嘶力竭,“快点,跑进项桐屋里去!”
文侪对信息的处理和反应速度极快,那话方入耳他已伸手抓了项桐屋的门框。猛然将戚檐往内一推,自己也入屋后长腿猛地往后一甩,迅速将门给踹上了。
5s过后,门外响起了那双面人砸门的声响,以及两张嘴同时发出的,令人焦躁不安的好些句“开门”。
那戚檐没刹住车,直摔了个狗啃泥。
他的腿崴着了,在迅速起身失败后,却不带半分犹豫地匍匐摸至木桌边。在一次短暂的深呼吸后,他再顾不得腿疼,站起来将那木桌奋力一推,堵到了门前。
实话说,他还是头一回那般惜命。
不,更准确而言,应该是惜别人的命。
他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见文侪走过来,又匆忙稳了呼吸,眉心向下压几寸,力度控制地尤为巧妙,既不会让眉头皱巴巴呈“川”字体,也不会因为程度太轻而叫文侪看不出自个儿的辛苦。
楚楚可怜。
完美。
“文哥……我的脚好像崴到了,能扶一下我么?”
文侪颇紧张地挨过来,也没急着把戚檐扶起来,只撩开他的裤腿查看伤势。戚檐见状,也好奇地靠过去观察文侪的神色。
嗯,戚檐很健康,一丁点儿事都没有。
文侪登即便伸手拧了戚檐的耳朵:“下回再敢跟我耍狼来了的把戏,我绝对饶不了你。”
戚檐撇撇嘴:“我就是疼嘛。”
“嘶——”
戚檐只倒抽一口冷气,那文侪又慌忙回头。
戚檐见把戏得逞,于是抬起脑袋对他笑了笑:“嘶嘶嘶——怎么啦?我在学董枝吐信子。”
戚檐瞧着那狐狸炸毛模样,不禁又扬起了唇。
真可爱,
嘴硬心软的家夥。
“砰——”
外头那双面人忽以一种把骨架撞崩都要破门的架势往门上冲来,接近门的文侪赫然往后退了一步,开始查找同样能用于顶门的东西。
戚檐却在这时将眸光落在几天前文侪翻的那张报纸上,他本很快便打算挪开,然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忽地回想起两个“步步高升”旅店中的线索存在差异的事实。
他将那报纸抽出来,见上头新闻同先前那一版完全不同,他看了眼编号,意识到这份报纸是八月刊,而先前那份是五月刊。
【本报讯(记者小冬)8月24日淩晨,“双面食人魔”钱柏声称自己已于昨日夜里残忍杀害重病在身的旧友董某。】
他此刻不过粗略读了第一行,可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来了。他的双眼眨起兴奋难耐的光,好若饿了几日的鬣狗,终于捕捉到垂涎已久的猎物。
然而恰是他通身血液沸腾时,门边传来轰然巨响。他惊诧回首,瞧见了门边堵门不成而滑坐在地的文侪,以及从木门裂出的缝隙间探入脑袋的——拿着斧头的双面人。
“戚檐……快……”
本应堵在门前的木柜子遭冲击倾倒在地,将文侪的腿死死压在了下头。文侪竭力想从中挣脱,可显然没法办到。
戚檐瞧着那失了从容的文侪,看到了他面上并不常见的的深重绝望感。
可戚檐只是仰起脑袋看向时钟。
——23:58
他跑过去,再将文侪从柜子底下拉出来,不可能只耗费两分钟。
戚檐想,果然,文侪没办法活过第五天。
他于是在那狐狸求救的目光里冷漠地背过了身,重新读起了报纸。
那篇报道并不算长,在他开始读报时,双面人的斧头也落到了文侪身上。
【钱柏坦白,这次谋|杀他蓄谋已久,他坚信董某同他有深仇大恨,并声称董某的死能拯救自己的信仰。据知情人项某,钱柏与死者董某近几月出现了极大矛盾,但并不足以构成其杀人的理由。】
他读完报纸,那双面人落斧砍狐狸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文侪起先禁不住喊了几声,后来却是将声音生生咽了回去,以至于他只能听见细碎的呜咽。
那双面人杀了文侪后就离开了,戚檐这时抬头看了眼时钟——1:13。
他没敢看向文侪,或许是因为担心看见那人不肯瞑目的尸首,或许是因为他分明已感受到那人不断朝自己投来的炽热目光,却还是佯装不知情。
又或许,他其实只是不愿意看到有人被砍得血肉淋漓的凄惨死状而已。
罢了,罢了。
哦,报纸的正文写了什么来着?
适才是读过了吧?怎么读了还没半点印象?
没办法,重新读一遍吧。
戚檐背对着文侪血肉模糊的尸体坐下,目的是从他身上摸出那本笔记本,好撕下来几页答题用。
那篇不算长的报道叫戚檐一瞬间就开了窍,心底已有了七八成把握。
报中说,钱柏于1999.8.24杀了董枝,那么根据阴梦夸张化现实事件的特征,董枝有极大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死在了这一日。而钱柏出于某种缘由,将自己塑造成了杀害董枝的凶手。
董枝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了董枝最后一击且并非是生理性伤害的人是钱柏。
由于董枝日记中曾出现过董枝放弃狐狸的相关说法,因而俩人决裂的理由大概不会脱离那狐狸,即所谓理想。根据董枝被熬汤时对文侪的真心夸赞,不难看出,董枝并非真心想放弃狐狸,那么,董枝这一举动理当是被迫的。
如若被迫放弃理想,还被不解其意的挚友横加指责,董枝所受到的精神上的伤害估摸着不会轻。
此外,钱柏所说的话也很耐人咀嚼——他声称董枝的死能拯救自己的信仰。
通过串联这几条线索,谜题二的答案在戚檐眼里便很显然了。
“近枯死的老树啊,还以为是双亲,原来是董枝么……”戚檐喃喃着默下谜题。
【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解:“近枯死的老树”指理想与生命皆走向尽头的董枝,“大宅邸”指钱柏与董枝共同建构的美好理想。钱柏击溃了濒死的董枝的最后一点希望,并认为经此能够重振信心,达成理想目标。】
那张被他随手扔在一旁的答题纸在夜风中摩擦着地面时而传出沙沙的声响。在那覆盖着孤岛的嗞嗞背景音中,文侪赤红的血缓缓流动,逐渐浸染那张飘到他身侧的答题纸。
那狐狸的鲜血在答题处画出个圈。
戚檐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只觉有些累,他于是也在文侪身侧躺了下来。
这样,那狐狸的血也会染红他的身躯吗?
他想着。
第57章 【钱】EP29 吃人是件违天逆理的反社会行为。
文侪死后,时间回溯再次开始。
戚檐明白,往后两日他的行动轨迹必须完全依照先前计画执行,所以他势必会迎来极其单调乏味的两日。
***
Day6(回溯至第四日)
他没去见在树林当中逃窜的【自己】和【阿侪】,只留在了【阿文】的客栈里头,陪伴他,盯住他,防止他离开这间客栈。
***
Day7(回溯至第三日)
戚檐本是要根据day3时遇到day7的自己的这一“果”,去替day3的自己参加祭祀礼的,谁料由于时间倒着走,叫他一个不慎没把握好时间。
到达【阿侪】的屋子时,才不过第三日的20:00。
好在这回的【自己】和【阿侪】此时还在洞穴里头。,没回客栈。他推门进去时,项桐正如同第二局那般,倚着墙砖坐地上啃老西的腿。
戚檐对于血腥场面没有特殊嗜好,此刻瞥也懒得瞥,打了个哈欠便打算回房歇会儿。然而他正打算往楼上走时,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有如什么落地的的咔嚓声响。
他停了步子,回身去看,看了一阵子才把那一连串动作理清。
这一动作的正确顺序该是,那项桐不知从哪里掏了张纸来擦手,而后将纸揉成球状抛到了角落。
可由于时间倒流的缘故,在戚檐眼里,眼前景色呈现出一缩在角落的纸团极快地飞回了项桐的手心,而后被他由皱巴巴的球状,慢慢捋平。
那废纸不是一般的吸水纸巾,质地很硬,明显是书写纸。
戚檐等着时间倒流至纸张还尚未被项桐拿来擦手的时候,迅速将那团被溅上脑浆与污血的纸张从他身边拿了过来。
他这才意识到这张纸应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左侧呈现明显的不规则锯齿状,而右侧却尤为平整。
而纸张上打头的一行字是【“食人魔”钱柏采访无效素材——小冬,九九年五月至十二月记】。
***
【说实话,这件事的影响力太大,以至于我连采访与报道都受到了上级领导的限制,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们答应让我继续采访钱柏,但并不会给我打保票说这篇报道能够顺利发出去。
“我们不能再进一步加深市民的恐慌了。”
他们这样对我说。
“没关系。”
我这样回覆他们。
*
【八月】
钱柏对我说好久不见时,我觉得毛骨悚然。
大概很少有人能够如此直观地体会到这种直面杀人魔的窒息感。
这是我头一回在钱柏承认自己杀死了董枝后去采访他,实话说,我也对钱柏抱有恐惧。当那食人魔同我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我从那双眼里看出了他毫无悔过之心的事实。
他似乎从不认为吃人是件违天逆理的反社会行为。
*
【九月】
“我恨不能再杀董枝千百回。”
钱柏一看到我,就这么对我说。
钱柏他总是很配合我的采访,几乎到了有问必答的程度。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对我没有兴趣,他面上的疯狂神情告诉我——他是真的想再杀死董枝一次,即便需要从坟墓里将那不得安息的尸骨翻出来。
*
【十月】
“董枝肯定还活着!我得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
近些天,钱柏的妄想性障碍更严重了,他将董枝还活著作为一个客观前提来宣泄自己的怒意,尽管我多次试图告诉他,董枝早就被他吃得只剩骨头了。可他依旧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
【十一月】
“我要去五金店买一把卡簧刀,今日非和董枝那个叛徒同归于尽不可!!!”
钱柏这月说的话比前一个月要详细得多,他煞有介事地制定着详细的谋|杀计画。从他那痴狂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对于董枝的恨意似乎已经上升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而这一次最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之处在于,他如今描述出来的是粗糙且不讲理的杀人计画,而非他过去那种单凭蛮力而毫无计画的食人手段。
这般说,就好若,他真的要将计画付诸实践似的。
*
【十二月至千禧年】
年末正是最忙的时候,我对钱柏每月一次的采访被迫暂停,我却在这时从旁人口中听说了钱柏出院的消息。那人在千禧年钟声敲响的瞬间用从五金店里买来的卡簧刀割了腕。
我赶到现场时,钱柏已经死了。
我想,他大概是真的同董枝同归于尽了吧……
*
总之,我的采访到此便无法继续下去了,世面上流传着许多关于食人魔钱柏的种种故事,不知真假,可我也不打算再深究了。
他是九十年代的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恐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
那两页日记到此便彻底结束了,戚檐通读过后,心底生出了好些想法,但文侪不在这儿,他也没办法同他讨论分析。
于是他暂且搁下了那些东西,在时间倒流得差不多了便去参加祭祀礼,而后去拜访第三日的【自己】,完成因果论。
第三日清早,戚檐在身侧摆上文侪那封言简意赅的情书,刀片向腕一落,血便滴滴答答濡湿了那张薄纸。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6】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文侪又是在戚檐怀里醒来的,这回那人没去摸两手墨回来,仅仅把脑袋都缩进被子里,用鼻尖抵着文侪的脊柱。
文侪劝说自己,戚檐也决定不了他自个儿的重生状态,没必要因此迁怒于他。
谁料却听那戚檐贴着他的背,笑道:“你醒啦?告诉你,我刚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我似乎不看规则,抱着你就不会觉得想吐诶?”
那人像只狗崽子甩水一般拿发旋顶了他的背,转起脑袋来,而后很快便伸手捂着唇干呕了声。
“……”
三秒后,戚檐捂着被文侪甩了一巴掌的上背,跪坐在了床上,温和地笑了笑,说:“文哥,我错了。”
文侪没理会他的道歉,只问他:“上回都已经叫我活到第五日最后几秒了,还是不能终止循环?”
戚檐拿膝盖半爬着到他身边坐下,说:“嗯。”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知道错在哪了。”
“这阴梦的时间是乱序的,第五日最后一刻不一定映射着真实世界中的最后一刻。”文侪应道。
“原来你知道啊。”戚檐扬起嘴角笑,兴致盎然。
“我死得可比你早了两天。”文侪瞥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薛无平那抠门鬼的机器坏了也不情愿修,总之这回根本就没有什么即时监控屏给我看。我只能一直在脑子里串线索,串着串着,发现咱俩原先的想法漏洞很大——阴梦时间界定不对。”
戚檐见他该想明白的都明白了,便告诉文侪他在最后一日翻到了几张记者小冬的采访素材。文侪问他其中内容,他便凭着记忆给文侪背了一遍。
期间他还顿了顿,等文侪夸他,见那人面无表情,只能接着说:
“从记者小冬的日记里不难看出,钱柏对于董枝的恨意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反而愈发强烈。所以我认为钱柏自杀的2000年预示着狐狸的死亡时间,也就是钱柏的理想真正逝去的时间。因此,为了阻止钱柏的理想死亡以停止阴梦的死亡轮回,我们应该查找2000年这一时间点,也就是最晚的时间点。”
戚檐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他轻轻咳嗽一声才继续:“只要你晚于那个时间点死去,那么钱柏的理想便没有死在他自杀以前,他便失去了自杀的理由,阴梦也失去了维系循环的怨念支撑。”
“你应该知道这孤岛上的时间乱序不单单是不同日子的具体日期不同吧?”文侪看向戚檐,“同一日内,钱柏,也就是你,对同一人的态度有时会出现极大的变化。估摸着是因为即便是同一日内,时间也同样是错序的缘故。”
戚檐点了点头:“总而言之,只需要找出‘我’最恨董枝的时间应该就没问题了。可感情毕竟是主观因素,究竟我们最终选择的人那个时间点,是不是‘我’最恨董枝的时候,还真不好说。恐怕为了达成目的,咱们免不了多尝试几局。”
“表情怎么这样?”戚檐忽而伸手掰了他的脑袋来看。
文侪扭头甩开他的手:“我表情天生就是这样,没什么特殊的。”
“骗子。”戚檐说,“你眉头都快打结了。”
文侪不应声,戚檐陪他安静了会儿又笑起来:“我总觉着你对我的死亡有不少的抵触。上个委托我死了那么多回,你回回都那么伤心,再伤心几回,恐怕就连我都要为自个儿的死亡感到心碎……果然你还是舍不得我吧?”
文侪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多余的情愫,他只是平静地看向戚檐,而后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回答:
“你本就不该死,无关我舍不舍得。”
第58章 【钱】EP30 “过来抱抱?”
二人后来没再继续先前那话题,转而正色谈起了接下来的计画。
“在阴梦中,钱柏情绪表现强烈时,我也会有明显的感觉,所以要想更明确地感知每个时间段钱柏对于董枝的感情,最为简单且保险的做法就是——死命黏着他,让我切身感受。”
戚檐言罢,熟练地从床头柜中抽出笔记本和圆珠笔给文侪递过去。那人接过后便垂了头,两只弧度颇大、没有棱角的耳朵就这么冲着戚檐。
“啊……真是折磨人……”戚檐感慨。
“什么?”
“钱柏说他想摸狐狸的耳朵。”
戚檐并不习惯掩饰自个儿的欲望,这会儿弯了眼笑着,却是直勾勾地盯住文侪。
不曾想文侪虽照旧动笔写字,却是轻飘飘给他送来句:“有胆就上手试试。”
“我胆子可真不小。”
文侪没再搭理他,只向戚檐展示了自己写好的笔记,说:
“董枝被煮事件发生在day3,不出意外的话,在我们看见那被煮的董枝前,他得先被祝叶逮去封锅里。这作为阴梦关键情节之一,应是不容我们改变的。所以,我们能够近身董枝的时间,估摸最迟不能超过day3早,他进锅前;而能见到董枝的时间也仅限于day3喝蛇汤以前。”
戚檐点头如捣蒜,像是没将话听进去。
文侪清楚戚檐就是那么个吊儿郎当的性子,便没再重复,只收拾了身后一大团尾巴,抱着那些毛茸玩意下床,说:“走吧,上一轮,day1你不是在祝叶房里见到董枝了么?”
那戚檐本还想在床上耍会无赖,见他这就要走,只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而后匆匆忙忙下床穿靴,嘴里嘀咕个不停。
“这么着急,叫旁人看了以为你是去见心上人呢……等咱们摆脱了薛无平那鬼铺子后,你哪天来见我也能这般着急就好了。”
“你?不见才最好呢!若是非要见你,踩点也够了。”文侪没有回头,却在门便停下了步子,“高中时和那群家夥聚会,你哪回准点到了?”
“哦?”戚檐扑哧笑出了声。
文侪回首,觑见戚檐笑得眯起了眼,那笑太过灿烂明媚,叫文侪瞧来也发怔——戚檐那小子面上从早到晚都挂着笑,可笑得总没什么真心。因此他这会见到这个既大又甜的,自然觉得不真切。
为啥笑得那么夸张?
戚檐笑着:“原来当初咱们不怎么说话,你却一直在关注我啊?”
文侪觉得他的关注点太过奇怪,不再等他上前,腿往外一迈便走出门去。
却听得身后戚檐一声笑语——“这有什么好逃的呢?”
***
现在是day1淩晨,祝叶房中酝酿着古怪的沉闷,被他二人逮到的董枝面露惶恐。
戚檐盯着董枝尖椭状的瞳仁,下意识将厌恶感摆在了面上。几秒过后,他身后那狐狸忽地扯住他的袍子,踮起脚尖凑到了他的耳边。
“别急,仔细感受。”
细风入耳,搔得戚檐耳朵阵阵发痒。
戚檐扼住从眼尾溢出的喜色,微俯身将耳朵更贴近那狐狸的唇,装傻问:“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没必要花太多轮来确认钱柏的心情,就一次性确认好了,不要做无用功!”
戚檐虽还想闹闹那人,可正事到底还是要干的,只得正经咀嚼起钱柏的内心感情。他很快强硬地剥离了自个逗弄文侪的那份得意,只余下了钱柏自个纯粹的——欣喜。
然而,同上一轮察觉到的厌恶感不同的是,心底情感呈现异样激昂。
估摸是上一轮他太以“戚檐”的主观情感对待董枝了。
由于这会他的感情尚是颠倒的,因而那感情应该是——【厌恶】。
“找到一处。”戚檐心想。
他将那感情告诉文侪,文侪很快在笔记本上写下:
【day1清晨——祝叶房间——(表面)欣喜着迷——(实际)憎恶】
***
他二人本打定主意这两天哪怕是死缠烂打也绝不让董枝脱离视野,奈何单第一天,那董枝念著有事便迅速窜入屋中锁了门。
使劲敲了半日门的戚檐最后只等来了服务生阿冬一张讪讪的脸,阿冬说那董客人总这般,只要入了屋,若非有事,就不会轻易出门了。
俩人束手无策,也只能将董枝那古怪的生活习惯视为阴梦的规定规则之一,但还是不放心地守在他门边整整一宿。
天亮时,两人还是没能等到董枝,直到楼下传来了梁桉入住旅店的欢呼声,那间房的房门才忽地一颤,不多时后从内打开了。
可董枝没有停留,噌地一下便借那条蛇尾溜没了影——恰如当初他们头一回碰上董枝。
“什么心情?”文侪问。
“心情不错,还挺喜欢的?”
文侪于是挥笔:
【早晨——董枝房间门口——(表面)喜欢——(实际)憎恶)】
***
又是难熬的等待,俩人在董枝屋前等到约莫半夜十一点,忍无可忍的戚檐骂了声脏话,旋即招呼文侪回屋。
他们都清楚,今夜见到董枝的机会大概只有夜里董枝亲自找上门来的那场谈话。
果不其然,回到房间不到半小时,董枝便找上门来了。只不过可惜的是,同董枝谈话的那么些时间里,戚檐感受到的惟有近乎冲破胸膛的强烈的憎恨与愤怒。
反过来便是——“无与伦比的爱”。
他瞥了眼文侪,见他连这无用的一环也没有漏写:【day2深夜至day3淩晨——旅店大堂——(表面)憎恶与愤怒——(实际)深爱】
好不容易等到了人,那一向锲而不舍的文侪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并不愿意放他离开。
谁知即便他二人巴巴地跟到董枝的门口,那董枝还是不留情面地钻入屋中,趁他二人一个不注意将门砰地合上了。
文侪原是想如昨夜那般在他门前蹲点,等他出来的,谁料却被戚檐揪住领子,笑眯眯地往回拖:“你忘了第二日晚上咱们会巧遇双面男的么?快些回去睡觉。”
文侪没辙,只好作罢。
那戚檐一回屋便先进了洗浴间洗澡,他今儿好似很累,出来时也没同文侪打招呼,迳自扑上了床。
到最后文侪洗好澡时,床上已垒起座被山。
文侪叹了口气,随即跌进沙发里擦发。
那戚檐在被缛里蠕动半晌,忽而很好心地把被子展开,慵慵懒懒打了个呵欠说:“天好冷,进来吧?”
“要你说……”文侪瞥他一眼,“我一会儿过去,你别裹着被子睡就行,别等我了。”
“我等你。”戚檐不容置否,后来似乎是怕自个儿真睡了,于是迷迷糊糊裹着被子盘腿坐了起来。
“我等你……”他又说。
“知道了,知道了,一句话说那么多回干嘛?——你又不擦头发……”
文侪见那人的好些发丝还是湿漉漉地凝在一块儿,便无可奈何走过去将浴巾搭上了他的脑袋给他擦拭起来。
那戚檐早已是半梦半醒,见这会来了人,于是将身子倾了,侧脸拿面颊粘贴了文侪的胸膛。
发丝□□燥的浴巾轻轻搓开后,渗入了凉丝丝的海风。
“呼、老子来这阴梦玩命,还要伺候一个六年不见的老同学……”
文侪咕哝着,却在窗外海浪击岸声与惊雷轰响间,听见那戚檐些许发闷的笑声。那人喉腔的震动穿透了皮肉与衣物,直直对上他的心跳拍子。
文侪给他擦了十多分钟的头发,后来轻轻一推,便叫那人倒在了枕头上。
“得嘞,睡吧。”
***
Day3,6:00
文侪才睡了两个小时便醒了,他睁眼时,那戚檐已然站到了门边。许是听闻他的动静,那戚檐回身冲他比了个嘘声的姿势。
文侪两脚顶进薄薄两只拖鞋里,也走去了门边:“怎么了?”
“董枝出来了。”
“哦。”
文侪不陪戚檐在这儿玩做贼的游戏,只一下便包住戚檐握在门把上的手,利落地将门给开了,只还回头轻声叮嘱戚檐一声:
“一会儿你少说话,好好感受情绪。”
文侪目光并不在那人蛇漂亮的蛇尾上停留,只爽朗笑着同那瑟缩不已的董枝打招呼,说:
“董哥!起这么一大早啊?”
“阿、阿侪,董哥,今儿、今儿要走啦!”
“去哪儿呢?”文侪回身见戚檐表情冷淡,不知是无感还是因为时间太短,感受不到什么强烈情绪,只得勉强同那董枝鬼扯起来。
“哥、哥不能回来啦!”董枝的尖瞳中蓄起眼泪,“你俩要、要替哥好好地,好好地活!”
文侪正欲再问些什么,却闻楼下祝叶几声连催:“董哥,到点了!进缸吧——”
那董枝的蛇尾摆了摆,忽而缩在一块儿,蓦地窜下楼去。文侪回身看戚檐,见他依旧面无表情,说:“怎么?还是觉着没什么强烈感情吗?”
“不是。”戚檐说,“我的心脏一抽抽地疼。”
“难过吗?”
“嗯。”
文侪也不安慰他,只是很满意地点头,说:“太好了,总算找到一个表面上看上去很‘爱’的。”
他趿拉着没套稳的拖鞋回了房,将那笔记本一打开便写:
【早晨——门口相遇——(表面)难过心痛——(真实)恨】
他写罢又歪身瞧了眼腕表,补了个【Day3,6:20左右】
“这个时间点记好了,这轮还要看看后头的时间,没机会在这儿死了,后几轮再看看。”
***
Day3,9:00
祭祀礼开始了,诸怪的大脑袋在戚檐眼前晃来晃去,文侪却只把眼睛扎在戚檐身上。
“好心动。”戚檐笑说。
眼见那不解风情的文侪又要抬笔在本子上写戚檐对董枝心动,他赶忙把他拦下,说:“哎呀,我指的不是董枝!”
“那是什么?”文侪拧眉看他。
戚檐瞄了他一眼,见那人竖了狐耳,好似有些火气,便说:“没什么,我胡说的。”
“你下回再敢浪费我时间……”文侪话没说完,察觉喧闹忙回眼祭台,说,“揭锅了……”
说完又是一回头,哪知那戚檐又在看他。
“你!!!”
“别生气嘛!我都能把祭祀礼全过程的感情背下来了。”戚檐耸耸肩,说,“这会心里尤其难受,颠倒过来翻译就是‘恨’。再过一会儿感情会回正,那会才会真为此感到痛苦一阵子。”
“那之后便见不得董枝,也就感受不到对董枝的恨意了吧?”
“嗯。”戚檐说,“所以这会儿极有可能代表着最恨董枝的2000年。”
“现在是Day3,9:25左右……那么我们现在总共收集到了两个时间点是你恨董枝的:一、Day1,6:30左右;二,Day2,11:00左右;三、Day3,6:20左右;四、Day3,9:25左右。”
“那现在得找个法子叫我立马死一死。”文侪说,“你有什么主意没?”
“有啊。”戚檐含笑摊开手,说,“过来抱抱。”
“抱个鬼的抱!”
文侪瞪他,然而一瞬便被那人抓住腰间布料扯了过去。
那人的唇肉在粘贴他的耳朵前停下,他说:“文侪,这阴梦里,有来自平行时空的两个你。”
“什……”
文侪甚至还来不及惊诧,登时便炸作了血肉一摊。
戚檐走回客栈,上了楼,写了一封拙劣的情书,割了腕。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委托失败,那二人又一次在客栈的白床上醒来。
文侪虽忘了自个儿死因,却并不追问,只说:“这回咱们试试‘Day1,6:30’这个时间点。”
***
Day1,6:30
戚檐再一次叫文侪死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0】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呼、又没能终止。”文侪似乎有些沮丧,可他调节情绪的技能一流,很快便又有了精神,说,“反正只剩下Day2,11:00左右与Day3,6:20左右,这两个时间点了。——就再等等……”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2】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再次睁眼,那狐狸晃着脑袋同戚檐笑,说:“咱们也是倒霉,偏偏将正确答案放到最后一个尝试。”
戚檐好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扯出个笑,说:“对啊,真是倒霉!”
***
Day3,6:20
戚檐再一次托出这世界的秘密,瞧着那人炸碎在他眼前,而后拖着沉重脚步进了淋浴间。
他心想,终于要解脱了。
即便是他,也受够了。
快让他从这该死的委托里出去吧。
他落下刀,等待着【委托成功】标志的出现。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第59章 【钱】EP31 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又一次在大床上醒来,文侪抹了一把脸,侧面过去,在昏黑中看清了戚檐失了笑容的脸。
真稀罕。
文侪想着,便翻身起来。
“都怪我太过自负。”戚檐木然盯着爬了些许裂痕的天花板,良久无言后,他坐起身来,“上回的分析不够严谨,再容我想想。”
沙哑的嗓音为急骤雨声所掩埋,喧哗间,戚檐只像个木头定定盯着文侪的脸瞧,那执着的视线从他打卷的发顶如水珠般滚淌,滑落,下坠,又在不经意间彻底消失。
“对不起。”戚檐小声说。
文侪并不理会他那与平日大相迳庭的言语,只将手重重落在他的肩上:“从前也没见你在意生死,这会儿干嘛这样?”
闻言,戚檐眼底流出几许蔑笑,他将手往文侪的方向挪去,又在快要触碰那人的指尖时停下来:“我这人天生就蠢,到刚刚才弄清楚自恨自厌是什么个滋味。”
文侪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抻长手从抽屉里拿了笔记本和笔,笔尖很快点在了泛黄的纸张上:“错误原因无外乎以下俩种:其一,我们上一轮并没有找到钱柏对董枝恨意最为强烈的时间点;其二,从一开始,死在最恨董枝的时间点就不是终止循环的方法。”
见戚檐眼见的低沉,文侪伸出只手给他捏了捏肩:“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多愁善感了?难过一会儿当然没关系,但你浪费太长时间,我会忍不住揍你……”
“嗯。”戚檐微敛上睑,略微思索,说,“你捏了我肩……不然这样,你给我摸摸狐狸耳朵,充电治愈一下?没事的,毕竟那说到底也不是你的耳朵,你的耳朵不还长在脑袋两边嘛!”
文侪觉得他说的话狗屁不通,长在自己脑袋上的还能是别人的耳朵不成?可他又瞧了眼戚檐一副心如死灰的颓唐模样,于是咬咬牙,狠心半跪床下,将脑袋挪到了他膝前。
“摸吧,但不能乱拧乱揉,你也注意点那东西和我的皮肉没有差别,你动手狠了也会叫我不适……还有,你就是想吐也绝对不能吐我脑袋上……”
那正装模作样的戚檐叫文侪此举吓了一跳,他略略咳了一声,便将文侪的脑袋往他腿上压。
一双发烫的大掌左右抚弄着那对毛软白狐耳,下手时轻时重,全然不把文侪的话放在心底。
那过分亲昵的触碰撩起一阵阵的痒,文侪动了动颈子,有些止不住地瑟缩,可每每往后挪几寸,便又要被戚檐颇强硬地捧着脑袋拽回去。
“够、够了……”
戚檐没有停下。
“靠——傻X,我说话你没听见吗?!”文侪蓦然暴起,手一伸就拧住戚檐的耳朵,“摸够了就快给老子解题!”
戚檐故作忸怩地盯着他暴怒的大哥,见巴掌差些要落下来了,赶忙可怜巴巴地伸手护住脸:“别,想着、想着呢!”
他伸手抓来文侪身侧的笔记本,动笔写字,边写边说:“咱们那会儿分析靠的不是那几张小冬的日记嘛,我觉着那上头的信息太具误导性,导致我们的思考产生偏差,并最终造成了循环终止的失败。所以,要想过关,咱们大概得再通读一遍那几张日记。”
“那玩意不是第三日才出现么?不必等到那时候了,我给你默一遍吧。”
在戚檐诧异的目光中,文侪已经开始写了,他的笔速极快,只偶尔有几分犹豫。
“哥,你真背下来了啊?”
“嗯,你不是给我背过一回简略版么?你说的都是关键点,又不长。”
“可我当时光是记那东西,就反反覆覆看了好几回呢……好吧,我怎么能同状元比记忆力。”
文侪不等那人感慨完便动了笔,他从八月写到十二月,每个句段都被戚檐咀嚼了几回。
在目光落到【十二月至千禧年】那栏的“钱柏出院”四个字上时,戚檐猛然一怔,蓦地心生一种预感。
当初看到这最后一月时,由于后边钱柏用卡簧刀割腕的信息同十一月其所说的“和董枝那个叛徒同归于尽”相照应,他一时竟被那消息引去了注意力,而忘了这里说的钱柏【出院】并不等同于【逃院】。
如今再看,处处皆是暗示,连小冬个人的猜测“他大概是真的同董枝同归于尽了吧”,也贴心加了前提“我想”。
小冬觉得钱柏是因为憎恨而去和董枝同归于尽,可那只是他个人的想法,钱柏实际的想法很有可能并非如此。
戚檐于是指着那两个字,说:“这里所说的出院,我觉得应该是病愈出院的意思。”
文侪闻言思忖半晌,才谨慎问:“你是怀疑钱柏在正常出院后,一切过分偏激的情感都会发生改变——比如他对董枝的憎恶?”
见戚檐把脑袋点了,文侪又说:“若照如此想法,钱柏出院后,对董枝的情感转为正向积极的,却必须面对自己杀死董枝的现实,如此产生的极大的心理负担引导他走向自杀……那就是说2000年,钱柏对于董枝的情感该是‘爱’。”
“是这样,但由于阴梦前三天钱桉情感颠倒,所以我们该盯着‘我’对钱柏表现出憎恶的时间点……让我想想当初表现出厌恶的地方在哪里……”
一瞬之间,如有电流自全身淌过。
二人几乎在同时说出了“旅店大堂”四字。
戚檐喃喃:“我说为什么day2那晚,董枝和我谈话时,我的情绪那么奇怪呢……”
他忽而想到什么,又看向了眼前端坐的白狐狸,眼尾一时漏出露|骨的悲伤意思。
“干嘛盯着我?你那是什么眼神?”文侪微眯起眼。
“有点舍不得。”戚檐叹气。
“不是吧……你这啥癖好,就那么想和怪物一起共度余生么……”文侪瞥着他,神色鄙夷。
“哎呦,我们小狐狸真不解风情。”
“你认真的?这儿还有死亡捉迷藏……”
“你真不懂我。”戚檐说。
“我干嘛要懂?”文侪答。
***
Day2,23:30
戚檐最后一次将那只白狐狸抱入怀中,没有放肆地去触碰他漂亮的狐尾与狐耳,就好若仅仅是为了将那个人儿抱住一般。
而后,他凑在文侪耳边将世界的秘密全盘托出。
炸裂声响熄止,血水自戚檐的发间垂落,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猩红,趔趄着踩上了旅店的木楼梯。
楼梯正如他们第一次来时那般曲绕难行,他仰首可以看见自天井下落的雨,俯身却只能看见一个个赤红的血脚印。
——文侪的血,和戚檐他留下的印迹。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栽进浴缸中的,可他很快站起身来,竭尽所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往浴缸中放水。
被水晕开了些许字迹的情书被他仔细摆在一旁,上头依旧留有文侪言简意赅的情话——那颇有文采的狐狸在面对他时,却写不出几行情诗,仅余下了“我喜欢你”简单而不寒碜的四字。
那封信好似很重,重得他手发酸,眼也发酸。
他鬼使神差地将信置于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小心翼翼,却饱含情意。
情书被放下后,他笑起来,笑钱柏太窝囊。
随后,他握紧了刀。
当银闪闪的刀尖刺入薄皮与筋肉时,浓红倏地喷涌出来,那堪称绝艳的视觉冲击一瞬夺走了他的痛觉感知。
浴室窄小的四方窗外,是电闪雷鸣不止的天幕,雨珠比起滴滴分明的往下落,更像是被天公一股脑泼下来的。
戚檐踹开靴子,踏入了盛满水的浴缸之中。
冰凉的水如同孤岛四周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般将他包裹。
他阖上眼,不知身处何方。
意识模糊之际,浴室门把手被咔嚓转开,戚檐阖着眼,眉却稍稍挑动——他分明记得自个儿已将门上了锁的。
有人颠簸地走着,只在开门地一霎笑起来:“该死!死得好!”
那人笑得薄窗打抖,笑得戚檐身下的浴缸都发出细小的颤动。
他勉强睁开眼,瞧见一张泪面。
来人身着一条红袍,头发蓬乱,他知道这是那位双面服务员的打扮,可是那人的脸儿……
是他戚檐的脸。
他想起来报纸上记者对钱柏的称呼——双面食人魔。
***
“你快听,快听啊!孤岛上的怪物又在嘶叫了——!”
“我、只听见了你的哭声。”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正值落日,淡淡秋阳浇在委托铺子的烂门槛上头,叫它平白生了些怀旧的暖意。
戚檐倚着铺子外墙醒来,待将身上红枫扫尽,又将疲累的双腿活动了几下,这才挂上得体微笑走进去。
那薛无平坐在柜台前,连眼睛都懒得抬。戚檐第一眼没瞧清他在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只巴掌大的黑猫。
薛无平扬着嘴角,伸指在那小东西的额前轻轻戳了两下,方一抬头便被那饶有兴致凑过来的戚檐吓一跳。
“你——!!!”平日里粗枝大叶的薛无平这会还不忘先给那猫崽捂上了耳朵,“走路怎么没声?!你想吓死老子吗?”
闻言,戚檐这才温和冲他卖了个假笑,说:“哎呀,说的什么话?——你从哪里偷了人家猫?”
“什么偷的?!不会说话就别说!给老子当心点,若你以后仍旧不懂说话,老子便把你舌头给拔了!”
戚檐却是一点儿不怕,只耸耸肩,将一根长指伸去给那奶猫握,问:“那它是哪儿来的?”
薛无平听罢很是得意地笑起来,他捋了捋自个儿的秀发,说:“它是由老子头发变作的!”
“……你的头发?”戚檐将手抽回去,皱了皱鼻子。
“对啊。”薛无平避开那黑猫的尾巴,一面托住它的屁股,叫它趴在了自个儿肩头,像哄孩子睡觉般起身摆动手臂,“了不起吧!”
“究竟了不了不起,我不清楚,你那说法倒是让我对它产生了一点抗拒心理。”
戚檐话虽是那么说的,不过片晌又将手落在了猫背上,顺着它的毛发前后抚摸,兴致冲冲问:“它叫什么名字呢?——诶,好乖,还让人摸,和文侪不一样呢!”
“?”
薛无平转了身子不让他再摸猫,可戚檐还是穷追不舍,薛无平一转身,戚檐便钻空握住猫的前爪逗。
薛无平躲累了,只得坐回椅上,由着他来,说:“它叫薛一百。”
“一百?原来您还是绩效主义呢!怎么不叫一千、一万?您这拜金的度还不够啊!”
薛无平将猫在大腿上放下,让它踩着自个儿的腿走。他小心伸手护着那小猫,还不忘开口嘟囔道:“才不是因为这狗屁理由呢!”
戚檐将铺子看了一圈,又问:“文侪不是死得比我早么?他人在哪儿?”
恰秋风过店,吹得柜台上发黄的旧报纸都翻开几页,薛无平挪了个旧算盘将翻动的纸张压了,这才慢悠悠开口。
“在房间进行脑部记忆融合。”
“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薛无平仔细顺着薛一百的毛,没有抬头,“过程很痛的。——这回阴梦那小子两局当一局来走,记忆乱得很。记忆融合的过程虽行得艰难,但必须走。要说是什么滋味嘛,简单来说,就是把头颅内的脑子碾碎后重造,谁想叫别人看见自个儿疯子一般抓着脑袋嚎叫的狼狈模样?”
“要多长时间?”戚檐平静问。
“唔、五个小时?”薛无平说,“再加上要看你留下来的视频,估摸着要到淩晨了。——嗐,你们从前不就很不对付么?你别管他,等到明早起床,那小子就没事了。”
“哦?别管他?”戚檐笑着,“你说得容易……好吧好吧,我现在精力多得无处使,去整理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好了。”
“你倒是勤快。”薛无平挠了挠黑猫的脑袋。
***
淩晨2:30,窗子里外是一派静谧的昏黑。
戚檐穿过连接俩人房间的木门,走进文侪房间,却没在那里捉到人。
他于是顺着几丝黯淡的光绕至废品店的小客厅,发现是那笨重的老式电视机的显示屏在发亮。
一个播放到最末尾,自动暂停了的视频停在电视机中央。——那是先前戚檐录制的视频信。
他回首,见文侪像只猫儿似的窝在沙发一角,抱着腿愣愣盯着电视机显示屏。
戚檐从桌上拿了遥控器来,“嘀”的一声,那屋中唯一的光源也没了影儿。
黑暗中,戚檐将自个温烫的手掌覆上了文侪的手背。
好冰。
他习惯性把那人的手捉来放在手心搓暖,温声问文侪:“脑袋还痛吗?”
文侪的手叫戚檐裹上温度,他沉默一阵子才甩开,说:“少碰老子!——脑袋还嗡嗡的,不过好多了……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干什么?”
“来给你看日记本,这回又是我写,下回铁定要你写。”
“斤斤计较……”
文侪扯亮了一旁的小灯,不过将笔记本松了一松,那本子便因惯性翻到了适才被戚檐压平的那页。
他的眸光一行行下移,心也在一寸寸地下沉。
【《委托贰 2000年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
“求你、聆听我的忏悔录——”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第60章 【钱】委托贰完成 我名钱柏,1967年9月生。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我要为自己无情害人,忘恩负义,自大无能且懦弱不孝而忏悔。”
***
我名钱柏,1967年9月生。
曾为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
我自杀在2000年,
不过千禧年的菸灰一拈。
***
我家境不大好,本来温饱都勉强,可爸妈还是省吃俭用凑钱供我读了书。
他们望子成龙,然而我自小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进厂子快点干活养家糊口。
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思想开放的老知青,见我喜欢读书,于是借了本聊斋给我读。
在那书里,我头一回读到了狐妖,并对那聪慧通人性又几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产生了莫名的憧憬。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之类的庸俗感情,而是对理想人物的崇拜。
*
我的狐狸崽是在小学六年级那年出生的。
那年,我从复刊的《工人日报》里读了好些杰出工人事迹。那狐狸从那时起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大,像是蒸馒头那般膨胀,再膨胀,直至充满整个笼屉。
同我一齐长大的项桐见证了狐狸的成长变化,可他始终不能理解我,只偶尔在心情好时附和几句。
我的少年时代,遇到过好多人,少数说我心思单纯,多数骂我是个疯子。当时,我只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富足,现下想来,那大抵是我患上精神病的遥远前兆。
我的母族确实有精神病史。
可是我妈都没事,我想我也应该没事。
*
1985那年,我高中毕业了。
爸妈要我回家乡工作,我性子特冲又倔,回了几句嘴,又推搡了我爸几下,遭他拿柳条狠狠抽了一顿。
他说我“疯子”“不孝子”“吃白饭的”。
我被他打得口腔都是血,我的狐狸告诉我,别动怒,别还手,要当个懂事的儿子。于是我乖巧地同他们吃了最后一顿饭,那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再没回过家,连电话也不接。
我是个叛逆的不孝子。
*
1985年9月,我和发小项桐一块儿进了步步高升机械厂,做学徒工,在那里我认识了前辈董枝与同期学徒祝叶。
我爸妈的儿子至此变成了远方的透明人,浓浓的血肉联系变作了每月雷打不动的薄薄几张票子。
*
1988年,我转正了。
我和董哥、项桐与祝叶决定合租,逃离那逼仄的棚舍。
那之后我跟董哥更熟悉起来,他是唯一一个听到我在心里养了一只狐狸却没感到惊异的。
他只是用平和的目光注视我,说他能理解我。
还说我要是不介意,他和我一块儿养。
我欣喜若狂。
狐狸也从那时起有了人形,它生得很漂亮。
对了,董哥还说他以后想跟我去看海。
*
1996年,我29了,升职成了我们那车间的班组长。
那时班组长算是个不小的职位了,要将下头的消息告知上头,要替上头管理好下头,同时也要干好自个儿日常的工作。
很累,每天都很累,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头痛,但我心理却很舒坦,也很高兴。
看着手下那些个同我当年一般大的臭小子,慢慢变得稳重,再到能够组建起新的家庭,这很让我满足。
至于组建自个的家庭,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就和他们董哥、项桐、祝叶他们仨待一块儿,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而且我心底隐约也能察觉到那么些不寻常的情愫,我好似动心了。
动心的对象不是人——
是一只狐狸。
*
1997年,我三十了。
五一劳动节那天,厂子里放假,我去里头瞎晃,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到里头晃。
似乎是因为忘了那天放假。
总之我一大早便收拾了自己,急忙赶去了,那时我身后还跟着追了我一路的董哥。
他是想提醒我别去,可是我脚程太快,叫他怎么也追不上,甚至他喊了我好几声,我也没听着。
董哥虽然温柔,但嗓门也不算小,我怎么会没听着呢?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我当时在和狐狸说话,说得太过入迷的缘故。
我和董哥汇合后,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在工厂悠闲逛逛。
在途径锅炉房时,我听到里头有异响,便开门进去查看,哪知那跟在我后头的董哥,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把我甩了出去。
后来只听砰的一声,呛鼻的黑烟和董哥的一声喊叫几近逼停了我的心跳。
我连滚带爬地钻入黑烟中,将董哥拉出来,那时他的两只腿骨肉分离,焦黑的伤口和红艳浓稠的血叫我反胃得几度欲呕。
董哥的两腿废了,由于那是工人未能及时清理锅炉外头水垢,致使炉体受热面温度过高导致的,工厂主拒不履责。
简而言之,他们认为那是我的错
倒是没错,那是我的错。
是我害了董哥。
我没脸再见董哥,我能给他的补偿仅有钱。
我的狐狸,也像董哥那般瘸了腿。
*
1998年12月,工厂获得一笔外资。
上头告诉我,投资方希望能提高工厂的机械化程度,提升生产效率。
我和祝叶垂头听着,都认为这是件好事,直到上头又讪笑着说,那样每个车间可以减少大约十余个生产工人。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可是裁员的步伐却迅速进行着。
我上完夜班回家,门口总有那些个失业的工人跪在我鞋边哭,问我说他们没有钱,如何能养得活孩子?
这不过是一次描述,可我经历了成千上百次这样的围堵,见过数不清的泪水。
我心如刀割,纵然祝叶和项桐以我的前程为理由,试图拦下我,但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决定帮帮他们。
*
1998年12月—1999年2月
我怂恿手下其他工人随我一道罢工,以此来威吓工厂主来恢复对其他工人的雇佣。
我知道这听来极其愚蠢,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唯一的路径。
*
1999年2月,在我的鼓动下,步步高升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停工。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黎明,是夕落后的浓黑。
因为这场罢工行动,工厂上层意识到工人数量过多,对他们的工厂指挥、领导权造成了不小威胁,便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裁员,以此坚定机械化发展的决心。
参与了罢工行动的工人首当其冲,先他人一步丢掉了工作。
那之后是我身边的更多人。
然而,我这一主要策划者却毫发无损,依旧留在了工厂。
我没能为被辞退的工人争得权益,工作甚至还很稳定。他们怀疑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我骂作了“双面人”。
*
1998年3月,我听说,我手下有三个被辞退的工人自杀了。
里头有一个同我亲近些的弟弟,那人有个表姐,也在我们工厂干活。
我问她,竖碑了吗。
她告诉我,没钱办葬礼,碑竖不起来。她弟的遗体烧了,骨灰扬进了海里。
那时,狐狸劝我要尽快撒手,可我在巨大负罪感与不甘心的笼罩下,选择了一意孤行——以更为偏激的词句去进行反机械化宣传。
*
同年4月16日,董哥答应进行机械化发展宣传,并以自个儿的残肢为例,展示机械化过低造成的恶果。
我躲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冲那些个站在我对立面的怪物温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要人们正视机械化带来的好处。
我心如刀绞。
那感觉就好若是我供奉在神龛一年又一年的泥神,将大恩与福分撒给了我的仇家。
我藏在人群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面因为他如旧的笑容减弱了自身的负罪感而有些飘飘然,一面痛苦得流下悲惨的泪水。
我的精神一霎变得错乱不堪,在我的记忆中,我晕了过去。可在他们口中,我冲上前扯乱了董哥的衣领,狠狠揍了那人一拳,随后晕倒在了他的轮椅边。
可是很奇怪,我不记得我打了董哥,可我记得他面上失望又怜悯的眼神。
*
后来我变得更加疯狂,变本加厉地丑化工厂的机械化发展。
可是没用,工人们还是失业了。于是他们恶狠狠地咒骂我,骂我让他们白干一通,还丢了工作。
他们骂我“没用”“窝囊废”“狗腿子”。
社会上的其他人也骂我,那几位不幸丧子的父母更视我如社会渣滓,他们骂我“杀人犯”“谎话精”“忘恩负义”。
那董哥、项桐、祝叶呢?
他们也对我失望了吗?
我好害怕,怕得不能出门,一踏出屋门便会呕吐和晕厥。
我只能抱着我那瘸了只腿的白狐狸瑟瑟发抖。
*
1999年5月9日,我在精神病院醒来。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无数次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
后来再长大些懂事了,学会了收敛心气。
1985那年我才18,便进了步步高升,在那儿遇着了董哥、项桐和钱柏。
你知道吗?那俩人个性很不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玩得就是很好。
董哥身子健壮,性子却比咱们厂里的女人们还要软和得多,要说他像什么,大概像咱们那厂里的锅炉,什么火气都能包着不露。
他不管何时都是笑着的,一直笑,被上头骂了也笑,被下边说了闲话还是笑,委屈也笑,难过也笑,有时候笑着笑着,他没哭,我们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已经哭了。
钱柏他是团火,被董哥他含着才不露那些恼人的尖儿。
他热情啊,但是情绪兜不住,容易得罪人。得亏有董哥处处替他收拾着,他才能在这厂子里站稳脚。
钱柏他特疯癫,总狐狸长狐狸短地说着,就只有董哥听得津津有味,还陪他聊。
神经病。
我对96年印象很深,那年钱柏他升了一职,当上了车间班主任。当年我29啦,没成家,家里都着急催我结婚。我不想成家嘛,实在崩溃,便跟董哥说我心里苦。
我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我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钱柏升职后工作忙,平日里不常见,那会在门口听到我俩说话,却连鞋都没脱就跑进房间把我一顿好骂,冲我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自暴自弃。
我被骂得委屈,也同他吵,和他吵了一晚上,还是董哥和项桐拦着,不然我高低得把他揍一顿。
后来工厂搞机器升级,钱柏他是班组长嘛,要顾上又顾下,想叫工厂好,又怕抓太严,叫下头工人们丢了工作,日子过不下去。
那段时间他半夜都不睡,拚死地干活,犯了很多错,也忘做很多事儿。他当时忘了清理锅炉的水垢,叫那东西砰地给爆了,炸断了董哥的腿。
董哥腿废了,没法再干工,叫工厂辞退了,工伤事故赔偿一直没下来。
钱柏起初心愧得不行,后来工厂机械化发展目标下来,他却一心扑在宣传机械化的坏处上,连救命恩人都给忘了。
你想想,他当时都魔怔了!
我当时看到董哥受伤,心里可难受。机械化低就是这么个下场,很多危险都发现不着。我当然很心疼职位削减,但是我不想再见着其他人因为这份工作,如董哥那般出意外,那般不当心可是要搭上自个儿的后半生啊!
我支持工厂改进,听说董哥家日子过得很艰难,灵机一动,想到叫董哥来宣传推动机械化,既能助力工厂发展,也能解董哥的燃眉之急。
这当然是个好事。
你知道的,董哥心肠好,当然不愿意叫工人失业,可是我同上边说好了,只要董哥来,就立马批下赔偿款。
董哥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日子过得很拮据,听了这话,还是想了很久。
他最终答应了。
后来我听说,董哥在宣传游行时被钱柏甩了一巴掌。
再后来钱柏的宣传语越来越偏激。哦,听说他扇董哥巴掌前,一些工人还因为受他影响,情绪崩溃,自杀没了。
而后……而后钱柏就疯了,被送进了医院。
我去探望董哥的时候,董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钱柏。我给董哥倒水,说他自个儿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究竟有什么错?
我把钱装在牛皮纸袋里交到他手里,又说我这几日忙,下一周再来看他。
董哥说好。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董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
他自杀了。
我哭了好些天,后来再提起那件事时已经麻木了。
那罪魁祸首在医院里头,由医护人员好吃好喝伺候着,钱是我和项桐一块凑的。
我一周有三天会去看他,那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但有时我还是会从他嘴里听到我们的名字。
他的病养得不错,5月进的医院,11月初差不多就好了,是12月中旬出的院。
跨入千禧年的那夜,我和项桐约好了,要去钱柏家乡那新宅里头一块庆祝庆祝。
可惜的是,路上耽搁了,车子在弯弯曲曲的泥路上绕的时候,跨年的钟声已然敲响。
我们当然没听见,但我们看见几乎铺满整片夜空的烟花。
很漂亮,要是董哥和钱柏也在就更漂亮了。
我们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他的新宅大门时,已经接近2:30了,灯亮着,但是没见着人。
我们原先还以为是那人幼稚,想同我们玩一出捉迷藏!
于是我们喊着他的名字,找起他来。找着找着,在浴室找到了红色的一缸水、水中的他,以及瘫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项冬。
我一辈子也不原谅钱柏……去他妈的狗东西!
—————
②项桐
问者:你同钱柏是什么关系?
项桐:发小。我们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问者:你有意识到钱柏对你的憎恶吗?
项桐:呃……说不知道是假的。可是你想,人嘛,这一辈子累死累活,为的不都是讨一口饭吃?什么理想不理想,和我不搭边的。我承认我为了混得更好些,奉承巴结人的事没少干,但归根到底咱们都一样是干脏活累活,哪还能分出个高低贵贱?钱柏他心性高,瞧不上我这样的贱骨头嘞!
问者:你同钱柏关系完全破裂了吗?
项桐:大概算吧……可你要知道,我不是他和董枝那样的聪明人,我本事不大,但我也要供家里人吃饭啊,我怎么就成恶人了?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日子,为身边人都作了一副画像,而你在其中虎背熊腰,花脸如狸,口生虎齿,掌生尖爪。他为何这样画你,你可有眉目?
项桐:都花狸了,奴颜媚骨,老奸巨猾呗!
———
[项桐自述]
我是山沟里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啊,爸妈拉扯我和我弟长大不容易,那时候村里同龄的小孩也都没啥志向,钱柏他是个例外。
那小子和那些成天想着上房揭瓦的混头们不一样,他从小学就开始和我讲他要成为一名专业技术工人,想要掌握专业生产技能啥的。那时候咱们才多大啊?哪里是谈那类摸不到边的东西的时候,我纯粹就是兄弟做到底,听他讲话罢了。
但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他的脑袋很灵光,学东西很快也很踏实,而我比起他要笨得多。
不过我虽事事都干不精,到底是家里的大儿子,是以后的顶梁柱,我没有钱柏那么大志向,单单想叫父母少吃点苦头,叫我弟也能踏实上学。
我俩的关系一直很铁,高中毕业后我俩便一块进了厂子当学徒,干的活又脏又累,可是那时的我们能找到挣钱的地儿便已感恩戴德了。
后来嘛,他技术活干得好,被提拔成了车间的班组长,说嫉妒不至于,我顶破天也就是有点羡慕。
我知道我不如他,也清楚我一味蛮干绝对干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肯定得找点路子啊!
于是我在工头身边点头哈腰,时不时说些那人爱听的话,小心翼翼地哄着,又把那人的吩咐照单全收,从不违抗。
97年底,厂里大规模引进新技术,大概是我表现出了强烈的接纳新技术的意愿的缘故,我在98年4月成功升职了。
好不容易获得机会,那肯定得卖力干啊!
可偏偏在这时候,钱柏来找了我。他不由分说便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我知不知道因为那些破机器,车间里多少兄弟都失业了?知不知道现在几乎每个厂子都在裁员,那些兄弟连讨口饭吃都难。
我他妈能不知道吗?!
可我能怎么办?放着好不容易等来的升职机会,同他揭竿而起,指着大老板的鼻子骂他个爽,再逼老板重新雇佣那些人?
我也要吃饭的啊!我家里有大有小,我弟弟喜欢读书成绩也好,我还想送他去上大学呢……
我能怎么办?
我们互不能体谅,自然而然疏远了。
其实我那会还很在意他啊,我总想打听他的消息,却不知道多少次从别人口中听来,他说我是个没义气、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小人……
我那时想,他说得对。
一个从来看不起我的兄弟能比挣钱养家重要?
我和他断了联系后,就不再关注他在干什么了。
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他怂恿失业的工人兄弟闹事,害得工厂停工,老板再一次考虑大规模裁员的时候了。
钱柏那蠢货彻底疯了。
在我看见他那癫狂的眼神时我便意识到。
他沉迷于组织那些自个讨不到丁点好处的东西,也听不进我和祝叶俩“没人性的畜生”的话。
听说他还和家里人闹了不小的矛盾,拒听电话就算了,过年也不回家,单知道往回寄钱。
他妈的不孝子啊……
比起这些琐碎事,最让我不安的是,即便我同钱柏他不常碰见,可我都发现了,董枝出去宣传机械化的头一天,钱柏就把自个儿整进了病院。
妈的,他大概是命里就克我!
这种无异于天塌的坏事,我当然没敢告诉他爸妈,只能匆忙跑去病院看人。医生说他得了妄想性障碍,我不懂,但我知道要想治病得花不少钱。
可他生病了,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那样下去吧!
我和祝叶自掏腰包帮他垫了医药费,反覆叮嘱他日后痊愈了要记得还钱,毕竟我俩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更何况我还得供弟弟读书呢。
总之,我也不是个闲人,由于升职以及厂内人员的大规模削减,再加上还得尽快掌握新机械的操作方法,我很快忙昏了头。
现下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还是在董枝死的那日,那日是……99年的8月23号……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亲口告诉他说董枝走了,可他只是用一副呆傻样盯着我,显然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
他妈的,董枝便罢了,他连自个父母出事过世也没反应啊!
我在他病床前哭了一宿,再没闲工夫见他,原想着过年的时候领着弟弟同他一起吃顿团圆饭,可千禧年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他就割了自己的腕。
啊……该说什么才好……
钱柏啊钱柏,你对得起谁?
—————
③项冬
问者:你和钱柏什么关系?
项冬:柏哥是我哥的好兄弟……大概吧。
问者:你知道钱柏和项桐关系破裂的事吗?
项冬: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柏哥保持联系,其实这也是我哥默许的,他那人就是嘴硬心软……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身亡的人?
项冬:是。
问者:钱柏在日记本中提到你的次数尤其多,但一会儿是小冬,一会儿是阿冬,你对此事知情吗?
项冬:知道的。自打柏哥生病了,我空闲时间几乎都陪在柏哥身边。他自从生病以后就很不清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项冬自述]
我很小就认识柏哥了,可真正同他熟络起来还是1997年,那年我高三毕业,来厂里打临时工挣学费。
我被柏哥带进车间里,柏哥面上热情爽快,骨子里又很温柔,教我技术操作上的事时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从不会嫌弃我学东西慢。
我一直以为他便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比那董大哥还要好上些。
可自打98年末厂里机械化改革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味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腐烂了,厂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股叫人发晕的气味。
——大哥同柏哥彻底闹翻了,但这并未影响我和柏哥的关系。
有一日,我在柏哥家门口等他,他那会儿刚领着工人们讨公道回来。
我瞧见他满头的汗,忍不住问他——他这又是何苦?有什么必要呢?科学进步是大势所趋,我们不可能阻碍技术发展。有了机械,董哥的腿兴许就不会废,厂里生产成本降下去了,效率也更高了,何乐而不为呢?
柏哥听了我那番话,神情忽而变得很严肃,他说,人不能总是看着自己。他还问我,是不是只要失业的不是咱们,咱们便能装瞎子。
我悻悻找藉口逃了,后面有一阵子也都没脸见他。
直到某日大哥问我能不能去医院帮忙照顾一下柏哥,我这才知道他生了病,而且病得很严重,病得哪怕我在他耳边说他父母去世了,他也只会笑的程度。
在意识不清醒的病院生活中,他拿起了画笔,我先前听我家大哥说过,柏哥是个全才,什么都会一些,因此在看到柏哥画画时,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好几次拿起他的画册,上边是类似于山海经插图那样的异兽。起先我不怎么放在心上,直至他开始给那些怪物署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几个名字。
原来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人是真的疯了啊。
——这是那时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在真正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发觉了他常同我讲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且他对我的称呼也总在改变,有时是小冬,有时则是阿冬……
但那都不重要了。
生病时叫我什么都好,但我希望他终有一日能记起我完整的名字。
开学后,我便不能时时陪着他了,只能赶着放学去照顾他,到后来学业忙起来,除了周末或者长假,我都很难再见他一面。
我在奋力追逐自己的理想,我卖力地向前奔,为了减轻家里大哥的负担,也为了证明给柏哥看,我不是个仅仅会依靠大哥的人。
可他对我毫不留情。
近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月,柏哥说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用了将近一整个月来证明自己没病。我也亲自确认过,他确实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他能准确地说出我们的名字,也能够详细复述自己的生平。
那年,小医院关于精神病的诊治流程还不够完善,医院留他观察了两个周见没什么异常,便同意了给他办理出院手续。
字是我签的。
出院的日期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日。
我本来想同他一起跨年,你想,一整个世纪的头一日是多好的日子啊,也算庆贺他的新生。
然而当我去医院接他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翻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也没能找到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恐惧,因为我在他恢复记忆后,曾对他提起他父母用他寄回去的钱在村里盖了个新房的事实。
在他失联的第十六小时,2000年的钟声敲响尚不及一个小时,我透过新房浴室的那扇窄窗,看见了漫天的绚烂烟火。
他倒在浴缸中,鲜血随着浴缸中的水一齐往外流。
他邋里邋遢地死了,死不瞑目,可手边摆了个小木凳,凳子上还放着封他自个写的情书——我认得出他的字迹。
情书的署名是“狐狸”。
他的病果然还没好。
是我的错。
我不该轻信他已然痊愈的谎言,也不该在要接他回去的路上耽误了。
柏哥啊,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贰·2000年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18年9月5日深夜
天气:多云
忏悔百无一用。
“九郎”钱柏怨念滋生事出有因,同情与否要分人来看,至少我无法同感,只觉其怨气长存世间近二十年实属不该,理当赔罪才是。
也罢,判定黑白本非代理人之任,我到底不是钱柏,也万不可能真正感其所感,更不配衡量其对错与否。
总而言之,此轮阴梦空间时间设置诡谲复杂,有点意思,但我不喜欢……不过毛茸茸的狐狸很好,我挺喜欢的^^。
(蓝色水彩笔字迹:薛无平,能不能给我俩放几天假^^)
(粉红色简笔画狐狸)
(黑袍火柴人简笔画)
(粉色爱心x6,绿色星星x6)
(鬼画符:已阅)
(鬼画符注:下回你再敢在日记上乱涂乱画就死定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梁桉并不是人,而是机器的代指,且梁桉的万人迷属性并不准确。事实上,新技术的推广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年,在步步高升机械厂中,对新技术应用的持疑者与支持者呈现出对半分的状态。
二、并未发生所谓的人类集体死亡事件。钱柏所带领的车间组里自杀的工人总共有三人,这三人的死亡是多方压力共同造成的,不单有失业压力。钱柏在极度自责情况下夸张化了自杀事件。
三、服务员阿冬与记者小冬原型皆为项冬。
*
[阴梦的现实基础]
一、祝叶的鬼祭祀:被曲解的机械化宣传仪式
二、狐剔骨:既代表着钱柏的理想一次次救他于水深火热,也预示着理想的最终消逝。剔骨相救并灭亡乃钱柏对于理想湮灭最为体面的处理方式。
三、葬玉棺:古人以盛葬玉棺保灵魂永存于天地,葬狐狸于玉棺,表达了钱柏对于理想不死的渴望。
四、双面人:钱柏在举行反机械化游行后,由于自己职位保留而其他工人兄弟却相继丢失工位,被质疑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双面人。阴梦中的双面人实则是他对这段不堪记忆的扭曲改造。
五、记者小冬:项冬在钱柏住院时间内陪伴时间长,易于就近抓取人物。此外,项冬为了帮助钱柏恢复记忆,常以提问方式对钱柏沟通,同时也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
六、其他:
·【梁桉房间的不明黑色液体】——柴油。
·【鬼祭祀上梁桉喝下的药】——柴油。
·【洗手间里出现的男鬼】——钱柏车间自杀的工人之一。
·【绿】——精神世界遭限制的地方。
·【蓝】——精神世界得到满足和充分理解的地方,但也同样是野坟分布之处,即最终造成消极后果之地。
*
[钱柏生平经历时间表]
1985【①钱柏和项桐进入步步高升机械厂当学徒;②钱柏结识前辈董枝、同期学徒祝叶】
1996【成为车间班组长】
1997 5.1【董枝因钱柏的工作失误遭遇严重事故】
1997.12【①外资引入,工厂机械化水平快速提高;②工厂开始大规模裁员】
1998.4【项桐升职】
1998.12—1999.1 【钱柏鼓动罢工】
1999.2【小规模工人罢工,工厂被迫停工,大规模裁员】
1999.3【原车间组内三个工人自杀】
1999.4.16 【①祝叶呼吁进行机械化改革;②董枝答应进行工厂机械化宣传】
1999.4.5【钱柏亲人病故】
1999.5.9【钱柏进精神病院】
1999.8.23 【董枝去世】
2000.1.1【钱柏割腕自杀】
———委托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