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赵】EP25 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时钟因逢整点而响起了闷声,十二点整了。
在戚檐难得沉静温柔的目光里,文侪咬紧了牙关,干裂的唇被他的尖牙磨出了血,点点血腥于舌尖丝丝蔓延开来。
他没再看病床上被开肠破肚的、已是奄奄一息的精神病患者,只撑着沾满那人血的长大褂站起身。
那几乎已是半疯的医生夺门而出时,小武与陆琴尚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他近乎竭尽所能地朝裴宁房里冲去,然而同他轰如雷鸣的心跳声一齐响起的还有身后小武穷追不舍的脚步声。
医护宿舍同医用工作区隔着一道锈蚀的铁门,在他将要跨过铁门时,小武忽然从身后扯住了他的大褂,踩空的文侪登时从旁侧楼梯上重重摔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砸到了脑袋的缘故,他耳畔响起了嗡嗡的耳鸣。
五回阴梦,他死了四回了。头一次他朝同事挥拳,是因为那裴宁要拿刀子捅他。而如今他再度将攥紧的拳对准身前人,却不再是为了自保,而是因着不愿想叫戚檐再经受一次生剖之痛。
他不是个弑暴之人,可密如雨落的拳头却在恍恍惚惚中,叫他将身前的小武掀倒在地。他已记不清自己的拳头落在了那男人的哪里,总之后来小武倒在地上,没再动弹。
而他匍匐在地,拖着两条被男护士打得脱臼的双腿向前,一阶阶爬上楼去,在廊道里拖出了长而深的血痕。
恐怕是因他已有些不清醒的缘故,他仍旧觉得有人在没完没了地追赶他。在终于瞧见裴宁那一扇禁闭的“囍”字大窗时,他不受控地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他是忽然朝那处俯冲过去的,在距离戚檐死亡倒计时已不剩几秒之时。他,这病院里的疯医生猛然撞碎了玻璃窗,一跃而下。
碎裂的玻璃割破了他的脸,有碎片飞入了他的眼波,可他只是认命似的阖了眼,任由玻璃碎片于眼皮底下同眼球一块翻搅。
不等血自眼尾淌落,他已于轰然巨响中在地面上摔得血肉模糊。走马灯没有如期到来,倒是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逼他费劲掀开了眼皮,他看见死前了最后一抹怪异光景。
那是院长患病的女儿荣惠,她匆忙地往这跑来,也不顾淋漓的赤红从他身下淌至了她的脚边。
荣惠的笑容很模糊,可文侪还是看见了——她将双手合十,分开复又合拢,拍了一拍、又一拍……
她扯着尖嗓咿咿呀呀地笑,口中念道:
“噫,旭日东升!”
***
“一大片红的,一大滩红的,红的,都是红的。”
“你抬头,举目皆是红的。”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阴梦裂口扩大中…]————
文侪是以跪姿出现在委托铺子外头的,那会儿薛无平正斜倚着木门嗑瓜子。
这里还在下梅雨,薛无平见他眉眼湿漉漉的,于是问他:“你哭什么?你俩都死过多少回了,还有啥可哭?”
“没哭。”
“呦呵,还嘴硬!”薛无平随意把瓜子皮抛在门槛边,说,“成啦,回来了就快些干活,拿扫帚来把地上的壳给扫了。”
文侪皱了皱鼻子,把雨水并泪水眨进了发红的眼眶。
***
戚檐拨开阴梦粘稠的窄门出来时,文侪还在外头扫瓜子皮。他见状便一身轻松地拍了文侪的肩,说:“那鬼东西就是爱刁难人。——别偷懒,快点扫啊!”
干燥的手挤压出文侪肩上衣吸饱的雨水,文侪不以为意地埋怨了声:“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东西都给雨水黏地上了。”
“哦?这样啊……那辛苦了!”
戚檐笑了笑拔腿便走,只是他跨过门槛时又回头说:
“文大哥,快些停停,弯腰捡吧!你这样扫,扫到天明都不见得能扫干净,何况你拿人家的宝贝掉毛扫帚出去淋成这样,那只鬼一会儿铁定要逼你想法子把他那宝贝弄干了。怎么,您今晚不想睡啦?”
“你还真是贴心!”
文侪嘴上使劲地应和着,到底没抬头,只把手中发沉的扫把抓起来抖了抖。
它已经湿透了。
那不管了,接着扫。
***
那晚,文侪回去做了个梦。
梦到了从前。
***
文侪家住城中村,那地儿离学校不算近,每早搭公车,不堵车都得20分钟。可文侪还是坚持走读,因为他要省下住宿费用,还要趁着课余时间跑熟人那儿打下手,以补贴家用。
他在渭止一中做了三年的班长,但那班长职位不是他毛遂自荐得来的,而是班主任根据入学考成绩的硬性分配。
然而,他对开学第一天印象深刻的理由并非是那日就被人给强戴了官帽,而是因着开学第一天,也是他头一回去高中教务处领助学金的日子。
这所学校周边的房价不低,再加上极高的入学考难度,能考进来的贫困生少之又少。文侪原以为整个年级就他这么一个贫困生,可他听教务主任关切地问候了十余分钟,门被敲了一声,随即进来个身量很高的白净少年。
——那人叫戚檐。
“唉,住棚户区那小子就你吧?”主任推了推眼镜,盯着戚檐上下扫视,用他自以为幽默的腔调笑道,“你快来认识认识,这小子是城中村来的,咱渭止市的俩犟瘤子里孕育出来的俩蚌珠,出淤泥而不染呵!”
文侪闻言虽是面无波澜,可却如何也笑不出来。那戚檐倒是笑得爽朗,很是熟练地接过玩笑:“村里的和棚户区里的人们,大多年纪大了,老人嘛,就是倔。从前再是清荷,这会儿也该蔫了!但没办法,我们棚户区和他们城中村太讲究孝道,尊老!”
文侪对戚檐的第二个印象出来了——油嘴滑舌。
戚檐站在文侪身后一点儿,垂眼可以瞧着文侪背在身后的双手,这会,手已经被他自个给掐得红通通的了。
那人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手看,文侪侧目时恰瞧见他的视线落处,登时觉着自己像是被扒了衣服似的难堪,便把手匆匆收了回去,还往右边不动声色挪了几步。
夏日的凉风从屋子左侧的窗户吹进里头,带着戚檐身上柔和的皂香拂过文侪的面,他皱了皱眉,觉得鼻尖有点莫名发痒。
“哎呦,孝也要分度,不能愚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读书,来日长大了,给咱城市换新容!”
在主任呶呶不休间,文侪烦躁地捋起了耳后发卷的头发,恰这时,他听到戚檐没头没尾地轻轻说了一声“猫咪”。
莫名其妙,文侪回头瞥他,那人还真在看他。文侪面无表情地旋身回去,没给戚檐一点好脸色看。
家穷志不穷,他从不屑于在人前低眉俯首,更不逢迎谄媚,自然对戚檐那般自轻自贱、阿谀奉承者生不出半点好感。
文侪不喜欢戚檐,但是大家都喜欢戚檐。
可文侪不是不喜欢戚檐明媚的笑,也并非不喜欢他柔顺的黑发。
戚檐套了层爽朗阳光的皮,欲惑众人耳目,可文侪清楚看见了他皮肉底下恶劣的骨。他知道戚檐和他一样,自尊又自傲,自卑又自私,他二人就像是磁铁同极相斥。
可自初遇时起,文侪便总能看见戚檐,有时并肩坐着开班干会议,有时一前一后搬各自班的试卷和奖状,还有每月定期一道去教务处领助学金……
然而高中三年过去,他俩仍是熟悉的陌路人,始终保持着那么个微妙的距离。文侪性格内向些,不主动来往也就罢了,戚檐那交际好手却也像是有意不同他太过亲近。
他俩关系寡薄,奈何好友圈交融合并,成了个大圈子。他俩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二人一年半载说不了几句话,却没叫朋友圈里任何一人对俩人关系好坏起疑。
他们就是这么一对表面好友。
文侪在1班,戚檐在3班,由于二人选了一门相同的艺术课,故而总能在课上碰见。艺术课实行走班制,没有固定座位,二人也就坐得时近时远,近了文侪能嗅到那股好闻的皂香,远了他俩都不知彼此在哪儿。
且先不论这些个每周两节的小课,就看早读前的跑操,那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二人皆是班长,晨间跑操皆是领队,来得需要比其他同学更早些。他俩明明每日都跟着朋友圈在一块儿吃饭打球,只剩下他二人时却并不说话。跑操开始前自然也一样,隔着那2班的领头羊,各自神游。
可是戚檐交际能力忒强,常把那2班的班长揽去谈天。文侪只能自顾自地在一旁背书看题,偶尔分神瞥他二人几眼。
梦时常粗略模糊,可是这回文侪却再度梦见从前一回戚檐和2班班长交谈时,那人掠过2班班长肩头看进他眼底的一个眼神。
然后……然后梦就散了。
***
文侪从梦里醒了,他觉着那久远的故梦有些晦气。他揉了揉太阳穴,往外吐出一口气,遏制住了胸膛的起伏。
房间内一派昏黑,隔壁屋里倒有些隐隐约约的亮,他也没犹豫,下了床便走过去。
那是戚檐的房间,两间房中间由一扇木门隔着,但那木门平日里是不关的。两个大男人嘛,也没啥嫌可避,是故俩人都没张罗着去动那挤满灰尘的老门。
这会儿文侪偏身倚在门边,没有进去。
“想进来就进来吧,难道还要等我请吗?”
戚檐没有回头,语声里却含着笑:“方才你那梦呓都传到我屋里来了,做噩梦了?”
“我……没说什么吧?”
“说了,说‘我爱你’来着。”
“傻X……”
文侪给戚檐那不长眼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就因为那蠢货为了讨乐子,硬生生给他在那阴梦里留下个顶难忘的回忆,叫他现下听到那三个字都心里发毛——当真是接一次委托,像是真真切切过了几辈子,死了千百回似的。
怪不得那薛无平自个不干!
屋中为沙沙的声响所充斥,戚檐不知在俯首写什么东西,始终没有回头,但说起话来却像过去主持班会似的清晰响亮,丝毫不担心隔墙有耳,直白来讲就是一点儿也不怕被这铺子怪脾气的掌柜听着。
“姓薛的觉着我不帮他扫瓜子皮是游手好闲,叫我通宵写‘结业论文’呢!”
待余光瞥见自个身侧的斜影被文侪踩乱了,戚檐方用手撑着下巴,歪头冲他咧开嘴笑:“文班长,发发善心帮我写呗?咱高中学的都是纯理科,但你文章写得比我好太多了,我这人俗,实在写不来这文绉绉的玩意。”
在并不算明亮的烛光下,戚檐的面容扑朔不定,时明时暗,好在他生了个好头骨,怎么照也不见丑。
“怎么不说话?不乐意么?”戚檐伸掌在他面前左右晃了晃,目光却很快随着文侪的视线移到了桌上一盏绿玻璃煤油灯上,他于是瞭然地耸了耸肩,“薛无平说铺子夜里总停电,还是点油灯踏实。我试过开灯了,真没电……”
“要写什么?”
文侪将自个有些飘忽的目光收回去,俯下身凑在戚檐身侧。他方一贴过去,就有些后悔了,戚檐发间夹杂着同他如出一辙的廉价生姜洗发水香——薛无平说,姜是好东西。
生姜生姜,万寿无疆。生姜生姜,招运生财。
文侪对薛无平的钱欲没什么偏见,但在戚檐身上嗅到自个的枕上香,多少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感。
他略不自在地摸了摸自个的脖颈,定睛看向戚檐压在手下的一本笔记本。那是一本红皮的薄日记本,里头纸张泛着旧黄,应该是个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这玩意比咱岁数都大了吧……薛无平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来的?”文侪上手摸了摸,“嗯、纸质还不错。”
他欲看戚檐忙活了到大半夜的成果,于是将纸往前翻了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来不及夸一嘴戚檐的效率,指尖却赫然停在第二行字上,心底一刹震悚。
第一行字是——
【《委托壹 2008年精神病院医生跳楼案》】
下一行的字迹尤其熟悉,不是戚檐自成一派的草书,而是——赵衡的,他曾在阴梦中见过数百回的字迹。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第28章 【赵】委托壹完成 我名赵衡,生于1979年二月冬。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
我名赵衡,生于1979年二月冬。
本职精神科医师,生前罹患解离型人格障碍。
我自杀于2008年,生前作为主治医师任职于旭日东升精神病院,而今已不是人了,是只九郎。
*
童年吃拳头,长大吃债务,父亲给我的从不是爱,我不能甘之如饴。
很早我的记忆就是片段化,身子上总出现许多我没有印象的吓人伤痕。父母应该都知道我脑子有病。但是没人告诉我,因为他们怕带我去精神病院。为什么怕,一方面是怕丢脸,另一方面是怕花钱。
可后来我还是去了精神病院,因为我成了一名精神科大夫。
*
2004年3月25日,我从原先的医院调职至新建成的“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在那儿我与另一名精神科医生相识,他叫裴宁,生得很清秀。
*
2004年9月3日,我同裴宁相恋了。
那时候同性恋不是什么光彩的东西,我瞒着同事,也没告诉爸妈。可我们确确实实是深爱着对方的,即便过程多有艰难,可那般的苦不算什么,年轻气盛时候,爱情足以掩盖许多东西。
*
2006年5月8日,自打我入职以来便十分照顾我的老院长荣贵将一个病患带到了我身边,他告诉我那人是他的老友,名叫“翁明”。那人因为女儿在他面前出了车祸,精神失常至今。
院长说他相信我的能力,希望我能帮翁明一把。
我盯着那怀中抱着洋娃娃,憔悴面容上带着异样兴奋的中年人,没有拒绝院长的请求。我帮翁明办了手续,将他划入我的病患名单里,成了他的主治医师。
我答应诊治这么个棘手病人确实看了院长的情面,但更多是钦佩他不失为一个好父亲。我想,我要是死了,我爸定会乐得手舞足蹈,他眼里从来没有儿子,只有儿子裤兜里的钱。
总之后来我决心帮助翁明康复,我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不论过程有多难。
*
2006年10月4日,翁明的情况仍旧没有好转,他自认作杀人犯,而他的主治医生——我却在片段化记忆愈发严重的情况下,发现了自己罹患双重人格的事实。
更可笑的是,当我慌张跑至那唯一能容我喘口气的爱人那里时,我却自其支支吾吾的情态揭穿了他可笑的谎言——他早便知晓我人格分裂,可他的选择是隐瞒。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同与我生着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共度了不知几个日夜。
一年有余的时间里,在我依偎于他怀中时,他在看着我吗?他在想着我吗?还是始终在想着那个同我共享一个肉|体的人?
他与我相处之际,也在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吗?
我很快验证了这个可怕的猜想。
那一张张我没有记忆的合照背后,全是裴宁写下的情话。
他们相恋了。
裴宁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人。
后来,我察觉裴宁看着我的眼神愈发奇怪。
我知道,他在透过我看向他人。
他在看向那个霸占我身体的窃贼。
所幸,糟糕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我命中的贵人,救我于水火的恩人很快来到了我身边。
*
2007年2月8日,陆琴入职旭日东升。
琴姐专攻的领域是人格分裂障碍治疗,我将患病的事实告知了她。她答应在不同院方宣扬的条件下给我治疗。我很高兴,裴宁却很痛苦,我知道,他一定是觉得我在杀人。
——在杀他的爱人。
*
2007年6月1日,在儿童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我迎来了职业生涯的最大打击——
翁明自杀了。
我像是忽然被人揪住脑袋摁进了缸里,连喘口气都艰难,精神与心理状态皆是一落千丈。
我身心俱疲,浑浑噩噩又熬过了一年。
*
2008年4月初,妈打来的一通电话给我带来了不亚于天塌的坏消息——爸出狱了。
同月31日,爸来了旭日东升,我原来没想招惹他,我最擅长逆来顺受,然而副人格不知为何突然夺走了身体主导权。我醒来时,我被爸揍得鼻青脸肿,爸也已伤得不像样了。
可那个寄生者惹事后,总把后果都丢给我去承担,叫我的买房钱被我爸夺去,又吃了一夜的拳脚。
最叫我难以承受的是,我对我爸的两极化态度引起了院里其他医师的注意——我是精神病患者的事实还是被发现了。
*
我失业了。
脱掉白大褂容易,穿上病号服却很难。
我从心底抵触这一事实,到最后变得敏感多疑。我总觉得照镜子时瞧见里头的人不是我,是那副人格,于是我打碎了镜子,修镜子花了60元,我没钱,是琴姐贴给我的。
*
2008年6月7日,荣贵院长在出差过程中因心脏病发,抢救不及时,过世了。
视我如己出的老院长这一走,我的状态更愈发糟糕。我被困在这病院一隅,成日读着白墙上那几个血红的大字,很快开始没完没了地建构古怪的价值观。
我开始怀疑自己,也一并怀疑周围的人。
如果医生是个疯子,那是否意味着那些长年被我看作是疯子的,才是正常人呢?那为何关着正常人,却放出疯子呢?
确诊后的日子里,我时常这么思考。
我还自残,因为我总觉得血管里流动着他人的脏血,后来裴宁将刀都锁进了自个儿的柜子里,他告诉我说,一楼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病患互捅案,这是为了杜绝后患。
可我知道,他又在骗我了。
他是怕我自杀,怕我伤到他的心上人,叫他们天人永隔。
*
后来,我答应了琴姐的手术治疗。手术很成功,该死的副人格没了,但我也两手空空。
我杀了裴宁的心上人,裴宁自然而然同我走远了,我总觉得他仍在将我当疯子,总之我失恋了,买房子的钱也没了。因为罹患重度精神病的缘故,我再也没能回到原先的岗位。
我在这世间一无所有,也再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踏入裴宁房间时,我没有感到一如当初的怦然心动,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副人格,隐约还记得那人曾对我说过和裴宁一样的话。
他说——“我爱你”。
和裴宁的承诺一样可笑,且不值一提。
因为没有一个人最终留在了我的身边。
我知道自己残忍,可我披上了不能再穿上的白大褂,摸了摸窗上的“囍”字,先给自己捅了几刀,在鲜血淋漓时,毫不犹豫从那扇大窗跳了下去。
我死了,没有走马灯。
应是怨念太重的缘故,我成了九郎。
***
【2008年主治医师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陆琴
问者:赵衡与你是什么关系?
陆琴:同事……嘶、说实话,我拿他当亲弟来看。
问者:你如何看待赵衡的第二个人格?
陆琴:小偷,强盗,第三者。
问者:当今有人说你是刽子手,你怎么看待呢?
陆琴:我觉得他们昏了,我还想说他们是纵容小偷的共犯呢!
问者:你知道在赵衡日记中,他把你称作什么吗?
陆琴答:我不知道。
问者:他把你称作——
“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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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琴自述]
我从美国留学回来后,毫不犹豫选择返回了家乡,当时市精神病院还没建起来,我被委派到下边的小医院,在那儿认识了精神科主治医师——赵衡。
我受西式教育影响,性格方面没有他们所苛求的所谓东方女子的温婉。我脾气很火爆,因此进了病院后,三天两头和那做事优柔寡断的裴宁吵架。
从前吵,后来更是吵。
有一回还同他打了起来,是因为什么来着?
哦,那一天,赵衡来到我桌前,他说,琴姐,我病了。
人格分裂症的确诊需要时间,我安慰他,兴许只是强压造成的短暂性记忆断层。
赵衡摇头,他告诉我,他的恋人裴宁能担保另一个人格的存在。
我没有为他自曝性向而惊奇,只是沉默了一阵子,问他裴宁知道有多久了。
他说已经有一年多了,而他自个儿不过前些日子才知道。
我听到这里,头脑已经有些发涨,正好那裴宁进我办公室来拍我桌子,质问我赵衡是不是说要清除第二人格。我冲动,二话不说便甩了他一巴掌,骂他医者失德。
我承认我有些感情用事,但裴宁挨打实属活该。
起初,我劝赵衡尽快接受人格分裂治疗,可他拒绝了我,他说他总觉得那东西也有点可怜。
我总劝,他的态度却一直都很模糊,裴宁也想尽法子不叫我和赵衡单独相处。
引爆赵衡的是他不请自来的爸,那中年男人来找他要钱,并把亲生儿子揍了个半死。
后来我才听说,他爸之所以会打他,是因为副人格突然抢占身体主导权 ,并将他爸揍得鼻青脸肿。
赵衡说的这些话,都是我同小玲说的,再由小玲告知他的。
事实上,是因为他爸先用菸头烫他眼角,他身子里的副人格才抢占其身来替他承担苦痛,并出手自卫的。
我知道这不全是赵衡他副人格的错,可是我借此煽风点火,将过错全都推到了他的副人格身上。
说实话,我曾与他的副人格对谈过几回,他的副人格也是个白痴,你知道那喀索斯综合征吗,那病也叫水仙花情结,俗称自恋症。他的第二人格对主人格抱有极大的依恋心理,是个实打实患了自恋症的疯子。
你们不知道,那鬼东西给赵衡在手心和笔记本拿粗头的记号笔写了多少回的“我爱你”。
后来,手术被提上了日程,准备期间赵衡的副人格出来过几次,他的态度是支持。我不会对那样一个寄生虫抱有怜悯的情感,我只就事论事,而这事儿他干得对。
后来手术很顺利,可是赵衡他终日郁郁寡欢。我当时把过错都推在裴宁身上,满心满眼都在想着要如何叫那裴宁醒悟,莫要乱发脾气,要珍惜眼前人。
可之后我才知道,裴宁并非不想陪伴他爱人,而是那时赵衡已患上了极重的抑郁障碍,并发症有躯体僵化、睡眠困难诸类。那时他每每遇见裴宁,精神起伏极大,极不利于病情恢复,裴宁也是实属无奈。
可我无法原谅那个出轨的裴宁,我也只觉得他是做了该做的。
再后来,赵衡求我开些安眠药,我忧心他用药自杀,很是控制药量。
可我没能阖上裴宁房里的那扇囍字窗。
他跳楼身亡的那日,我离职了。
我从来不是他的救世主。
——————
②裴宁
问者:赵衡与你是什么关系?
裴宁:这个……我不确定现在还算不算……但先前应该算是恋人吧……啊,你不要太过惊讶,我知道在当今社会,同性恋并不多见。
问者:你知道赵衡坚信你背叛了你们的爱情吗?
裴宁:我不知道。无论如何,至少我从未停止爱他。
问者:你坚定地认为两个人格皆是赵衡吗?
裴宁:是的,说实话两个人格的个性存在差异,但毋庸置疑,他们皆是赵衡。
问者:你知道赵衡主人格认为你偏心副人格吗?
裴宁:我不知道。我已竭尽所能以平等的态度面对他二人,我一直希望能缓解主人格的焦躁症状。
问者:你和陆琴因为赵衡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吗?
裴宁:陆琴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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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宁自述]
我对赵衡是一见倾心,我们初次相遇是他04年调任至旭日东升时,从那时起我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我从3月开始追求他,他9月才真正答应与我在一起,我花了六个月去培育我们的爱情,他花了六个月去思考对我的感情。
这当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因为他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所以我很高兴他能接纳我,并对我敞开心怀。
我至今记得那个日子,2005年9月30日,我在接连几日的困惑中找到了答案——赵衡患上了双重人格。在当时,国内尤其是渭止市内相似的病例还不多见,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其实并不清楚应该对两个人格抱有怎样的态度。
考虑到赵衡是个尤其敏感的人,我思考了许久,最终做了错误的决定,我选择了瞒着他。
我很清楚,对朝夕相处的恋人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对于二人感情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不论他人说我自私也好,道我愚昧也罢,那时我只觉得告诉他只会平添他的负罪感和忧愁。
但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花费那么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拥有双重人格。不过,同我想像并无太大出入的是,赵衡他的确十分痛苦,他因为这事寝食难安,也与我产生了无数次争执,我们之间产生了不小的隔阂,他不再像过去一般同我相互依偎,我们从那时起便显露出了渐行渐远的征兆。
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我,但是,我的确坚信着,两个副人格皆无罪,他们两个都是赵衡,我每日面对着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同样的经历,赵衡可是我的爱人啊,你也会认为自己的爱人生病后就不是他了吗?
我当初爱上他,不是因为他是个健全且心理健康的人,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他患上了精神疾病就离他而去。
我是精神科医生,我见过无数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患者,我只是不愿让赵衡也深陷苦海之中,我竭尽所能保护他,可他拒绝了我的好意,转而投向了疯子的怀抱。
自他开始寻求陆琴的帮助起,看我的眼神便很不对劲,不像在看爱人,倒像是在看仇家。他俩成日为了消除副人格而奔走,形影不离,说不嫉妒是假的,我也是人。更何况,我早已将那副人格当作赵衡的一部分,陆琴狂妄之举,就好似要砍了赵衡的半边手臂一样,我并不能苟同。
如果你还尊重我,请不要再向我提起08年那场案子,我不想谈论有关那件案子的任何细节,你可能不知道,我曾作为重点犯罪嫌疑人被警方审讯过。正如你所知道的,赵衡是从我的房间跳下去的,我没有可以辩解的余地,只不过我当初恰好有不在场证明而已。
那是我的噩梦,也是我一辈子的梦魇。
问我为什么没带婚戒?当然不会有婚戒的存在,我至今未婚。
什么?因为赵衡?不、不,当然不是因为他,大概只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吧……虽然也没再和其他男人谈过感情……唉,大概是我个人的问题吧,总之至今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
③小玲(化名)
问者:死者自杀前,你有观察到什么异常吗?
小玲:没有,赵大夫只是像往常那样,说我身子太瘦了,要我以后好好吃饭。
问者:听说您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精神方面存在异常的人?
小玲:是的……那夜赵大夫同其父在医院中互殴,实在不似他的个性会做出来的事,我原先只以为是躁郁症,没想到是双重人格……
问者:死者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玲:赵大夫他……他啊……像路灯?
---
[小玲(化名)自述]
赵大夫医术过硬,人长得又很俊,但是一直没有对象,可能是我们这医院太封闭了,他没找着心仪的。
他和裴大夫的性子差异很大,裴大夫一整天没事尽傻乐,赵大夫一般时候笑意要淡上许多,但人很温和。我说他像路灯嘛,就是你光站他旁边,你什么也不做,他自会舍你光。可是那光不是你一个人的,而且光不大,但是够夜行人感恩一辈子了。
我仰慕他,却不是爱情之类,只是身处黑夜里,不会有人不爱路灯。
你们知道吧,我们这医院的条件说不上好,又很封闭,疯子比正常人多,但赵大夫自打来了这病院,一直尽心尽力。他待同事们很好,待患者们的态度也尤其耐心温和,感激他的患者很多。
我先前也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异样的,只是后来听说并不是,琴姐和裴大夫似乎早就知道了。嗳我也不清楚,但我是第一个向院长申请给赵大夫做个全面的检查的,我原先只是想帮他,没成想好像做了件错事。
嗳,我错了吗?
那事太久了,我也有些糊涂了。
如果赵大夫没有……就好了,他是个善人,我很想念他。自他走后,我们精神病院的人员变动更加频繁了,琴姐离职了,裴大夫则接了调令离开,同我共事的大夫换了许多批。
嗳,我还是忘不了赵大夫……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壹·2008年旭日东升精神病院医生跳楼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18年6月29日深夜
天气:阴
“九郎”赵衡怨念颇深,然世事百转,其与其他生者之间尚留诸多误会。无论如何,他人事是他人事,归根到底与我们无关,我们无权插手。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圆满,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们,感激不尽^^。
(马克笔字迹:下次委托请轻松点^^)
(被擦去的铅笔字迹:傻X薛无平)
(鬼画符:已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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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模糊的铅笔字迹:^^文侪又在说梦话了)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旭日东升精神病院之中,医护的办公局域是分开的,医师各有个人办公室(不认同第二人格存在的赵衡,希望将医护人员齐聚一处,以证明自己是位医生,而非被单独关押的精神病患)。
二、旭日东升精神病院从未发生过患者跳楼事件,通往天台之门的钥匙由值班人员严格管理(赵衡在长时间的精神压力下出现幻觉,臆想跳楼事件的发生,并将其作为自己最终以跳楼方式结束生命的诱因之一)。
三、旭日东升精神病院里的实际医护工作者有十余名,护士小武为赵衡杜撰的非现实人物(小武的性格变化极大,乃赵衡对此病院中全部医护人员性格的抓取和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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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衡生平经历时间表]
2002.4.1【在外实习】
2003.5.1【入职市医院】
2004.3.25【调职旭日东升精神病院】(遇见裴宁)
2004.9.3【恋爱】
2005.9.3【裴宁发现】(恋爱纪念日)
2006.5.8 【翁明入院】
2006.10.4【自己发现】(戚檐入院)
2007.2.8【陆琴入职】
2007.6.1【翁明自杀】(病情恶化)
2008.4.31【和父亲打架】(医院发现症状,停职)
2008.6.7【院长去世】(病情恶化)
2008.8.15【手术】
2008.8.29【跳楼自杀】
(鬼画符:已阅)
———【委托壹完成】———
【委托贰·步步高升孤岛客栈】
第29章 【钱】EP1 除了您,皆是怪物。
“你快听,快听啊!孤岛上的怪物又在嘶叫了——!”
“我、只听见了你的哭声。”
***
1999年,一荒僻孤岛上建起家旅店,掌柜的亲自题了门匾,就叫“步步高升”。
孤岛上建旅店,没有客人怎么赚钱,失心疯了?后来坊间传出风声,都说是那家鬼店只揽怪物做客,不招人。
2000年,那旅店迎来一波新客,客里有个格格不入的黑袍男人。
后来一轰雷电闪的暴雨夜,那黑袍男人死在旅店的浴缸里,手边搁着一张湿透的情书。
有血自他的嘴角淌下去,直落在情书中一古怪的名字上。
浴室门窄小,却有一看客使劲往内探进脑袋,笑声震得薄窗子也跟着抖。
“该死!死得好!”
***
渭止老城惹人嫌的梅雨一下便舍不得停,在唰啦啦泛着土味的湿黏雨水中,第二个委托人撑着伞大不敬地踩上了委托铺的门槛。
又是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道士,眼见他眼底发青、气喘吁吁,戚檐只默默在他面前的窄木桌上搁下一碗浮着白沫的粗茶。
“那玩意可算醒喽!”
薛无平翘着二郎腿,还在有滋有味地啃瓜子。然他每往地上扔一个瓜子皮,一旁候着的文侪便大力挥动那把可怜的扫帚,好几次差些将那瓜子皮掀回薛无平的嘴里去。
“你、你怎么干活的!要是飞到爷爷我嘴里,我卸了你这毛没长齐的蠢驴的脑袋瓜!”
“您的宝贝扫帚头发都快掉光了,还不打算新买一把么?”文侪满不在乎地自说自话,“爷爷您头发要比它多!”
薛无平握着一枚铜钱的手登时颤了颤,铜钱被迅速盖在了算盘底下,一只手却顺着鬓角摸上了头顶,他唉声叹气起来:“我这头发旧了,唉……咋就是犟着不肯走啊?”
“我帮你?包秃的。”戚檐笑着凑过去,却被薛无平赶苍蝇似的皱着鼻子挥走了。
见没人搭理他,那上门拜访的道士也没多抱怨什么,只耷拉着脑袋,神叨叨道:“九郎爷爷,莫再纠缠咱们啦!咱们城南一脉从来是两袖清风,不沾酒肉,咋就偏偏落得这般下场?”
道士说着拱手向薛无平:“掌柜您也是知道的,当初那位祖宗死的时候,咱们没少烧纸,哪曾想都十余年了,他也还是阴魂不散!叫今儿咱们求爷爷告奶奶也依旧寝食难安啊!”
“得了得了——哪那么多废话?这活包在我俩小弟身上。虽说那玩意死得早,年代远了,偏偏心思诡怪,是个大麻烦,但我这风水宝地,只管阴钱入,可不放生意走!”
薛无平说罢顿了须臾,才又叹着气念了一句:“钱柏啊钱柏,你这又是何苦呢?”
话音方落,戚檐与文侪便没了踪影。
***
戚檐遽然睁开了眼。
在那一瞬之间,粘腻潮湿的屋子登时被占据了半片天的闪电给映亮了。戚檐那尚未能适应明光的眼,顷刻便捕捉到了自个身子上的异样之处。
他抬手,瞅见自个在这冷天里不过罩了条纯黑的无袖衫,有条极长的刺青从手背蜿蜒至臂膀,很是招展。他没掀开衣服往里瞧,并不急于探究那东西会止于何处,只还拨弄几下头上戴着的、有些厚度的斗篷帽。
那帽子有些硌人,可他没管,纯当是睡帽,倒是一鼓作气坐起身来了。
漆黑瞳子转动着扫过房间——这是个标准的双人间,两张白床间隔着个方正的木制床头柜,上边摆有一盏小台灯,然他摁了钮,那灯却没亮。无论如何,这屋中光线虽弱,却也碍不着他纵观全屋。
他斜眼看去,一旁那空床分外淩乱,寻常时候,他恐怕还要咂摸几番那床上原躺着什么人,可眼下他没工夫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只藉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向墙上写满墨字的一张红布条——
【住宿须知】
壹、旅店仅允许单人住宿。
贰、旅店只提供双人间。
仨、水是无色的。
肆、旅店里无食物供应。
伍、旅店里只有一个长着一张脸的服务人员。
陆、住宿者必须连续七日停留在孤岛之上。
柒、你是个疯子,请不要相信你感知的一切。
“这回还玩起规则怪谈了么?”
戚檐正琢磨着,屋中倏忽响起几道窸窸簌簌的声响。几乎是在同时,一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了他撑住床垫的右手背。
他心如止水,只当那是潮湿地多见的爬虫,哪曾想左手往那处一抓,愣是抓到一大团厚重的绒毛。
“什么鬼东西……”
他喃喃自语,又上手拈了拈,而后便在那除却雷雨声再寂静不过的屋子里,听到了另外一人粗重的呼吸声。
还不待他先张嘴,被子里蜷着的人儿先开了口。
“大哥……”打抖的一声低哼从被子里传出,那里头有显而易见的怒意,“你、他妈的给老子撒手——!”
“文侪?”戚檐一面问着,一面要去把床上那厚重棉被给掀开,“我刚刚摸着你了么?嘶、你身子哪儿长了那么多毛?平日里我见你身上都光溜溜的,除了脑袋,哪儿还长毛?”
文侪憋着不说话,良久才气冲冲回了一句:“你管老子?你甭掀老子被子!”
“您平日里赶工赶得像是脚踩风火轮,依我看拖拉机都能给您飙出火星子,这会儿扭扭捏捏的是怎么了?”
见那文侪紧紧抓着被子,叫他如何都扯不开,戚檐于是看准一条没封紧的缝,把手泥鳅似的滑了进去——圆滚滚的,他确信摸着了文侪的脑袋。
他知晓文侪此刻忙着拿手扯被子,无力招架,便又趁机把人脑袋揉了一圈。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他竟摸着俩带点肉感的三角状凸起。
——耳、耳朵?
“喂文侪,你真变猫儿啦?”戚檐挑起半边眉,语调明显上扬,任谁听来都是兴致高昂,他攥紧被单一角便要往外扯,笑道,“快让我看看!”
“唉你别扒……你个王八蛋,老子出来揍死你!”
戚檐拔不动,于是无赖似的把脑袋压在文侪身上滚,随后又猛地将脑袋一抬,敲门似的叩了叩隆起的被子山,胡诌道:“哎呀,已经浪费了五分钟了哦?不对,七分钟……嗐、您倒是出……”
文侪被戚檐那么一激,旋即攒起眉用胳膊肘把那癞皮狗的脑袋顶开,盘腿在床上坐起来,又认命似的扯下被单,露出自个那张眼尾生了赤色焰状纹的白脸。
那喋喋不休的家夥忽然不说话了。
急骤雨声间,文侪被他盯得浑身躁,不耐烦地撩起额前碎发,这一举恰露出其眉心一红点与手腕处一圈绛色的凤羽。
文侪不以为意地挪了挪身子,连接于尾骨处的九条白尾巴便也跟着他动。一大簇白花花的茸毛才扫过戚檐的面,便被文侪护着自家崽子似的一个个抱回身后整齐摆着了。
戚檐跪坐在窄床上同他大眼瞪小眼,平静地将他扫视了一遭,随即看向了那格外惹眼的《住宿须知》。他面无表情地咽了口唾沫,突然开口说:
“你上边的和下边的,总得让我摸一个吧?”
文侪给了他一个拳头吃,原还想送他个巴掌做配菜,但被戚檐婉拒了。
***
二人淩晨大闹一通,戚檐本还有些怠惰,闹到最后也没了半分睡意,索性随了文侪那急性子,与他一道匆忙把鞋套了,走出门去。
戚檐慢悠悠跟在后头打量文侪的尾巴和狐耳,堪堪忍住上手搓一把的冲动,大抵是因视线太过火热的缘故,还没走出去几步,文侪便回身揪着他的黑袍子,把他拱到了前边走。
这旅店中间是天井,自上可以望见下边人的动作。
从天井往内漏的雨水飞瀑似的,不少被风吹斜的雨水借了过路人脚底的泥巴,在走道上积成大小不一的泥洼。戚檐一身黑,把长靴踩进泥坑里并不妨事,只是他不曾想身后那通身雪白的文侪竟也浑不在乎。
起初,文侪还是有点在意的,只是他粗暴地伸手到后头拽了拽尾巴,硬是弄不明白如何才能让那九条大毛掸子竖起来。后来他心想,浪费时间琢磨那狗屁玩意做什么?索性任那些个有些重量的大玩意拖在了地上。
可这么一拖,他便发觉那玩意还真是他的东西,地上冷水叫冻意从尾巴直窜天灵盖,他打了个颤,停下了步子。
也是奇,后来他也不知自个做了什么,总之那尾巴如他愿竖了起来。
戚檐又回头巴巴地瞅了他一眼,遗憾自个儿怎么就连条脏了的尾巴也没能摸着,然他还是没误正事,只又一刻不停地环视起周遭——这是个四方的楼,二层几乎皆为挂了木牌号的客房,可他们绕着走了两圈,愣是没瞧见一个房客。
戚檐忽然有些好奇,倘若文侪这般模样被其他房客瞧了去,会被人当作怪物逐出去吗?
他现下尚未弄清楚文侪的身份,只知自个确是死者“钱柏”,至于文侪为何会是这般模样,又是何人,他们还得再找找线索。
这地的天气很坏,天边时常会响起雷声,在雷炸响后,又总能听见几间客房里各自传来奇怪的、好似什么东西嘶嚎的声音。侧耳细听,还能听着利爪挠墙的刺耳尖声,以及棚户区夜里常见的大蛾子扑动两翼的沙沙动静。
戚檐将步子停在了阶梯窄小的楼梯前,他朝楼下小心张望一眼,却见这栋矮楼的至亮处也不过门口一柜台。柜台后摆了个红木轮椅,上头歪坐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人。
男人本在垂头拨弄算盘,许是肩颈酸痛的缘故,他仰首转了转脑袋,露出了惨白如刷墙石灰的脸。
虽说他肤色有些怪,好歹生了副人样。戚檐于是回身唤文侪往自个儿身后躲,脱下身上的黑袍便要给他裹上。哪知那掌柜一个抬眼盯住了他二人,从肉鼻子里哼出一声:
“这位爷呐,您还是顾好自个儿吧!这楼里住的,除了您,皆是怪物!您还想把弟弟藏了,真是可笑!——唉您瞧这不就又回来位!”
文侪闻言匆忙将袍子罩回戚檐的脑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帮戚檐整理好,那微敞的大红门先行发出声闷响,一非人者就这么带着湿咸的海风跨入店来。
第30章 【钱】EP2 咱们的美丽新世界在哪儿呢?
一对形状怪异的羊角陡然探入红门,打眼瞧去好若崎岖陡山,随之出现的是一张带着憔悴疲态的女人的脸。
那女人抿住发白的唇,一双自太阳穴处捅破皮肉而出的鱼鳍上下晃动,抖落了好些垂悬于发顶的雨珠。
滴答——滴答——
女人原是漫不经心垂着眼,没露出瞳子,可随着那掌柜一声招呼,她眉心有东西隔着薄皮鼓动几下,刹那间,眼皮倏地朝上一抬,三只骨碌碌的浅瞳眼珠旋即盯在了掌柜手中被拨得响亮的算盘上。
“祝小姐今儿个又出去觅食了?”
“雨太急,连条渔船都见不着影,甭提人了。”女人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唇,生满青羽的手臂抚上湿漉漉的长发,“也忒糟心了。”
多数时候,女人的三只眼睛皆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可偶尔,其眉心那只眼会恣意地瞥向他处。比如这会,那女人便是两只眼盯着掌柜,一只眼盯在了他戚檐身上。浑浊的眼球中细而密的血丝牵着发白乃至于几近透明的瞳子,显露出些许食人妖魔的奇诡。
带着鱼腥味的海风随她动作极迅速地窜入戚檐的鼻腔,戚檐照旧在面上挂着笑,只还默不作声地屏了息。
那怪物身上味冲伤鼻,脸倒是生得很悦目,可戚檐的目光却从未在女人艳丽的颜容停留,只被她头顶两只格外醒目的角夺去了眸光。
“羊角、鱼鳍、三眼,有够猎奇……”戚檐的嘴唇动了几下,藉着要用文侪的身子遮掩自个的时机,凑近文侪的耳畔,吹了阵轻飘飘的风,“还是我们狐狸漂亮啊!”
文侪背身拿手将他的脸盖了,又抵着他的臂膀把他往后推了几寸,这才稍稍俯身给那不知名姓的女人鞠了一躬。
见状,女人张口发出蜜蜂振翅似的嗡鸣,那文侪刚要抱怨听不懂,顷刻间经过翻译的声音却又将消息完完整整收入了脑海当中,像是蚁群或是蝙蝠之类诡秘的交流,文侪忽而觉得浑身发僵。
“明……明日有贵客要到,你、你俩要来!”
戚檐见他没如往日那般速速应答,便将腿打直了,搭着文侪的肩把那人的话爽快应下:“没问题。”
***
雨声哗哗啦啦,那女人转向通往二楼的木梯,头也不回地走了,发潮的木地板上留下了长而粘稠的一道水痕。
戚文俩人也不打算再同掌柜周旋,于是跟着踏上楼梯,谁知却同一身材魁梧的怪物正正打了个照面。
那怪物面上生了有如狸猫般的黑橘毛发,他要下楼时恰巧张嘴打了个呵欠,露出一嘴猛兽般的獠牙,恰其身披一红马褂,走动时像是行走的一座落满红的骄山。
戚文二人不动声色地侧身要过去,哪知那位却粗鲁地抬起自个儿的肉脚掌,踩住了戚檐垂落在地的袍摆:
“戚檐啊戚檐,你当真是不知悔改!”
戚檐闻言笑得倒是体面,他略微欠身抽起自个儿的黑袍,说:“不瞒您说,我全身上下能改的地方多了去了,您指的是哪儿?”
“啧!老子才不同你浪费口舌!”那怪物挪动着庞大的身躯擦着文侪过去,险些将文侪碾作一块肉饼。
文侪叹一口气,目送那位大爷似的怪物远去才张口问戚檐:“感觉如何?喜欢?厌恶?烦躁?”
戚檐拍去袍脚的粗沙,说:“没啥感觉,难说。”
楼下那大怪物走近旅店掌柜时,戚檐听见掌柜的喊了声——“项桐老弟”。
***
雨的声势逐渐弱去,周遭有些不寻常的喧嚷,多数响动是从二楼的客房里传出来的,那些个从鼻子孔里哼出的闷声低如牛鸣,一时间叫戚檐有被关在了锁野物的牢笼里的旁徨之感。
他心底蓦地生了些快意,叫他五指骤然收拢,握成拳状,一双眼更是兴奋地盯住了露出数条缝的客房门。
“吱呀”声此起彼伏,无数个生得奇形怪状、三头六臂的怪物走了出来。那些东西多生得高壮,比戚檐两掌还宽的手无规律地前后摆动,好几次差些打在戚檐身上。
戚檐很快反应过来——他们那是故意的。
他试图通过那些怪物的行为来还原死者钱柏的生平经历,尽管扭曲的阴梦应当不会这般容易理解。可显而易见的,不论那些怪物意味着什么,钱柏与那些东西相处并不融洽。
戚檐正沉心思忖,上回惨死五次的遭遇却叫文侪那本就着急的性子更如添了数把柴火似的,烧得更急更烈。如若他能发出光来,周遭定然是明晃晃、亮堂堂。他匆忙撂下句“快走”,也没等戚檐回话就往楼上赶。
“楼上住户眼下多数在往楼下走,这会客房内多半没人,咱们快趁机上去翻翻。”
“等等。”戚檐把文侪的手腕攥住,他心底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冲动,那冲动要他一路向上,要他站至这旅店的至高点,“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文侪没有拒绝,第一回委托,作为原主的身份持有人,他自个从情绪到行事皆有诸多异常,那么这回继承了原主身份的戚檐自然也会感知到许许多多他所不可知的东西。
虽说那戚檐从来无所畏惧,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上,到处是横行的、神色阴郁的怪物,作为人的他确乎入了虎穴。常有不怀好意的东西投来异样的目光,悬于唇角的涎液昭示着他们的蠢蠢欲动。
“呦呵,他们不会真吃了我吧?”戚檐用手肘撞了撞文侪,将自个那头浓密的发蹭在文侪的面上,手还不怀好意地往人发顶的突起伸去,“文大哥,我好怕,你可得保护我啊——啊啊疼——”
“别发疯。”文侪瞪了他一眼,这才松开掐他臂肉的手,“这回的阴梦太不寻常,先前依薛无平所言,阴梦该是更贴近现实才对,怎么会出现这类精怪横行霸道的世界?”
“精神状态大不相同啊!就好比我以前,把脑袋剖开,一半是丑陋冰凉的实验报告,一半是我温暖美丽的遗书。”
“……”
***
戚檐的步子很快,他一路领着文侪穿过走廊,也不知拐过几道弯,经过了几间狭窄而潮湿的房间,约莫走了十多分钟才停在一把木爬梯前。
这回戚檐倒也是加快了动作,文侪仰首瞧着已爬上竹梯的戚檐,待那人推开了挡路的一块发霉的烂木板后,文侪听见了他的一声轻笑。
“上来吧。”戚檐朝下伸出只手。
文侪毫不犹豫地把手握了上去,只一刹,漆黑中忽然见了光,方从那地儿爬出去的文侪不由得抬手遮了眼。稀疏小雨浇入指缝,滑进眼底。他眨了眨眼睛,长睫也跟着颤了颤,旋即将一整片灰蒙蒙的天装入眼底。
远处海天一线,混沌不堪。浊浪击石,从远处翻滚而来的巨浪仿若要击碎邻近的海崖,然而再细细望远,还隐约可见海面上一沉浮不定的轮船。
戚檐一哂:“那玩意儿是专给咱们看的。”
“看什么?”
“逃出去的下场。”
戚檐掰正文侪的脸,只见那巨轮在海浪的升降中轰然解体,一条深蓝色乃至泛黑的巨鲸忽地一跃而出,它身上疙瘩密布,好若隆起的小丘,鱼腹两侧更生偌大双翼。
戚檐听见文侪痴痴念了一句——“是鲲啊。”
文侪正瞧着,霍地想到了什么,旋即拽着戚檐的黑袍子将人扯至身侧。他垂着脑袋在戚檐身上翻翻找找,摸过腹部,扫过小臂,到处留痕。
他没瞧见那戚檐面上玩味的笑,只从他袍子内缘的深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嘟囔道:“我就知道委托单在你身上。”
还不等戚檐开口,文侪已将那张有些湿的纸展开,并开始念了——
“四谜题。”
“谜题一: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谜题二: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谜题三:菩萨把眼睁了又闭,美丽新世界低吹唢呐。”
“谜题四: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呼啸的海风携来死鱼烂虾的腥臭味,戚檐抽了抽鼻子,面朝文侪站至了上风口。他张开双臂,像是在索求身前人温暖的怀抱,可文侪敛眉盯着他,神色平静得不像那片汹涌的海。
“咱们的美丽新世界在哪呢?”
戚檐笑得粲然:“你说,我们死而复生,就会有所不同了吗?”
“浪费时间……”
文侪扭头就走,素净的白布鞋很快踩上了摇晃的木梯。
***
孤岛之上的夜暗得惊人,浓云拦下月光,叫四周涌动的海浪都呈现出了可怖的浓黑。
这双人间客房里头有独立卫浴,二人今早在外头吹了一天的海风,这会儿身上都带了些鱼腥味。
文侪习惯了高效率的日子,总喜欢强迫症似的完美压缩闲暇时间,纵一整日都忙着摸清这旅店的布局,他还是一回房便扯过浴袍,三下五除二窜进了浴室。
然而他洗漱完毕,正专心趴在床上凭记忆画地图时,那只披着条浴衣的戚檐便忽然往他床上栽,登时叫文侪身侧床垫凹下去好一大块,更让他手里的笔往旁边斜拉了一大笔。
“靠!我*&*&#……大哥,你长眼睛当摆设玩,没看到另一张床吗?”
戚檐笑着不回答,只枕着他的后腰,将手中委托单抬高了琢磨,说:“谜题一提到的新房客,估摸着还没来,第一日的消息解不了谜题一。第二道谜题强调了‘我’的志向,然而这世界扭曲得厉害,我们连‘我’从前的职业都不清楚,当然解不了。第三道更不必说……至于第四道么……风平浪静,这可是个限定词,今日我们大半时间耗在屋里头了,也没啥时间出去探探……你腰还挺软。”
“又想吃拳头了?”文侪怒火噌地一下上了头,“你麻溜地给老子滚开!”
戚檐无辜地仰起脑袋,只拿手撑着被子向前蠕动:“文班长,您看看墙上红纸黑字写的啥!——‘壹、旅店仅容许单人住宿;贰、旅店只提供双人间’!”
“那又如何?”
“哎呦!怎么这时候犯糊涂?只容单人住宿,咱们怎么能一块住?”戚檐一副苦口婆心模样,翻了个身便在他身侧躺下来,“规矩得遵守才行啊,所以咱们只能偷偷住,即便是双人间也要住出单人间的样子才行啊。”
“你当真要在这儿咬文嚼字?”文侪皱着眉,后来见戚檐没接话,于是觑了他一眼,不曾想眉头却拧得更紧了,“你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戚檐懒洋洋地将右眼睁开条缝,轻笑道:“好累,不擦这一回也没关系!从前我房间天花板漏雨,我淋雨睡一整夜也不打紧,照样身康体健!”
文侪又嘀嘀咕咕骂了他两句,可方一斜眼瞧见他略微发乌的眼底,又无可奈何地叹起气来。他搁下手中画到一半的地图,下床抽来块毛巾罩上了戚檐的脑袋。
他的动作尤其小心,揉搓的力度很轻。那戚檐平日里总喜欢玩他头发,他却鲜有机会能触碰到戚檐的发,如今细细的直发丝搭在他指上,不过又凉又痒,也没什么好玩,他想不通戚檐为何总折腾他的头发。
他以为戚檐睡死了才上的手,哪知他把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手侧的薄唇竟勾了起来。
“靠!你没睡装个鬼啊?!”
“没装……”戚檐淡淡笑着,“中途被你给弄醒了。”
“我下手不能再轻了!”
“是啊,太轻了,所以我醒了。”
“胡扯,搞不懂你……”
戚檐并不急着解释,只抽了他手上的毛巾抛到一边,又扬手柄他摁了下来,笑说:“文侪,我好困,咱俩快睡吧。”
“谁和你咱俩!你真没出啥毛病吧?”
那戚檐这会儿话说得毫无逻辑可言,文侪想着他应该是困得迷糊。可戚檐力气大啊,一只手柄他揽了,便能叫他动弹不得。
“啧、你把手撒了,我不走!”
没人回答,手也还是没松开。
戚檐睡相很差,脸蛋虽照旧没得挑剔,手脚却八爪鱼似的往文侪身上缠,最后把人脑袋给摁进了自个胸膛。
文侪不和那睡懵了的人计较,只把适才画地图那纸扯来,垫他胸口继续写写画画。
哪知估摸着是天冷的缘故,那戚檐先是伸手搓了他长毛的狐耳,手被文侪扒拉下去后又径直搅进他九条大尾巴中,给那聚精会神的文侪吓得一哆嗦。
“妈的,你别摸……”
他将声量压得很低,小心回身要将戚檐的手从自个尾巴里掏出来,没成想却被戚檐用那只捂烫了的手反握住了。
他理当挣脱的。
但戚檐的手太暖和了,文侪被握久了,不免也犯起困来。
那二人抵足相拥而眠,一旁的床底下却倏地伸出两只枯手,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一折了脖子的长发女人从里头爬了出来。
她一瘸一拐地翻上另一张床,在那冰凉的被窝里躺下。
“嘻、嘻嘻————”
窗外海风还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