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痛。◎
戚棠垂眼看在她肩上的蝴蝶,“喂——”
她叫住走了有段距离的黛娘,黛娘回头看她,戚棠问:“它能活多久啊?”
戚棠指着停驻的蝴蝶。
黛娘笑了笑,很轻的声音混在风里。
“……很久吧,”她如碧波的眼却无情愫,道,“我在,它在。”
戚棠听得分明。
如果画面会定格,戚棠大约会记得这一幕。
黛娘是个过分好看的人,好看到站在那里,回身看时,即使眼底轻蔑倨傲,仍然是漂亮的风景。
黛娘说完话轻飘飘看了戚棠一眼就走了。
戚棠看着她的背影垂了垂眼,她依然妖娆妩媚,看上去像只游戏人间的蝴蝶,身在青楼,却比谁都欢快,似乎沉迷于那样的烂醉的日子。
戚棠记起了郑伯阳,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可惜。
话本里能有的美好感情,放在她眼前却是好难。
沦落青楼的女子没被拯救,一厢情愿的公子反倒被践踏了真心。
可那日,戚棠真的觉得,黛娘对郑伯阳有过动心,即使只是轻轻的……动了一下,也算。
她说真话假话,却唯独对那个问题避而不答。
戚棠不喜欢看悲剧性质的话本,眼神愁愁的,叹了口气,已经狠狠共情了,她偏头问虞洲:“你说,等一切都解决之后……等郑伯阳再回到平镇之后,他们会有故事吗?”
虞洲淡淡摇头,她对感情之事没经验,也不上心,从戚棠那边借走的话本也只是粗粗扫了两眼,毫无感觉——
戚棠兀自苦恼:“可是萧夺也守了她好久。”
好难选择啊。
已经开始替黛娘纠结了。
虞洲被她的纠结逗到,想了想,还是颇为扫兴:“黛娘身份如此,萧夺又是傀儡,郑伯阳只是凡人……”她列举清楚,他们原本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只是短暂交互。
“傀儡需要供养,要付出巨大代价,而黛娘不会放弃萧夺,黛娘又满心杀机,要献祭铺镇,郑伯阳家世有异,只怕此番后,心境大不如前。”
虞洲剖析明白:“你在想什么?”
她当然是不能理解戚棠的想法的。
只是戚棠没反驳,反而用那种赤诚天真的目光,像一团星星似的火,从她漆黑的瞳孔往外烧,烧到虞洲冷冰冰的内心前止步,然后试探性探出火苗,问她:“所以,不能在一起吗?”
“不是不相爱才不能在一起吗?如果黛娘喜欢的话,未必不是好姻缘。”
虞洲却似被隐约触动了什么,剔透的瞳孔低低觑着戚棠,落在她光莹莹的眼上,看到她分心去偷瞄那只会煽动翅膀的蝴蝶。
在最初,她以为她会见到一个任性娇纵而恶毒的少女,年岁小,却会歇斯底里,将人命践踏如草芥。
可她看来看去,看只看到了她对蝴蝶笑的天真。
“……喜欢,就可以在一起吗?”
虞洲问。
戚棠说:“当然了,不过要两情相悦才可以。”
至少,她看过的话本上都是这样的。
虞洲的神色在一瞬间深沉如夜,戚棠只当她还在固执。毕竟,厉害的人都是很有主见且坚持自我的。
戚棠对如虞洲这样冷静而优秀的人有这样的成见。
很多话不需要讲得太明白,戚棠用胳膊肘撞了虞洲一把,哼她:“你不懂。”
虞洲想笑,觉得都是没谈过感情的人,难道她会比她更懂些吗?
戚棠显然觉得自己已经看遍了世间情爱了。
只是戚棠想起了萧夺,皱着眉,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她需要格外刻意,才能将目光聚集在萧夺身上。
戚棠愣愣喃:“这是怎么回事?”
虞洲看时,就只能看到戚棠怔得不行的表情——她脸还有些未退的稚嫩,睁大眼睛,不说话时,有一种无知者自知无知的无助感。
她知道世事复杂,也知道自己能力衰微,却真的想做些什么。
那是有些圆钝的脆弱。
虞洲对上了戚棠看过来的眼,戚棠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今日萧夺,格外没有存在感?”
问虞洲就是白问,她眼底谁都没有存在感。
戚棠:“……算了算了,她摆摆手,觉得虞洲也靠不住。”
只是那只蝴蝶振翅慢慢飞,戚棠伸手接住它——
古遗是有这样的秘术的,虞洲知道,是哄小女孩的术法,没有别的用处。
戚棠这样喜欢。
戚棠有些纠结。
“她有她的不易,我知道,我怜惜她。”戚棠坦白,又想不通似的,似乎在透过蝴蝶跟变蝴蝶的人交谈,“总该有平衡之策,她为什么非要以这样的冤阵换那些人起死回生呢?”
她设身处地,如果她是黛娘——
那么这一切又似乎没那么难理解了。
***
下午郑玄和莺莺隔着人群与戚棠对视一眼,是很恩爱的夫妻,只是神态透出一些苍老来——
郑玄尤其。
莺莺还好。
他的外貌似乎随时间而改变,改变的厉害。
戚棠又记起了郑伯阳——这个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和谁都有瓜葛的少年人。
她记起了郑伯阳说的他兄长外貌上的诡异之处。
思索沉默间,他们夫妻二人走到了戚棠身边,戚棠盯着他们,然后眨了眨眼:“嗯?”
郑玄没说话,倒是莺莺开了口。
她是格外毓秀的江南姑娘,身量娇小、吴侬软语,她道:“戚小姐……”
戚棠:“……”
见鬼,怎么谁都知道她姓戚?
不过也能理解,那毕竟是和黛娘一伙的人。
莺莺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她的目光落在戚棠肩上那只振翅的蝴蝶上后,原本想说的话就都歇了意思,出口成了叙旧:“戚姑娘可喜欢那些戏?”
这个问题着实突兀了些,戚棠硬是没反应过来,“……不太喜欢。”
倒是坦白。
莺莺一滞:“看来,是莺莺轩的曲入不了戚小姐的眼。”
“不是,”戚棠老实巴交的,“你选的很好,只是我就喜欢看些简单的,比如书生金榜题名然后迎娶美娇娘、小狐狸夜会书生。”
她的审美单一又俗气,都是些情情爱爱。
莺莺看着她脱俗不凡的外表愣了愣,真想不到那样威名在外的戚烈膝下的女儿是个单纯的……傻白甜,她觉得大起大落,没讲话。
戚棠不喜欢的理由很充分:“而且我只喜欢听些简单的调调。这些曲子太迂回了,唱腔一波三折的……我没听懂。”
这话是真的,她可以竖指起誓。
莺莺:“……”
莺莺看了一眼郑玄,好像她的深意都落了空,对牛弹琴果然叫琴者失落,牛甩甩尾巴、赶赶飞虫,单纯的一脸茫然。
莺莺:“是莺莺欠虑了。”
戚棠大咧咧摆摆手:“不是不是,是我俗气。”
她倒是知道她俗,也不羞于承认。
莺莺看着戚棠,却见戚棠一笑,她笑起来总是单纯又真诚,好像全天下最好骗。
戚棠眼神饶有深意,静静的,又深又黑的看着莺莺:“……而且,郑夫人何必非要唱给我听呢?我不懂戏,对此毫无兴趣。”
莺莺面色仍然从容:“那是莺莺冒昧了。”
话说到这种程度,和撕破脸没什么区别了,待两个人走后,戚棠觉得无所依仗,她心里没底,来平镇后的很多事情都让戚棠有些害怕。
她去挽虞洲的手臂,下意识寻求安全感。
她性子比一般女孩再粘人一些,颇为苦恼的用额头抵着虞洲肩膀蹭啊蹭。
头疼!
一个个讲话都迂回得不行!
她读书少!
她一个山里的孩子!
讲话简单点不行吗!
哼!
戚棠郁闷的抿唇:“……不喜欢那个莺莺。”
才几面就定下了印象,虞洲闻言看她,看到了她单纯而直白的喜恶,明晃晃的摊在她眼下,戚棠说:“这么一比,我还是更喜欢黛娘。”
少年人不知道喜欢是个多珍贵的词,她似乎随意的没当一回事。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虞洲喉咙动了动,嘴唇嗫嚅,问题在她眼底,她明净的眼看着那张脸,忽然特别想问——那她呢?
不与扶春的任何人比,只单纯说喜欢与否,她在她心里,能不能归在喜欢那一类?
戚棠敏锐的抬眼:“你想要说什么?”
虞洲:“……想吃串糖葫芦吗?”
她跳跃话题的能力也挺强的。
戚棠摇头:“不要。”
她今日也不想吃糖葫芦,却想吃点什么,拉着虞洲走,“我们去买那个……糍粑,好不好?”
她们挤入人群,单看模样似乎只是寻常人家、感情不错的两个姑娘。
虞洲任由她牵着。
***
吃饱喝足会客栈休息。
当天夜里,戚棠陷入梦境时忽然开始疼。
从脊骨往周围发散似的疼,像被人绞紧脊柱,疼的骨骼要错位开——
太突然了。
戚棠疼的从梦里惊醒,还觉得是梦,脑子混沌,可是再接下来,无论多痛,都没有再破梦境的感觉。
所以不是梦。
戚棠额头鼻尖冒冷汗,嘴唇被自己咬破,有锈味。
她哼哼唧唧,手掌抓在床沿木上,指尖扣紧,侧身翻着,肩膀抵在床榻上用力,企图缓轻痛楚。
可是疼的大脑空白,空白的除了疼就是疼。
虞洲夜里格外注意边上房间的动静,又不敢让戚棠知道自己格外在意——毕竟那是位格外爱走窗路的小少侠。
她原本淡漠阖上的眼和舒缓的眉在听床榻起伏、木板吱呀不停,还有愈剧烈的喘息,她呢喃着的疼时猝然一紧。
虞洲心快了一拍,她仓促起身时忽然记起,就是会疼的。
就是……会疼的。
她都忘了,或许说,她从来都没在意过。
她几步跨过,推门去了戚棠的房间。
空寂的客栈走廊响起脚步声,戚棠心随着近的脚步声加快,她看着门口,眼底像是一片空白……
门被栓上了,用些力才打开,砰的一声。
戚棠黑亮的眼睛疼出水雾,朦胧的看向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她疼的哼哼,声音弱弱的、压抑的在喉间。
92
第92章
◎噩梦。◎
“我好疼呀。”
被弄疼了会发脾气的少女此刻虚弱的只能哼哼,她面色苍白,像寒凉的月光。
虞洲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见过的许多轮回中,戚棠仍被疼痛所掌控,她会发疯似的将所有无法扼制她疼痛的人妖鬼都杀掉——她那时不甘、憎恶,她说凭什么她要受这份苦楚!
她眸底猩红,整个鬼蜮沉宵里都是鲜血和残骸。
虞洲脚步微不可查的顿了顿,在她眼底的姑娘可怜兮兮的,蜷缩着,看着很委屈。
委屈得不行。
她以为她会看见一个疯子。
看见一个歇斯底里、满手血腥、愤恨难平,恨不得全天下与她共同死去的修罗。
可当她做好了准备,站在满室漆黑里,却只看见满手血腥、屠戮为乐的少女神情楚楚,眼底水光涟涟。
她像是可怜的蜷缩着的小动物,有最讨人心疼的外表。
世道待你太不公平。
虞洲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她居高望向她的目光不比寻常,那些悄然变了的内容沉淀。
漆黑里看不真切。
戚棠却依赖她,她伸手去拽虞洲衣摆,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明显。
戚棠这时候坚强的离谱,咬着牙也没落泪,疼的冒冷汗。
虞洲知道,那是生骨。
即使那是多么举世无双的宝贝,硬生生种在人体内,也并不全都是好处。
死而复生……也仅仅只是死而复生而已。
虞洲坐在床榻边缘,喉间压抑叹息,她轻轻的搂过戚棠,戚棠没挣扎,在此刻,谁也不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对。
此刻深夜,她身边只有虞洲一个人。
戚棠觉得,如果没有虞洲,那么这会是个很难熬的夜。
“洲洲,”戚棠尾音软的发哑,被虞洲托进怀里时,还很茫然,她在眨眼,眼睫被洇湿,瞳孔弥漫雾气,指尖攥住她胸前的衣襟,“好疼啊。”
除了疼,她还叫了声她的名字。
戚棠不明白为什么会疼。
她从来是被束之高阁的宝贝,善良天真都过了头,有自己的小心思和算计,可是不够看。
戚棠仰着脖子,脖颈弧度脆弱。
她问虞洲:“为什么会这么疼?”
虞洲轻轻把她拢进怀里,很奇怪的感觉——在虞洲知道这种情愫名为心软之前。
她伸手抚戚棠被汗洇湿的发,摸她的鬓角,摸出手绢温柔擦拭,好像连带将那些附着与她经年累月艳丽面孔上的血都擦拭干净。
戚棠疼坏了,手绢轻抚过她的眼睫,戚棠不受控制的眨眼。
她往虞洲怀里缩,手掌攀附在她的胳膊上,疼的狠了就稍微用点力——也不敢太用力。
虞洲垂眼,眸色很淡。
她毫无办法。
尽管很不想承认。
***
戚棠觉得今晚可能会活生生疼死,受了委屈就开始想家。
她从来没这么疼过。
哦,得排除最初坠崖和后来被鞭笞。
戚棠苦哈哈的想,原来我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了!
心疼自己。
疼痛逐渐适应,戚棠有空想别的事情。
虞洲低头,听戚棠疼的哼哼声——她原先可以亲手杀了她,在不知不觉间,似乎什么都变了。
看她难受,忽然愿意以身代之。
虞洲手心汇聚灵力,苍茫的白色,柔和的如同生机一般源源不断注入戚棠体内——可是没有用。
生骨原先该规矩在四方之地,成为护佑人间天地的屏障。
它原本就不是为续命而存的,硬被人做药引,那么点代价都不值一提。
戚棠察觉到了什么,抬眼难忍般看了看虞洲,她面色隐在昏暗中,琢磨不透。
戚棠蹭蹭她,她没力气讲很多话,就用后脑勺蹭一蹭,然后伸手盖下在虞洲的手背上,她们肌肤相贴,那是个带着阻止味道的举动。
戚棠摇摇头:“没有用,你别、别浪费了。”
这么多灵力,得恢复好久了。
虞洲是不听劝的性子,她垂下的眼依旧冷淡,比之最初的冷漠,多了几丝属于戚棠的温柔。
她手掌翻上,就着与戚棠掌心相贴的姿势我行我素。
戚棠试图挪开手,却被人扣住五指。
那是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戚棠痛到动荡的内心奇异般……静默着砰砰跳了两下。
窗外是融融月色,寂静得耳边只有呼吸声。
戚棠没什么力气,偏头不再抬眸看,只是用额角蹭蹭虞洲的肩,“谢谢啊。”
她平时说什么都坦坦荡荡,无论是道谢还是抱歉,都直率而又真诚。
眼下忽生羞赧。
疼到后来竟然有点麻木。
虞洲就那样拥着戚棠。
有些温情流淌。
好像忽然之间,彼此成了唯一。
不知道静了多久,也不知道虞洲一意孤行了多久。
还是靠戚棠勉强记起来了有药——她那一贯冷淡的父亲曾经叮嘱过的、那时候的戚棠还觉得莫名其妙的药。
虞洲轻手轻脚下床,替她找到,给她温了一盏茶,扶她慢慢吞下。
那药特意偏向她,做了甜甜的口味——她那爱操心的胡凭师伯,原来早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随着药丸咽下,与之而出的是叹气。
戚棠其实很难过,难过到想起胡凭还是会忍不住抽鼻子,原来时间有时候没有用。
戚棠身边的药,大抵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
虞洲知道胡凭对戚棠的意义,坐在她身边,没说话。
他没说要走,也没说要留下来,只是戚棠忽然脆弱的不行,她眨眨眼,眼巴巴的看着面色冷淡的虞洲:“……留下来好不好?”
她平复身体残留的疼痛,声音有些哑,态度却像只湿漉漉的猫。
“陪陪我嘛。”
她真是很会撒娇的女孩。
本来也该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女孩。
戚棠朝她伸手。
虞洲看着她柔嫩的掌心,似乎踟蹰,可她清醒的知道自己没法拒绝。
这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她唯一会偏心的例外。
虞洲缓缓将手伸出去,原本以为会被牵住,只是戚棠展颜一笑,她面色苍白,从刚才的剧痛中缓了过来,反而有闲心和虞洲闹——跟她击了个掌。
啪的声响清脆。
戚棠一脸得逞,翻身背对虞洲,闷头进被子里,声音瓮瓮的:“……睡觉。”
疼痛消磨人的意志,戚棠是真的困了。
虞洲垂眸看了眼被她拍的有些余震在的手掌,眼眸极浅极浅的弯了弯。
她掌心蜷起,再保留一些触感,然后慢吞吞的上床。
三更之后,虞洲睡在她身侧时,屋里静谧的响起绵长的呼吸。
而那只换了衣裳就栖在衣勾上的蝴蝶似乎被触动般轻轻抖了抖翅膀。
戚棠睡着睡着往虞洲怀里贴,那是居于本能一般下意识的亲近,却做了个不同于亲近意味的梦。
久违的噩梦。
梦里是翻覆的黑云和骤雨,浓墨掀翻了天,闪电从天空劈下,似乎将天幕劈成两半。
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戚棠也不知道。
戚棠站在这样的天色之下,目之所及里,眼前随处可见废墟,那像是经历了劫难后的平镇,无人生还似的。
而在她眼前,一身白衣染血,沾染肮脏的虞洲躺在地上,身躯单薄的被不厌穿透——
怎么会是不厌?
戚棠匆匆朝她跑过去的脚步停顿,心口漫上古怪慌张,那是不安——名为不安的预感。
不厌只能供主人驱使。
戚棠眼睫复杂的抖动,她想,我会杀她?
可是虞洲使过不厌——
只是刹那间,被她忽视过的某些事情也突如其来再一次闯进戚棠记忆里——印伽鞭也只能供主人驱使。
可是虞洲也使过印伽鞭——而那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戚棠下意识想捏出印伽鞭,似乎想确认它的存在,然而不行,术法失了控,她捏不出印伽鞭。
地上的人此刻没死,指尖被黑泥附着,微微屈起,侧头看向她的目光混和水迹。
不厌穿透的地方像是盛开最艳的海棠。
虞洲喷了一口鲜血。
戚棠动不不了,眼睁睁看着。
她嘴唇在动,戚棠看不懂,她微弱的声音怎么也听不真切,像是被隔绝在外。
戚棠心脏在跳,她抚上心口的位置,隔着衣襟感知到复杂而难明的情绪。
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戚棠捂着心口——我与你……有关系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会这样?
关于她与虞洲之间的疑点密密麻麻都在这个梦里被翻出来。
戚棠明明知道这是梦,可她没有办法手足无措一般只能看着剧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那么,她最初见到虞洲时产生过的那一系列与平时有异的心跳悸动,会师出无名吗?
还是说……
虞洲眼睫最后震颤,随泼天的大雨缓缓阖上,脖颈脆弱的仰上。
那是濒死的姿态。
不能死。
戚棠心口钝钝的,她分明慌乱不堪,却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待至她身前时,低头伸手,忍住内心惶惑,只敢用指尖碰碰虞洲——她再也没有动过,浑身冰冷。
戚棠碰到她躯体的指尖感知冷的发慌。
心口猛烈一窒。
戚棠猝然瞪大眼睛,从梦魇中脱身,她被拥在一个温温的怀里,大口喘着粗气,气息却带着颤音。
虞洲被她的动静惊醒,来不及问什么,就看到戚棠慌乱的将被褥拉到眼下,她希望借此得到一些心安——没什么用。
她没有拉开与虞洲的距离,仍然在潜意识里将她当成自己人。
戚棠想,死亡是件很恐怖的事。
她身边已经离开过太多人了。
戚棠做的梦总是古怪曲折,有真有假,可她不敢不当真,梦里的人是真的没了。
虞洲胸廓起伏最后归于虚无,整个人冷成了冰。
赌不起。
戚棠伸手搭住自己心口,想,是虞洲身上真相重要,还是她重要?
毫无疑问。
她重要。
她比真相再重要一些。
【作者有话说】
……可是今天是情人节,怎么会在这样的日子发这样一章!
细品也许是甜的?
情人节快乐呜呜呜(作者哭成小猪头)
大家要开心啊!爱你们,么么啾!
93
第93章
◎努力。◎
忽然醒在别人怀里的感觉特别奇怪。
温馨而陌生,又莫名其妙眷恋捂热的温度。
戚棠动了动,被箍住,绕着她的手臂松松的,但是接得牢。
戚棠在她怀里翻身,很艰难,腰间贴紧,雾蒙蒙的眼轻抬就能对上那道目光。
梦里的目光比之再冷一些。
虞洲垂下的眼,藏在漆黑里,却在戚棠眼前明晃晃的,目光如炬,又很温和。
戚棠说:“洲洲。”
她似乎格外爱这样叫她,用那样软的语气,乌黑的眼,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眼看人。
近距离尤其。
她出落的已然漂亮艳丽,又不同于世俗打磨后流下的风情万种,反倒天真又纯粹,如果衔在齿间,必会好好呵护,如珠似宝一般。
如果……是别人的。
如果她成为了别人的……
虞洲没继续想下去。
虞洲揽在她腰后的指尖蜷缩,她没触碰到她,只是虚虚的搭着……倒是戚棠自己没个把门,贴住了也不避讳。
她似乎真的不懂。
即使是……被黛娘那样对待后,也不懂吗?
虞洲轻轻的:“嗯?”
戚棠咬唇,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她在梦境和现实里摇摆不定。
她如此清晰的知道,虞洲有秘密,是与她有关的秘密。
又不敢问。
她看上去一贯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最怕了,什么都怕。
我也许是个胆小鬼。
戚棠想。
原来话本里有嘴难言是这种感觉。
然后故事里的主角就会产生误会、然后疏离,被反派有机可乘……
戚棠眨眼,预见性悲哀,她凑上去贴贴虞洲,鼻尖下颌埋在她肩窝里。
她粘人而讨人喜欢,尖锐的刺还柔软。
女孩子的味道。
虞洲的味道。
戚棠轻轻嗅嗅——诚然,她做什么都不走心,不带私情与欲/望,只是稚子一般好奇,虞洲却是真的被那呼吸与贴近摁在了那个位置上,动弹不得。
她浑身僵硬,原本松散揽人的姿势拘谨,身体紧绷,敏感的肌肤可以感知浅浅温热的呼吸。
戚棠却记起了黛娘说过的话,关于虞洲的,所谓天平失衡和没有资格。
她当时不懂,现在依旧没懂,虞洲是世界上最牢的蚌壳,怎么撬也不松口。
戚棠意识到了不能直接问,她迂回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有双很动人的眼睛,稚气茫然天真,看谁一眼,谁在劫难逃。
虞洲神色一动。
她想陪她,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原本是不被察觉到心愿,此刻却像被坦白挑破,剥离出内在。
贪心了。
虞洲轻声说:“你想我……一直陪着你吗?”
戚棠理所当然说:“当然啊,我都这么问你了,当然就是希望你可以一直一直陪着我。”
她像在构思未来:“虽然,你修为比我高那么多,不出意外,你肯定能活得比我久,但我还是想……有你在身边。”
被人划进未来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虞洲生平从未有过,她心脏悸动,比单纯的喜悦多了些莫名的……
雀跃。
眼眶都要随之酸涩。
虞洲顿了太久,戚棠捏拳头碰她,碰她肩、碰她锁骨,“你说话啊。”
虞洲该冲动上头,给予美好的誓言,像话本里忠贞不二的传说——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可她始终理智,她给不了承诺。
天平倾斜了。
她的某些资格被剥夺了。
虞洲说:“……我努力。”
努力克服一切站在你身边,即使天平朝你翻覆也没有关系。
世道待你太不公了。
而这已经是虞洲所能给出的最贴近她心里答案的那个回答了。
戚棠朝她看了两眼,对这个回答有些失望,倒也不意外,只是拍拍她的肩:“……要很努力哦。”
她鼓励她。
***
林琅不见太久了,戚棠用司南引寻他也寻不到。
是什么隐匿身法的手段吗?
戚棠站在司南引指引的那块地方,转了个圈,眼里只有街角弄堂和破烂箩筐,落叶纷纷落地,被吹的有些荒凉。
虞洲站在她身边。
戚棠叫了一声:“林不归。”
空气似乎有波动,然而只像是卷起落叶的微风天越来越凉了。
快要到冬日了。
戚棠找了两天放弃了。
林琅要藏,戚棠找不到,他们之间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
戚棠问虞洲:“你找的到吗?”
虞洲说:“需要时间。”
戚棠没打算为难虞洲,事已至此,找到林琅其实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只是她不太高兴,心里不安,那种不安时时刻刻压在她心上,像是明明知道会有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稻草压下时,梦里的一切会成真吗?
戚棠兜来转去又记起了那个梦——她许是骨子里依旧传统迷信,信那些梦是征兆。
飞去扶春的小鹤详细写明了一切,戚棠为之付出的灵力让她有些弱。
她捂着心口强压下不安,等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回信。
其实小鹤一来一回很快,尤其是晏池与她多年情意,默磨炼出的默契非常人所能比。
戚棠觉得头疼。
她在不久之前,还只是个不学无术、很少动脑的小草包。
弱而废。
眼下,她在修无情道。
无情道并不算修行上的捷径,只是戚棠没有觉得自己有强大。
当然也可能是她身边的人都不寻常。
好像都是实力深不可测的存在。
戚棠偶尔觉得她心口狂跳的内心平和宁静,快要掀不起一点波澜。
她还能笑能闹,甚至于能温情脉脉缩在虞洲身边同她讲话,但是……不太对了。
情绪不对。
眼神不对。
无论是她看她,还是她看她,都不太对。
那只送给戚棠的蝴蝶总是顽强而又漂亮的栖在她瑰丽的衣裙上。
戚棠还是爱穿鲜亮色衣裳、很爱漂亮的女孩。
只是黛娘和莺莺一行人一直没动静,似乎在等什么。戚棠有些着急。
因为杀孽重的法阵,尤其是以献祭为题的法阵,与一般情况不同,它的恶念、杀孽会随时间越积越重,那是一种类似冤冤相报的重合叠加。
罪孽难赎。
世间最难消的便是业障。
而且引子在那些男人体内。
法阵的引子,被黛娘以自己为代价,送了出去。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总之她长年累月的布局造就的是戚棠想象不到的恶劣局面。
时间越久,越难。
戚棠默默牵了牵虞洲的手,她大概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关头离开。
戚棠很少做这样大决定,皮囊下一颗心脏跳动,紧张叫嚣,血脉在喷张。
戚棠说:“你帮我找找林琅,好不好?”
她眼眸祈求。
虞洲说:“……好。”
她答应的不假思索,戚棠顷刻默了一下,旋即喉咙滑动,抬眼怔然。
虞洲重复,温柔而肯定:“好,我帮你。”
戚棠眼一下就红了。
她努力克制,克制的泪水积蓄没落是大幸。
戚棠又说:“那你帮我看看扶春,到底怎么了,好不好?”
从第一封未回的信到莫名其妙受到信的林琅,哪处都可疑。
那是她自幼一起长大、与她一道下河摸过鱼、爬树捉过鸟、被罚时也一起跪过的小师兄。
她最年少、最自由时,最爱与他混在一处。
可是他真的很可疑。
细枝末节,关联。
戚棠眼睛发酸,她脆弱,想哭。她总也没法坚强,时刻都有落*泪的冲动。
虞洲说:“……好。”
她眼眸淡淡的,只是想如果可以,她能为她杀人助兴,可是要怎么哄?
怎么哄一个不哭的姑娘。
她什么都答应。
最后,戚棠说:“……然后,处理好你的天平,回到我身边,成为有资格的人,一直一直不要离开,好吗?”
她频繁眨眼,在忍。
其实戚棠知道,她留不住别人。
那年留不住灰奴。
之后没留住酒酒。
再后来没留住胡凭。
眼下留不住林琅。
谁都走了,各种方式,各种意义。
总要留住一个吧。
戚棠垂着眼,没看虞洲的表情,她有她的小动作。
虞洲眸光动了动,感受到自己的小指被勾住,那是个拉钩的姿势。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
孩子口口相传的童谣,真正落实的微乎其微。
傻的人才信。
爱的人也会信。
虞洲和她扣住拇指,盖了个章:“……好。”
虞洲知道戚棠所想,也如她所愿。
她会洗去咒枷,拼尽全力也要洗去咒枷,然后来见戚棠。
那时候,她就只是虞洲。
能够心甘情愿为她生死的……虞洲了。
***
破阵那天。
戚棠站在浓稠黑云翻覆的漩涡之下,平镇寂静,如空城一般。
是猝然惊醒时,感受到的狂风大作。
她翻身下楼时,什么都没了。
黛娘他们所等的契机原来真的是虞洲离开,或者说是……她孤立无援。
黛娘在等她。
她的苦心孤诣要落成了,戚棠头一次在那张娇艳而粉墨的脸上看见那样肆意天真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有一点点短!明天平镇收尾了!终于快要谈恋爱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下五度.26瓶;我与长江共明月1瓶;
爱你们哟。
94
第94章
◎有刀,快跑——◎
黑色的漩涡在膨胀,猩红的雷电兜头劈下,所到之处皆是焦土,雾中是浓得散不开的血腥气。
阵雨淋下,戚棠却滴水不沾。
黛娘撑着伞,烟雨笼江南,原本撑伞是最美的景,可她周身都是黑雾般的气息。
与她寸步不离的萧夺没了身影。
黛娘眼眸如春水,她远远看了下天,又看了看孤零零一个人的戚棠,从来明艳娇纵的女孩子在她眼中独身一人。
她像是被抛弃,又似乎是自己迈出这一步。
黛娘唏嘘似的笑:“原来,你真的让她走。”
赌了一把,赢了。
戚棠看她笑反而镇定下来了,她分出神丝去探寻郑玄和莺莺的下落,然后本尊站在黛娘面前——
“我也想不到。你的目的里,还有她。”
戚棠平时胡说很厉害,此刻却很笃定:“那晚做的梦,是你下的手吗?”
黛娘笑了笑,她不知道戚棠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颇为赞许:“是我。”
黛娘说:“我想不到,其实我得到的消息,扶春一脉的小阁主是位自私娇纵任性的坏姑娘,可你为什么想护着她?”
戚棠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察觉到事情会牵扯虞洲后,她就想让她走。
总要留住一个吧。
留住一个她想留住的。
送虞洲走的那夜,她轻轻静静的看着她。
虞洲那双眼睛真的很好看,泪痣也很好看,话本里很多主角都有,却只有她让自己有些……类似刻骨铭心的记着。
戚棠在那样的目光下,忍住了想哭的冲动。
她一点都不坚强,她脆弱的要死。
可是怎么办呢?
如果梦里的场景真的发生……
灰奴不在的时候,虞洲在她身边。
酒酒不在的时候,虞洲也在她身边。
就好像每个分别当口,她都不是一个人独自面对死别……伤心是很伤心,但是回头可以看到人。
冷漠疏离、就算像尊雕像也还是在她身边。
会有若有似无的杀意和漫不经心的轻蔑,但是那没有关系——
戚棠轻轻抱住了虞洲,隔着血肉和衣裳,像是贴上了她缓慢跳动的心脏,两颗某一瞬间喜悦交互的心脏。
她感受到虞洲在她后肩处画了个什么——
戚棠不管。
她信人时,从来如此。
——“我等你啊。”
戚棠平静地说:“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我真的特别想有个人可以挡在我面前,替我解决所有事情……”
就像那日在破庙,她被人抱着往边上放,然后那人抽剑挡在她身前。
那只是个很细微的、细微到不值一提的事情。
戚棠以为不会感触良多,可她竟然念念不忘。
被人护着的感受……真的很好。
虞洲也该……被她护一次。
“可那是不成的。”
戚棠垂眼,眼底卷着水光,轻声喃喃。
我想做我想做的,这个关我自己扛。
也是血肉所筑,即使比她强了点……好吧,是强了很多。
戚棠忽然笑了起来,眼睫一颤,泪意被眨散。
秦黛没听清,说:“什么?”
戚棠说:“你当我有病吧。”
也许她骂自己也委屈,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她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她们之间忽然和谐,没了那些逗弄与恶意,像是寻常手帕之交。
黛娘弯唇笑了一下,她今日依旧浓妆艳抹。
她每日都极好看,触目惊心的美丽皮囊,用来骗男人、骗女人,骗很多人。
也骗了戚棠。
黛娘落在戚棠身上的眼睛带着怜悯与莫名的哀恸,她隔着这个人,看见了百年前的自己——
其实她除了恨和怨,也许一直都在耿耿于怀。
若她那时强一些,算到了天机,知晓早晚有那么一遭,也许可以避免,避免古遗死绝。
可她算不出。
她天真、即使迁徙过程中也被人护着。
单纯,傻。
与戚棠一样,在痛苦未曾降临之前,她什么都学不会。
我教你成长。
我让你睁眼看看这个世界。
那些回忆其实回想起来还得发疼,经岁月沉淀,变成了归罪于己的愧疚。
黛娘眸光一颤,绝口不提往事,只是看着戚棠说:“她会后悔的。”
这话没头没尾。
戚棠一直没说话,落在原本平安朴素如今破落成一堆的摊子上,眼眸一怔,瞳孔紧缩。
她知道黛娘在说谁。
即使黛娘没有指名道姓。
她在说,虞洲会后悔。
戚棠不能理解,她摇头说:“她不会。”
小阁主第一次保护人,怎么能用后悔两个字形容她好不容易无私一回护下的人!
黛娘将撑开的伞丢了,油纸伞飘摇落地,像是朦胧烟雨里缓慢迷离的场景。
她是个很会营造氛围的美丽女子,归功于青楼多年蛰伏。
她不是修士,不避雨,此刻似乎也懒得挡雨,雨丝斜斜淋在她身上。
她定定看着戚棠,肯定道:“即使她此去,得偿所愿,她也会后悔的。”
黛娘一直算不准戚棠的命格,因为她是所有轮回里变动最大的不安定因子。
她率性任性,一念之间就会改变。
只是这次不同。
戚棠屡次变动的命格在此刻如既定的轨道,滚珠沿着轨道一路滚落,最后落进了深渊。
戚棠往前一步,黛娘此刻的模样太像促成一场热闹的人。
黛娘却突兀说:“我叫秦黛。”
头顶膨胀的漩涡越来越黑,深色气息像是伸出的魔爪。
献祭的阵法原先不会有如此大的阵仗,秦黛是故意的。
局势似乎急迫,秦黛语气却很缓慢,从容不迫,像是局外人。
而作为准备对付她的戚棠受她影响,眼眸怔然看着她。
分出去的神丝搜寻不到活人的气息——
“黛娘这个名讳,是做那种事地时候,顺应风俗人情,随便叫的。我姓秦,单名一个黛字。是古遗部族的少族长。”
秦黛的声音温柔响起。
她不能以秦黛的本名去做那些肮脏的事情。
秦黛不只是普通的部族子民,她原本应该保护好自己的族人——她可以为族人而死,却不能靠全族牺牲自己的命而留住她一个。
他们靠的是永世不如轮回,以生生世世被禁锢在死去腐烂、埋入泥土中不得动弹为代价,换唯一的小族长活。
秦黛的父母与他们有大恩,于是偏爱给了秦黛。
只是秦黛受不起,比起长久活着,她更愿意死去,与他们死在一道。
秦黛说完,看着戚棠——戚棠那张脸长得就不谙世事,只是秦黛说来还是好生气,这样生死之际,她还是单纯懵懂。
秦黛叹了口气:“……为什么非要阻拦我呢,原本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是虞洲,死了又如何呢?”
原本这个人命格变动,她一点都不想插手。
不经此事的戚棠的命格,秦黛一下就看穿了。
可是那日她没走。
然后一切都乱了。
戚棠看着她,没说话。
此刻要做什么,她心底没数。
戚棠有很多疑惑不得解,记得住的记不住的问题像吞噬秘密的深渊。
戚棠凝重问:“你的计划里,我与虞洲,是不是非得死一个?”
秦黛说:“是。”
戚棠随便猜了一下:“是因为生骨?”
秦黛说:“是。”
唯有生骨与献祭,才有意义。
小阁主捉瞎的能力依旧很强,大概是话本看多了,对剧情也有一定的推断能力。
其实细枝末节串不起来,但是不影响她猜出结果。
秦黛的挑衅和离间其实都很随便。
戚棠猜对了还愣了一下。
生骨在她身上似乎不是秘密了。
戚棠神色纠结:“还有,那晚那个梦境,是你预知到的,还是你编出来的?”
秦黛颇为诧异看了她一眼,似乎惊讶她此刻居然在纠结那个问题:“重要吗?”
戚棠说:“很重要。我不可能会杀了她。”
她如此肯定,以至于秦黛轻轻慢慢的笑了笑:“凡事无绝对啊小阁主。”
亲手捅穿别人,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戚棠还是不解:“那你之前劝我离开平镇,你怎么确保,我去邵安,她不会跟着?”
秦黛看着她的脸,呢喃似的说:“……因为她有私心了。”
一个有人有了私心有了软肋,要动手就变得十分简单了。
秦黛说:“而我又知道,知道如何摆脱那杠无法撼动的天平。”
戚棠不信:“……你真的知道?”
秦黛说:“我真的知道!”
“哦,戚棠好奇,“所以你们总说的那个天平到底是什么?”
是个借代。
秦黛觉得好难解释:“……就是类似审判者的公理心吧。”
戚棠:“哦。”
这个回答浇熄了她蠢蠢欲动的某些尚未察觉的心思,然后心口一空——
审判者?
她之于她,是这样的身份?
戚棠不想了。
至于为什么非得留下一个……
戚棠:“那么,我与虞洲,都有生骨?”
这个猜测很大胆。
秦黛顿了一下,笑了起来,笑得第一次露了上下两排牙。
戚棠:“……”有那么好笑吗?
秦黛是真的觉得好笑,也有一点意外,“准确来说,你的是,她的是当年从无法进入你躯体的那段生骨上砍下来的一小截。”
秦黛啦手指比划出一个长度,比那串糖葫芦短点的长度:“硬生生从她身体里拨出了那段骨头,然后用那一小截生骨替换。”
“让我想想,她那时多大?好像没比你大多少呢。”
她语气怪怪的,戚棠难以自制的有些心疼。
那段经历,听着很疼。
戚棠记起了她昨日疼成什么样子,说不出话。
而且,有解释了。
所以,她见她时心动心痛,心脏乱跳,不是嫉妒,不是喜欢,而是……同一根命骨的羁绊?
所以,她能用不厌、能用印伽。
所以,最开始那一鞭……其实是她自己的下的手?
戚棠想笑又想哭,原本该在她胸腔翻滚的情绪缓缓沉下。
秦黛说:“她该恨你的。”
秦黛说:“你是死的时候,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人换了生骨续命,她却是在毫无病症的情况下,被迫成为伴生骨的载体,仅仅是因为合适。”
“没有血养的生骨会碎,从四方之地剖出来的生骨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起的。”
所以戚棠昼夜药物不停,屋里焚香,熏陶多年。
“但是虞洲离开了。”
“因为她知道,她那样活着是要成为你日后的救命稻草的,谁能心甘情愿能为另一个人的药呢?”
秦黛表情感慨,她今日大发慈悲似的什么都跟戚棠说,只是片刻,声音很轻:“不过她现在应该心甘情愿了。”
戚棠看着秦黛。
她听见了。
她心里缓缓流淌着温热的、不明的情绪,流入枯竭而不被察觉。
无情道是有作用的。
她此刻庆幸,只有一点点难过,连眼泪也不会掉下来的那种。
此刻,戚棠神丝找到了两具傀儡——他们互相依偎,高大一些的将矮小一些的挡在身后,傀儡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们眼珠子圆而惊愕。
已经没有人相了。
戚棠一下子酒认出来了:“你杀了郑玄和莺莺?!”
戚棠的速度比她预计的快,秦黛笑了,看了下天,觉得冤魂也聚集的差不多了,她缓缓开口:“献祭……屠城啊,一个城都不会有活口,何况,与我一同做出这样自私的事情,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随着时间流逝,天空浓雾愈发漆黑。
随她话音落,平地卷起了满天烟尘,肃杀血腥气扑鼻而来,尘封数年的被禁锢在腐烂肉身里的魂魄破土而出,寻找新鲜的躯壳。
可虞洲夜观天象,同她说过,今日是个好天气。
今日分明是个好天气。
戚棠默念。
他们安居乐业、他们榕树下话家长里短、他们热闹而普通,平凡的随处可见。
可是,我得救他们。
戚棠喜欢那种平淡温馨,喜欢她们凑在树下聊天的样子,也爱听小贩走街串巷吆喝的声音。
人间的烟火气。
她很珍重——世人会有不是,可是连修士都会走错路。
修者为大道。
大道为民。
戚棠没说话。
她眼眸往上看,在墨黑的天色里,地上画的鬼画符似的朱砂痕鲜红如血,滚滚发烫。
得跳出这个视野。
不动就找不出破绽,当浓雾里探下的雷霆开始动荡,戚棠不管秦黛,抽剑跟上薄雾中闪现的鬼魅——她要找到阵眼、她要找到那些被咒锁住的百姓。
跟着这些人就能找到那些百姓——鬼魅为生,嗅觉比她灵敏千倍。
只是戚棠自带生骨,相当于背了个避雷针……雷劈脑门的那种针。
雷劫频率越来越快、轰鸣声震耳欲聋。
按理该被大动静引来的扶春却毫无动静。
戚棠以为自己身手敏捷快速,进步得突飞猛进,可那些措手不及的雷劫不好躲。
兜头劈下时,她不敢看雷,只是凭借巧劲躲过。
她只是个……还差些月份及笄的女孩。
她该无忧无虑、她该长命百岁。
那些猩红如雷的闪电转瞬没入她的后肩,而戚棠无所察觉。
远隔千里外的虞洲心口猛然一痛,喷了一口血。
她要她走,她就如她所愿。
虞洲不会对人好,她是个怪物,天性冷漠,所以可以冷眼旁观她一次一次死于烈焰。
但是现在不行了,这颗心有了偏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她因为眼前的戚棠,开始心疼以前。
虞洲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殿,她说要洗净咒枷回到她身边,可是她一口血未尽,而后又忍不住喷了一口。
术法有限制,再来几道,戚棠会疼。
虞洲默默稳了心脉,想她们还有以后。
转身往回赶。
***
不厌在乱战中被鬼怪粘稠的血液糊住。
还得靠印伽鞭。
她置身于黑色漩涡中,周围有无数猩红的眼……谁都死的无辜。
可是谁也不能用来成为复活别人的代价。
以命换命,也得自愿!
戚棠捏出印伽鞭迎上——印伽鞭才是她的无上利器。
可是他们都在魂飞魄散。
每一个无辜的、罪恶的,都在永无轮回。
该有取舍。
百年前的古遗部族……早就没有往生的机会。
戚棠眼眶湿湿的,看着阵眼处缓缓冒出一道白色的光——
戚棠施法破阵,调动全身灵力抵御漩涡吞噬,她觉得她要被撕裂了,怎么用力都是疼。
小腹疼、丹田疼、手腕疼,疼的不想继续了。
无情道蓄积的至纯至净的力忽然破开,从戚棠身上以平镇为半径的展开。
酒酒让她修炼无情道的理由就是强大,此刻隐约可以窥见。
但那是她倒逼自己,以爆体为代价换来的能力。
会死吗?
戚棠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忽然眼前被白光吞噬。
戚棠再一睁眼,才是晴朗的天。
昨夜虞洲没骗她。
只是戚棠缓缓落地,捂着心口倒退几步栽倒,猛喷一口血时,淋漓散在雪白的指间——在她对面的人吐的更厉害。
秦黛大口大口吐着血……
戚棠瞳孔猛缩:“你会死?”
她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你没必要,你为什么要当……献祭品?!”
秦黛灰暗的眼看着她,良久后哀哀萋萋笑了:“无论,无论这计划成不成,我都不想活了。”
戚棠捂住心口,疼的肺腑翻转,没有起身的力气。
秦黛说:“很没意思,我活的这漫长的年月,都是无穷尽的折磨……但是他们用那样的代价换我,我不能那样死。”
于是复活他们,再心安理得的死去,成了秦黛唯一的心愿执念。
她为此不顾一切,将情意全部压下,成为灾祸。
事已至此。
秦黛叹了口气,她脸色苍白,殷红的口脂被鲜血浸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看着戚棠,没说别的话,只是恳请她:“……帮我留住阿萧。”
她声音干哑像是垂死吊着最后一口气:“我只有这个心愿了。他是一个傻子,不该死,不该为了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她死,换他即使以傀儡的身份也要继续活下去。
那像是遗言的话,戚棠不忍心拒绝。
戚棠去了。
戚棠颤颤巍巍起身,她哪里都疼,她竭力分出一抹神丝,搜平镇查萧夺的气息。
四处都在以诡异的方式从坍塌到重建,像是时光回朔,回到一切未开始的模样。
戚棠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
她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了,她只剩一点力气去找萧夺了。
找到了!
不困难!
戚棠欣喜了一下,飞身踩上不厌,飞去那个地方。
她当时的的确确想帮秦黛留住萧夺。
到了之后,落地,对上那双黑眼珠,萧夺像是从他寄身的傀儡上离开了似的,却乖乖的现在等谁。
只是戚棠去牵他手时,察觉到手掌被人以很轻微的力道一捏,那只落在她肩侧的蝴蝶忽然扑扇翅膀,飞在她眼睫下。
没等戚棠起疑,迷离间带梦幻的色彩,她眼睫一颤——
然后心口一痛。
噗呲声伴随剧烈的疼痛。
被贯穿。
萧夺乌黑的眼落了水痕,他在眨动,目光才活动,复杂又机械的看向戚棠身后。
戚棠握萧夺的手还没松,上釉的木头攥在手心捂不暖——戚棠垂头看见自己心口突破出来的带着血迹的剑尖。
嘶。
疼啊。
穿破了骨梢,带来折断一般的痛楚。
不需要去看,她就能知道是谁。
可是那只蝴蝶散了。
它原本没散,只是安静的栖在她脏了衣裳上,隐秘不被察觉。
此刻,戚棠眼前蒙上血雾,还有粼粼荧光,那只蝴蝶的身体像是烟尘一样飘散——
“我在,它在。”
她记起这句话。
戚棠眼睑蓄不住泪——
她太蠢了。
“扶春没了。”
戚棠侧头,看见方才叫她留住萧夺的人在笑,她眉目可怜又自嘲似的笑,洒脱的好像疯了,说的话让她头痛。
戚棠耳鸣嗡嗡嗡,余光边上还有个持剑的影子。
她疼的听不清,眼前重影,所有景色都像密密麻麻扭动的虚线……
只能认出——
剑是……剑是……
霜雪剑。
【作者有话说】
作者也被扼住了咽喉,痛苦!
马上钮祜禄戚棠!大家期盼已久的无情道要上线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75269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寂然36瓶;HeartSweet5瓶;
爱你们么么啾,大家的评论是我写下去的最大动力,超级爱你们!再啾一口!
95
第95章
◎不活泼姑娘。◎
咔嚓。
很轻。
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
戚棠后肩处猝然起了一小阵白烟,细微卷入风尘中就了无痕迹。
远隔数尺的虞洲有所察觉一般。
而持剑的少年眼底轻轻漫过笑意。
他在笑,果然是讨人喜欢的戚棠。
他知道,虞洲是什么样的人。
那样果断冷漠的人、那样杀人如麻的人,竟然也会对她有偏私……想想就觉得好笑。
他应景的勾了勾唇角。
戚棠不痛,只是最后抬眼,漆黑瞳孔落下的一抹清隽修长的影子。
他的背后是清风白/日,长风过处,街上闹嚷起来。
和煦的风裹挟着草木香气,还有支开的摊子香气四溢。
吆喝声与邻里街坊的交谈声交杂在他们无言地对白中。
他们来来往往,他们一无所知。
她每日都在此刻,嗅着香气,跟下楼来,在小街穿梭,和虽然不熟但是认识的人打招呼,想着该吃点什么,会挽着虞洲,或者与她牵手。
光点潋滟在她眼底。
人间忽然与她没什么关系。
她本来就靠强撑,一剑被捅穿之后,只来得及颤眼睫,瞳孔猛缩,瘫软落入一个怀抱——
那人拔出剑,血点淋漓落下剑刃,霜雪被收入鞘。
他接住了戚棠,低头看她时目光浅浅的,他手背在戚棠身后摸到了大片汩汩不停的血液,黏而温热。
说不上来心不心疼。
只是记忆里会喊疼的女孩,一步一步走上了这条路。
他亲手捅穿了她的身体。
也不知道戚烈会不会后悔,他赠他霜雪。
他反倒用在他女儿身上。
“阿棠,”他面无表情,眼底是暗潮,瞳色很深很深,语气轻哑温柔,“扶春没了。”
他重复秦黛说过的话,语气沉沉的、带着与她不同的冷漠。
戚棠意识未绝,揪着他的袖摆动了一下,被剧烈的疼痛淹没、还有生命脆弱的流逝。
什么?
戚棠喉间腥锈。
有人在他们身前来来往往,明明谁都能看见,却偏偏谁都看不见。
与人间隔绝。
戚棠眯着眼缝,眼底人来来去去。
按他的想法,他们修士……永远不会与凡人处在同一个世界的。
他抱起戚棠走,小小的姑娘缩成很小一团。
徒留在原地的秦黛烟消云散,萧夺那具废旧的傀儡身体被随意丢弃在角落。
他眨动的眼睛在秦黛彻底魂飞魄散后就归于死寂,落在在他眼底其实一直很无辜的姑娘身上时,有些愧疚懊悔。
但他不忍心让秦黛失望。
空响的木头脑壳里记得那句话。
秦黛最娇纵任性的时候,叫他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你怎么真跟木头一样!”
他少时爱慕,一不留神喜欢了许多年,踽踽跟随,亦步亦趋。
因为这份爱慕与救命之恩,后来入陵墓与她陪葬也心甘情愿。
复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心甘情愿。
如今,一起死、一起不入轮回、一起永无来生,他也愿意。
生存不止为善恶。
走的人没回头。
角落被阴影吞噬,傀儡开始泛旧破裂,彻底丧失生命。
不是谁都会发善心,替明知不怀好意的人去得偿她的所愿。
他想。
而阿棠,也许需要很久以后才会懂。
戚棠眼睫发颤,是梦魇、是疼痛,还有些类似声嘶力竭的哀恸。
——好像谁在痛。
——与她的疼痛泾渭分明,同时又叫她莫名泪流的痛楚。
衣角蹁跹、袖摆如水。
要让他们忘记戚棠存在过吗?
她倾其所有,保护的人,如果一点都不记得她了……会怎么样?
那人淡漠的垂眼,一贯吊儿郎当的眼此刻轻蔑生死,玩味一笑。
可以想出画面,但是没有必要。
他想了想,放弃了这个念头。
而御剑行至平镇外,只相隔不过数里的虞洲胸口猛然发痛,而那柄贯穿她厌恶与喜欢的所谓伴生骨在发烫,灼灼的要烧起来。
虞洲死死抵着手腕,不知道为什么疼。
心口疼痛,猛烈如翻江倒海。
她眼底发红,撑着替戚棠扛了几度雷劫的身体往平镇赶。
她的术法被恶意破开时,心上的不安就放大数倍。
可是平镇里面祥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站在门口,依稀觉得那不过是梦。
而今日天朗气清,是她昨夜就与戚棠说过的很好的天气。
如秦黛所言,虞洲开始后悔。
悔得几乎要肝肠寸断。
她不该的!
可是虞洲如此期望戚棠心想事成。
她记起昨夜戚棠看了半宿话本子,大约是书里人都如此,她也央求着虞洲陪她上屋顶看星星。
她说:“哪有一个人看星星的。”
她说:“陪我陪我陪我嘛。”
躺在屋檐上的感觉很宁静,夜幕月明星稀。
饶是虞洲都觉得岁月静好。
她偏头看戚棠,看到她圆而亮的眼睛。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似乎真的很不错。
看她欢喜而得偿所愿真的很高兴,虞洲后来……再没法拒绝她。
这点记忆成了她乌黑浓稠脑海中唯一鲜亮干净的颜色。
而此刻,人来人往,而她站在人群里,不知道要往哪去。
迎面有人将目光放在虞洲身上。
她带了血,脸色阴沉的可怕,隐忍却又崩溃绝望,仿佛天都塌了一样。
那些人似乎有些眼熟她,又迫于平时在她身边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不在而未曾选择搭话。
虞洲没看任何人,她得极力忍耐,才能忍住某些冲破血液叫嚣着毁灭的冲动。
虞洲杀戮成性。
她冷眼旁观,动手却干净利落,遇见戚棠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杀人杀鬼杀妖。
她满手血腥。
而眼前这段日子是她所经历过的最温和平静的岁月。
平和到她都快忘了,她本性如何。
戚棠很喜欢平镇。
她眼眸弯弯,最喜欢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东家买包子,西家买酥饼,也最会自来熟,和那些女人坐在树下聊天。
那种从眉眼里透出的喜欢,藏也藏不住。
虞洲阖了阖眼,眼底朦胧脆弱的泪光被眨灭。
她丢出司南引。
司南引错乱了,她找不到戚棠。
那一切恍然如梦,她替戚棠承担的雷劫像梦,她们之间所有过往都像梦。
虞洲死死扼住喉间哽咽。
她白衣上沾的血,告诉她方才穿透的疼痛不是假的。
戚棠也是真的。
“阿棠……”
虞洲喃喃,她手心捏紧刀柄。
她做什么事都似乎从容于心,此刻却慌得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以为她会看见焦土废墟,可是没有。
这里与她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
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除了戚棠不见了。
她原本趁夜色离开,想再早一些见到戚棠。可是什么都没做成。
空气里淡寡到几乎不存在的血腥气,混合了其它味道。
虞洲穿过人群,往小客栈去,楼下小厮见她一身血还有些惊惶——不过这姑娘眼熟。
那位活泼姑娘身边的不活泼姑娘。
虞洲哑着嗓子问:“那位,每日与我在一起的姑娘呢?”
她脸色苍白,声音在颤,眼眶一直红着,血丝布满。
小厮怕她下一秒抽刀杀人,又分明记得她是个分外冷清的姑娘,眼下见她如此,虽然怕还是说:“哦,虞姑娘啊,那位姑娘今日留书说退了房。”
还给了好大一锭银子!
见她似乎不知道,小厮吞吞口水:“二位姑娘……掰了?”
虞洲需得极力忍耐,她也说不清她在忍耐什么,但她手在颤。
小厮担心的看着她。
虞洲记得戚棠总笑吟吟叫他小哥。
大概是因为戚棠,所有人对她也抱有极大的善意。
她说:“……给我看一下那张纸条。”
小厮真怕出了什么事,翻了翻,庆幸还好留着。
纸条不是戚棠的字迹。
虞洲认得出,她将那个人牢牢刻在心里了,她认得出她的全部。
虞洲捏紧手心,纸条被攥皱,她眼眸通红。
小厮都有些害怕。
虞洲指尖狠狠扣进掌心,眼眸执拗盯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找到她。
她要找到她。
小厮不敢动弹。
虞洲却垂下眼帘,竭力剥离那些杀欲,形同游魂一般想,她不能……不能……
她不能什么?
她不能毁了这里。
也不能让这里的人害怕。
戚棠很喜欢这里。
***
被抱走的戚棠其实听不太清了。
她伤的很重。
但是在她耳边说话的人没有停下。
他们原本就是最喜欢凑在一起聊天。
她眼底最后落进的人影是林琅——戚棠觉得意外,又似乎没那么意外。
人都有秘密。
而她的小师兄的秘密,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要大一些。
这个人喋喋不休,不知道在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又有点短,过渡章。
看了评论,既然你们觉得不虐我就不哄了哦~
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啾。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卜蹲10瓶。
我会继续努力的!
96
第96章
◎呜宝,我甜不起来!◎
戚棠被安置在冰冰凉凉的地方,她后背冷的慌。
霜雪似乎捅穿了骨头,原本该缓缓愈合的伤口依旧血流不止,破坏了她原本的修复能力。
灵魂像是被抛空。
戚棠似乎陷入了一场昏昏沉沉的梦境。
梦里是那一天。
她才出生没多久的时间里。
以旁观者的身份围观了那一场劫难。
胡凭胡行的一步错、步步错。
她看着阵法里的生命如烟尘散去,薄薄的血雾只在空中留存瞬息。
那些画面仓促翻过。
戚棠喘不过气。
她还看到了彼时的自己,窝在襁褓里,没了生息。
还有,后来的事。
在她死后,戚烈将唐书尚存的一息封存,而后用冰棺将二人保存起来,开始寻找死而复生之术。
他冷静而疯狂,痛苦又绝望。
扶春一片狼藉,血腥与衰败,后山荒草枯黄,他们亲手搭建的扶春屋梁坍塌成废墟。
戚棠有些痛,她站在梦境之外,像存在于物外世界,看着那些人的血液和尸体,看着远比献祭更可怕的阵法。
强大的人才会走火入魔。
比如胡行。
比如戚烈。
修道之人先修心,就是因为修士原本能力就高于普通人,他们若一意孤行、执意做错事,事情发生时会带来更毁灭性的伤害。
能力*强大的人,本身能毁天灭地。
戚棠看见她父亲眼眶发红,都是红血丝。
戚烈到了夜里总会守在冰棺边上,会伸手摸摸自己妻子的脸,试探她的鼻息——那是最单纯自欺欺人。
并不是只有死去才算死的。
戚棠忽然觉得自己心还挺大,她父亲守着母亲,她就站在小时候的自己那一边……她守着她自己。
戚棠好奇的看自己的长相——她小时候长那个样子。
原来……她是死过的人。
本来应该害怕惶恐的,但是她一点也不,胸口有些闷,但也仅仅限于闷而已。
扶春死气沉沉过了些日子,与戚棠印象里的山野新绿、鸟鸣啁啾毫不相同。
她没见过这样地扶春。
直到事情有了转机,那日胡凭负了重伤回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阴冷的鬼气,沾染渡河的味道。他一身衣袍都是血,拖着血痕。
戚烈驱散鬼气,听他用虚弱的语气说出了生骨的作用。
他求而不得的死而复生之术。
戚棠怔了怔,她那双黑眼睛停在胡凭那张脸上——她胡子拉碴的胡凭师伯,原来还有这幅模样呢。
她眼底分明流出动容,却只是顿在原地,一步也不朝前。
很多事情,从修无情道那刻起就变了,情意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只是这些情绪与人脱离开来,就好像还能落泪,却不再难过了而已。
梦里看不出是什么契机让他们翻出生骨可以起死回生,谁也说不准。
他将血淋淋、光盈盈的骨节状长条的东西——生骨看上起很像一个脊柱。
会发光的脊柱。
大抵传言有误,生骨是起死回生,所以被率先选择救的唐书出现了很明显的挣扎反应,她青筋爆出,原本青白的脸涨得通红,那些传输的灵力反噬,以更凶狠的力道尽数回馈于戚烈身上。
她一直英武不凡、什么事情都不成问题的父亲伤的很重。
戚棠没有话想说。
她是个唠叨的姑娘,此刻是真的沉默,从心里发现自己没有话想说。
对于……父亲选择母亲,其实没多意外,也不难受。
说真的,一点都不难受。
她像个看客,在看她原本死去的年月。
戚棠想,原来我早该死了。
只是复活唐书,还可以用傀儡之术。
而且唐书之前,求他们救救她的女儿。
胡凭思索间面色沉重将袖间滚落的血珠擦尽,替戚烈站在那个位置上。
戚棠被剖开然后置入生骨。
只是生骨太过蛮横,带来的力量需要分散,一个毫无修为的女婴承受不起,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而又迅速衰败。
所以,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引生骨的力量复活那些死于劫难的无辜的弟子。
烟尘卷起,扶春被大片阴霾遮盖几昼夜。
待到最后一片阴霾消失时,扶春枯死的山野冒出绿意,树梢打卷。
生骨是天物,怎么能私用呢?
但当时,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多数灵魂与生骨宿主自动形成契约。
戚棠看见了那张飘在空中的玄黄的纸张落下许多血手印。
然后白光爆开。
复活后的那些不知是人是鬼,仍是扶春弟子。
而抽出生骨的四方之地开始塌陷。
四方之地原是为了庇护人间才存在的,坍陷会出造成大动荡。
于是为了弥补塌陷,他们将扶春修士锻造成机械……似乎是投入熔炉一般,数批弟子折于此处。
而他们原本就已经不是人了。
而少数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叛出扶春,成了屠戮江湖、名兴一时的往生教。
离开扶春,契约失灵,本性失控。
所以,也就成了……林琅的灭门仇敌。
其实记忆到此该完结了。
偏偏戚棠在画面跳转间,看到了虞洲。
那年她玩弹弓弹鸟时,偏头看见的极静极冷的女孩。她剔透的眼眸,安静的抬着眼梢,即使在下坡的位置,也自带清冷而高不可攀的气质。
戚棠问:“你是谁?”
她小小年纪,有拽又嚣张。
虞洲不太喜欢她,她的眼睛流露很浅的厌烦。
虽然很浅淡,但是她不喜不悲,一点点厌烦就足以怎么是非常讨厌了。
戚棠想,原来……她讨厌我吗?
似乎有段记忆缺失,一直没回来。
如今也看到了。
居于一个奇怪的视角,看见了是她高烧不退,承受不住生骨时,胡凭在外带来了虞洲。
他当时遇见了虞洲。
当时抱着尸体在冰天雪地里,手心摁住早就凉透的尸体脖颈上刀口处的小女孩。
她眼底是雪一样的冰冷,茫然一片,似乎是永远走不出去的荒沼。
***
林琅松了手。
戚棠的梦境随之结束。
“我去了鬼蜮,”林琅的声音穿透梦境,“找到了一些也许你已经不在意的真相。”
她小师兄讲话总有那么股少年不羁在里面。
戚棠意识清醒,她什么都听得见,但她醒不过来。
林琅说:“扶春没了。”
这是戚棠听见的第三遍。
“妖鬼早已联合,灰奴是妖界派来扶春的卧底。它自幼陪着你,他们觊觎扶春很久了。”
“哑巴药童也是。我倒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大约本尊是条蛇吧。”
“凌绸也是。她倒是人,不过早与鬼蜮勾结,我去鬼蜮时,看见了她坐在鬼蜮沉宵之上。”
“酒酒也是,不过她似乎还活着,我那日去鬼蜮,并没转生河和覆灭道上找到她的名字。”
戚棠心脏平静缓慢的跳着。
“虞洲也是。”
戚棠听见自己心跳停了一拍。
林琅自顾自说,他似乎想将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和盘托出:“她似乎早就知道生骨,也知道生骨在你身上。她的接近也别有用心,好像是唐书与戚烈的安排。”
“她与凌绸早认识,她也知道酒酒的事,她还认出了哑巴药童。”
“她待你不诚恳。”
林琅稍作停顿,说:“我也是。”
“最想杀你的那年,是才灭亡往生教的那一年。后来回山,看到你,又不想杀了。”
林琅将她在意的每个人都说了一遍。
戚棠一颗心脏,沉得滴血。
她乌黑的眼睫轻颤,席卷而来的好像不仅仅是闷。
她真的有点疼。
他说得随意,没细致解释,只是直白的陈述事实,“你下山后,没过多久,扶春就不在了。”
不需要特意做什么。
唐书的身体撑不住太久,从胡凭死了之后,没人再与她平分寿命。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仍然记挂戚棠,她那个命途多舛的小女儿。
至于戚烈……
根本不足为惧。
扶春辉煌盛名之下,早在十几年前就成了毫无意义的骨架,一戳就要散架。
强撑出来的威名不过是想给戚棠划出一个安全的保护区域。
林琅说:“我没法不怪你。”
“恨意与仇恨不会消减。”他声音里不带憎恨,却清楚知道,负恨日渐累积,他成了最恶的人。
“戚烈当年……将原本就是因为他们一行人而死的无辜之人送入四方之地,成为修补天脊的边角料时……”林琅眼眸缓缓下落,看着戚棠说,“他在想什么?”
“他们都死了,只有你了,阿棠。”
林琅说:“那只纸鹤,原先是禁术,需得契约绑定,生死同代,才能做数。但你是主,晏池是次,所以你还活着。”
戚棠开始疼起来,她喉咙间腥甜。
“就如同,唐书与胡凭一样。唐书是主,胡凭是次。但她与你又不同。唐书原本就是傀儡,靠胡凭的寿命得以存活。”
因为寿命分了两人,所以胡凭衰老得厉害。
而萧夺只是最低级的傀儡,不需要用那样大的代价来维持生命。
“阿棠。”
时至此刻,林琅还是叫她阿棠。
他说:“我也会将你封在这冰棺里。”
他面无表情,声音却温柔,“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我要做什么,你别管。”
然后幽幽冷意与檀香混合,流入鼻间。
意识逐渐流逝,戚棠再也没醒过来。
林琅瞳孔开出大片如血的花。
戚棠一动不动。
随血液汩汩而下,从石床上淌下成血泊,她垂下的裙角被染成最漂亮的红色。
***
虞洲陡然心慌,她忽然疼起来,背后浸透冷汗。
她又疾行几步,可是那疼痛似乎发于骨骼
她疼的厉害。
她不是会疼的人。
虞洲阖了阖眼,眼睫扑簌凝出泪来,她捂着心口,继续往扶春赶。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起一个好笑的梗——
僵尸咬了一口戚烈的脑子,吐出来:呸,恋爱脑!
诶呀宝!这么点时间真的甜不起来!得靠后几天!我们棠棠得蜕变一下!(卑微跪下
那个号好像确实不太像个作者微博哈哈哈哈,不过应该是我吧?
作话统一哄是不是太敷衍了?让我挨个哄一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75269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下五度.6瓶;
非常感谢,爱你们鸭!
97
第97章
◎去鬼蜮。◎
那颗泪很快被眨回眼底。
虞洲又强忍疼痛往扶春赶——那是目前唯一她所能想到戚棠有可能会在的地方。
百里之外。
地上铺陈的古怪法阵。
而阵内林琅受契约所累,那张扶春收弟子时需要签订的契约——本质上还是为了保护戚棠的契约。
不过有些疼痛不要人命,他就能痛苦着忍了过去。
他下刀时手很稳,他有设想过这件事情发生时,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按理来说,他归咎于戚棠,剖她应当痛快,痛快得酣畅淋漓,实际上却并不。
相反,很痛。
对戚棠会心软是人之常情。
他毕竟陪着戚棠一起长大,在知道血海深仇横亘之前,他有真心将戚棠当妹妹对待。
所以很不忍心。
包括,不想让所有人都忘记戚棠,也是不忍心。
他热烈鲜活的……小师妹,该得到很多人的喜欢,被所有人铭记。
林琅这样想着,某些悠久到好像隔了一辈子、不过才发生没多久的温情画面涌上脑子。
他与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实在有太多事情可以回顾了。
明明心脏被柔软冲撞,林琅却面无表情,血液溅到他的脸上,眼睫不明显的颤动。
戚棠应该是不痛的。
他想。
她不痛,那就太好了。
戚棠没痛的嚎啕大哭,她原本稍有磕碰就捧着轻微的擦伤去找人哄。
巴巴眨着眼睛,说好疼还疼。
此刻安静的不似寻常,额角鼻尖却全是冷汗,被血和汗浸透,眉梢痛苦蹙起。
林琅想摸摸她的眉毛,又罢了手。
待阵法颜色浓郁过后。
虞洲忽然痛。
像是被凿穿肺腑,空荡荡穿过呼啸的冷风。
虞洲浑身发冷,像是某些炽热的东西被抽离,五脏六腑绞着痛。
连她都忍不了。
那是与受伤不同的痛楚。
虞洲脚步一跌,刀鞘撑在地上,一顿,猛然喷出大口血,裙摆早脏乱不堪,衣襟上顷刻溅开大片血花。
虞洲眼前出现朦胧,弥漫血色雾气,从淡到浓,她眨眼坠落一颗泪——心上被人狠狠剜去一块的感觉。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
虞洲颤抖的看向从袖间掉出的平安符。
昨夜……她偷偷摸摸塞给她的。
虞洲还能记起当时戚棠乌鸦嘴的说:“虽然我觉得它没什么用……”
然后这姑娘看着满天星星笑了起来,明媚的不见一丝阴霾,歪头很有道理似的:“但是,万一对你有用呢?”
虞洲喘这粗气,剧烈的疼痛压垮她的心脏。
我不该的!
她不该留戚棠一个人,就算是她的请求,也要、也要在她无忧无虑、长命百岁之后。
虞洲悔到发痛,悔得怄出血来,心脏蜷缩挤压着疼。
这种感觉曾经有过的,这种像有些炽热地东西从血脉里抽走的痛苦有过——就像是那年,她还未摸到门道时,看着戚棠死在囚笼里时,承担的痛苦。
月光清清冷冷,囚笼里的姑娘灰败的眼和苍白的脸,在抬眸仰视她一眼后,迅速走向衰微。
虞洲抓紧心口的衣料,跌撞着站起身,持刀的手不受控制颤抖起来——她不敢想。
她眼睫在颤,泪意难以自制洇湿眼眶,布满红血丝的眼眸透出一股忽然的绝望来。
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
黛娘与郑玄做不到这样的事。
那么是谁?
虞洲捂着心脏走,苍白的唇被咬出血来。
她催动灵力驱使刀刃,勉力才乘风而起,在空中摇摇欲坠,又硬是撑着一口气。
原来绝望,是这样的滋味。
那她生生世世都陷在那样的轮回里,也会一次次周而复始的绝望吗?
虞洲此生不想再有。
虞洲很疼。
鲜血从她唇角缓缓流下,虞洲咽回喉间腥锈。
她会找到戚棠,然后将她细细密密的保护起来,从今往后,她护她。
天道也不能伤她。
一丝都不能。
什么轮回,什么生骨,什么四方之地,什么天下,通通都不重要。
她要找到戚棠。
为什么才这样想?
她明明从前从来不在意,她明明如今只在意戚棠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些为了她破釜沉舟?
只要找到戚棠。
虞洲掌心捏出血痕,那柄斥戚棠巨资打造的弯刀出现裂痕。
直到回到扶春,虞洲看见了一堆湮粉,她寻到渡河边,嗅到了大片鲜血的味道。
属于戚棠的血的味道。
石床上的血迹没被抹干净,随崎岖的纹路将血液引流蓄成一小滩凝固的液体。
***
很难形容,看见那一幕是虞洲是怎么样的感受。
她似乎在瞬间死去。
从脊骨开始发冷发麻,颤抖的不像样子,耳间嗡嗡鸣响。
虞洲杀人如麻。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的血腥画面。
她见过无数次鲜艳的血液如花绽开,割断别人脖颈是会溅开大片血液。
戚棠也杀过。
她有过疯魔的状态。
可不是如今的戚棠。
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被迫承担了那样一段宿命而已。
生骨发作每夜都要疼痛。
亲近之人都命不久矣。
她命里刻着孤苦与天煞,可她本来不该承担这个。
她只是个最初会随身戴平安符的女孩子。
怎么平安都与她无关呢?
虞洲麻木的走,她在渡河翻来覆去找,掘地三尺一般找,河水泛红,卷出诡异的波纹。
通天碑裂的豁口似乎更大了。
那柄弯刀在她手里被捏得极紧——虞洲颤抖着呼吸劝自己放轻力道。
店家不靠谱,弯刀已然有裂纹。
可是她只有这个了。
她没有别的了。
她与戚棠的关联似乎在一点一点被抹去。
可是找不到,连濒死的妖族、动物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人可以告诉虞洲,戚棠在哪里。
于是自责懊悔到剜心的反问又盘踞脑海。
怎么能留她一个人!
虞洲想杀了那时的自己。
可她一面疼痛、一面落泪,一面疯了似的找,眼底心里都是念念不忘。
我想陪她一辈子的。
不是被迫一切重来,在反复无望的轮回里生生死死,杀来杀去,而只是,慢慢的、把这一生过长过好。
回忆会变得悠久宁静,那些杀机与恶意都会荡然无存。
想看星星,就每晚都能看星星。
想吃好吃的,就天天都在街上逛。
但凡有个节日,她也能亲手给她扎纸灯笼。
她最爱热闹,也最爱话本里那些主角搞的小心思。
她最柔软,她依恋又很信任别人。
她嘴甜,特别讨人喜欢。
虞洲不能自控的落泪。
她天生情绪淡薄,随轮回加重的杀孽与无情,忽然如破溃的堤坝,洪流冲来,一击即溃。
得找戚棠。
随着泪落下,林间簌簌树叶声响。
时间流逝。
虞洲想,死了也不要紧。
——世间总有死而复生之术。
这个阴冷可怖的念头却在盘旋,她轻声诱哄自己道:“总有办法能将她留下来的。”
死而复生是禁术,但是她能将戚棠完整留在这个人世间。
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了一己之私,贸然使用禁术,将人痛苦留下的意义。
她看着唐书、看着萧夺、看着黛娘、看着莺莺,即使那么多人血淋淋的摊在她眼前,她也觉得不过痴念而已。
非要自己在这生死道走过一遭,才知痛彻心扉。
虞洲喉间剧烈滚动,似乎吞下哭腔,她看了眼四周,然后抽出弯刀跳入渡河。
随腥咸的河水翻滚淹没,虞洲鼻尖溢满腐朽衰败的气味。
她要去鬼蜮。
【作者有话说】
又是过渡章,还是短啦,么么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in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ine75瓶;风语如歌20瓶;427526905瓶;鹿仁脚1瓶;
总没有漏哄了的吧?
谢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鸭~~~
废咕争取给大家攒个肥的!熬过这波!
98
第98章
◎你愿意吗。◎
虞洲在渡河来来回回跳过数次,眼下是第一次心甘情愿为一个人跳。
浑浊的河水泛刺骨的冷意,鞭笞骨骼。
虞洲捏着捡起的平安符。
有些东西不握在手心,总觉得要失去。
她惶恐极了。
虞洲所求所图,原本就不多。
穿过渡河,会被迫回忆很多事情。
虞洲捱过了一阵又一阵,眼底被逼得猩红。
她才到鬼蜮,鬼蜮沉宵上的铃铛就铛铛响了起来。
凌绸:“……”
过了没几天舒坦日子的凌绸懒散的揉了揉眼尾,拦住了要冲出去把虞洲架回来的鬼卒。
“干嘛去,送死不成?”
鬼卒歪七扭八的脸彼此大眼瞪小眼,“可是有人闯入!”
凌绸看着这群单纯得没脑子的傻鬼,说:“反正不会掀了我这鬼蜮沉宵,随她吧。”
能不正面和虞洲对上就不要正面。
再说了,扶春已毁,她也算是大仇得报。
凌绸似乎松了一口气,心却无端坠下。
她叹了口气,慢悠悠道:“再说了,你们打不过她,去了也就是多死几个罢了。”
鬼再死,可就身陨道消了。
戚棠被剖出了生骨,那么虞洲应该也受伤了。
但她是个异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容小觑。
凌绸在漤外与虞洲并肩过那么一段岁月。
她看的出这个人本性冷漠,骨子里却带偏执与血腥,她可以手起刀落、毫无顾忌的屠遍漤外,那是在她昼夜未歇,在面对围攻时、处于最颓势的反击。
无一人活口。
所以即使这个人几次三番险些毁了她的计划,凌绸也不敢拿虞洲怎么样。
她修为虽高,到底不过如此,真正可怕是她的身手,和那股非杀不可、不死不休的劲。
凌绸可太知道逼急了一个疯子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她指尖勾着笔,记起了那天忽然出现在鬼蜮带着尸体,杀了一路鬼怪的林琅。
他霜雪下嘀嗒出大片血迹,远处被他削了的鬼怪断肢还在扭动,还有呻/吟。
本来就是地狱,被搞得更像炼狱。
林琅杀了戚棠,表情也不痛快,他承担了契约的束缚,痛苦而又释怀——
他看着昔日的师姐,说:“替我保管好阿棠。”
他忘了,扶春没了之后,冰棺自然没有效力。
作为常年阴冷的鬼蜮,理所当然被林琅第一个想起。
凌绸看他身上斑斑血迹,笑了一下:“你倒……还叫她阿棠。”
她语气总这样,凉凉的,像在嘲讽。
林琅与在戚棠面前不太一样。
他没那么多话,没那么欠揍。
也许一开始真的觉得吵来吵去很有意思,可是到了后来,所有真相破土而出,面对着这个用人命与契约垒成高塔保护的姑娘。
他有再多话都说不出口。
她愈天真单纯、愈无忧无虑,林琅越是不想看见她笑。
怎么说呢。
他的族亲皆因扶春而亡。
而他却被迫与戚棠绑定。
她的天真像是开在他们血肉尸骨上的花,愈烂漫、愈罪恶。
他将戚棠的尸身收在乾坤袋里,放出来的时候要凌绸收下。
凌绸头疼的摁摁太阳穴,不知道该怎么跟虞洲说……照她看来,都死透了。
戚棠与那些死去的人不同,她原本就是死的。
凌绸想,怎么办呢?
如果虞洲不因此狂性大发、迁怒鬼蜮的话,她其实还蛮乐意看她痛苦的样子的。
那太难得了。
***
一无所知的虞洲麻木的走,飘过的鬼怪被她生人的气息所吸引,又被她浑身血腥的杀孽重瘴所威胁,只能垂涎三尺的跟在虞洲身后。
她手里拿着弯刀,不同于别的修士。
她脸上带了些麻木的痛楚。
有鬼挡路,她就杀了那些鬼——恍惚又回到了漤外,回到了睁眼闭眼都是杀戮的时候。
其实她杀人如麻。
她本来以为她习惯了,毕竟每一次都在漤外,经血雨洗礼……天道说,那才是历练。
但是她忽然发现,她向往平和安静的生活。
就像是躺在屋顶看星星,或者再亲密一些,夜晚能依偎着、枕同一张枕、盖同一层被,一夜好眠。
她不会做噩梦的。
有戚棠在。
她眼睛总是潮潮的,一想到戚棠就要落泪。
鬼蜮的顶是不见天日的。
最多夜晚,有轮血月。
虞洲通红着眼,一遍又一遍在转生石和覆灭道上翻遍姓名,没有看见戚棠。
她守在亡魂毕竟的路上,拄刀而坐。
无数亡魂排着队往黄泉走,过了黄泉与奈何桥,就是分叉口,一边是刻入转生石,一边是刻入覆灭道。
鬼蜮难分卯酉交替。
它总是昏昏暗暗的。
那些捱不住上来想吃掉虞洲的鬼怪又稀稀落落被杀了好些。
刀成了毫无感情的工具。
她所能依赖的不过是手心那一枚平安符。
虞洲得到的不多。
不知等了多久,虞洲的眼瞳里似乎凝出一颗星星,落在挤在密密麻麻亡魂里,唯一最喜欢的那一抹。
喜也喜,悲也悲。
她竟然真的死了。
虞洲往亡魂中挤,她可以轻易穿透亡魂,然后站在那个漂亮的、苍白的、半透明的姑娘面前。
她呆呆的,从未如此文静过。
游魂似的往前走,虞洲抬手碰她,碰不到,游魂穿过她的手掌继续走。
虞洲呢喃:“……见晚。”
她记得她叫她们,唤她见晚。
戚棠的话,虞洲都记得。
她这样努力,戚棠还在继续走。
虞洲直着身子在她面前挡住,想将她的灵魂抱住。可是伸手是空,那抹游魂连脚步都不停顿的穿透她。
在某一瞬间,虞洲仿佛与她贴合的心跳。
那是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痛楚。
虞洲求她:“不要走入黄泉,不要去奈何桥,不要选择转生或覆灭。”
虞洲落泪:“不要轮回。”
低哑于喉间的哽咽,此刻再也抑制不住。
穿梭于她身体的亡魂毫无察觉。
他们沿着既定的轨道走,没有意识,没有感知。
虞洲却像置身于人海之中,心底不安祈求,恨不得跪在佛前以全部代价,求他全了她这一个心愿。
她别无所求。
她不贪心。
你停下来。
求、求你停下来。
灰败的悲哀狠狠压在心脏上,虞洲伸手怎么也触不到戚棠,走入轮回就完了!
她怎么也没有办法将人从轮回道拽出来。
虞洲低低说:“你不是说,你等我吗?”
她挡着戚棠身前,跟着戚棠的脚步,戚棠前进一步,她后退一步。
“我来了,你呢?”
“你讨厌不遵守承诺的人,对不对?”
她不善言辞,她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可是一句回应也没有。
密密麻麻的亡魂裹挟着面对面的人,往黄泉涌去。
她们置身其中,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毫无感觉的游魂戚棠与周遭的亡魂不同,她挤在熙熙攘攘的魂中也最独特。
虞洲一眼就能从上千百中认出她。
随距离拉近。
虞洲想陪她一起。
戚棠骤然停了步。
活人不能进轮回。
那是残存在她认知里最不可动摇的信念。
虞洲还活着,她身上有活人的气息,原本该在步入鬼蜮那一瞬间就被撕碎,但是她厉害。
她再往前一步,虞洲会死。
终于停步。
虞洲落下泪来,她眼睫发着颤,轻轻看向戚棠。
而戚棠麻木空洞的眼孔没有抬起看她,唇角没有弯,她目光倾斜落在下方,眼尾耷拉,没有喜滋滋叫她洲洲。
虞洲心头一窒。
哪怕第一次见戚棠,她都不是这样的眼神。
虞洲指尖发麻,颤抖得失力。
能停下就好。
虞洲竭力忍着,如此劝慰自己。
死了是会如此,正常。
可是出乎意料,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可以冷眼旁观一切悲剧发生,接受所有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虞洲就是不能接受。
她性子角寻常人固执偏激,只是在意的东西甚少,于是那些恶劣的性格与占有欲就深埋骨子里。
虞洲哑着嗓子,“……阿棠。”
她还……从未这般叫过。
每个人都如此叫戚棠,于是阿棠这个称呼成了虞洲最不愿触碰的存在。
她爱叫她小师姐,也许最初存了促狭和戏弄,如今却极真心。
她盼她眨眨眼睛。
她想她见到自己会很高兴。
“我带你走,好不好?”
戚棠仍是无动于衷。
她只剩一缕游魂,能分心从赴往黄泉的路上硬生生停下自己的脚步,已经是一抹游魂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眼帘低垂,不复往日总熠熠生辉。
虞洲想她笑一笑,她轻轻呢喃一般,梦似的唤她:“棠棠。”
这话牵带出的情愫浓烈到不堪。
她往前一步,用肉身贴近戚棠的游魂,保持距离,虚虚揽了揽,那像是一个真实的拥抱。
怀里的还是一片虚无。
虞洲却不太管了。
破罐子摔了一次就碎了。
虞洲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以后,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寸步不离好不好?”
那是很美好的构想,她磕磕绊绊也想说出口。
“还想看星星吗,我也可以陪你。”
“那盏兔子灯,工艺很好学,下一年灯节我就可以亲手为你做一盏了。”
“人间的食物太复杂,我总做不好。不过……”虞洲轻轻抽气,眼眶湿了又干,很多话早就该说了,却到如今才开口,“不过你要是愿意陪我,我学给你看,多难都竭尽全力。”
“你要是嫌我做的差,我便天天跑腿,帮你买。”
她默默准备了很久,在酒酒最开始走的时候,她翻边地图,将所有位置都记得清楚。
可是没有一次用上。
虞洲记起了那次,被她丢了的包子。
她声线在颤,几乎不可闻般喃喃:“……你听一听,你愿意吗?”
戚棠毫无感觉。
“……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她语气难过而平静,又罕见的固执起来。
虞洲将手上不曾松开的平安符轻轻搁在戚棠掌心——那是她下意识的行为,毫无意义。
可她当下想了,于是就做了。
那枚平安符从她手心直直坠落,虞洲屈身下去捡起。
戚棠目光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算见面吗?
算!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英语我要做你爹2个;啊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echo20瓶;
啊被大家宝贝叫得美滋滋晕乎乎的!爱你们鸭么么啾!
99
第99章
◎情丝。◎
眸心一点。
旋即又恢复死寂。
虞洲将穿透她手心的平安符拾起,眼睫颤抖着收进怀里,然后半屈下膝盖,微微仰起脖颈与她垂下的眼对视。
周围是仍然拥挤不堪的灵魂。
他们摩肩接踵。
虞洲就那样看着戚棠,目光冷淡而真挚。
她抬指往她眼梢上伸。
那双漂亮的眼漆黑一片。
任由她接近,不动不躲。
戚棠垂下的眼睫落下重重的阴影。
虞洲明知碰不到,仍然想要碰碰。
大概明知没有结局还偏要强求。
“疼不疼?”
虞洲眼底浅淡萦绕着比心疼更难懂的感情,复杂而沉缓,朝戚棠笑了一下。
她当她如平常那样待戚棠,对她甚至更柔和。
只是戚棠听不见,感受不到。
这是人死如灯灭的最后一道。
待游魂走入黄泉,走过奈何桥,那么飘离的七魄就会尽数消散,是真正意义上的药石无医。
戚棠没有回应。
只是这次的不需要戚棠说什么,虞洲知道她疼。
她清楚记得她哭起来的样子。
无论死前是何种模样,来鬼蜮时都会是很安静的灵魂模样,穿白衣,慢悠悠的走着。
她穿着白衣,毓秀干净。
虞洲低低笑了一下:“……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为我而停下吗?”
她不是多爱哭的性格,也曾几次三番见过戚棠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却通通抵不过此刻,眼眶一轮一轮红,复而平静,会再度被牵扯泪意。
眼尾薄薄的红着,比平日清冷多了些清艳。
被人气所迷的鬼怪越来越多,他们奇形怪状,还吞吞口水,目光贪婪又害怕。
打不过,但是好香。
好久好久没吃人了。
出去吃人的鬼怪能再回来的不多,他们已经与修士、人类,泾渭分明的生存很久了。
也想溜出去,但是四方之地威力尤存,而他们确实弱。
本来就是鬼,还要客死异乡。
太凄凉。
周遭错乱,鬼气深深,泛黄的天色混合腥红地血气与黑漆漆的鬼,也有森森白牙。
虞洲安静固执,她眼底没有波澜,只是映着人影。
她不惧那些鬼怪,和戚棠面对面站在鬼怪的包围圈里
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能守住戚棠。
鲜少如此无力。
陌生的情感叫嚣,到现在才明了。
虞洲看着戚棠是仍然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摸到了情丝。
她原本没有。
如今有了,成了她的软肋,在最不设防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的。
虞洲眼眸带很温柔的笑意,春风似的荡进眼球,不加掩饰,她看着戚棠,总想碰碰这个碰不到的姑娘。
戚棠不该死在这个年纪。
该天道覆灭一轮,而后万物新生,她从血泊残骸里费劲爬起,看到这个世间。
如今更不该死。
她要无忧无虑,她要长长久久。
这世间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好好的待在某一处,平安就好。
即使死了,也要再活一次。
至于那个问题,戚棠不会回答她的,虞洲知道。
她能在此为她停留,已是弥天之幸。
不管是因为残存的生骨,还是因为她对她也有不同,虞洲都偏向于后者,当是她清醒中的难得糊涂。
她自欺欺人,她乐在其中。
她一贯话少,如今的话却像说不完似*的,却全然不期待能够得到另一方的回应。
很多事情,本就不该求些什么。
虞洲说:“私心想抱抱你。”
她声音很平静,从宛若垂死挣扎的绝望中缓过来,平静的像是平日与戚棠聊天。
只是这次主动权在她身上。
周围淹过来的鬼怪越来越多。
在贪欲面前,恐惧似乎微不足道。何况她是个清瘦姑娘模样的人。
虞洲说:“可惜如今碰不着。”
她声音一贯清哑,言语间带着温情脉脉,说着可惜,望向戚棠的眼却柔和的像春日的潭水。
第一只鬼怪没忍住贪欲暴动后,现场动乱。
飞溅的黑血划过戚棠半透明的身体后,虞洲开始收敛招式,没有再弄脏戚棠。
死的鬼越来越多,鬼蜮鬼口锐减。
凌绸不太想鬼蜮变成一座空城,她是人,自然不知道人的生气对常年吃不饱、忍受阴冷的、没什么自制力的鬼怪多有吸引力。
但她如今毕竟是鬼蜮的主人。
凌绸来时,只能看到她们二者似乎温情密意。
周围都是青白脸色的鬼,以人的审美来说丑的不堪入目,虞洲竟然还有心思同她谈情。
鬼怪会下意识避开鬼蜮的人。
凌绸从鬼怪让开的道上走到虞洲身边,还没进几步,就看到虞洲一眼都未看她,下一秒弯刀裹着凌厉的嗜血之意往她脖颈上划。
她身手原本就厉害得可怕。
对着戚棠会笑,还能轻声哄一哄毫无感知能力的戚棠,对别人却没多好的心情。
凌绸哟的一声躲开,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不收敛的杀意。
“这么不念旧情?”
虞洲被打扰了,淡漠垂眼,落在戚棠身上的目光在觑向凌绸时森冷的恐怖。
某一瞬间,她想要全世间,仅剩她与戚棠。
与她同眠时,似乎仅她二人互为依存,那种命里只有彼此的感觉叫她如今开始眷恋。
占有欲后知后觉在骨子里发酵。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冷冷的反问。
虞洲一直是个人情味淡寡的人,只是她收了刀。
那瞬间的杀意不过只是情愫浓时,被骤然破坏而无法遏制的戾气。
虞洲眼神冷漠,她并不准备杀掉凌绸。
连鬼蜮之主都要杀,鬼怪们面面相觑,忍耐贪欲。
他们又不都是傻的,默默后退几米,却仍然是舍不得空气里味道馋人模样。
凌绸挥手,袖间甩出大片黑雾,随黑雾散去,熙攘的灵魂和鬼怪都不见了,此间唯余三人。
凌绸当然知道虞洲下手无情了。
她抱胸站在边上,看着她既不动戚棠,也不看自己的样子,奚落:“就准备这么看着,和一个毫无感觉的魂魄?”
虞洲没理她。
凌绸早都习惯了,还是那么个虞洲。
“你杀掉的那些,再也没有来世了。”凌绸默默撇了虞洲手上的刀,似乎心疼,又不太心疼,只是默默看了眼面容苍白、半透明的戚棠,神色莫名一笑:“她不会愿意你做这样的事的。”
“你知道的,她最心软了。”
戚棠有着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心软。
而她又恰巧,能为她的心软略尽绵薄之力,于是有了如今的局面。
不要管,离开,去邵安,去哪里都好,等到一切平息,再发现真相,就不用死的那么早了。
虞洲对戚棠偏心的厉害,冷冷执刀,收敛了杀意。
凌绸问她:“打算怎么办呢?”
虞洲没说话,她目光缓缓落在戚棠眉眼上,认真而固执的描摹。
凌绸说:“你也想学戚烈他们,求个死而复生之术?”
虞洲还是没说话。
凌绸不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有法子救她,但前提是她不能过奈何桥,对吗?”
虞洲似乎愿意和戚棠一直耗着,于她而言,似乎就连如此相视都是一种求之不得。
凌绸说:“我可以替你守住她的灵魂。”
她可是鬼蜮的主人,有关此事的灵器。
虞洲动摇,比起这样,她虽然好似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虞洲更希望她笑着闹着。
占有欲有的时候不值一提,冒了尖,短促的只是象征一下而已。
虞洲说:“我找不到她。”
她不想提尸体二字。
虞洲平静的说着让自己无力的事。
能等到灵魂已经很不易了,虞洲不会放心的将她一个人留下的。
她当时,就是只留了戚棠一个人。
似乎沉默了一会儿。
凌绸笑了起来,眼里闪烁恶劣的光,十分期待虞洲反应似的看着她:“……我知道她在哪里。”
她知道戚棠的尸体在哪里。
她知道这件事才奇怪。
于是虞洲的弯刀狠狠抬起,刹那间寒光一闪,又架在凌绸脖颈上,“在哪?”
凌绸捏着虞洲软肋了,嚣张道:“你杀了我呀,杀了我,谁还能告诉你,戚棠在哪呢?”
虞洲没多挣扎,挥刀向怀疑的人,那是纯粹下意识的举动,刻在骨子里,关乎性命的本能。
凌绸就知道捏着这个软肋,虞洲拿自己没办法。
她欠揍的笑了笑,用食指将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往外推,说:“再说了,你该多谢我。”
反正唯一知道真相的林琅不在,估计短期内也不会在了,凌绸准备好好编个故事。
“若不是我细心收好她,这么漂亮的姑娘就要被山里的野兽拖去吃掉了。”
她无比欠揍道:“谢我啊。”
虞洲从善如流,不卑不亢,眼底淡漠:“……多谢。”
凌绸:“……”索然无味。
她为了戚棠什么都愿意做。
凌绸了然,说:“我可以替你保管戚棠的尸体和灵魂,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虞洲说:“什么事?”
凌绸说:“我知道,你会为了救她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要你在救她之前,帮我再找个人。”
虞洲说:“谁?”
凌绸说:“晏池,衡中君。”
虞洲没多问,她对别人的事毫不关心。
那年漤外,她对她也是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虞洲用很深的眸光看着戚棠,她说:“好。”
“七日内,我保她。”
剩余的威胁不用说,说出来太伤感情了。
虞洲错开她的灵魂,鼻尖的动作像是一个熨帖的触碰落在戚棠眉间。
虞洲没有放狠话的习惯。
倒是凌绸问了:“……所以,你喜欢她?”
还没及笄的姑娘谈什么喜欢。
虞洲眼眸短暂的亮了一下,流转微末笑意的摇了摇头,背影裙裾翻飞,满身血污也叫人觉得清冷。
凌绸才不信虞洲的话,她早有自己的判断。
她上上下下好好看了看戚棠的眉眼,心道原来喜欢这款的,难怪对自己冷漠得不行。
她笑了一下,然后用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收好了灵魂,慢悠悠往鬼蜮沉宵走,哼着小调。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英语我要做你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下云影10瓶;鹿仁脚1瓶;
行吧,英语他爹同学,祝你得偿所愿鸭!
谢谢大家支持,爱你们鸭~~~~超级爱~~~~
不过有一说一,再也不是那个熬夜小能手了TAT
100
第100章
◎回来。◎
虞洲一路下行,又回到了平镇。
她脚程快,却又惊觉,原来,没离开多远。
那姑娘向往的、想看的人间,原来只迈出了这一步。
她有些累,将沾血的衣服用术法涤净,又是一身白衣、不染尘埃的人。
平安符被她学着戚棠的样子挂在腰间,沿着路走,周遭热热闹闹,摊贩吆喝。
虞洲莫名其妙就记起了很多事情。
只是林林总总,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颤抖着眼睫,不去回忆戚棠一遍又一遍走上覆灭,在她眼前盛放如鲜红的花,血淌成一片的模样。
当时也许没什么感觉,如今忘不掉,再记起,总觉得痛。
心疼。
丝丝扣扣。
她那时候下的去手,因戚棠满身血污,视人命如草芥。如今下不去手,即使她满身血污,视人命如草芥。
虞洲心脏缓缓跳动,被隐秘而微弱的情愫牵动。
无端生了情丝,各中因果难寻。
忽然有了软肋,也没什么好怨的。
她兜来转去、生生世世,都没有看到过很好的结局,无一例外腥红的死去,每次都是覆灭的结局,看多了觉得人生毫无意义,而今有了牵绊,意外的觉得愉悦。
仿佛隐约有了期待。
她并不懂情感。
最初,她受伴生骨所困,为戚棠而死,反反复复,宿命纠葛,只有怨恨。
她恨那些人口口声声为天下、为苍生,却舍不得那姑娘为他们最爱的天下苍生死去。
是他们的错,却是她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付出那样的代价。
天道给了她机会。
虞洲幽幽记起那句话——甘心吗?
虞洲不甘心。
她的命,为什么要被他人拿捏?
所以天道给了她一丝魄。
从那时候,她就处在轮回中,一轮一轮编织不一样的故事。
有报过仇。
大仇得报时,痛快。
看戚棠众叛亲离时,也痛快。
只是痛快不过是一时的感觉,刹那间就消失,而后迎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
最初的恨意与不甘,在年月间淡退,成了事不关己的漠然。
寻不到解脱之路。
她被锁在这里。
虞洲思索间,慢悠悠走到了他们之前栖身的客栈,虞洲抬头看了眼牌匾——一切照旧。
那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戚棠不见了。
只有她不见了。
虞洲跨进门槛,落座时什么也没想,只是……那么做了。
习惯于如此。
精准从来往人群中捕捉到最瞩目的人,柜台里的小二哥往虞洲身后瞄,没看到总与虞姑娘如影随形的见晚姑娘,哟了一声,大咧咧笑着,掸掸肩上的毛巾,径直端了茶朝虞洲走过去。
人都三三两两结对,只有她孤冷,最清最静,一眼都不能多看的谪仙模样。
只是平素将她扯入人间、绕着她叽叽喳喳的小雀今日不在。
小二哥因着戚棠,不太怕虞洲,觉得她不过是个面冷的姑娘罢了。
眼前有没有恶意的影子靠近,虞洲淡漠的掀了掀眼皮。
她以为会是什么,却被骤然铺面而来的热情迷了迷。
小二哥说:“嗐,虞姑娘,好久不见,来来来!喝茶!”
“最好的碧螺春!”
虞洲微微怔了怔,她错愣时有些罕见的呆,似乎是与戚棠待久了,被她带过去了。
虞洲摸出铜板,被热情的小二哥推了回来,“哪能跟您收钱呐。”
坦白讲,小二哥收了戚棠不少跑腿送话本的小费,姑娘出手又阔绰,人也好看,笑盈盈,叫人时不要太喜欢。
他一贯小肚鸡肠,眼下难得大度。
上的是戚棠最爱的茶。
她这姑娘挑得很,挑来挑去,店家都习惯了。
几日不见,还有些想念。
说来,他们见虞洲戚棠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像普通女子。
身上气度、通身气质都格外矜贵。
却比谁都好伺候,挑食也不闹,只是委屈巴巴的问小二哥,有没有更好的。
小二哥想那见晚姑娘虽然吵吵闹闹了些,但活泼讨人喜欢。
他见戚棠也觉得高兴。
夜里被叫醒起来给他们开门也不是那么生气。
那日仓促见面,虞洲满身血找不到戚棠的样子还刻在小二哥脑子里,他端完茶,没走。
那日他到处打听了,没人知道见晚姑娘的下落。
眼下见着了虞洲,还有些担心问道:“那……见晚姑娘呢?你可找到了?”
店里天天能见她们同进同出,那活泼些的姑娘叫起人来黏黏糊糊的,唤的又是极亲近的小名。
她们关系很好。
小二哥想。
按见晚姑娘的性格,绝不至于把虞姑娘独自抛弃在店里。
那是多贴心的一个姑娘。
虞洲怔了一下,想不到他还记着戚棠。
客栈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终日忙碌,记得戚棠,真好。
虞洲垂眼看碧色茶汤的眼轻抬,带了一点为着戚棠而生的温柔,看了眼他真诚朴素的眼睛,喉咙滑动,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不懂。
虞洲索性编了个漂亮的谎言:“找到了。”
小二哥松了口气:“那就好。”
“但我做了错事……”
她话未说完,语气有些失落,未尽之意却很明显。
小厮听明白了。
他一脸我懂了的表情:“是不是跟你闹脾气啦?”
虞洲:“嗯?”
“嗐,”小厮说,“她那姑娘一看,就是家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出来的,待我们这些外人脾气也是真不错,但是对亲近的人难免恃宠而骄。”
“小姑娘都这样。”
小二哥一脸过来人的模样。
虞洲很少听人夸戚棠脾气好,闻言有些好笑。
“话本里都这样写,她家世好、模样好,性格稍娇纵些没什么,好哄得很。”小二哥说,“那姑娘爱吃那边包子铺的肉包、爱吃刘麻子的糖葫芦,还爱那家糕点,你给她买点儿,说几句软话,就成了!”
小二哥倾心相授,说得认真。
虞洲琥珀的眼底轻轻荡出涟漪。
听戚棠好好待过的人在这里如数家珍似的提起她,虞洲淡漠的心忽然柔柔软软的陷下去了一块。
倒也不枉,她情真意切。
***
虞洲没如小二哥所言,将戚棠最爱吃的都买一遍,只是将身上的银两沿路塞了几个铺子。
都是戚棠爱的。
店家诚惶诚恐收下,听清冷的姑娘眉目泛起清浅的柔和,她问他们记不记得那个与她总在一起的姑娘。
姑娘好颜色,他们自然没忘。
也很少人能忘。
平镇是个小地方,像戚棠那样的漂亮姑娘很少,尤其她热烈还爱笑,又嘴馋,总是守在铺子前眼巴巴地看,待出笼时兴奋的两眼都亮莹莹的。
记得就好。
虞洲说:“来日若见她,送她些。”
她眼睫垂下,压下厚厚阴影,浓密睫毛覆盖的瞳孔中,缓缓流动某些期盼与预见。
最后遇见买糖葫芦的小贩,原来人都称他刘麻子。
在虞洲走前,刘麻子强行塞了串糖葫芦给她,说她面色太苦,叫她甜一甜。
凡人总是如此。
虞洲没拂他的好意。
糖葫芦光泽鲜,颜色很漂亮。
虞洲低低垂眸看,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
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原本她就是如此,只是那几年,没人给予过她善意。
没人会给她赠茶、没人会与她聊天、没人会告诉她如何哄一个好哄的姑娘,也没人……会给她糖葫芦。
虞洲轻轻嗅了嗅糖葫芦,试探性用舌尖抵了抵还是甜到腻。
但好像……没那么难接受了。
她背影清冷,一颗闪烁蓝光的小球在眼前飞。
司南引会带她找到晏池。
而那之后,戚棠就能回来了。
虞洲稍一念想,都觉欢喜。
***
凌绸在鬼蜮沉宵等到六个白昼,原本闲庭信步,开始有些慌张。
被她摆在鬼蜮沉宵之下的戚棠干干净净,她躺在冰棺里,面色如雪,过分苍白。
她眼梢舒展,安静,像在沉眠。
凌绸站在冰棺一侧,低低俯视,目光落在她因过分白皙而黑白颜色分明的眼睫上。
浓黑如墨,在流光下熠熠。
她一动不动。
是真的死透了。
凌绸还有些感慨,竟然真的能下手。
她在扶春多年,自然知道他们感情多好。
凌绸悠哉悠哉摇头:“啧,男人。”
情意也许是真的,狠心也是真的。
又不是无情才动的手。
她伏在冰棺上,丝毫不介意的模样,指尖在透明的棺材盖上哒哒敲,问戚棠:“你说,你那小师妹,能在七日前回来吗?”
凌绸也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
冰棺里的人眼眸紧闭,众所周知,死的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只是凌绸想,照她的性子,大约会说:“会!”
没心没肺又全然信赖的样子。
凌绸想,小阁主就是那么个性子。
她偶尔最讨厌的天真烂漫,与根本毫无理由的信任,戚棠全都有。
她想着,不屑着,慢慢迈上台阶离开,石门缓缓闭合,烛火熄灭,冰棺里的姑娘浸与漆黑之中。
而不负所望,在第六夜之前,虞洲回来了。
故事总是这样,希望萌生于极限。
她没多说什么,苍白着脸,浑身血,卷了刃的刀握得紧,那枚平安符仍然牢牢挂在腰际。
她紧绷着脸,直到凌绸引她进鬼蜮沉宵之下,看见戚棠后才露出了第一个笑。
她笑起来好看,次数不多才尤为珍贵。
眉眼轻轻的弯,凌冽的冰雪都化于她的眼眸。
凌绸将鬼蜮沉宵之下的空间和那枚栖着戚棠灵魂的玉佩留给虞洲,她转身踏上了台阶,而后石门紧闭。
极寂静。
寒冷。
虞洲看见了戚棠,她很安静,与平时不同,却忽然乖了点。
纯粹洁白,似乎是她触之不可及的存在。
与之而来的是虞洲密集的心跳声。
虞洲抚抚心口,没在意,只是走近几步,伸手隔着冰,触了触戚棠的眉眼。
她指上大大小小错落伤口,被血污得厉害,指尖隔着极寒的冰,触感冰凉,却错觉柔软。
明明没有碰到,却勾起她灵魂的战栗。
虞洲收回手,抽出刀,满身鲜血忽然再度流淌,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又凝结成块。
她只是低低的看着戚棠,眼眸带一点碎了的光。
见她,很欢喜。
救她,也很欢喜。
【作者有话说】
不熬夜,要保护好自己。
大家也是!爱你们么么啾!
当然不可能不爱!
谢谢大家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