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春山重生了。
在鬼哭岭这间平凡的小屋内，昨日刚刚在地牢重生的鹤春山罕见地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很熟悉，是极清宗的阴暗幽闭的地牢。
上一世的他记忆缺失，身体残缺，还是个拿不起剑来的废物，在地牢内被人辱骂欺侮已是常事。无论是鞭笞抽打，还是食土睡泥，全都经历一遍后，反而回想不起当初低贱到尘埃的感觉了。
前世，他因意外恢复原本缺失的记忆，夺回自己的一切，最后掀起灭世之战，手上鲜血淋漓，人命无数。在不可逆行的力量下，整个修真界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在他手中化为缈缈飞灰。
只是不知为何，自己竟重生一世。许是这世界的天道作祟，想要让他与这世界生出什么羁绊，好歇了灭世的主意。
真是笑话。
他无声地嗤笑一声。
此界污秽如泥恶浊，也配苟活。
无数脸庞自空中浮现，或是鄙夷不屑，或是面目可憎，或是痛哭流涕，又或是憎恶怨恨。百张千张人面在阴森潮湿的地牢中如恶鬼索魂般交替浮现，他心中却生不出一丝波动起伏。
万般恶业重重叠叠如峦山幻影，带着仿若无休无止的恶意与阴湿，似潮水滚滚止不住地朝他压来。
鹤春山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明明是目盲之人，眼神却霜寒充斥犹如刀刃般尖锐，似有万点寒星闪耀其中。
天昏地暗间，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蹁跹裙角的红亮得惊人。
那排山倒海般的魑魅魍魉，就被这姑娘堪称娇小的身形隔断。明明看起来像只胆小怕事的猫，有时却格外胆大妄为。
他前世从未见过她，她却不请自来，直愣愣闯进了他的世界，在这个给他无尽噩梦的地牢里放了把火。
火势连天，如天光乍现，撕裂开昏昏沉沉的黑暗一片。
而那袭比那突发的火焰还要热烈的倩影，以一种强势姿态夺取了他全部的视线。
“小鹤道友，小鹤道友……鹤美人……啊小鹤道友，你醒啦。”清脆的声音在鹤春山耳边响起，将他从无尽黑暗中径直拔出。
鹤春山不是没听到小姑娘在喊他时夹带的私货，却也不想多说什么。前世他的脸太过招摇，淫邪者爱慕者嫉妒者皆有，却极少有这种热烈到单纯的视线，仿佛只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甚至纯洁执着到有些傻气。
“你醒了呀，我看你头上出了冷汗，是不是做噩梦了？”许苔是真的担心鹤春山。之前在极清宗地牢的时候，她曾瞥见少年裸露在外半分的道道疤痕。
修真者入成仙道，身体素质早就与常人不同。就算是修为最低的练气期，也少有疤痕不愈。许苔看不出鹤春山修为几何，更不知道到底下了多大的狠手，才能形成这些丑陋疤痕。
早知道多放两把火了。
她心里把极清宗蹂躏批判了八百遍，面上却分毫不显。鹤春山不应话，她也不在意，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间，去和婆婆商量多住两日的事。
婆婆很好说话，只是多嘱咐了她几句话，叫她注意安全。到是崔皎皎像是第一次有同龄人相伴，对她十分热情。
“皎皎，你们这里虽然面积大，但街道上好冷清啊。”许苔和崔皎皎坐在河岸边。她们都脱了鞋，脚丫有一下没一下拨踩着流动的溪水。
“是吗……可能大家都比较怕冷，在屋里说笑吧。”崔皎皎勉强扯了扯嘴角，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许苔却歪头去看被水声震飞的群鸟。
“你知道吗，鬼哭岭在外面被传的很吓人，可我看这里除了大家不太爱走动，和其余村镇也没什么区别。”许苔一脚丫子扬起一弯水珠，略显黯淡的阳光透射过点点晶莹，在岸边映出圈圈暗影。
“你们这里的岭主叫什么？”许苔像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余光却瞄到崔皎皎瘦弱的肩头颤动半分。
“我们岭主……是个很神秘的人。”她抛下这句话，急匆匆地拎起一旁的鞋袜跑开，连自己的耳饰掉了一只都没注意到。
“哇，好轻易地就看出来有问题了呢。”许苔双手合十，柔顺的发丝滑落腰际。她头上的发型乱了，可自己又不会扎，只能向崔皎皎借根发带堪堪绑住。
【快要午时了，小苔花，我们走吧。】
系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许苔神识中吹风，语气中有着她不知是否察觉到的焦躁。
“才不要。”许苔眼中满是兴味，“有趣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她在鬼哭岭闲逛了一整日，见路就窜看道就迈。而这鬼哭岭的道路过于繁琐，若不是有系统指路，许苔估计几个时辰都走不回原地。
“这鬼哭岭的建筑布局好怪，这岭主是怎么当的，根本没有考虑子民的生活嘛。”许苔嘴里哼着不知何名的小曲，还能得空嘴两句这不知名的鬼哭领主，脚步轻松地回了婆婆家，丝毫看不出是在城镇里迷路迷了一天的人。
鹤春山依旧在那个角落里待着，看起来像是从未出门。
“小鹤道友，你要取的东西在哪里？”她的视线装作不经意滑过鹤春山的鼻梁，再次感叹他这张脸生的竟然如此美丽。
“我想想……”鹤春山手肘靠在墙上，以手撑耳，“那东西埋在鬼哭岭的中间，许是在岭主府里埋着也说不准。”
“岭主府！”许苔眼睛亮晶晶的，“你认识他吗？”
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罢了。
鹤春山心中如是暗道，面上却分毫不显，表现出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只是在许苔欢欢喜喜跳上床的那瞬间淡然开口。
“许道友师从何人，修何术法？”
许苔一个旋转钻进被褥里，只露出一个发旋在外：“师从核桃宗，勉强修习……傀儡术。”
“傀儡术……也会修习瞬移技法吗？”
刹那间，许苔脑内的预警雷达滴滴作响。她干巴巴地笑了笑，装作秒睡的样子。鹤春山也没逼她，整个人只是在墙角默默调息。
月没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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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许苔二人来到鬼哭岭的第二天，街道冷清萧瑟一如往昔，却又与往常有所区别。
许苔在系统的絮絮叨叨下，顶着一头扎歪扭七八的马尾辫出了屋门，正好对上了瘫坐在地上的婆婆。
许苔眼尖，自然看到了被婆婆身体遮挡是窗台上，有个颜色极其艳丽的印记，形状像是朵绚烂夺目的红花。
“……小苔，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婆婆见了她先是一愣，眼中划过一道陌生情绪，却又很快从地面站起，步履蹒跚地拉住许苔的手。
“嗯……明天吧。我明日陪我哥哥逛一下这地方，傍晚就走。”
“明天傍晚？好好好。”婆婆像是想通了什么，眼角皱起道道笑纹，“好孩子，我们这里冷清，平时也没什么烟火气。好不容易来了客人，今天晚上早点回来，婆婆给你们做紫薇花糕吃。”
许苔点头应下，转身就跑到房屋外面，屋外空气犹如深秋。在婆婆房屋的旁边，许苔第一次看到了对面生活的邻居。
邻居看起来像个中年汉子，许苔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被抱着襁褓婴孩的自家婆娘踹出门外。在回到屋内之前，他单手扶着门，深深朝许苔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像是在看许苔，又像是透过许苔，透射到发丝花白的婆婆身上。那视线有种悲哀与无奈交织，最后却归于一种无可奈何的平淡，仿若跗骨之蛆般印在了许苔眼底。
【小苔花，那个人的眼神好吓人。】
系统在许苔耳边吹枕头风，妄想让她思维跳脱的小主人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哪知许苔嘴一撅脸一撇，叫她搞到崔皎皎的位置。
【你……唉，真是劝不动你。开启定位功能……崔皎皎在昨天你们玩水的河岸边。】
许苔现在是真觉得系统真是个好伙伴。不仅能传送，还能定位。她指尖微微泛起灵光，自空中画出一道灵符。灵符逸散，她也在原地消失，又再下一瞬出现在离崔皎皎不远的石屋旁边。
【不附加载体符纸的写灵符？小苔花你还会这个！】让许苔没想到的是，系统竟然会这么激动，搞得她还有点小骄傲。
“哎呀，这有什么难的，我师父能一次写这——么多呢。”她摸了摸鼻子，右手比划了一下长度，脑中还回味着系统的惊讶夸夸，身体已经自觉接近崔皎皎了。
她是修真者，走路没什么声音，突然的出现把崔皎皎吓了一跳。不过这姑娘一看就没怎么撒过谎，更没怎么保守过秘密。她那张白净脸蛋在眼睛看到许苔的一瞬间就开始发白，简直把“这里很奇怪，我有事情瞒着你”直愣愣地往许苔脸上怼。
“皎皎。”她咧出一个标志的笑：“你们这里这么萧条，你没想过出去看看吗？”
“出不去的。”崔皎皎看着对面少女的眼睛，那双眼睛纯净而直白，就像一面镜子，能映出世间所有的不平。
她的嘴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将埋藏于心声全部吐露：“一旦进入这个地方，就永远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