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瞎编。◎
戚棠低低哦了一声,提起裙摆坐在虞洲身旁的石凳上。
戚棠不知怎么说抱歉,她看了眼面色平静的虞洲,只是无措的又问了一句:“疼不疼啊?”
其实是疼的。
虞洲说:“小师姐放心,不疼。”
她语气轻描淡写,若非面色苍白,几乎可以骗过每个人。
书阁禁书的咒语被触发,戚棠等着戚烈来兴师问罪。
问了她反倒敢摊开讲。
毕竟,没有事情可以一直瞒下去。
可是没有。
直到夜幕沉沉,咒语解除戚烈都没有来。
戚棠看了眼渺远的山色,侧头落进了虞洲的眼里,忽而生了点绵长的情意。
她们毕竟朝夕与共,过了那样多个日夜。
等不到戚烈,或许……
戚棠想,她可以试试。
女孩子心性敏感,胡凭待她如何她心中有数。
长令在磨最后一次药。
“我进去找师伯说道说道,你在外面等我哦。”
虞洲说:“好。”
戚棠起身跑去去屋里找胡凭。月下的影子越拉越远。
屋里,却见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弯腰在桌前题写什么。
戚棠曾听说过,胡凭原是当年最戾气、拔剑出鞘、斩尽妖魔不肯还的灼离君。
如今却看不出传说中的影子来,似乎真是谣言止于智者,戚棠不该信。
戚棠站在书桌前看了两眼,胡凭没特意避开她。
内容没什么意思,无非是续编的某些药方与咒语。
医道医天下。
医者父母心。
戚棠寻了个屋里的台阶席地而坐,支棱着膝盖歪头靠在宽厚的桌板上。
胡凭边写边问:“小丫头怎么了?”
他从没正式教过戚棠心法功课,多数时候只叫她自己揣摩。
小阁主笨拙又玩心重,却在某些事情上格外有天赋,比如她年幼时能轻易操控司南引,如今长大了也依旧能。
戚棠没说话先叹气:“师伯。”
“嗯?”
戚棠有满腹心思想说,而她原本也不会相瞒,只是顿了又顿,又托腮:“你说,等我到时候下山了,没有沉香,还能入睡吗?”
胡凭说:“能。”
戚棠哦呦一声,站起身:“真的?”
胡凭说:“真的。”
沉香最主要的作用是压制记忆、除魇……还有止疼。
药效到了最后关头,就连胡凭也不知道会如何。
只知道自从梦里无魇后,这姑娘的睡眠质量一直挺不错。
戚棠语气黏糊糊的往胡凭身边凑:“您不打算教教我吗?”
有求于人是就格外客气,这下连您字都用了。
胡凭看了戚棠半晌,看得她心跳快了一拍,摇头:“没有那个必要了。”
为什么没有那个必要了?
戚棠歪头,眼神狐疑。
胡凭却没有多做解释,许是年纪大了,气的时间也不久,他再看戚棠的眼神还是很慈祥:“屋内沉香最后用尽时,便不必再来讨了。”
沉香效果已然极致,若她忘了,就彻底忘了。若她记得,再多沉香也无用。
时长十年熏陶。
他们早该收手。
戚棠喉咙滑动:“若是已经用完了呢?”
她一字一句停顿,小声而又念得坚决,缓慢的像是出鞘迟钝的锈刀:“若是我彻夜未点,会如何呢?”
胡凭一愣。
他算好时长和分量,掐算细致,不至于会提早用完。
变数要么是妖族,要么就只有眼前的少女。
她年龄还小,今日穿的素净,身段却开始长,满头青丝,接了扶春天时地利的灵气,自然会长成眼如碧波、钟灵毓秀的女子。
戚棠这话意味不明,又分明意指她已然有如此举动。
房间烛火跳了两跳。
屋外安静给虞洲敷药的长令一言不发。
虞洲声音冷淡:“长令。”
长令颔首,没有抬眼看虞洲。他不知道眼前人是如何知道他名字的,只是时刻谨记凌绸所言,避免与她眼神交汇。
——“那双眼盯上你,你就死定了。”
长令动作的手不停,连颤抖都不再。
虞洲道:“蛇族长令。”
她声音宛若幽谷落下的水滴,顷刻荡开一圈圈寒潭涟漪,漾得心冷。
肃杀之气是从漤外带来的,冷清冷心是天生的。
长令手下动作停顿,复错愕到眼瞳竖成细隐约幽出绿光看着虞洲,似乎没意识到身份会被戳穿。
妖族化为人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根本上却会贯穿妖族的习性。
比如恋穴,比如姓名。
***
“……我看到了。”
假设她梦里的都是现实,戚棠才能炸出一些真话。
“你看到了什么?”
他白胡子在抖,似乎写字写久了手在抽筋,暮气的脸上却平静,不似平时总顽童的模样。
戚棠垂下眼,看摊在桌案上的发黄的宣纸和落笔极为潦草的内容。
这人原本提的一手好字,笔锋遒劲,铁画银钩。
晏池一笔好字,尽数归于这位老师。
与今迥异。
戚棠觉得心脏在一寸寸往下沉,远比那时候落入悔过涯还要畏惧。
其实破罐子破摔问,就算死也只是一时痛快。
归根结底,她这样问,痛苦的是在意她并且说谎的人。
戚棠抚了抚心口,佯装冷淡的抬眸看向窗外,半阖的窗户,听不见蛙声与惊蝉。
“渡河、通天碑、芒蛇……也许今夜还会梦见更多。”戚棠去翻他摞在一侧很厚的废纸,胡凭年岁增长,记忆渐差,许多不能靠翻书解决的问题就尽数掩埋在这堆不许人丢或整理的废纸堆里。
戚棠指尖莹白,手腕骨节分明,明明还是个小女孩,说话却开始有点婉转的味道。
戚棠感慨似的笑了:“师伯啊,何至于此。”
戚棠会拆穿一切,其实在胡凭脑海里预演过。
做了也是错事总会付出代价即便那姑娘是个心软的小草包。
只是她冷静得不正常。
戚棠没去看胡凭,她本质上还是心软又爱逃避的性子。
见到胡凭会不想问,也许更丢脸……会落泪。
为什么非要拆穿事实呢?
戚棠忽然想问自己。
因为她得知道一切。
为什么非得知道一切呢?也许欺瞒她,才会得到更好的结局?
脑海里乱乱的,成千上万的声响窸窸窣窣,有幼时梦里的蛊惑,亦有她曾对扶春最恶劣的揣测。
戚棠想,必须要知道。
因为死也要死得明白。即使最后的结局是献祭,也得是她心甘情愿一步一步踏上黄泉路。
上穷碧落下黄泉。
她眼前不想蒙尘。
戚棠心思辗转,一页一页翻,压久了的墨香溢上鼻尖,闲谈似的问起了话:“引我去渡河的……是谁?”
“……是我。”
他似乎轻飘飘认了命,没有多做挣扎,承担了他的苦果,看着自小养在身边的女孩子逐渐明艳的脸上,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
他满足他的,戚棠恼她自己的。
戚棠喉咙滑动,哽了哽。
她不信,却不再多言,她靠虚假的谎言撑起的气势不能丢,一旦丢了就会让胡凭知道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
瞒来瞒去,总归还是难过。
她难过时会控制不住眼睛,即使不落泪,也会盈盈溢满水光,然后眼尾洇红。
她控制不住这样的特性,垂着眼,垂得很低,眼睫扑扇般落下厚重的阴影。
而且矛盾的是,理论上,胡凭符合她的推测,他强大、她信他。
他待她多年好,也可能是因为愧疚。
他如今承认了。
只是戚棠不信。
戚棠才抬眸,轻盈盈勾出一抹笑:“是吗?”
胡凭说:“……是啊。”
横竖再问不出别的,戚棠又不确保别的问题不会出现端倪,断了套话的心思。
戚棠垂着眼将废纸又叠了回去,拿纸镇压住厚厚一叠,踏出门时背影坦荡,裙摆被风吹起。
印象里本来只有一点点的小女孩忽然成了大姑娘。
听说小字叫见晚。
唐书取这名字时觉得好听极了。
胡凭:“何必非要知道呢?”
分明用尽了全力才养的这样不谙世事。
戚棠一顿,闻言似乎想笑,却没转身:“……我得知道全部,才好装作一无所知。”
然后走走又停,才道:“……别告诉母亲。”
——“别跟母亲说。”
爬树时跌落,摸鱼时呛水,烤肉时烫伤,走个路都会绊倒,除了被欺负才会告状,别的时候都会这样说。
她眨着泛泪光的圆眼:“别跟母亲说。”
如今却平静又淡漠。
“母亲会难过。”
她说完就走,回身时阖上门垂下眼,一如每一次来药园玩时。
半晌屋里只有火星跳动的声音,胡凭才从怔神里缓过劲来,“……好。”
他似无奈,又似乎在笑。
***
出了房间的戚棠被迎面的风吹散了眼尾积聚的热意和泪意。
晚风偏凉,药园里只剩下虞洲一个人。
戚棠理理袖摆,环顾四周看了一圈,硬是没看见药童的身影。
她几步小跑到虞洲面前,垂眼看她:“小哑巴呢?”
“长令处理完就回屋了。”
戚棠不疑有他,她印象里的小哑巴确实是个很会编小玩意儿但是阴冷的孤僻少年。
“好吧,那这伤口好了没啊,我还想再问问呢。”
虽然长令是个哑巴,但是药理貌似懂得比她多。
今日午时一来,胡凭还在屋里时,他就能准确无误找到缓解的药草,可见身上确实是有些本领的。
而且,她与胡凭半摊开了讲,如今再折进去问他显然不合适。
戚棠想,失策了。
可她总归做不到八风不动。
戚棠细细看她指尖包起来的纱布,椭圆得有些好笑细细盯着看,眉间蹙成了川:“真的没事了吗?你还疼不疼啊?”
虞洲道:“不疼了。”
确实是不疼了。
入了门派的弟子早与扶春缔结契约,产生灵魂上的羁绊。
即使凶险,在契约作用下也不会对入门弟子下狠手。
戚棠好半晌才信了,见她面色真的无虞,松了口气:“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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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第52章
◎坚强。◎
“你以后……”
一句话没说完,虞洲闻声偏头看,走在她身侧的小阁主低着头,乌黑的发丝被夜风撩乱。
她声音也很乖,娇纵起来意外的憨,觉得她可爱的人真的就会觉得她可爱。
发脾气使性子都会让人想笑的那种。
戚棠抿唇,记起虞洲那时候白着的脸,一脸郁闷接着道:“……疼了要跟我说啊。”
她抬眸看虞洲,感觉好像再苍白一些也不明显,本就生得人面如玉,她真的看不出来。
目光又从虞洲脸上往下落,落在那截鼓鼓的手指上。
持剑特别好看的手,现在包的不甚美观。
那么一个漂亮的小师妹,似乎跟在自己身边,总是不安全。
如果有人弄伤自己,戚棠想,她大约会很生气,气到要把罪魁祸首揪住暴揍一顿!
只是眼下,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别人,她很愧疚。
戚棠心酸又无力,她什么也没查到:“我都不知道。”
她都不知道那时的虞洲忍着怎么样的疼痛,光是灼烧就很难忍。
她圆眼蹙起,眼皮耷成倒八,愁愁的、哀哀的,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倒仍是明亮。
她的天真似乎刻在骨子里,某一瞬间叫人很想打破。
想让她看清楚如今的形势,叫她再度杀人啖血,再叫她手握利刃,无往不胜。
虞洲应她:“好。”
戚棠也不知信不信,只是觉得小师妹真是很坚强。
她鼓了鼓腮,又仰仰脖子看天,神情还是纯粹苦恼,大抵受限于年岁经历。
月色明静皎洁,夜幕如海。
戚棠偏头看了眼虞洲,思绪兜兜转转又绕到了别的方面,语带羡慕:“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坚强就好了。”
不需要特别坚强,只是疼的时候也能忍住不哀嚎、不落泪就好。
如果那时候在胡凭屋里,也能倔强强撑着不松一口气,也许还能再问出些别的内容来。
从某一角度来说,她渴望成为虞洲那样的人。
她不知虞洲实力出众,也不知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只觉得虞洲看上去就很强大。
如同晏池亦或是林琅那样的,本身便带有气场,叫人信服,什么也不用做的往栖吾台最边上一站,也能叫所有人都能心甘情愿拱手叫上一句师兄。
而这是戚棠办不到的。
她眼底一派向往歆羡,柔软的触动虞洲眼眸。
月色下眸光潋滟。
可能是太单纯的羡慕,不似那般算计或者是佯装成无害的妒忌,虞洲只觉得她傻。
戚棠熄了话题,两人就陷入沉默,似乎沉默才是常态。
只是过了片刻,虫鸣声在耳边趋向明显时,虞洲忽然问:“这样不好吗?”
这样被人庇护着、碰不到所有阴险的祸事,不好吗?
戚棠似乎一下子没听清,偏头:“嗯?”
虞洲垂眸,没再问第二遍。
戚棠却听清了,她咬咬唇,低头看自己走路荡开的裙摆和绣着云纹的鞋尖:“……小时候觉得挺好的,一直被保护着,那些分明比很厉害的同门看我不爽也只能憋屈拱手行礼,尊尊敬敬唤我一声小阁主,拿我十分没办法的样子,我看着还觉得高兴呢。现在……”
她语速放缓,似在斟酌,摇头道:“现在觉得不好了。”
再继续缩在壳里做只小王八,可就真的不妥了。
这倒出乎虞洲的预料。
她原以为戚棠会心甘情愿在扶春的保护下龟缩,直至扶春覆灭、再无人护她时,才能成长起来。
被逼着一步一步走上既定的人生轨迹,而不是眼前这样,试探又主动的,尝试去揭破扶春和煦平静之下暗藏的汹涌。
戚棠笑了起来:“有时候也在想,说不定我修为最高也就如此,也许匆匆活个几十年就死了。”
何必执着于摆脱扶春的庇护?
“可是,太废了吧?”
她晃晃脑袋,叹了口长气,说来怪看不起自己的:“唉,不想那么多了。”
她又看得很开:“谁会永远糊涂呢?”
早晚会知道全部。
谁会永远是个孩子呢?
只是她看上去天真而又疑惑。
毕竟,那是她也不敢确定的以后。
戚棠语序有些乱,大抵她自己也迷糊。
虞洲隔着夜风恍然间似乎看见了被捡回扶春那一年看见的小阁主。
幼小的、居高临下,和眼前这样的一张脸重合。
夜路行至一半,遇见了林琅。
小师兄总不安于室,他少年意气,手中持扇,不热的日子也展扇遮颜扇风,*几缕额发乱飞,端的是风流无匹。
林琅见着这二者并不意外,只是调笑着:“哟,这不是师妹和虞姑娘吗?”
这样的称呼在平时并不起眼,可放在一起……
戚棠蹙蹙眉,看了两眼并不介怀这样称呼的虞洲。
说真的,她实在搞不懂这些比她厉害的人在想什么。
似乎只有她叫虞洲小师妹。
而很显然,这时候不能问林琅为什么,缺心眼的傻子才会问。
虞洲拱手道:“长明君。”
好像成熟的大家之间都是如此称谓,要不然就小字称呼,戚棠觉得她需要好好学一学。
戚棠眸色狐疑在这二位之间看了看,拱手客气十足的随着虞洲一道唤:“……长明君。”
林琅扇子一颠:“……”
属实是不敢当了。
他这师妹没大没小惯了,忽然客客气气叫人,怪不适应的。
总觉得有阴谋。
林琅开扇半掩,看着戚棠:“有事?”
戚棠神情茫然:“什么事?”
林琅:“没事?”
戚棠摸不着头脑,她和年长她三岁的小师兄竟然也有代沟了吗?
“没事啊。”
林琅扇子一顿:“没事你干嘛这么叫我?”
戚棠才觉得林琅没道理:“因为……你们都是这样叫的啊!”
林琅了解了理由颇为无语,摇着头晃着扇:“哎呀阿棠啊,学点别的吧。”
文绉绉的称呼怎么会适合张牙舞爪的小阁主呢?
戚棠叛逆起来:“就不!长明君!”
林琅:“……”
戚棠又笑起来,故意膈应他:“能在此处巧遇长明君,可真是缘分呢。”
她字字句句强调长明君,话里却隐约带别的意思,虞洲颇为诧异侧目一眼,却见戚棠神色一如既往。
那层天真似乎是很好的矫饰。
林琅也面色不变。
他心道行么也行,长明君就长明君。
林琅一脸你开心就好:“夜深了,早些回屋休息。”
戚棠看了眼天色:“要不是遇见你,侃了两句,我和虞师妹早回房了。”
这是事实。
说来说去都怪林琅。
林琅从善如流认错,反正惯是无理取闹的主:“行行行,都是师兄的错处,耽搁了姑娘们。”
他拱手退至一旁,将窄窄的过道尽数让给戚棠和虞洲:“请?”
戚棠哼了一声,觉得他识趣,翘高了尾巴走。
又听错身而过的人在身后叫住她:“人间小团圆赏月放灯,师娘叫我问你,要不要同我一道下山?”
中秋将至,比起人情寡淡的扶春,人间确实精彩太多。
戚棠惊诧回身,见林琅站在绿油油的矮灌木丛边上,神情隐约看不清,只知大抵在笑:“嗯?”
林琅阖扇握在手上:“去吗?”
戚棠眼睛亮亮的,带犹疑又不肯放弃:“真的?我可以去?”
她可是被明令禁止不许下山的!
林琅知道他这师妹被拘习惯了:“可以啊,再过几月你就及笄了,算是师娘提早送你的及笄礼,师尊也同意了。”
唐书隔着屏风叫他带戚棠去小镇上玩玩,看戚烈似乎并不太同意,到底还是拒绝不了自家夫人。
戚棠欢喜道:“要去!”
她笑了起来,露出平时使坏时才会笑出的尖尖的犬齿,在虞洲心上的那点古怪被尽数抹去。
小阁主罕见的兴高采烈起来,她似乎许久没这样兴奋过。
从古怪的梦,到灰奴的离开,再到酒酒的死,她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虞洲后知后觉那是一种残忍。
无论是谁,用这种缓慢的方式,以一把屠刀似的角度往戚棠身上落,是一种抹灭天真的残忍。
她站在原地,看着戚棠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
得到应允了还不够,戚棠又跑回林琅面前,非要和他拉钩:“不许骗我,肯定要带我去啊。”
两根小指一勾。
林琅说:“何时骗过你?”
戚棠想,倒也是。
“那说好了,一定带我去。”
林琅道:“一定带你去。”
风里带有簌簌落叶声。
他们二者勾起的手指和同款的道服,看上去确实登对。
虞洲一言不发,戚棠和林琅分别后还在兴奋。
她亮晶晶的眼眸炯炯,欢欣雀跃,似乎激动到可以跳着走,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可以下山啦!”
巴不得马上出发。
虞洲无奈道:“是。”
戚棠跳的太欢快,在虞洲前面好几步时转过身,倒退着走,笑意没散:“真好。”
虞洲无奈替她留心后面的路。
她想,戚棠大概到时候也会说什么小师兄真好这类的话。
小阁主夸人倒是言语单薄,除了好还是好,却从不吝啬。
戚棠兴奋之余看着虞洲:“一起吗?”
虞洲可没有下山的限制。
戚棠继续热情道:“一起呀一起呀,人多热闹。”
虞洲望了她一眼。
戚棠退退停停,月下两道影子渐远又近。
虞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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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第53章
◎傀儡。◎
得到答应了也很高兴。
戚棠又几步走到虞洲身边。
今夜不好意思再跟虞洲睡一处。小阁主脸皮不厚的时候还挺薄。
她克制又纠结,似乎临分别了还在斟酌到底要不要跟虞洲凑合一晚。
所以站在她们往日分别的岔口,看着虞洲,欲语还休,休了还不甘心,眸光拉扯,眼神要能拉丝了。
虞洲记忆里,很少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一下觉得古怪,可是结合小阁主的性格做这事又不是难以接受,只是手脚不知道怎么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样看,满腹狐疑,偏偏面色干净笃容的等着小阁主说企图。
话在喉间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一字未说。
小阁主能有什么企图,片刻之后在我是师姐我不能丢脸的内心疏解下,放弃了这个念头——虽然都是女孩,但是日日睡一块儿也不太妥当,好像她们扶春缺那一间房似的。
而且昨夜除了梦魇,似乎也没别的不妥。
她早上起来时神清气爽的!
戚棠定了定神,觉得她此刻一定是一副好师姐模样,又依依不舍的跟虞洲说:“那……明日见啊,师妹。”
看得出来是不舍极了。
她还去勾虞洲的袖摆,小幅度扯着她袖摆晃了晃。
那倒是女孩子常见的撒娇,就是时机怎么看怎么不对。
从头到尾被人细细思量,偏偏还蒙在鼓里的虞洲是真的猜不出戚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忽而心思悠远的记起了那句俗语——女儿心,海底针。
端出这样的情态做什么?
夜风吹时,小阁主乌糟糟的碎发就蓬松,她眼眸亮亮的,月色下像星子。
虞洲半晌才压下心底的怪异感受,道:“……明日见,小师姐。”
戚棠彻底放弃了再跟虞洲睡一晚的打算。
纵是做出这样不舍模样的戚棠,转身走上她那条道时速度仍不慢,提着裙摆欢快跳过积蓄的水潭。
跑得真挺欢。
虞洲在原地看着戚棠彻底转入小径后,人消失在她眼前之后,垂眸沉思片刻,提步朝另一方向走。
***
戚棠站在自己屋前的空地上,抬眸看看自己的房间。
房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在月夜里,忽然恐怖陌生。
戚棠想,一日而已。
她一日未在这间屋子睡而已,居然也会有阔别已久的茫然感。
她几步踏上台阶,站定推门。
该说不说,毕竟是个这么大的姑娘了,再怕黑怕鬼也不可能哭着去找别人陪她开门。
多丢脸。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原本房间熏长久熏香带的味道经一夜未焚似乎消散不少,但还是裹着清冽的香扑入鼻腔。
戚棠起初站在门口还会不适应,蹭蹭蹭跑过去点蜡烛,直到屋里有一点光亮时,悬着的心才放下。
她平时不至于如此怕黑,只是从夜色里来去,转身又步入一片漆黑的感觉,忽然让人心里没底。
戚棠坐上床畔时,内心忽然漫上丝丝缕缕凉意,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如藤蔓一丝一丝缠绕她的脊骨。
这感觉着实古怪又没理由,好似冥冥中。
戚棠往后看,什么都没有,一袭被褥而已。她垂眸,深深的思考了一下为什么,觉得……可能是因为她想太多了。
她手掌反扣,摸上自己背后的那道脊柱,蹭了蹭,摩擦生热。
摩了半晌倒确实是热了。
方法好像无厘头,又真的有用。
小阁主后脊骨凉嗖嗖的不安被压下去,自顾自跳起来去洗漱,洗漱完毕上床。
睡觉前心情都很跌宕。
只是大约一贯沾枕头就睡,没了沉香也不例外。何况白日又费脑子、又费体力,爬上爬下拿书、还各种套话思考,生活对她这样的普普通通小百姓下手着实不轻。
往常青烟袅袅的香炉忽然成了死水一般,戚棠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在屋里黑的像块阴影的铜炉。
开始的困意昏沉是真的,梦里最初也只是一片漆黑。
后来是忽然失重。
戚棠最初不知那是梦境,翻身还以为只是醒了,却窝到了一个人怀里。
戚棠凝重的蹙眉,心想是谁!
只是不需要她想更多,柔和温暖的声线配合着开始冷却的怀抱,戚棠才发现她又成了小小的一团。
那人拍她的后背,带安抚的味道,只是触感硬邦邦的。
屋里漆黑,但是月光格外亮,透过薄窗戚棠仰起脸才能看见房间隐约透进的光线下,她抬起脖子看见的那截在嘴角边上向上划的怪异的线条。
“做噩梦了?”
那是她的母亲的声音。
她平日里十分正常的、慈爱的,偶尔威严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此刻却像个傀儡玩偶的母亲。
眼睛上下、嘴角上下都是为了可操控扩大范围而留的线条状拉槽,一双黑洞洞的眼珠子折射不属于人类的光泽。
戚棠从没真的见过傀儡戏,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见过这样的画本,人在台上,手里提溜这木棍,棍端垂下细如银丝的线,吊着毫无生命力的各色角色的傀儡,穿活色的衣服。
他们不是人,也演好大一出戏。
大半夜的,谁看了不心慌啊!
戚棠一句无师自通的脏话都来不及喊,先脊骨被电了似的跳了起来。
床板倏忽一震,铃铛响了几声。
唐书似乎才开始留意自己怀里的女儿,明明白白的看清了她女儿此刻眼底的恐惧。
黑琉璃似的眼珠子,一脸惊恐到要昏过去的表情。
唐书下意识摸了摸唇边,她也许以为只是鲜血或是某些可以挽回的恐怖,此刻才发现连手指指节都是僵硬的,两根粗糙固定的弧形圆棍用铆钉相楔。
都这样了她哪里不明白,黑洞的眼珠子毫无清绪,语气却很慌乱:“阿、阿棠,你听……你听母亲说。”
唐书大惊失色,只是木质的面容看不出情绪不动,心底却天翻地覆——瞒、瞒不住了。
挣扎着叫喊着。
戚棠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惶恐慌乱。
难怪她这样害怕。
一个木僵僵的傀儡长着自己母亲的脸,用着自己母亲的音色说话,这样的夜里!这样的位置!
这种时候,就连大点的戚棠都三魂丢了两魂,惊愕的心脏狂跳,没被吓死真的算很坚强。
梦里还是个孩子的戚棠听得进去什么,她一下就挣扎开了,吓得厉害,咕噜滚下了床,头磕在踏脚的墩子上。
唐书僵硬曲折的手根本拽不住一个正常的小孩。
没昏过去。
最后眼前是骤然被裹挟着灵力飓风掀开的门,戚棠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看着步伐迈得极快的那双靴子——戚烈。
这个梦可以说是相当刺激了。
最初没被吓醒、梦到了这样的程度真是天可怜见。
戚棠震惊弹起身,床檐的铃铛又铛铛响了起来,某一瞬间和梦里剪影交错。
戚棠摸摸自己的心口,坐起身,抬头看了眼晃个不停的铃铛,忽然记起似乎年幼时,她也是和母亲一起睡觉的。
后来说是因为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才一个人睡。
梦里的场景可以成为现实的理由。
因为夜里有需要隐瞒的秘密……而且是很难瞒住的秘密。
戚棠想,是真的吗?
“唉。”
她稍有些厌烦的用手背摁摁眼眶,似乎不点沉香之后做的梦……就会与她糊里糊涂的小时候有关。
会一直做梦吗?
一直到什么程度?
直到将所有残缺的片段都补齐?
戚棠不知道,但是罕见的没了睡意,忽然开始眷恋昨夜。
惊醒时害怕着睁眼,醒来就能偏头看见人,身旁是不同于空无一人的体温。
不是很熟的人,却是让她觉得可靠的人。
戚棠坐起身,床底的暗影往回缩。她蹬好鞋子,起身披了件外衣和披风,系绳在脖颈前打了个蝴蝶结,心里烦得很,想外出走走。
床檐铃铛归于无声,屋里的人推门走入了夜幕里。
床底暗暗的影子才一点一点往外挪。
挪完又嫌弃自己似的看了眼床底。
戚棠出了门,被夜风一吹,一贯娇纵无度的小阁主莫名生了点惆怅心思。
秋夜里正是落叶满天飞的时候。
她人在景中,避免不了。
实在太凄清了。
树影孤、灯柱孤。
都挺孤的。
戚棠不知道在问谁,心底轻笑了一声,想着是啊。
——夜里出来吹风,除了孤,大约还有点脑子不灵清。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前走。
将夜夜栖眠的小屋抛在身后,朝那个不允许她未经传唤就擅自过去的院子走。
戚棠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左右她抓耳挠腮,真的什么都猜不出来。
***
这边戚棠才醒,那边的虞洲还没回到自己房内。
凌绸在屋里翘着二郎腿笑吟吟等她,一脸尽在股掌中:“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虞洲淡漠不置一言,她眼眸轻轻抬起又落下,进屋后只是站在凌绸面前睥睨一眼。
烛火摇曳。
凌绸见她时表情会格外生动像黏稠的蛇类,她原本也并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性子。
凌绸盖下杯盏,瓷器碰撞,垂眸流光一晃而过:“长令说,你认出他了?”
“真难为,你都未曾见过他。”
凌绸有自己的考量。
长令作为妖界蛇族的弃子,一贯没什么露面的机会。
要不,也不会让他上扶春。
多数时候,虞洲不会搭理这个人。
凌绸又问:“长令是如何露出破绽的?”
她实在好奇。
虞洲会搭理她才是真的有鬼。
【作者有话说】
居然圣诞了!大家圣诞快乐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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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第54章
◎半挽山居。◎
戚棠一步一步逛到半挽山居,即使心里清楚的知道大半夜她可能会一无所获,也总比待在屋里,带着与世隔绝的天真要好。
只是屋里还点着灯,烛火晃啊晃。
戚棠长大之后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小时候也不是故意听的,可是似乎很多事情都瞒着她。
而她置身局中。
戚棠想,我应该得知道。
她收敛气息,她到底再不是那个幼时躲门口还会被发现的小孩了。
戚棠走到侧窗的位置,弯腰蹲在地上。
大老远看来,就是小小的一团。
屋里没什么声音,等了很久,才听戚烈道:“很快就好了。”
对她母亲说话才会这样温柔。
戚棠有时候羡慕他们这样伉俪情深,就是话本里的佳偶故事。
虽然道侣在普遍意义上存在,可是扶春除了戚烈,那些师伯们谁也没个夫人。
胡行教他们时还说过,情深不寿,情之一字,误人误己。
说这话时,他还狠狠剜了一眼戚棠。
戚棠想,父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胡行师伯对扶春似乎极不满,可又为什么不离开呢?
还有,他和胡凭师伯看上去确确实实不像同胞兄弟。
屋里才传出唐书的应答:“好,你画细致些。”
阁主夫人平素确实是极威严的存在,戚棠也怕她。
说来古怪,她数次恍惚间醒来,迷迷瞪瞪总能看见她母亲全身罩着披风,发顶带着兜帽,只露一张脸,站在她床前看着她。
小时候当然吓坏了。
是戚烈告诉她,说她命格轻,总是被邪祟侵扰,她母亲不放心。
出于舐犊之情,叫戚棠不可以害怕,装也要转出毫不介意的模样。
修为高的人总带威压。
戚棠那时被吓得一怵,只得乖乖照做。
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无奈,她落寞的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像是幼年无处可去时,在后山看蚂蚁结队,从她鞋前路过。
偷听像个变态。
戚棠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她不愿意做这种事情。
可是谁能告诉她真相呢?
靠梦吗?
滑稽荒诞。
戚棠自己都嫌弃。
“奉贤,你说这具傀儡还能保存多久?”
这话却叫她一惊,原本的打算顷刻间荡然无存。
戚棠欲起身一顿,眼前发黑,又迅速蹲了回去,手撑了下寒凉的地板,两眼茫然的一眨,近乎错愕般看向了透着烛光的窗。
她听见了……傀儡?
梦里画面忽然与眼前重合。
冥冥之中,机缘巧合。
屋里,戚烈持画笔的手一顿,他在给傀儡画眉毛,近日黛色泛旧。
他们如往常一般闲谈。
谁也不会在意,侧窗下,眼眶沁出泪水又生生逼回去的小姑娘。
戚棠喉咙上下滑动,竭力扼住自己哽咽起来的声音,她似乎在颤抖,硬是咬唇忍下了。
有些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很痛苦。
她猜不出头尾,却能看得清摆在眼前的、她无能为力的事实。
戚烈说:“我总有办法的,夫人不要忧心。”
无论何时,他似乎都是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唐书从前很信他。
她淡淡推开了戚烈的手,不见半丝人的光泽的眼珠子一转不转。
可她的灵魂温和,“师弟已然衰败成这副模样了,奉贤。”
戚烈说:“他心甘情愿为错误抵偿,夫人不要心软。”
唐书似乎轻轻笑了起来,她的语气听上去包容而温和:“哪有人要用这样大的代价为曾经的错事……”
“那是不能原谅的错事。”戚烈制止了唐书接下去的话,“若是阿棠死了,你必不会这样轻飘飘原谅他。”
“而且你知道,我宁愿用我换他。”
紧紧一墙之隔的戚棠无助的耸肩,那是一个近乎环抱自己的姿态。
她都听见了什么?
这样的深夜。
她垂着脑袋,眼泪直直从眼眶坠落在她衣料上。
唐书没话讲。
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戚棠,只要阿棠在。
随时间流逝,阿棠逐渐长大成人,会笑会闹会撒娇,而她看着胡凭一寸寸衰老,就能对胡凭心软,原谅胡凭。
而对戚烈而言……却不是戚棠。
唐书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戳戳戚烈的额头,抬高手臂对她来说也不简单,关节咔哒响了一下,唐书似无奈又有些拿眼前人没办法似的:“她也是你的女儿。”
“我当然知道,”这话多好笑,戚烈说:“但她已经有你了。”
人一生不需要得到太多爱,一份便是殊荣。
热烈尤甚。
戚烈描完眉毛为她描眼珠:“而且照我们阿棠的性子,以后要不是没人爱,就是有人很爱,怎么想也轮不到我这个父亲。”
深夜能听到这番对话,戚棠感慨又惆怅,难受似藤蔓缠绕上心脏。
她不想哭的。
真的。
此刻在门外连抽鼻子都不敢。
“咱们阿棠实力虽然不行,但是……还蛮讨人喜欢的。”
屋里不对着外人的戚烈和寻常人间的父亲夫君没多大区别。
唐书心疼道:“什么讨人喜欢,你没看那些人……”
整个扶春,除了胡凭、晏池、林琅,还有几个对戚棠好。
“喜欢阿棠的,我一个手都数的过来。那日你还放任胡行这样打她……”
捆在栖吾台被鞭笞那一幕,要成唐书经久不散的噩梦了。
戚烈安抚:“那些人哪里值得放在心上,胡行这人……”
戚烈啧了一声,没再评论。
唐书感慨:“咱们的阿棠要再厉害一些就好了,厉害到……做了坏事也可以无法无天就好……她跑得快一些,或者再凶悍一些,谁都奈她不得。”
这话似乎很好笑,唐书讲着讲着乐了起来,脑海里忽然就有了无法无天、张扬嚣张的戚棠具体形象。
年幼时操着印伽鞭的戚棠也隐约有那么一点乖张娇纵的模样。
戚烈也跟着想了一下,笑着附和自家夫人:“那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唐书不服气:“胡说,我女儿那么乖,就算犯错,也只会是很小很小的错处。”
屋里氛围岂止温馨。
屋外凄风苦雨般的戚棠摸出小手帕捂着鼻子,涕泗横流真的太难看了。
他们为她画的桃花源,不能由她亲手戳破。
屋里闹够了。
唐书似乎又动了两下:“关节有些僵硬了。”
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效。
戚烈说:“没事,我帮你。”
其实稍稍站起身,戳开纸窗,哪怕被他们发现,也能看到最原本的真相。
他们无法挡住、彻底瞒下的真相。
戚棠忽然不太忍心,说不出那是对自己的不忍心还是对他们的不忍心。
她缩起来,抱住膝盖,右手狠狠攥住左手,捏的四指紧绷,颜色发青泛白,才足以抵挡内心翻涌的滔天巨浪。
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
比如昨夜的梦、比如今夜的梦。
她躲的角落太漆黑,半丝光亮也无,正好在花坛边上巨大灌木丛阴影之下。
戚棠抬头才看到了天边的月亮。
弯弯的、明亮皎洁。
和往日都……都没有区别。
“夫人别动,线画出来了。”
“这说明夫君技艺不精啊。”
戚棠站起身,稍克制的抵了抵拳心,掩在披风下的指尖扣进掌心的软肉。
她一步一步很轻很慢的离开,最后回头看的时候,屋里烛火仍然在晃。
戚棠才不要做偷听都会被发现的傻子。
***
只是兀自镇定的走出了半挽山居的范围,她就开始小跑。
像承受不起什么似的狂奔。
大抵心里筑起的堤坝溃败,难挨的情绪怎么样也收拾不好。
提着外衣过长的裙摆,披风往后翻。
她拆了钗饰的长发在夜风里荡。
跑累了停下来,眼眶就开始一点一点湿润。
她和虞洲的巧遇频率实在高,虞洲见着小阁主时还来不及扯谎,就被骤然扑住了。
此刻出现在戚棠眼前的无论是谁,她都能抱住,然后内心呜呜呜的抵在她肩膀上。
眼睑闭合,濡湿的眼睫贴在虞洲衣襟上露出的脖颈上。
小阁主在夜风里除了太久,浑身都凉透了。
虞洲平时凉,但是活人的脖颈多数时候都是温热的。
冷热交互。
像块凉丝丝贴上来的玉。
虞洲心下一颤,手肘屈起,忽然不知要怎么回应才好。
“小师姐。”
她想问句什么,就听戚棠在她耳边:“嘘。”
小阁主说:“你别讲话。我就抱一下。”
她声音那么委屈,尾音哑哑的,带着极力克制下的哭腔。
戚棠原本可以得到很多拥抱,酒酒、灰奴、林琅、晏池,还有她母亲。
如今却仍就觉得缺得很。
逝者已逝,走的人也没回头。
她的两位师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虞洲好半晌犹豫,才纠结着轻轻抚了戚棠的后腰。
“怎么会在大半夜碰见你。”
耳边是音色暧昧柔软的一句话,虞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来奇怪,她分明撤谎连眼珠子都不会露馅,此刻却连随意敷衍都想不出来。
只是戚棠没有问话的意思,她只是庆幸。
“真好,碰见的是你。”
她蹭了蹭虞洲,低头把眼泪摁在虞洲肩膀处的布料上,落下了一点深深的印子。
是虞洲才不用刻意编话,否则一句话都要斟酌半天。
无论是林琅还是晏池,戚棠都没有把握能够骗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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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爱大家鸭!
也爱乖乖!
每次写稍稍有一点点虐的时候都很不忍心,好像自己是个刽子手,一面落泪不忍心,一面高举屠刀嘤嘤嘤。
55
第55章
◎古怪。◎
月光半掩在密密的浓云里,薄薄的光透过缥缈的云雾。
即使有月色,也还是暗。
耳边除了风声和树叶簌簌,很安静。
戚棠静静抱了虞洲好一会儿,她原本枕住眼睛,借此避免落泪,沾湿她的衣裳。
如今抬眼,下巴抵在虞洲肩上。
心跳声在耳边忽然清晰,有几分震耳欲聋的味道。
戚棠用下巴蹭了蹭,然后头顶歪歪的抵在虞洲脸侧,目光在夜色里忽然看不透。
她总会无意识做些亲昵的举动。
小阁主惯来粘人,虞洲知道,只是今夜太不寻常。
一定发现了什么。
虞洲犹疑良久,有心想问,又忽而清晰的意识到小阁主不会同她说。
她很早开始就会独自隐瞒某些事情了。
虞洲眼底翻涌暗色,却只是试探性的上下抚抚她的后背,带有厚重的安抚味道,粗砺的掌心顺着披风后的绒毛抚,能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安定下来的情绪。
虞洲感觉敏锐。
慢慢的,戚棠蜷紧的十指开始松弛,拥抱时攥住的衣料脱离她手心,手臂也虚虚往回收了几厘。
虞洲的安抚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举动。
戚棠不需要出言安慰,她自己一个人闷着情绪也能渐渐想开。
她原本慌乱而难过,扑到虞洲怀里时连一眼都不愿与她对上,只是需要那么一个怀抱而已。
戚棠眼瞳单纯,藏不住情绪。可她如今得学会,只好摁住自己,叫情绪一点一点沉积。
她尝试调整自己,眸光往下沉,渐渐落在她们身后那块斜斜细长、淡色的影子上。
月光太淡了,照在她们身上时,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很淡。
戚棠垂下眼,湿漉漉的眼睫早被夜风吹干,她眨了眨眼,将欲泛的泪光逼了回去,最终就只剩眼尾一抹洇红,然后指尖用力,温和的推开虞洲。
给人利用完就扔的错觉。
虞洲垂眸,目光再度落到那双一直很明亮的眼眸上。
而她眼皮半垂,浓密眼睫落下厚厚的阴影,头一次叫她显得深沉。
情绪不显山露水。
戚棠脑海里兜转的话题是她父母间的笑谈。
戚棠最初没与虞洲对视,她刻意逃避了片刻,再抬起时,目光如水,又似碧波。
她看着虞洲露了个笑,唇畔勾了起来:“师妹啊。”
单听音色听不出她方才情绪起伏,好似一贯的模样,柔和而鲜活。
披风是亮色的,外衣是藕粉的,扑进她怀里时像朵欲滴的海棠。
如果不是虞洲亲眼所见。
如果不是她此刻仍然觉得肩膀、脖颈侧的触感还在,大概也会以为方才只是一场梦。
一场她闲暇之余做的……荒唐大梦。
“小师姐。”
戚棠抬眸,顿了片刻,似乎组织语言,又似乎真的好奇:“你怎么大半夜有闲心在这里逛啊?”
扶春夜景一般,灯盏很少,不是树木就是阴影,要不然抬头看看月亮,和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影。
虞洲才从凌绸那回来。
她不知道跟那人有什么好掰扯的,却架不住对方一味的喋喋不休。
妖族的野心不小,四方之地的松动于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是扶春挡在他们面前。
虞洲垂眸将凌绸的事情抛之脑后,在戚棠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只知道不能照实说。她又隐约记起了小阁主曾经语焉不详,说过她与凌绸似乎契合,会很有共同话题。
虞洲缓了缓:“夜深露重,小师姐。”
这不是戚棠想要的回答,她眨了两下眼睛,圆眼弯弯笑了起来:“夜深露重,师妹出来吸收天地精华了?”
她情绪恢复极快,快到就连虞洲都怔忡片刻,有些矫饰过的天真。
戚棠在开玩笑。
虞洲看着她弧度刻意的弯眼,心底叹了口气:“不是,我是说夜深露重,小师姐保重身体。”
这人就不会顺着她的玩笑话讲。
戚棠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拢拢肩上的披风:“哪有这么脆弱?外衣穿了,还披了披风。”
她伸手碰了两下虞洲的手背,皮温相贴,以此表明自己确实不冷。
虞洲没能缩回去手,被她轻轻一碰。
对戚棠来说,这样的碰碰蹭蹭着实随意。
虞洲心上似有若无被触碰到了,抬眸看看天,问:“……小师姐待谁都如此?”
谁都可以抱抱、碰碰、蹭蹭?
她面色无异。
二人已然并肩行,一道穿过一道又一道树影。
戚棠没听明白,她心思根本不在眼下这样的场景中,讶异的挑了下眉尾,侧头看她面色冷静如霜的师妹:“嗯?什么?”
虞洲不想再问第二遍。
说来也怪,这问题,她问了,总觉得古怪,像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
可有什么心思她自己也说不出。
只是虞洲记起了林琅和晏池,大抵他们几人之间的亲密确实超过寻常同门。
晏池克制些。
戚棠对晏池也克制守礼。
林琅就无大防多了。
戚棠对他也不客气,二者行为坦荡而又亲近。
虞洲想,话本里的青梅竹马?
戚棠见她不回也不甚在意,经几日蹉跎,她隐约变了,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戚棠抽了抽鼻子,似乎想打个哈欠,然而憋了回去。
她揉揉鼻尖,看了眼天色:“再过三个时辰就要起了。”
她一梦惊醒,而后兜来转去竟然荒废了这么多时辰。
虞洲道:“对。”
戚棠要回屋了,趁能睡再睡会儿,站在分叉口与虞洲说:“我要回屋睡了,那师妹……过会儿见?”
再亮时就要上课了。
落在戚棠眼中,虞洲身影萧条,站在夜色里。
她说:“嗯,小师姐,过会儿见。”
戚棠总在无意间泄出沉思的模样,她没再看一眼虞洲,披着披风,踩碎了*半夜无人清扫的落叶往她的院子里走。
披风猎猎。
虞洲站在原地很久。
回屋后的戚棠怕自己再陷入梦境里,面色凝了凝,而后认命般缓缓掏出木盒,舀了勺香粉加入铜炉。
没什么别的理由。
只是连做了三个梦,她有些累了。
这次想睡到大天亮。
她闭着眼睛,眼皮颤动——心里过了无数思量,每一条都不能与旁人说。
***
也确实睡到了大天亮,她睁着眼睛看了会床檐上的铃铛,起身时隔着屏风又是那道影影绰绰。
戚棠困倦的挠头,本来就乱的头发更乱:“你为什么不直接进来啊?”
她不是很想的明白。
虞洲袖摆下的指节屈了屈,这似乎是个连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的问题。
戚棠自己慢悠悠爬下床,蹬好鞋子,床檐铃铛响了两声。
“都是女孩子,不必如此。”
虞洲道:“是。”
这话让戚棠的话像个命令,戚棠撇撇嘴,又没了说话的兴致。
今日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
是直到出了房门的时候,才隐约察觉到扶春的不一样。
其实怪异很久了,只是今日尤其怪异。
那些平素冷着脸的同门见戚棠时罕见的堆了点不甚明朗的笑意。
“小阁主,早上好。”
像是湖心落雨的涟漪。
很浅。
但是因为平时态度太差了,所以很显眼。
戚棠愣了半晌硬是没回,只是又瞪圆了眼睛想不明白,她偏头看身边的虞洲,满头雾水的问:“什么情况?”
虞洲眸光怔了片刻才回神,落在那双与平日毫无差别的黑眼珠子上,竟然罕见的顿了顿。
扶春建派的目的并不单纯,所收的弟子也绝非外界所听闻的那样。
虞洲目光隐约透出她从未有过的情愫,深深的、暗暗的。
她显然知道什么。
戚棠纳闷的避开了她的视线:“你有毛病不成?”
这样不言不语就看着她的举动很怪异啊!
“……小师姐知道往生教吗?”
沉默片刻虞洲抛了个似乎毫无道理的问题,戚棠脑门缓缓打上两个问号。
往生教?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啧,似乎……见过,”戚棠抿唇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禁书上写过,说是扶春叛逃出去的一支,是吗?”
如果她记性再好一些,就会记得……这是她小师兄啖血嗜肉、除之而后快的灭门凶手。
林琅未曾与戚棠提过,那日灭门之时,他林府上下是怎么样的情景。
皮肉骨架具分离,那些大摇大摆出去的人嘴角都是血,齿缝里嵌着血肉。
那些灭他满门的人似乎只是忽然起了狂性,毫无理由。
如果戚棠见过,联系往生教的异常与禁书所写的与扶春同脉同支,她就会懂。
只是戚棠不知道。
没人会将这样的惨事与年龄还小的妹妹说。无论是叙述者还是倾听者,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惩罚。
虞洲淡淡挪开了眼:“许是小师姐近日刻苦,修为提升。”
戚棠疑惑更甚。
虞洲问了往生教,后的话题又与这门派无关,戚棠有时候实在琢磨不透她这小师妹在想什么。
而且这回答属实敷衍。
扶春一群提升修为、昼夜不分,修为如痴如狂的的人会觉得她刻苦?
戚棠轻嘲似的笑了笑,直直看着虞洲:“是吗?”
下一秒垮下脸:“好离谱哦。”
说完就走在她身前,裙摆都不虞,似乎不想再跟这话讲不明白的人多说一句。
半道时路遇了凌绸。
凌绸暗落落瞄了虞洲两眼,虞洲连个目光也没施舍。
被人忽视的凌绸也不在意,这位脾气差了许多年,早都习惯了,挪回目光后倒是颇诧异的看了眼戚棠。
眼底是藏着的、按捺住的诧异。
“阿棠。”
戚棠面色如常:“凌绸师姐。”
扶春弟子如今的表现原因……小阁主不知道,唐书也不知道。
也许未曾置身其中的人都不知道。
凌绸却知道。
她和往常无异,见戚棠仍是面色冷冰冰的模样,戚棠见着觉得稍许安心。
实在不是她欠虐,主要是看她不爽这么多年的同门忽然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攒着什么大招。
可是在扶春谁有空害她。
他们不会将心思放在除了修炼之外的事情上。
正这时,又是一声:“小阁主早上好。”
戚棠愣愣的,傻了似的错身让那眼生的师妹过去了,头疼的摸摸脑袋,试探性的问道:“师姐有没有觉得,今日大家都怪怪的?”
凌绸环顾四周,一脸毫无察觉:“哪里怪?”
戚棠疑惑:“平时……大家有这么客气吗?”
凌绸眼弧半弯,随众露了个无心的笑:“阿棠不要多虑,大家一贯如此。”
睁眼说瞎话好厉害。连凌绸师姐都不对劲了。
好了,戚棠觉得他们问题更大了!
【作者有话说】
想看她们谈恋爱的样子……
然后我们乖乖修无情道也是笨拙那挂的,一点一点情绪抽离,慢慢冷静,直到最后一丝情/欲斩断,就可以手握不厌……无敌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村雨11瓶;pjinnnn3瓶;要一杯热奶茶不要牛奶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
第56章
◎代价。◎
戚棠怪郁闷的,心里没底时总习惯往身边自觉可靠的人身后躲,如眼下,她朝虞洲靠了一步,让开了身。
绫绸垂下眼,眼眸余光似有若无的刮过虞洲屈起的指尖——在戚棠下意识靠近时,那似乎是个准备搭手扶稳小阁主的姿势。
这么想想,这虞洲就有意思多了。
凌绸冰霜似的颜面露了个短暂而古怪的微笑。
她有她的要事要做,自然不会与戚棠耽搁很久,简单说道了两句就离开。
戚棠看着绫绸的背影,心下一阵恍惚,那种古怪被打量的不安感此刻忽然明显,小阁主心慌是拇指指尖抵住食指一侧,稍稍用力就会疼痛,动作隐晦而能避人耳目。
她垂着眼帘,抬眸时才看见虞洲的目光。
那道目光平静,眸中带着自然的光点,可她眼睫一眨不眨。
因为在戚棠与绫绸谈话时,虞洲目光往下,看见了小阁主的另外一面——那枚平安符,那枚从见面起就晃晃荡荡掩在裙摆间,在虞洲记忆里,最后会掉落血泊中的平安符。
——记忆里,那道符沾血之后,小阁主失神的捡了起来,如削聪的指腹沾上浓稠的血。
而如今,平安符似乎完好,戚棠却没有再系上,她淡色的腰间空空荡荡。
小阁主每每不会忘,许多年来都成了习惯。
而习惯才是最无法避免的。
只能说她刻意将平安符取下。
戚棠兀自纠结了一会儿,什么都想不出来,反正她自知与扶春格格不入,没必要懂得太透彻。
她歪头好奇打量虞洲,“为什么一直看我?”
戚棠眼珠子圆,眼黑较常人多一些,光下漉漉,有种寻常难见的天真。
虞洲斟酌几字问她:“平安符?”
戚棠似乎没料想到这个问题会由虞洲问出口,心虚似的摸了摸原本垂荡着平安符的位置,而后一笑,坦坦荡荡的:“师妹还关注这个呢?前几日蹭脏了,又不好洗,就没再戴上,放屋里了。”
弄脏平安符似乎是个不好的征兆。
虞洲寡言地默了下来。
戚棠却没在意似的:“若只能靠一枚平安符保平安,这修炼也没意思。”
他们修道所求,不就是求长生求平安,求困境来时不要人为刀俎、沦为鱼肉吗?
戚棠想了想,又笑:“那平安符怪好看的,还是要想办法再去求一枚。”
***
今日去找胡凭时,胡凭不在小药园里。
长令在捣药,在安静的院子里噔噔噔得格外瞩目,园门被推开时,那双平日里总垂下的无神的眼抬起,看了一眼进来的两个人。
药园捣药声短暂停止后又继续。
戚棠叫了几声师伯都没人应。
平日翻书的桌上有张字条——自习。
戚棠拿起纸条好好看,是久违了的书法大家胡师傅的字。
老见他笔走龙蛇,如今忽然字迹工整,她觉得新奇还想笑,眼前一幕却和记忆里重合,像道白光似的扎进脑仁。
脑海里闪现几帧画面,一样的字,与眼前不同,那是不短的一句话……
——月夜见……
血月?
颅脑忽然疼了一下。
戚棠捏住纸张的力度骤然变猛,指腹摁在墨迹上,沾上了薄薄一层痕迹。
她茫然看着指腹,指尖揉搓,墨水糊开。
还没干,看来走了没多久。
戚棠看了眼药园里的长令,他坐在长条凳上,不同于往日的会迎接,今日显得沉默许多,面前摆着药杵石臼,身侧箩筐里已经摆开了大片药材。
看来,他大抵忙碌到现在。
戚棠眼睫垂了下来,无暇去顾忌别的,只是坐在长令身旁的小马扎上,戳戳他,言行举止与往日毫无不同:“小哑巴,师伯干嘛去了?”
哑巴是回不了她消息的,于是摇头,也表示他不知道。
“你是不是很早起就开始捣药了,都这么多了,”戚棠又不放弃,使小性子似的:“所以你看到了吗?师伯什么时候走的啊,今天明明就安排了课程,这个坏老头怎么这样!”
她话说到这样的地步,没法不看到。
长令比划了两下,指了指天。
戚棠靠猜测:“天亮时?”
长令摇头。
戚棠语气缓了下来:“天亮前?”
长令点头。
此刻距离天亮过去几刻钟,哪家的墨在这样的温度与天气里都不可能还是泛潮的状态。
戚棠眼神一瞬间变得古怪,只是瞬息,她掩盖情绪的低头看了眼捣碎了装好的一排药材,凑近长令,小声道:“那我偷偷翘课,师伯会发现吗?”
眸光灵动狡黠。
长令呆滞了一刻,伸手似乎想拦。
戚棠不管他的回答,起身自由了似的拿起纸条拽着虞洲往外走,回头朝长令招手:“师伯回来告诉他,我是来过的!”
门在她身后阖上。
纸上字迹未干。
要么长令说谎,要么……字条根本不是胡凭留的。
虞洲手腕被她握在掌心,出了药园戚棠就松开了,低头看纸条,忽然觉得很乱。
那种又厌又烦的感觉总是叫她根本毫无应对能力。
比起长令说话,戚棠更信字条不是出自胡凭之后。
要悄无声息在修为低的长令面前放进去一张纸条,是太过简单的事情。
她回身看了眼虞洲,目光落在她明暗交界的眼底,也只是轻飘飘的告诉她说:“我有私事要处理,师妹,回见?”
有些事情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虞洲欲追随的脚步一顿。
她没管虞洲的欲说还休,自顾自跑开了。
一口气冲回了房间,砰的撞开了门,戚棠翻出了乾坤袋。
翻找司南引的时候,她脑袋一片空白,只是后知后觉的记起了他的那句坦白,翁嗡嗡的在脑海里炸开——“是我。”
——“引我去渡河的……是谁?”
——“……是我。”
戚棠想起他眼底厚重又洒脱的歉意,胡子花白的老头带着如释重负。
他好像承担了很多,他好像真的很痛苦,那夜她真真假假探出的事情也许是这个老先生心底的沉疴顽疾。
忘不掉又想藏起来。
戚棠摁住自己颤抖的手,难受地揉揉眼眶。
在真相翻出来之前,她得先找到胡凭。
可她毫无头绪,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司南引上。
缓缓注入灵力,引路的目标是——胡凭。
司南引从木匣缓缓上浮,浮至半空,沁出浅蓝的光,在空气里滚了一圈。
司南引在缓缓复苏,在四面八方搜集气息。
戚棠将不厌佩在腰际,飞了只小鹤去寻晏池,然后干脆利落跟着破窗而出的司南引追去了后山。
戚棠振作精神,鼓鼓腮告诉自己——她最棒。
然后小心翼翼踩响了后山扑了满地的落叶。
冥冥之中又是一番重合。
只是此时天色明亮湛蓝,不是梦里月黑风高时。
***
戚棠要寻的胡凭此刻在她梦里曾出现过的渡河旁。
古旧的石碑上贴了一道明黄的符咒,朱砂如血的撰写了花里胡哨的图样。
他衰老而年迈,看上去确实是人间该含饴弄孙的老人形象,只是骨相端正,皮相皱纹不似寻常凡人多。
站在他对立面的,与他像隔着一个辈分的人,却是他的同胞弟弟。
胡行看着他这位从前年少天才,一度让他望尘莫及的兄长,喉间溢出几声轻笑,似嘲讽般:“兄长啊。”
没人知道的曾经淹没在日复一日中。
年少轻狂时许诺要成冠绝天下的少年修士,除魔卫道、匡扶人间,将那些邪魔妖道永封暗地。
他们所图人间正道。
说得一直很好听。
如今不知道谁拖累了谁。
修为失了大半,连命都要没了。
胡凭似乎没什么好跟他弟弟说的,他自觉无愧,又总忍不住愧疚。
人之情绪总是古怪而又难懂。
他大约是年岁长了,那些历久的铁石心肠早碎了。
“你还不死心,”似乎胡凭才是死心的那个,他们两模样相肖,骨子里的却迥异到离谱。
从前轻狂桀骜,如今尽数碾为飞灰。
胡凭道:“十四年轻我不曾拦你,造就了苦果,你到现在仍然不知悔改吗?”
苦果是唐书身死,靠傀儡执念残喘度日。
苦果是那时才出生没多久的戚棠夭折,在襁褓里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尸骨如堆。
渡河水翻涌沸腾,隐约透出血色,隐匿其下的芒蛇身躯扭转翻腾。
他们那时谋划的分明不是这样的。
明明只是将……妖、鬼、人三界永远隔开,仅此而已。
那时候妖鬼能力强劲,轻易就能撬开四方之地一道缝隙,潜入人间。
而三界修士数量远不及如今。
胡行似乎记起了那年血淋漓的场景,只是眼眸无波无澜,滚烫的鲜血淋在他手上,也不过只是一抹鲜红而已:“不过就是死几个人罢了。”
与他而言,蝼蚁之命,不足挂齿一般。
“兄长,古往今来,但凡成事,无不例外要血流成河。若那时成了,此刻天地会是不一样的天地,人间会是不一样的人间。”
胡凭道:“痴人说梦。若那日要献出命去的是你是我,我根本不会阻拦。可是你用谁的命做阵眼?胡临庸,你怎么敢枉顾他人性命做这样的事情!”
“兄长以为,单凭你我的命为代价,能做到吗?”
区区两条命,如何能违逆天道?
【作者有话说】
剧情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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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第57章
真相说来,近乎是一场笑话。
被人蒙骗着,是胡凭此生做的最彻骨荒诞的大梦。
那起源于一场愈年少、愈不可原谅的错处。
彼时胡凭胡行二人已然脱出师门很久,他们与戚烈一道立志要壮大扶春门楣。
而先前胡凭胡行二人江湖上来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持信念、惩奸邪,名声大噪。
最出众的要属胡凭。
他修为极高,一柄寒啸以快称绝,但凡经手所救之人,无一不能救出,一时间灼离君名头极盛。
此举奉他们的道、救世人,原本极好。
那日惹下的是极记仇的地下仙。
清溪小镇地下仙——风流好色,从的是下三滥的招式,干的是人间采花贼、拦路山大王的勾当。
原本做他小地方的恶霸,定期上门欺负点百姓,收点祭品钱财,靠他地下仙的小有名声怙恶占尽,一方面欺压镇中百姓,占财占色,一方面又算庇护。
大妖大约看不上这些小地方,小妖又不愿意与地下仙闹掰,要说这地下仙虽不及大妖厉害,却也不可小看,他手下徒孙众多,难缠还记仇,收拾不尽,多数妖不愿意招惹。
就那么小点地方,还惹一身骚,反而划不来。
清溪小镇勉强还算是风平浪静。
地下仙做到这样的程度,只是镇里百姓不知。
清溪小镇不过是个风景好些的穷乡僻壤之地,自给自足,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外界隔绝。
镇内都是些平头小百姓,没人见过这样险恶又异于常人的存在,只当是天降恶神,称他恶事做绝,天下第一恶霸。
又小心供奉,怕其残伤人命。
恶霸自然有所听闻,他觉得自己已然算个好妖,听此委屈的趁夜色捋走对镜梳妆、满怀欣喜待嫁的黄花闺女,捋到他的巢中。
还不止一次。
还有更过分的,地下仙虽然长得不怎么样,眼光却挑——姿容好的姑娘就留在身边,姿容一般的就遣徒孙送回家。
回了家的姑娘丢了清白、失了面子,叫家里蒙羞,寻死觅活,吊死几个,投井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去了镇上的祠堂,削发穿道袍,做个尼姑。
最厉害的那月里,每日都有几条街几户人家挂白帆和纸灯笼,妇人哭嚎不止。
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打不过。
人都是薄皮肉脆骨头,手掌攥不紧铁锹和镰刀,如何与遁地飞天、身法诡异、又力大无穷的妖斗?
饶是镇中如此,地下仙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妖界没那么多从一而终、清白如命的规矩。
妖界女子还可会挑男妖了,分明自个儿也就那样,还要求模样、獠牙、利爪样样都得好,就算是挑男人,也不会介意他从前娶没娶过妻、纳没纳过妾。
地下仙觉得自己不太挑,他厌了烦了就送回家了,也不要人间女子的三从四德,还自觉是个好妖。
如此情况下,胡凭胡行二者来了清溪小镇。
小镇来了两个丰神俊逸的修士极引人瞩目,可是镇里闭塞到连妖鬼道与修仙道都不知,更遑论求助异乡人。胡凭胡行最初只觉得妖气肆意,但镇上人听他们问就是——“嘘,莫说莫说。”
讳莫如深。
还是那日夜里,又去抢新娘的地下仙被胡行看了个正着。
夜黑风高,寒风沁凉。
刀光剑影自眼前一晃,哭得嚎啕却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家女儿都留不住的老翁老妇错愕的看着才来的青年才俊将自家女儿从地下仙手里抢回来。
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往爹娘怀里缩。
胡凭来时,只见地下仙被揍得抱头鼠窜,领着自己一众手下遁地逃了。
临走前凶狠的眼光泛红,回身狠狠一眼。
——他地下仙还未受过这样的苦!
黄泥土囫囵翻滚,烟尘弥漫。
再眨眼时眼前空无一物。
胡行对妖惯来心狠手辣,打的地下仙几乎去了半条命,那条平时维持人形不会轻易显露的尾巴就耷拉垂着,拖出好长一道血痕。
胡凭看着翻滚的泥浪又一瞬间挪平,地下仙遁地后不忘掩盖踪迹。
胡凭恍惚间觉得遗忘了什么,自顾自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他们一路上都是这样过来的,并无不妥。
遇不平便除了,遇妖鬼就收拾了。
没人回头看。
镇中百姓当他们是恩人。
为了永绝后患,胡凭二人摸去了地下仙的老巢,一路杀杀杀,杀得血积成了湖泊。
在凡人面前呼风唤雨的地下仙在修士眼中,不过如此。
地下仙遁地十分厉害,他们捉不到,就叫他不许再作乱,以他满巢的徒孙手下的尸体警告,叫他滚回他的妖界。
一时之间当然人人称快,而修仙云游之人自然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
没人思考后果。
没人思考如果地下仙卷土重来会是怎么样的后果。
他们以为他不敢。
只是没过多久,道听途说了一个消息——有个镇子去时,全是被咬的残破不堪的皮囊,骨骼被抽出、血肉摊开,惨不忍睹。
“好像……叫什么……”
道听途说那人磕磕巴巴,想了半晌——
胡凭胡行付账离开茶楼,才抬一步就听见了他堪堪记起的镇名——“清溪小镇啊!”
这话似惊雷炸开。
胡凭身形不稳,回头去看,那人仍在侃侃。
游方的修士寻过去时,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和入目的白骨血肉,镇里一片死寂。
一个活口都没有。
妖气遍布,泥土与血混做一团,人身骨肉分离,皑皑白骨,齿痕斑驳。
人杀人按照律例偿命,妖杀人却难寻公道。
妖鬼横行的世道从来如此,寻不到庇护,就得随时用命做代价。
妖无人性,性格残忍又霸道,心中既不怜悯弱小,也不信公理道义。
他们遇见不合心意的就杀,遇见强于自己的就逃,要么被杀,或者三三两两勾结起来共同敌对。
那一日胡凭他们知道了——被他们庇护下的人,在他们云游他处时,遭遇伏击寻仇的地下仙以更惨烈的方式横死。
皮囊不保,甚者血肉都化作湮粉。
无一例外。
所以当他们复而又行一遍从头路时,认出他们的人不敢多言。
周围小镇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大家口口相传,原先赞不绝口,而今扑上来叫他们滚,怪他们昔日多管闲事,造成如今局面——
原本即使活的坎坷些,到底也能在妖手下留一条命,而不是这样。
清溪小镇上下连老人带孩子,全死透了。
那些颤抖的目光下深藏的恐惧,来自平民的怨怼与指责,他们边骂边流泪痛哭。
此般种种于胡凭而言是太惨痛的经历——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些人一旦没了他们的照拂,会陷入何种境况。
胡凭至今仍然忘不得。
无论何时,血般的红色都如鞭子,一记一记抽在他心上。
他们罪过不轻。
与胡行不同的是,他归罪于己,而胡行归罪于妖。
他再也、无法全身心修剑道了。
胡凭知道。
直到那日胡行轻轻提出:“兄长,若我们将妖鬼除尽或是……将他们永远拘禁在鬼蜮妖界,让他们出不来,那么人间又是何种面貌呢?”
他说这话时神情奇异,眼中却浮上精光。他仔细盘算过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只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便能一劳永逸。
胡凭只是一愣,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他看着他弟弟的眼睛,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战。
胡行勾画了一个极美好的设想,他痴痴的念,眸光一点一点变得诡异深长——
***
后山密林间。
司南引也是个不记打的性子,又跳脱起来,上上下下、忽快忽慢到戚棠忍不住皱眉,又抬手叫它规矩点。
它这回对戚棠起了防备心,精准躲避,连续三下,身影在空中晃成线,快到出现重影,在还挺骄傲的时候撞上了树。
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戚棠更气了,气到连骂都不知道要骂它些什么好。
什么东西?!
司南引意识到失误又迅速飞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戚棠看了眼周围,记忆在与现实重合,她看着周遭密起来的丛林,不敢确定这确实是她梦里走过的路,只是颇为动摇地在想,要走到什么时候。
即使走到了,她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司南引极少出错,所以胡凭师伯大抵真的在此处。
他来这……做什么呢?摘草药吗?可这里不是他一贯会来摘草药的地方?而且他怎么会选在有课的时候出门?
还有那张纸条……又是谁留下的?
先不提这些,按胡凭师伯所说,血月她确实来了渡河边,所以梦不是梦,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只是被摁在了记忆深处,靠不点燃沉香做引子引出。
那么,他说是他引她去的渡河,有几分可信?
可如果胡凭师伯在说谎呢?
戚棠想,如果不是胡凭师伯……那么他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要将错处归在自己身上?是……在维护谁吗?
戚棠兜兜转转脑海里,只有个与她没什么关联的名字——胡行。
那位一贯看她不顺眼的、据说是胡凭胞弟,但戚棠觉得一点都不相像的胡行师伯。
记忆里这二位就是能不多言就不多言的存在,一位主医道,一位主刑罚。
胡行这个名字冒出来得过于突兀,似乎只是古怪的直觉,戚棠捏了捏指骨,颇为烦躁的用指腹摁摁眼眶眉骨,觉得脑壳疼的慌。
然后心底又不可自控的冒了个名字出来——晏池?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戚棠想,胡凭与胡行是同胞兄弟,年少时从的一位恩师,字迹稍加刻意,是可以做到仿神仿形。
而晏池随着胡凭学了好些年,字迹也许……也许也能做到几分相似。
何况年幼时她根本无法辨别。
戚棠想了想她师兄总在她课业上写的批注——无理取闹的来说,倒也有点像。
她摊开纸条又细细看了两眼,不专门放在一起比对,她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戚棠想,见了面说。
至少此刻,必须要见到胡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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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第58章
胡行甫一提出时,胡凭觉得荒诞。
可是见过太多生死与祸害之后,那个念头轻轻拨动他心弦——若是世间秩序井然、人、妖、鬼并行却分割,井水不犯河水那么妖邪便不会在为祸人间……
胡凭意动。
戚烈与唐书已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便如活招牌一般。
他实在强劲,单挑策天峰峰主,几乎是修为越级、不知死活一般,偏偏赢了,赢得风光无比。
扶春在在蒸蒸日上,而胡凭和胡行不约而同将他们所构想的计划瞒了下来。
凡有所成,必定会有牺牲。
胡凭不想被阻拦,也不想将戚烈和唐书师姐卷入这场本就是他们痴人说梦的计划里。
他想,若有一击必成的把握再说。
想必那个时候,任何人都不会阻拦他们。
***
戚棠一直走,走得晕头转向的时候碰见了虞洲。
她出现的突兀又古怪,一下给小阁主整懵了。
司南引浮在半空没怎么动,犟着死理。
戚棠摸了摸后脑勺,不自觉回头看了看来时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不见来时路,她已然不知道要怎么走出这片密林。
戚棠又很疑惑的又看了眼在她眼前的虞洲。
这里偶遇也太古怪了吧?她想不明白,难道是……绕回去了?
眼前人身后是一片绿意,她穿白衣,面色冷淡,腰际悬着情思,看不出来等了多久。
戚棠愈发好奇,又往前进了两步,在司南引的指引下。
虞洲没等小阁主问些什么,先开了口,她声音淡淡的,在此寂夜里格外凉:“别去了。”
戚棠一顿,原本在荒芜之地见到熟人虽然奇怪但到底有一点渐趋雀跃的心脏缓缓下沉。
脚下踩着落叶清脆碎裂的声响。
看来自己的目的都在这人眼下,可虞洲本来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戚棠问她:“为什么?”
戚棠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她好好跟虞洲讲话,虞洲没理。
戚棠心情差了一点,但也不至于跟虞洲发脾气,就错开她继续跟着司南引走。
只是下一秒手腕被拽住,那双冰凉的掌心捏住她的腕骨,力道不重却挣扎不开。
好了,更生气了。
戚棠鼓鼓腮,吐了口气,回退两步看着虞洲,表情凶狠,她说:“你松手。”
虞洲没松,她看着纤细柔弱,到底力气不小。
她清霜似的面色倒影在戚棠漆黑的眼瞳里。
“你松手呀!我做我的事,你没有资格阻拦……”连理由也不说,戚棠歪头扯了个笑,忽然有些恶狠狠的味道,往回扯自己手腕:“如果小师妹觉得不顺眼,不要跟来才好。”
她称呼常常错乱,小师妹、师妹、洲洲、虞洲都会叫,那一次语气都不是眼前这样的——
虞洲眸光暗了暗,像听不懂她的话,不动也不松手,既不自己走也不让她走。
戚棠真的很生气:“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戚棠每个字都念得很重。
她走了很久,即使她在扶春长大,都不能摸到这条路上来,为什么虞洲甚至会在她之前。
司南引罕见的懂事,停下来等戚棠。
虞洲垂眸,琥珀色的眼珠有剔透的光,这双眼睛无论何时看都冷漠。
戚棠看了她两眼,又忍不住看向那颗最初就让她印象极深的眼下痣,而后确定她不会回答。
两相对视,虞洲先侧开目光。
戚棠骤然觉得厌,她此刻很讨厌虞洲始终平淡的眼底和总是漠然的情绪。
戚棠甩开她的手,甩不开,挣扎了两下,气的有点上头:“没话讲就松手,在这里见到你我真是很生气。”
气得喘了两口气。
戚棠说:“松手啊!”
话说到了这份上,已然急躁。
她又挠又掰,急得差点上牙咬,才迫使虞洲松了手,自己手腕一寸白净的皮肤发红,而虞洲的指节和桎梏她手腕的掌根红得离谱,还有清晰的抓挠印子。
“他的目的就是引出你。”
戚棠:“嗯?”
“你不是都知道了,血月的时候,有人引你去渡河。”虞洲很少话这么多,“从你进入后山,你踏过的每一条路,都和那时重叠,你不眼熟?”
戚棠心虚的看了眼四周,心道都是树呢,眼熟倒也是眼熟。
说来惭愧……
可是——“你为什么会知道?”
戚棠想不通,那是连她都要做梦才知道的事情。
虞洲性格分明,不愿回答的问题就沉默,戚棠觉得又聊崩了,面上浮现几许不耐烦——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虞洲心里顿了顿。
戚棠自顾自继续走。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虞洲几步又上前拦住了戚棠:“你不记得了。”
她单手横在戚棠身前,手臂横在,掌心握在戚棠另一侧肩膀处。
看不到脸,只能听见音色渐哑,说来都是道不明的情绪。
戚棠:“嗯?”
虞洲眼眸隐约带了怀念的味道:“胡凭师伯曾经捡回扶春过一个孩子,你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戚棠不记得她,她却对小阁主印象很深。
那是戚棠扯弹弓射*鸟时,在土坡上曾经见到过的冷着一张脸的她从没见过的小孩。
“你不记得了。”虞洲重复又道,“我记得。所以我知道,那日你来渡河,险些被芒蛇卷入腹中。”
这与戚棠的所知达成了一致。
“是胡凭师伯赶来救了你。”
他们来时芒蛇早就从渡河抬起身躯,獠牙红蛇,嘶嘶嘶的觊觎着戚棠。
小阁主像被吓傻了似的不动。
而她当时就跟在胡凭身后。
所以她知道路,更别提,在此之前,她还在那本禁书上看见过。
虞洲识路,而且记性不错。
“纸条写下的人蓄意引你去渡河,别去。”
无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别去。
“谁要引我去渡河?”戚棠侧目,只能从余光里看见那张时刻都漠然无波的侧脸,“他既然要引我去,我不去,胡凭师伯会怎么样?”
小阁主一贯又甜又黏,是个软乎乎的小姑娘,落在虞洲眼里与那些传言娇纵傲慢恶毒并不相像。
此刻却冷静。
说不上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局面的。
虞洲才入扶春时天还热,如今站在落叶簌簌的林中,忽觉满身萧瑟。
戚棠当着她的面猜名字:“胡行?”
虞洲怔忡,这声音响在她耳畔。
戚棠那日被鞭笞后也叫他胡行师伯,如今直呼其名,大抵是心中猜测许久、也怨怼许久了。
“我一直不敢猜他,怕我私心作祟。”
她看自己看得明白,知道自己小气又记仇,怕是她本就对胡行有意见才联想到他身上,如今只是道:“别拦了,我要去看看。”
虞洲垂眸,偏头看见了戚棠耳际。
她流苏的耳坠一晃一荡。
戚棠兀自纳闷:“真奇怪,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可以瞒一辈子呢。”
戚棠早在不知不觉间知道了很多。
***
渡河边。
“可是一旦落成,我们就举世无双。只是用区区百来人的命换的可是个天下!兄长你明明也很想,不是吗?”胡行神色隐约癫狂,又强行冷静,那是他求了半生、栽进去了半生才做的法阵,只需将扶春初初建立招来的弟子尽数引入阵眼,大计可成。
“而你竟然毁了我的阵法!”
他熬了无数心头血,思白多少头发才翻画出的法阵!
那夜血光阵阵。
胡行原本并未打算将唐书牵扯其中,那是他们的师姐,戚棠又还是个刚出生的孩子。
只是当时戚棠哭得不停,怎么哄都睡不着。
她似乎想出门散散。
唐书就抱着戚棠出了门,那竟然是她此生最后悔的举动。
那些被传入阵眼的弟子落地片刻就化为湮粉,薄薄铺了满地,而随着粉末堆积,法阵血红色的光愈亮愈深红。
被他刻意支开的胡凭却在此刻骤然返回扶春。
他们双生兄弟,捉迷藏从来也藏不住轻易就能找到对方。
如那时刻,他的心思以及扭曲的观念也没瞒住。
那夜杀的人太多,他趋向癫狂。
胡凭御剑来时,只见了满地粉末和空气里极浓的血腥气——那是比之屠镇还要再腥稠的味道。
血阵远比胡行所设想的再恐怖一些,挨着边的人也会顷刻被卷入阵眼中心。
可他早做好了葬掉整个扶春的准备。
那是他们一点一点建立构思的扶春。
胡凭以爆体的修为,做好了以身锁阵的准备,颠步踏入阵中,寒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效,那是灵力波动乱窜的声音。
入阵眼的都是死物。
胡凭不敢轻易碰,直到在阵中隔着薄薄悬升的烟尘中看见了被后山不平静吸引来的唐书……
戚烈在山下小镇给妻女买东西。
唐书到处走走,却觉扶春每个屋子都如同空屋,她敲了几下门,没有人息,也没有平时弟子们谈的夜话。
后山泛出的血红太过瞩目,唐书将戚棠安置在别人的床榻上,用厚被褥盖着。
她还在哭。
唐书却不能再多管,只是将房门关好,一步一步走向后山。
凡是阵法必定不会全无破绽,裹着爆体修为的寒啸入阵眼时与阵法相克。
胡行修为自然不敌胡凭。
唐书持剑上来,厚重地血腥气让她想吐,那些飞开的鲜血溅满了树干。
***
胡凭头痛的揉揉眼眶,那日回忆像是碎片,在混乱血红的烟尘中,他只能顾及自己,只看得见重影而模糊的唐书。
他热烈而疼爱晚辈的师姐。
后来——阵法反噬,他们双生之间本就有契约在,一损俱损,一个修为停止不前,一个索性破罐子破摔,连寿命都做了抵偿。
跟胡行相比,胡凭显然冷静的过分:“若我早知,是这样的法子,你猜我愿不愿意?”
胡行哼笑一声,“那又如何呢?你现在不愿意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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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第59章
胡凭惊疑不定:“什么意思?”
胡行道:“你总会知道的。”
他看上去太云淡风轻,而且双生的心灵感应早随着时移事异逐渐消散,那段说来难得的血缘至亲如今不过尔尔。
活得太久,情感就会淡薄,是非善恶在某一刻深刻,转瞬又归于静默。
那日,阵眼起了浓烈的血雾,腥锈的味道淹没口鼻。
胡行设的阵法囊括了扶春全部的弟子,他们平日里笑着闹着叫胡行师伯、师尊,将他送的药囊随身携带,晚上更衣时就架在屏风上。
六个弟子一间房,有部分弟子双人间,少数弟子单独住。
他们单纯坦率,天赋差的也不气馁,天赋好的骄傲自负。可若能亲眼再看看那群孩子,就会懂,眼前的扶春里皆是傀儡虚幻。
从前扶春兴盛时,弟子们山头摘花野营、捉兔烤鸟,他们知道胡行仙尊脾气差、胡凭仙尊脾气好、戚烈阁主脾气差、阁主夫人脾气好。
他们看碟下菜,他们将扶春看做第二个家,日日修炼,修为增益很快,但山上总是很高兴。
六人间设一个大阵,两人间设个小阵,单人间就在床榻上设一道阵法。
胡行作为他们的师尊师伯,除去少数女儿家房间不便进入,几乎如入无人之地。
扶春建立之初,没多少人修为强劲,他们死时无声,连抵抗都做不到,胡凭也不知他们痛不痛。
但是是极快的。
他持寒啸钻进阵法中,全身都是疼的,用罡气护住全身,还是被剐出一道道血痕——削皮带肉,血流浸透衣料。
怎么会是这样恶毒的阵法。
“妖鬼群居之地,若非以毒攻毒,如何能彻底压制?”胡行那日在法阵外,也是这样的态度,他慢悠悠道,“说来兄长真是单纯。”
他似讥似嘲,将那时的话与如今重合起来。
胡凭从繁复的记忆里脱身,道:“我以为你有悔。”
阵法被破之后,胡凭唐书身受重伤,他勉力破掉阵法,靠的是孤注一掷。
好在胡行修为不及他,研究阵法又不透彻,噬天大阵靠以朱砂混血的图案一点一点消散。
只是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停息之后,那道传送而来的影子伴随着戛然而止的啼哭。
戛然……而止……
只来得及最后呜咽一声。
唐书囫囵瞪圆着眼睛,瞳孔倒影,错愕的看着轻飘飘落在阵眼中的襁褓。
没再落成湮粉的尸体,是戚棠。
这是个了不得的笑话。
胡行道:“你如何看出我有悔的?”
胡凭思索片刻,记得那时他眼中的血和泪不似作假,记得他跪在唐书面前说他错了,也记得那时还未荡然无存的心理感应告诉他,他有悔。
“你后来不是为了救她,摸去四方之地拔了它的脊骨,用来复生。我以为你在赎罪。”
胡行神情出现了短暂空白,连他都要忘了,那姑娘的生骨是他耗尽修为去拔的。
难为他兄长还记得。
胡行半晌后笑了笑:“这不是赎罪。”
“若是赎罪,我就不会在假借你的名义将戚棠引来渡河。”他将白尽数抹黑,饶有兴趣道,“这一点兄长不是早就发现了,若非如此,也不会刻意变化字迹,怕她再重蹈覆辙吗?”
胡行不爱狂草,觉得这字没规没矩,当年习字时并未刻意学过,如今写来只觉得丑得不堪入目。
而胡凭练得极好,最妙的就是那一笔正楷与草书。
戚棠正好一步踏出丛林,落在胡行眼底。
胡凭顺着他的目光往后转,看到了一如当年,被一笔字所引来的戚棠……和她身后的虞洲。
那孩子与傻得没边的戚棠不同。
胡凭仍是神色不变,谆谆教诲的老师模样:“今日有课,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戚棠看了一眼对峙姿态的二人,捏剑的手不自觉紧了松:“因为师伯不在,想偷懒。”
她说这话的态度倒是乖巧,虞洲站在她身后默默看了她两眼,看见她稍颤的眼睫和半面侧脸。
“嘿你这丫头,”胡凭笑了起来,白胡须翘了翘,“要是师伯一直不在,你就一直偷懒?”
戚棠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
她真是十足乖巧的面容,叫人怪歉疚的——将她扯入这些事情。
戚棠是实诚,只是胡行没空听他们师徒闲聊。
胡行率先起身:“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吧。”
血月与今日,并无差别。
从前与如今,也没差别。
仍旧是那个阵法,若成功,便有天大的好处。
过往种种横在他心里,已经成了魔障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胡行忘不得他师姐那时说的话,也介意自己将最难堪的模样彻底暴露。
可是已经这样了。
胡行想着已经这样了,干脆就恨死算了。
他一剑指向戚棠。
戚棠当然就躲了,她下意识将虞洲往自己身后带,胡行被她这副真以为自己能救得了别人的愚蠢举动逗笑。
胡凭手掌牵动灵力,拽动虞洲腰间的情思,情思出鞘,闪着寒光在半空旋转,而后穿刺胡行身前。
戚棠将不厌递给虞洲用以自保,她捏出印伽鞭,甩地卷起尘土,提着鞭子就上。
虞洲眼眸暗暗沉沉几度。
剑影闪烁。
只是胡凭修为已经远远不如那几年,而今他苍老衰败,修为倒退,满头白发。
戚棠初出茅庐,顶着逆局上,她出鞭已然较先前流畅快速,到底不敌。
虞洲招式诡谲,胡行有意避开她。
通天碑破碎的石碑忽然裂了一角。
那夜在戚棠梦里惊魂一面的芒蛇从渡河里探出小半截头和一只眼球。
猩红的蛇信子聪河底探出,伴随嘶嘶的音效,诡异的与梦里场景结合。
“其实今日,她来不来,我都没想你活着。”剑过招时,距离迅速拉近,眼神狠厉如刀,胡行对胡凭道,“你我互为拖累太久,今日做结。”
他对他的这位兄长怨极恨极,怪他因当年往事自断修为,怪他将命与修为全数系与唐书。
胡凭对当年错事耿耿于怀、不肯忘,以至于他始终像个罪人。
胡行想,契约在又如何。
好过此生都碌碌。
胡行只看见他那位日趋平庸的兄长眼底忽然迸发了猛烈的笑意。
他后来很少笑得如此张扬昭昭,仿佛回到最年少轻狂时挥斥天下的模样。
是忽然间的眼前爆开一阵白光,在浓烈的白昼与绿意里,刺目而腥稠。
周遭树木一瞬枯死,百草发黄。
戚棠只来得及最后攥住的人化为白色的磷粉,在日光下莹莹明亮,缓缓散在烟尘中。
她分明……摸到了什么的。
戚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指尖剩一点微末的触感。
一句话都没有。
她的……胡凭师伯?
虞洲看她。
戚棠不懂,她未曾见过。
戚棠茫然如在梦中,忽然记起那夜,她被蛇尾卷住缠绕,动弹不得,骤然破空而来,像个大英雄似的御剑飞来的人。
渡河一片涟漪,不见芒蛇的身影。
霎时寂静,眼前只剩了她跟虞洲。
***
晏池赶来时,已经太晚了。
戚棠被带到唐书面前时,人还是傻傻的,唐书摸摸她的发顶,才听见戚棠回神似的叫她:“母亲。”
这一声似乎揉杂了掰不开揉不碎的情绪。
戚棠才半跪伏在唐书膝盖上,眼泪开始吧嗒吧嗒掉。
她捂着心口,指尖死死掐住,痛的却像毫无感觉。
忽然天朗气清,杀意荡然无存。
而她站在骤然死去的丛林深处,什么都看不见。
唐书顺顺她的长发,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问的没头没尾。
戚棠失了神,却知道唐书问什么,问了什么答什么:“没确定,只是梦见了。”
“……我们阿棠太厉害了,怎么会发现沉香有异呢?”唐书没责怪她,甚至一点都不惊讶,“那时你总乱跑,小小的一团蹲哪儿了也找不着,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你都听的差不多了。”
唐书似乎觉得有趣,她当时见戚棠都害怕,如今却能侃侃而笑:“吓得小脸都白了。”
她笑了起来,只是黑琉璃似地眼珠隐约有泪意——她最像真人的时刻,是真的叫人辨别不出傀儡的身份。
“真怕把我们阿棠吓死,也怕阿棠再也不理母亲。”
她慢慢聊着,似乎话家常。
脑海里却记起那夜戚棠惊慌着滚下了床,戚烈在门外听见动静觉得不对劲,推门进来时,戚棠头磕在踏脚上,半沉半昏,很快就彻底昏过去了。
而唐书关节僵硬,连下床扶起女儿都做不到。
从那以后,戚棠再怕黑,唐书都不敢再陪着睡。
而她屋里原本点燃压抑生骨成长的痛苦的沉香悄无声息加入了别的药材,混在原本就味道沉厚的熏香里,戚棠闻不出来。
该明令禁止小阁主乱跑,也该日夜焚香将封闭的记忆彻底锁死。
唐书从来不会对戚棠说狠话,她真的宝贝自家闺女,也真的自觉有愧于她。
戚烈就行了——他长着一张吓哭小孩子的脸,什么坏话都由他去说,唐书一面叮嘱他不许太凶,一面又坏心眼的觉得这样也挺好。
少时听过很多人间佳谈,总觉的黄发垂髫比长生不老要美妙得多。
到底瞒不住。
他们命已至此,就怕戚棠不开心。
“……记不清了,慢慢就怀疑起来了,然后停了几夜香,做了好多梦,”戚棠抬头看她,在哭,光掉眼泪不做声,泪珠子一串的往下掉,“我是不是不该知道?我是不是就不该想那么多,不该追去渡河?”
很久没听她嚎啕大哭了,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哭的呜呜唧唧小姑娘成了会哽咽着哭、哭得无声的人。
“不是该不该的问题,只是怕你哭啊。”唐书说,“最怕你哭了。”
那年扶春被噬天阵毁掉,满地只剩残存的粉末。
戚烈兴致勃勃买了人间小孩人手一个的长命锁和拨浪鼓,给妻子买了衣裙发钗和梅子,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只有空了的扶春。
后山垂死的妻子、大口吐着血的胡凭和胡行,还有没有生息的孩子。
戚棠死得透透的。
唐书骤然见阵眼出现戚棠就慌得失了分寸,她飞身扑进阵中,可是寻常人根本受不住哪怕只是阵法残余的杀意。
剐的骨头疼,疼的五脏六腑都被搅碎。
唐书将目光淡淡放在眼前模样好看的小女儿身上,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将他的死归罪在自己身上,可是阿棠,这对他来说是解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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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道1/3完成。
60
第60章
◎月亮。◎
“是……”戚棠愣愣的,歪头重复,“是死吗?”
她问的好像是个蠢问题,可她没见血星四溅,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
唐书很轻笑了一声,摇两下头,觉得她闺女这鹌鹑性格还真是——
她声音很轻回答戚棠:“是啊,是死。”
带着残忍味道的温和语气。
戚棠没法不接受,抬起眼眸,那点积聚在她漆黑瞳孔中的光点黯淡,又听唐书道:“不过生死没什么可怕的,是人早晚都有那一遭。”
唐书目光温柔慈爱。
她待她一向极好,记忆最初戚棠是很黏自己母亲的。
只是后来,她过度的保护欲和某些时刻让人脊骨发凉的眼神叫戚棠忍不住害怕。
她见唐书会欣喜、忍不住诉苦讨功劳,不见又觉得轻松。
这是很矛盾的情绪。
却从不作伪。
原来人早晚都会死。
戚棠其实一直知道,从年幼时看过话本就知道人早晚都是会死的,书里的人物经历生离死别,死去的立个碑、若再有缘来碑前,就奉上一抔土、一杯酒。
活下来的人继续往前走。
可她没设身处地代入过自己,她看话本时哭得稀里哗啦,却从没想过她身边的人也会死——印象里他们无所不能。
“可是修仙不是长生道吗?”
这个问题扰她愁肠,她总忍不住想。
戚棠眸光湿漉漉的,不再垂泪,恍惚间思绪会飘,眼眶仍然会蓄满泪意,然后在抬眸间薄薄渗透回眼睑,看着是真的可怜。
混乱场面里,戚棠受了伤,可是情绪覆盖下,她连一声疼都没喊。
虞洲袖子碎裂,血线顺着白色的袖袍蜿蜒。她站在外缘,只是时不时看过去两眼。
那个在她目光中心屈膝坐在台阶上的少女伏膝,模样安静,仰头听话宛若稚子。
“哪有真长生?”唐书看向戚棠,她这女儿天真的过分,“即使飞身成仙,也要经历渡劫受苦。若要我说,还不如活到最高兴的时候死。”
***
那天之后的日子像蒙了层纱。
虚幻又真实,只是戚棠摸不到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夜晚,明月当空时。
戚棠坐在屋檐上,手里摸着盘结——那个她昏迷时,胡凭迷信祈求好运,分了人手一个的盘结。
虞洲在屋檐下站着。
戚棠腿垂在屋檐最边缘,裙摆荡啊荡。
看不见神情的时候,总觉得她像是幼年坐树上那样,没心没肺又无忧无虑。
还喜欢荡秋千。
树干单薄,她玩得太疯,荡断了很多树干。
戚棠躺平在瓦片上,后背硌得疼,怔怔的看着月亮,忽然记起了要到人间的中秋。
本来说好要下山的。
她偶尔起身,能居高临下看到虞洲静静抬头望她的眼神。
那人清清静静、如空谷馥郁的幽兰,静谧纯白站在夜景中。戚棠没否认过她的确好看,只是目光交汇,戚棠说不出来是怎么样的感受。
闷闷的。
心脏节奏总是不对劲。
大概悲喜时她都在。
这人承载了她太多并不愉快的经历。
而只有戚棠一人喜怒哀乐,虞洲始终沉默安静,眼底情绪不动。
像绝对相反的存在。
林琅听说了事情,又赶下山去给戚棠买了点干果糕点——他们总习惯用这种方式哄他们眼底一直长不大的小阁主。
即使小阁主已然辟谷,他们仍是习惯如此,那似乎是一点慰藉。
揣了满满一兜零食的林琅风尘仆仆站在院子里,他手上提了盏兔子灯,人间淘弄来的漂亮货,准备哄小师妹。
他看了虞洲两眼:“怎么光在这里站着,不上去?”
人间习俗赏月,即使不能去人间的灯节,赏赏月也挺附庸风雅。
比之晏池的沉默,林琅知晓事情后的态度太过轻松。
只是虞洲不觉得惊讶,因为她心底也只是稍稍被牵扯起一些无关痛痒的惋惜罢了。
世间死生事太多。
虞洲眸中平静,将目光慢慢从兔子灯挪到林琅脸上,淡声回他:“不了。”
这样的月,戚棠应当不想同她赏。
方才她每每探下来的目光都夹杂着复杂和一点趋于平淡的古怪,混合月色衬的清幽寂静。
戚棠像是脱离在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世界里,就那样看着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自己于她而言……算异类?
虞洲不想明白。
林琅抬眸看了眼戚棠在夜风里晃荡的裙摆,纯白的皱褶,薄薄透出绣鞋的轮廓,忽然记起那时候上树摸雏鸟,撤了梯子总下不来的戚棠也是如此,明艳铺满花瓣绣样的裙摆垂着荡。
两条腿交替甩来甩去。
那竟然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故事了。
林琅自然知道小阁主脆弱,比不得他们这批人铁石心肠。
不知要难过多久。
他看了好几眼,眸色翻涌,又沉下来问虞洲:“你见着也觉得不忍心?”
不忍心那样的姑娘牵扯进那样的事情里,不忍心她亲眼看着身边人离去……不忍心看她哭,看她眼里流出失落与难过。
虞洲默了片刻,没说话。
不忍心于他们而言是致命的脆弱。
她在漤外每见一寸鲜血,心肠就硬一分。
虞洲只是记起了,那张明艳乖稚的脸被用来诓骗别人,再趁人不忍心之际痛下杀手。
所以一面落泪,一面高举屠刀。
没有不忍心吧。
虞洲想,她只是不想看到而已。
林琅不执着要个答案,脚尖一踮窜上了屋檐,瓦片当啷响了一声。
少年人即使再胸有城府,看着也肆意潇洒,衣摆挥出猎猎声响。
虞洲看着屋檐上感情一直颇好的师兄妹,掩在袖下的指节曲起,叩了叩腿侧——牵扯得伤口疼痛。
密密麻麻、不痛不痒的……几乎不能算是疼痛的疼痛。
屋檐上身边骤然落了个阴影,戚棠看着身边那张俯下来的脸和嬉笑着吊儿郎当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内心平静。
好像她胡凭师伯……谁也没放在心上似的。
戚棠觉得心口沉。
她很难过,只是觉得自己的难过不合时宜又毫无用处。
林琅就俯着脸看自己。
戚棠没感情的瞄了他两眼,场面太特别,哼一声笑了:“这个角度看,小师兄其貌不扬啊。”
分明丰神俊秀小师兄:“……”
表情狰狞就更丑了。
戚棠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所言非虚,抬手挡住眼睛,真的眼不见为净。
一点一点眨掉了眼底的泪光。
林琅:“……”
林琅不要跟太难过而无差别攻击的师妹较真,他利落往师妹身边坐,然后噔噔噔噔的自带音效变戏法似的将油纸袋掏给戚棠看。
她喜欢的都有,分量不多、种类齐全。
戚棠坐起身来,她坐得太靠外缘,目光稍一转就能看清虞洲。
看到虞洲,内心翻涌的复杂会被冷却一瞬。
戚棠垂眸,接过了林琅手里的东西,她朝油纸袋里看了两眼——是很熟悉的味道。
她平时最爱的,酒酒常买的。
林琅把烛火晃悠悠的兔子灯递给她,期盼小阁主欢喜笑。
戚棠接过灯,垂眸真就笑了,眼神浸润光点,隐约有明媚的味道。
“小师兄老拿我当小孩哄。”
戚棠屈膝,将兔子灯放在手边,指尖触了两下它的长而粉的耳朵,又将油纸袋装的零食放在腿上。
她到底不能拒绝她师兄的好意,这似乎将她摁在了小阁主的模具中,她挣扎着,却发觉身边的人似乎都很喜欢那样的自己。
——无忧无虑,即使她再不承认也无法否认傻透了的自己。
她想,也许原本这件事情真的可以瞒一辈子呢?
“可不就是小孩,再过几月才及笄,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林琅屈指弹她额心,“要靠自己买糕点了。”
戚棠默默垂下眼,反驳:“我才不贪嘴。”
她语气有些惆怅,说不出来多难过,就是句句都叫人觉得难过。
戚棠从头到尾没问过什么,林琅却想主动同她讲讲。
师兄妹在屋檐上前一秒无言,后一秒就聊了起来。
林琅嘴里该叼一根野草,可惜屋顶不生草,他惋惜似的躺倒,胳膊肘屈撑在身后,一贯没正形吊儿郎当的翘了个二郎腿,问戚棠:“小师兄不难过,阿棠会不会觉得不妥?”
戚棠想过原因,她不知道妥不妥,没作答。
林琅也没在意,反倒轻轻跟她提起了他从来不愿意提的事情。
大概安慰别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比惨。
“没跟你讲过我的事吧?”察觉到身边小姑娘好奇看过来的眼神,林琅心绪很平,缓解沉重似的摸了枚她怀里的梅子含进嘴里。
“那年府中,只留了我一个人。我小时候就见惯了生死,阿棠……”他慢慢将眼珠子转到戚棠这边,目光坦荡,指尖戳了戳自己心脏的位置,“说来惭愧,这样大的事情我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他说的含糊,似乎怕给师妹留下怎么样的阴影,戚棠确实有所耳闻的。
版本也很简略。
林琅含着的梅子透出酸意,一点一点侵蚀口腔,那些年岁悠久而血腥的画面在他脑海里,被另一副更残忍血腥的画面覆盖。
他也是手段残酷的凶手——即使是报仇。
林琅轻飘飘揭过了那段话,继续说:“……实在很难悲恸,即使那人是胡凭师伯,也不例外。”
“因我那年死的是亲生父母,是乳母,是妹妹,是阖府上下。”
“此后凡世间事,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
事情过去很久,他成年后有了能力直接灭了当年屠他满门的往生教,所以提起来有些难以接受的释怀。
可是耿耿于怀不是好事。
戚棠眸光不自觉落在屋檐下的虞洲身上,她性子似乎极静,即使一人独处也能安然很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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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