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并非叛逆。


    自世间最后一名大乘陨落, 化神就成为修真道路的终点,能达到者寥寥无几,而元婴仅次于化神, 数量同样极为有限,近些年来,各大宗门再无一人晋升元婴, 以至于连晋升时的景象都有些陌生。


    当宋罗玉吐出那个字眼,旁边便有长老忍不住纳罕:“这是结婴?”


    张陵虚拧着眉头说:“有些不对。”


    “当然不对啊!”宋罗玉回过神, 大声道:“咱们宗门有谁是快结婴的啊?反正我徒儿里面没有。”


    她转向下一位长老:“你呢?你呢?还有你?”


    几个长老依次摇头。圣门里根本没人即将结婴。


    “可这气息偏偏出现在我们门中,到底谁在搞鬼?”宋罗玉诧异道。


    一片静默中, 张陵虚沉声开口:“是禁地的方向。”


    宋罗玉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旁边有人快上一步:“那掌门呢?”


    “啊。”宋罗玉很快平复下来:“既然是禁地里闹出的动静, 那就没事儿了, 掌门还在那儿呢。”


    从震惊失态到不过如此,只需要一次呼吸。宋罗玉又把目光转向水幕外的七大宗,她们同样为突如其来的元婴而心情复杂, 却没忘记此行目的, 触到宋罗玉目光, 立刻又拉回话题。


    “把沈容刀交出来!”秦长老勉强把视线从禁地方向拔回来, 撂下这句,又忍不住瞄过去。


    总觉得这结婴的动静有点大……她心里有点不安。


    张陵虚有些不耐烦说:“如果诸位只会来回这几句, 那还是请回吧。”


    玄鉴门越掌门轻笑一声:“所以, 圣门是心虚了吧。当初姜太玄果然没有杀死宋弗征!她当着我们七大宗所有人的面演了一场戏——分明是没把我们看在眼里啊。”


    “我真要笑死了!”宋罗玉道:“当年我们掌门和宋弗征只是两个元婴中期,你们派出好几个元婴, 甚至还带上了化神去追杀。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掌门演了一出好戏骗过了你们——那你们还真是活该!”


    “咳咳。”张陵虚重重咳嗽一声。可宋罗玉的话已经送出去了。


    李阁主眉毛倒竖:“放肆!”


    骤然掀起的灵力冲向水幕, 那薄薄的一层仿佛下一刻就将碎裂。


    张陵虚眉毛压下:“李阁主。”


    她慢吞吞地说:“您是在圣门门前打算动手吗?”


    一阵清风拂过水幕,所有暴风雨般狂涌的浪潮悉数归于平静。


    李阁主的情绪也归于平静,说:“我素来敬仰张长老为人,但事涉宗门,还请姜掌门出来相见。”


    “那你们——”宋罗玉想直接撂挑子走人,让她们在这儿等下去,可话没说完,她有所察觉,仰头看向远处。那里,一个黑点正在扩大,渐渐现出人形,凌空微步,举足便至。


    眨眼,来到她们面前。


    水幕映出她的身影,圣门诸位长老向她行礼:“掌门。”


    姜太玄一身玄衣,唯独眼前细纱雪白,随着动作飘荡着,缓缓垂落。


    守在禁地外的人已经将七大宗上门之事和她说明,她转向张陵虚,道:“她们要做什么?”


    宋罗玉答得飞快:“她们说宋弗征还活着。”


    张陵虚隐晦地瞪她一眼,回头道:“她们要求我们交出容刀,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姜太玄微微笑着:“证什么清白?”


    姜太玄不需要回答,也没有人回答。


    自证本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姜太玄瞥一眼水幕,道:“李阁主和越掌门此番登门,如果只是为了求一个自证,那现在就可以去了。”


    李阁主紧紧盯着她:“姜掌门拿不出证据,那就是承认当初没有杀死宋弗征了?”


    姜太玄淡然道:“李阁主口口声声说我没有杀死宋弗征,却又拿不出证据,那就是承认在污蔑圣门了?”


    李阁主阴沉着脸色,却又忽然,缓缓笑了:“谁说我没有证据?”


    连宋罗玉都吓了一跳。


    姜太玄不动声色:“是吗?”


    李阁主道:“我本来想给姜掌门一个主动认错的机会,没想到姜掌门死不悔改,我也只能撕破脸皮了。”


    她探入袖中,取出了一件物品。那是一块裂开牌子,在场许多人都眼熟,即使她们没有见过完全相同的,也一定见过相似且完整的。


    宋罗玉吸了口气:“那不会是……”


    李阁主将裂开的牌子递入空中,道:“这就是宋弗征的命牌。”


    宗门收徒后,通常会取徒儿的一滴精血,用以连接徒儿和宗门双方,一旦徒儿有难,置于宗门内的命牌将会有所异动。沈容刀加入圣门时,姜太玄就曾为她立下命牌,并将另一端的名牌交给沈容刀,由她滴上精血。那时,沈容刀滴的不是精血,导致命牌失效,而眼前这块命牌……


    姜太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那恐怕是宋弗征在合欢宗时的命牌。


    沈容刀不肯在圣门留下精血,是因为戒备。那么,在从小长大的合欢宗,她又怎么会心有戒备呢。所以,那命牌上的精血是真的,所以,那命牌已经因为宋弗征的死而裂开。


    “那不是正好。”宋罗玉忍不住道:“命牌都裂开了,正说明宋弗征死了啊。”


    七大宗的人也为这变故摸不着头脑。


    李阁主却胸有成竹,道:“姜掌门当初不知用什么法子蒙骗了我们,想要蒙骗命牌,自然也不算难。但是,上面的精血还在。”


    宋罗玉脸色也落下来。她看了眼姜太玄,底气不太足,但声音还很洪亮:“你说是宋弗征的命牌就是宋弗征的命牌啊!谁知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马脚。”


    “你们当然可以不信。”李阁主从容道:“如果这是宋弗征的精血,那么,越掌门有办法以这滴精血呼唤存世的宋弗征。如果失败了,自不必说,但要是成功了……那它也必然是真的。”


    宋罗玉道:“那你得先能把宋弗征召唤出来才行。”


    李阁主微微一笑。


    宋罗玉泛起了嘀咕。她不经意地遮了遮嘴唇,声音极低,只有三人听见:“掌门,她不会真把宋弗征召唤出来吧。”


    “怎么可能!”张陵虚下意识回应,眼睛却不自觉看着姜太玄:“就算宋弗征真……活着,精血只能联系肉身,又……”


    她说不下去了。姜太玄的反应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姜太玄其实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对于看着她长大的长老们来说,想要分辨并不困难。


    姜太玄的确觉得棘手了。


    没错,精血只能联系肉身,但是很不巧,沈容刀也刚刚回到了她的身体……


    宋罗玉望一眼空中命牌,咬牙:“要不我出去把命牌抢回来!”


    “不可。”姜太玄道:“当心中计。”


    李阁主刚还咬死了沈容刀就是宋弗征,此番又玩起了精血的把戏,未必没有钓鱼的意思,她们要真对那命牌下手,反而不打自招。


    宋罗玉已经从姜太玄脸上看出了不妙,道:“那我们要是不抢,她们真的做成了怎么办?”


    姜太玄叹息一声:“那只能如此了。”


    “什么如此?”宋罗玉道:“难道就让她们诋毁掌门?”


    张陵虚也说:“这不只是掌门一人的事情,更是圣门的事情。”


    姜太玄摇头:“二位长老既然这样说了,心里应当也有推测。这件事情,只能瞒得过一时。”


    从沈容刀与原本的身体融合那一刻起,宋弗征就已经彻底回来了,公开与否,只是早与晚、主动与被动的问题。


    张陵虚道:“无论当初怎样,如今,这顶帽子绝对不能扣在掌门您的头上。”


    姜太玄只说了几个字:“她回来了。”


    “什么意思?”宋罗玉茫然片刻,又如遭雷击:“她?回来?什么叫回来?”


    张陵虚想得更进一步:“难不成刚刚在禁地……”


    姜太玄道:“禁地里放着她的身体。”


    “完了。”宋罗玉扼腕:“完了完了。她们估计真要把人叫出来了。宋弗征要真就这么出现了……完了完了。”


    她定了定心神,说:“要不还是抢命牌吧,总比证据砸在脸上要好吧。”


    隔着水幕,她一边稳定仪态,一边疯狂动脑:“就说掌门您睹物思人,突然特别怀念宋弗征,忍不住就把命牌抢过来了……啊,也有可能,她们早不拿晚不拿,现在拿出来,就是为了吓唬人呢……”


    宋罗玉就要压不住脸上的绝望气息,姜太玄也迟迟没有开口,而水幕另一侧,李阁主全方位展示了命牌的模样,并且给予了大家充足的时间来打量端详。


    见圣门内仍然没有动静,她说:“看来姜掌门是一定要走到最后一步了。”


    她收回了空中的命牌,交给旁边的玄鉴门越掌门,道:“那就请越掌门用这滴精血,来找出宋弗征吧。”


    越掌门接过命牌,轻轻一震,一滴鲜血落在指尖,另一只手中则拈出一道黄符。


    一切都像慢动作,小小一张黄符上燃起了火,那火舌一点点吞噬着黄符,伴随着点点灰烬坠落,指尖那滴鲜血渐渐褪色,好似升腾到空气当中,向四处飘散。


    黄符只余一角,血色也变得浅薄。


    突然,火焰熄灭。黄符仅剩的一点飘到地面。


    越掌门猛地抬头:“你们还是动手——”


    声音卡在喉中,她面色愕然:“……宋宗主?”


    越掌门口中的宋宗主,在众目睽睽当中,落在圣门门前,背对圣门而面向七大宗。


    她甫一出场,便灭掉了越掌门的黄符,令她前功尽弃,最后一点精血也消耗殆尽。


    李阁主和越掌门相视一眼。


    追杀令是宋烛远下的,她明面上似乎是此事的苦主,却又有收徒之意,其中心路历程旁人难以揣测。此刻,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此地,也令她们心里咯噔一声,觉得不妙。


    李阁主迅速反应过来,说:“宋宗主来得正好。当初七大宗响应您的号召,追杀宋弗征这个叛徒,费尽周折,才将她逼上绝路,可到头来,姜太玄却一招金蝉脱壳,把我们所有人都戏耍一通。此事,正该您来主持公道!”


    一番话将宋烛远架得足够高,话里话外提醒宋烛远,她们当初究竟为的是谁。


    宋烛远听她说完,道:“感谢各位同道当初为我诛杀叛逆。”


    李阁主并未觉得高兴,她反而更觉不对。


    宋烛远不介意她们的反应,只目光垂落,神色平和地说:“也感谢姜掌门护我爱徒。”


    前一句话还勉强可以理解,后一句却砸下轩然大波。


    越掌门面色陡然阴沉:“宋宗主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宋弗征……”宋烛远抬眸,说:“她并非叛逆。”


    第62章


    我将择日卸任合欢宗宗主。


    圣门外, 当初曾追杀宋弗征的人都聚集在此,为姜太玄未能杀死叛徒宋弗征而讨要说法,却听到了宋烛远的这一声宣告。


    宋弗征并非叛逆。


    宋弗征并非叛逆?


    这是想说什么?想说姜太玄没杀宋弗征就对了吗?


    局势距离预想的差得未免太多了, 问题立刻从姜太玄究竟杀没杀宋弗征,转移到宋弗征究竟该不该杀上,李阁主率先反应:“宋宗主这是何意?难不成当初我们追杀宋弗征还杀错了人吗?”


    宋烛远道:“是。”


    众人哗然, 有人不禁高声质问:“我们可是听了宋宗主您的意思才追杀的宋弗征,现在这算什么?说她是叛逆的是您, 说她不是叛逆的也是您,您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


    就连圣门内的长老们也为此惊骇, 宋罗玉瞠目结舌道:“这怎么可能?”


    姜太玄反问:“为何不可能?”


    宋罗玉道:“当初说宋弗征大逆不道的不也是宋宗主吗?她现在这是要做什么?推翻当年的说法?这节骨眼上……这不是拉仇恨吗?”


    张陵虚低声道:“是,本来是针对掌门, 现在换做针对宋宗主了。”


    宋罗玉道:“虽然是这样, 但是……”


    正常人都不会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啊, 简直就像出来挡枪的。


    但姜太玄清楚,宋烛远正是出来挡枪的,但又不仅限于此。


    身边人影轻晃, 一抹白色出现在视野边界。


    姜太玄不需要扭头便知道是沈容刀、或说宋弗征来了。她顶着原本的面貌, 以元婴后期的实力, 来了。


    霎时间, 外面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容刀身上。水幕眨眼变作单向, 外面的人毫无察觉, 她们的注意力全被宋烛远吸引,没人关注圣门里发生了什么。


    只有长老们, 一双双眼睛盯着沈容刀,生恐自己看错了什么, 还面面相觑,不确定地问:“这不会是……”


    她们都曾见过宋弗征,甚至称得上看着她长大,可是,她们以为她死了。圣门不曾参与对宋弗征的追杀,却也为当时的形势急转直下而摸不着头脑,不清楚为什么宋弗征就成了叛徒、宋烛远就下令追杀,更不清楚,那样一个人,那个和她们圣子并称“天宗双子”的合欢宗少宗主,居然就那么死了。


    可现在,多少年过去,当她们终于接受宋弗征已死的现实,七大宗却找上门来,叫嚣着要讨伐她们的掌门,理由是宋弗征没死。


    宋弗征没死?这念头多少曾在她们心头闪过,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再想起,只会紧跟着一声自嘲:“开什么玩笑?”


    哪怕是张陵虚和宋罗玉,心里想得再多,也未能彻底打破那道生和死的认知屏障。


    可宋弗征却如此突然地出现在她们面前!


    宋弗征居然真的还活着!


    门外,宋烛远抛下了惊雷,门内,沈容刀又引爆了炸、药,而她本人却恍然未觉,只看着水幕昭示的圣门之外。


    “等等,等等!”宋罗玉抓住沈容刀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狐疑地盯着她的脸:“你是谁?”


    沈容刀这才扭头,茫然片刻,又恍然大悟:“哦对。”


    她脸上绽开笑容,神采飞扬道:“各位长老,又见面了。”


    当一张脸上拥有神情,就像灵魂与肉身一一对应,再多的疑问都得到了答案,只余下震惊。


    “虽然隔得有点久,但你们应该还记得我吧?”沈容刀眨着眼,目光和长老们一一触碰,满意笑道:“你们都还记得我。”


    “宋宋宋弗征!”宋罗玉终于从漫长的震惊中回神,一掌拍上她后背:“居然是你!”


    “哎轻点。”沈容刀趔趄道:“身体要散架了。”


    宋罗玉连忙收手:“你这身体……”


    “她身体好得很。”张陵虚语气复杂:“都已经元婴后期了。”


    “对啊。”宋罗玉也想起来:“你当初还只是元婴中期吧,怎么这就后期了?你不是沈容刀吗,我怎么记得沈容刀才筑基啊?”


    “金丹。”沈容刀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之前可是金丹。”


    宋罗玉迟钝反应:“什么时候又金丹了?”


    张陵虚说:“现在的重点是元婴后期。”


    “对对,元婴后期。”宋罗玉有种事情太多了惊讶不过来的感觉:“换个身体就晋级了?”


    “错。”沈容刀笑眯眯说:“死一次才晋级哦。”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节点上。宋罗玉的情绪瞬间回落,问:“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么。”沈容刀无辜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宋罗玉:“你不知道?”


    沈容刀看向水幕,说:“真相究竟是什么,当然要看我们的宋宗主怎么解释了。”


    真相就是真相,本来不需要解释,可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过于玄幻,令她们对事实的认知产生了太多怀疑,此刻,跟着沈容刀的视线,所有人的关注点又忍不住回到宋烛远的身上。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宋弗征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一会儿叛逆一会儿不叛逆的?


    怀着这个念头的人不只在门内,同样在门外,她们经历了长时间的震惊,既为宋宗主说出的话,更为宋宗主说出这话的行为。


    这简直是在众人面前自打嘴巴。好端端的,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定论,为什么要这时候冒头,把问题扯到自己身上来?这岂不是要将自己积累千年的声誉毁于一旦?


    她们为之震惊的,此刻都没有成为宋烛远心中的疑虑。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宋弗征,并没有取走宗门至宝。”


    喧哗之后是巨大的沉默,显得宋烛远的声音越发突出。


    “当初,”她声音沉着,像要把每个字都楔入地底般说:“我冤枉了她。”


    门内,沈容刀意味不明地轻啧一声。而门外,李阁主并不关心什么冤不冤枉,直截了当地问:“宋宗主打算怎么和我们交代?”


    虽然过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逆转,但她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合欢宗和圣门,必须有一方承担全部责任。圣门不行,换做合欢宗也一样。


    听到这问题,宋烛远的目光穿越虚空在李阁主身上点了点。那眼神似乎没有深意,可李阁主还是瞬间感到一丝沉重,又果断斩去犹豫,道:“当初为了宋宗主的这句‘冤枉’,我们七大宗可是闹得人仰马翻,折损了不少门人。”


    “合该是我的错。”宋烛远坦然承认。


    事情发展得太过顺利,有种不切实际的飘忽。李阁主谨慎地说:“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了结的。”


    宋烛远笑了笑。


    笑得李阁主心生不妙。


    “李阁主说得不错,但所有错误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与合欢宗无关。”宋烛远的声音十分稳定,说:“为此,我将择日,卸任合欢宗宗主。”


    第63章


    我很开心。


    宋烛远的宣告一举打破了僵局。


    李阁主深深觉得流年不利。她想要拆散上天宗的联合, 本来把矛头对准了姜太玄,硬要她承认自己当初为一己之私包容叛逆,可宋烛远的出现却逼她调转矛头, 又以惊天巨雷吸引了所有注意力,更拉走了所有仇恨。


    姜太玄包容叛逆?可宋弗征不是叛逆,她只是个被冤枉的小可怜啊。


    真正的恶人是宋烛远, 都怪她一时糊涂,污蔑好人, 招致纷争,延续至今。


    李阁主原本还可以趁机向宋烛远发难、削弱合欢宗的影响力, 可结果,根本不用她开口, 宋烛远当众认错, 更是主动提出卸任合欢宗宗主。


    你们想要说法, 那这说法够不够?


    无论李阁主还是越掌门,都没办法再追究下去了。单单是宋烛远引咎卸任这件事本身,造成的轰动就已经盖过了当初她犯的错。


    很快, 快到宋烛远依旧在圣门外与众人对峙, 她即将卸任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各大宗门, 遑论事情结束后, 整个过程更是在众人口中插上翅膀,传出了无数个版本。


    沈容刀听到的自然是最权威的版本。


    她刚刚回到身体, 还需要适应几分, 出来得比姜太玄迟一些,错过了许多好戏, 当然要补上。激动情绪还未消散的长老们七嘴八舌地把事情串联起来,任何细节都没有错过, 说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沈容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正沉浸着,突然放下腿坐正了:“等等。”


    “怎么了?”讲故事的主力宋罗玉正说得心潮澎湃,还没回神。


    沈容刀皱着眉头:“什么命牌?”


    宋罗玉诧异:“我不是说了吗,李池城突然取出了你的命牌,说越不愁有办法用上面的精血召唤出你的真身。”


    “对,就这句。”沈容刀迷惑:“哪里来的精血?”


    “啊?”宋罗玉蒙了。


    姜太玄却有点明白了:“难不成你……”


    沈容刀煞有介事地点头:“我用的不是精血。”


    宋罗玉愕然:“不是精血?那不是你的命牌吗?”


    “可能是吧。”沈容刀靠着椅背,理直气壮地说:“但我又没往命牌上滴过精血。”


    姜太玄不禁笑了:“连合欢宗的命牌都是假的?”


    “没办法,”沈容刀说:“精血要往心头取,我怕疼。”


    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张陵虚道:“可那命牌裂开了。”


    如果没有精血,命牌根本感应不到宋弗征的死,更不会裂开。


    沈容刀斩钉截铁:“那就是假的。”


    “是真的。”一个声音响起。


    “真的怎么可能裂开?”沈容刀不假思索:“真的上面也没有——”


    她顿住,又恍若无事般该晃腿晃腿、该磕瓜子嗑瓜子,“呸”一声吐了壳出来,道:“你说真的就是真的吧。”


    除了她,所有人都已经起身看向进来的人,只留给沈容刀一片阴影。


    在这片阴影中,沈容刀翻了个白眼。


    宋烛远却越过所有人,走到她面前,道:“那命牌是我劈开的。”


    沈容刀嗑瓜子的动作停下了。她转过身来:“你劈开的?”


    自然有人让出位置,宋烛远坐到了沈容刀旁边。沈容刀半边身体顿时像长了毛儿似的。


    “你的命牌没有反应,想到是太玄动的手,便以为你没死。”宋烛远目视前方,陈述道:“所以我把你命牌劈开后扔掉了。”


    “连你都没发现精血是假的啊。”沈容刀也目视前方,两个正在交谈当然,视线却始终平行,分毫没有触及彼此。


    宋烛远道:“因为我希望它是真的。”


    沈容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哂笑。


    宋烛远仿若未闻。房间里,其她人已悄然退去,只留下她们两人,彼此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异常清晰。


    宋烛远:“当初算我误会了你——”


    沈容刀:“算?”


    宋烛远滞了滞:“我误会了你。”


    沈容刀:“呵。”


    宋烛远:“今日我已经和众人都说清楚了,再不会有人将你视作叛徒。”


    沈容刀把瓜子磕得咔嚓响:“这么说我该原谅你了。”


    “我不请求你的原谅。”宋烛远道:“我只想你继承合欢宗。”


    “继承合欢宗?啊!”沈容刀故作恍然:“怪不得啊。你不想做了,就该我来做了。”


    宋烛远道:“你愿意吗?”


    沈容刀嘲讽道:“我要是当了宗主,可就要走当初那条路了,到那时,你可别想再关我的禁闭了。”


    宋烛远嘴唇动了动,声音轻了几分:“我关了你很多次禁闭,你只记得……我没能及时放你出来的那一次。”


    沈容刀:“不敢或忘。”


    “那就去做吧。”宋烛远说。


    沈容刀怔住了。她似是消化了片刻,又猛然扭头:“哈?”


    宋烛远神情有些疲惫,说:“是我固执了。这是连七大宗都明白的事情——或许我们也等不到找出办法的那一天了,不如就……就到此为止吧。至少还能守住现在有的。”


    沈容刀看了她半晌,又转回头去目视前方:“一旦到此为止,你是不可能证道了。你可是当今修真界距离证道最近的人。”


    宋烛远笑了笑:“可我快死了。”


    沈容刀沉默了。她没有扭头,只是极缓慢地眨了下眼,又深呼吸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坚持认为是我偷了你的东西。”


    宋烛远语气有些轻松:“我不是在诬陷你吗?”


    沈容刀:“说的也是。”


    宋烛远说:“想知道的话,就成为宗主吧。”


    沈容刀轻嗤一声:“又是什么只有宗主才能知道的事情吗?”


    “你不是知道吗?”宋烛远第一次转过脸来,凝视着她,说:“那片禁地,是只有宗主可以进入的地方。”


    “哦。”沈容刀也转过脸来,微笑着说:“所以,我既然都已经进了禁地偷了至宝,干脆就让我也做宗主好了吧。”


    宋烛远没有说话。她和沈容刀对上了目光。


    戏谑的笑意从眼眸中渐渐散去,沈容刀的嘴角慢慢落了下来。


    她别过头:“你走吧。”


    衣衫窸窣作响。即使沈容刀别过了脸,眼角的余光依旧能看到宋烛远的动作,她当真起身,向外走去。


    没走几步又停下:“对了。”


    宋烛远没有回头,只有声音飘过来:“你这身体,何时变作了五灵根?”


    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何时?自然是神识回归身体之时。纵然灵根通常不能一眼望见,可到宋烛远的境界,能第一时间察知并不奇怪。或许,从见到第一眼,她便知道了这变化,只是现在才说出来。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继续迈步,在推门声响后,连映在门户的影子也带走了。


    但很快,又一道影子覆上门户,姜太玄走了进来,问:“谈得怎么样?”


    沈容刀问:“我为什么是五灵根?”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姜太玄道:“不是想过吗,可能因为你神识中对五种灵力的亲近影响了你的身体。”


    沈容刀皱眉:“从前我和神识和那个身体并不适配,而那个身体没有灵根,又是个死的,所以我只能用神识来操控灵力,即便如此,也没有让身体里重新长出灵根。可现在,我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还是个活的,怎么身体里的水灵根就变成了五灵根?”


    “的确不同寻常。”姜太玄道:“只是我也是第一次用这术法,或许出现些情况也是正常的。”


    沈容刀想不通,也不再想,将问题抛到脑后,面色也跟着释然。


    无论如何,她又重回巅峰,不,甚至更强了。


    当初她和姜太玄遭到追杀时,还都只是元婴中期,此后,姜太玄虽然天衍术的境界有所跌落,但修为提升到了元婴后期,而她,彻底摆脱了身体的限制,重新回到具有成长性的身体里,一次生死大劫也为她带来了惊喜,她不仅冲破了元婴,更是直接来到了元婴后期。


    如果说从前在那具身体里,只觉得四处漏风,不仅要考虑修炼,还要想着怎么把这些漏洞都堵上,光是吃喝拉撒就耗费不少心力,更别说无论怎么用都还是僵硬的灵力了。而现在她只觉得浑身舒畅,好像挥一挥衣袖就能闹腾个天翻地覆,多少年未曾感受到的充沛精力在体内翻腾着,让她非常想找点事情做。


    这么想着,她两只眼睛都盯上了姜太玄。


    姜太玄汗毛一奓:“你想什么?”


    “我在想太和舞呢。”沈容刀笑眯眯地说:“咱们好久没练了呢,上一次练的时候,咱们还只是元婴中期,现在成了元婴后期了,我的状态还非常好,说不定就能一鼓作气突破第三重呢。”


    不提的时候还没有感觉,一旦提起来,姜太玄也忍不住回忆起从前一同练功的时光。她怔忡片刻,笑了:“是啊,修为暂且不论,我现在也觉得自己状态很好,或许真的能够突破也说不定。”


    沈容刀未曾找回记忆的时候,曾在碎片般的梦境中见到一本书,后来,她在圣门的藏书阁找到了这本书,却发现它本来属于合欢宗。那时她奇怪合欢宗的书为何出现在圣门,可现在她想起了一切,那的确是合欢宗的书,由合欢宗师祖何大小所创,需要由两位功法契合的人共同修炼,而这两个人即是合欢宗和圣门的历代少主、或说,历代掌门。


    曾经是宋弗征和姜太玄,便是太和舞的传人。而这功法的特性,使得宋弗征死后,哪怕姜太玄能够在其它方面不断深化造诣,却早未能拾起太和舞。


    她们曾经朝夕相对,只为了修炼这功法,可现在,中间隔了那么久的时间,她们几乎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即使没有忘记,再度修炼时,也只会感到陌生。


    但事实是,当她们迈出第一个步伐,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后续的所有步伐都水到渠成,她们不需要音乐,每一个动作却精准地踩中自然的鼓点。


    一黑一白,自极远处对冲,却又在即将剧烈碰撞时化解了所有攻势,将即未即、将离未离,一切冲突化作和缓的盘旋,又在不断盘旋中积蓄出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裹挟着四周灵力暴动,旋舞的狂风将树叶吹落,那漫天飘零的花草又在和煦的微风中回归尘土。


    伴着花草散落,两道身影亦点落泥土。


    她们四目相对,忽而,“噗嗤”笑出了声。


    她们越笑越欢,清越的声音穿透枝叶草丛,和风声混在一处。


    半晌,笑声停了。


    沈容刀眉眼弯弯,说:“我很开心。”


    她们依旧未能突破第三重的瓶颈,可她们时隔多年,又找回了当初第二重的感觉。甚至连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们又能一起修炼了。


    “是啊。”姜太玄说:“我也很开心。”


    她的声音很轻,说话时,微微侧过了脸。


    一阵轻风恰到好处地拂面而来,吹起她目前白纱,将白纱垂落的边缘吹起,又吹得更深,温柔地解开了那个结。


    露出了那双明亮的、多年不曾见的眼。


    那眼中正噙着泪。


    姜太玄声音有些哽咽,嘴角却笑着,重复说:“真的,很开心。”


    为太和舞的第二重,为她的失而复明,也为她再度突破的天衍术,更为她终于,找回了挚友。


    第64章


    她怎么着也该夹道欢迎吧。


    宋弗征回来了。


    跟随着宋弗征一同回来的, 还有姜太玄那因为心境滑落、启用秘术而跌落的天衍术。


    当她们重温无数次修炼的太和舞,自和谐的韵律中找到彼此的节奏,那些本以为已经看开的郁结, 才终于烟消云散,心境陡然开阔,仿佛回到宋弗征死前, 那时,姜太玄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亦拥有独步天下的天衍术。


    如今,亦是。


    当白纱自姜太玄目前滑落, 她们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太多的情绪堆积在胸口,一路堵到咽喉, 连开口都困难, 也就不必再开口, 她们相视而笑。


    笑过了,沈容刀屈着双肘交在脑后,故作沉思:“让我想想, 上次你哭鼻子是什么时候?”


    姜太玄情绪出得慢了一步, 沈容刀已然开口:“啊, 想起来了。”


    她回忆着说:“那会儿我们好像还在玩泥巴呢。”


    姜太玄这才压住情绪, 纠正道:“是你在玩泥巴。”


    “好吧,总之你哭了。”沈容刀说:“哭得好厉害。”


    姜太玄木然道:“因为你把泥巴甩在了我的书上。”


    沈容刀:“是啊, 区区一本书。”


    姜太玄:“是啊, 区区一本从藏书阁六层取出的书。”


    沈容刀轻咳一声:“区区泥巴而已。”


    姜太玄微微一笑:“区区泥巴,你却没本事弄掉, 害我写了一万字的检讨。”


    “哎。”沈容刀心虚地移开视线:“别翻旧账嘛。”


    姜太玄笑意更深:“难道是我在翻旧账吗?”


    “好吧,是我。”沈容刀嘟哝说:“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嘛。我还给你折了个花环呢。”


    姜太玄笑盈盈地说:“是啊, 你几乎薅光了师母种的花,害我又写了一万字检讨。”


    沈容刀顿时义愤填膺:“都怪江姨,怎么总罚你写检讨!”


    姜太玄似笑非笑,还想再嘲讽几句,忽然面色微变,目光飘忽一瞬。


    沈容刀敏锐察觉,没有出声。


    短短一次呼吸,姜太玄又恢复如常,只是面色依然凝重,说:“我察知到了。”


    沈容刀:“什么?”


    姜太玄:“我没有见到她,但我知道,她就是我们要找到的人。”


    沈容刀问:“那你见到了什么?”


    姜太玄说:“我见到了她的所在。”


    天衍术的境界晋升往往会带来一次推衍,姜太玄以为自己曾经历第八重境界,重回巅峰时不会再占便宜,可推衍就这么突然来了。


    沈容刀又问:“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姜太玄的目光仍看向虚空,试图捕捉方才一刹那的印象,顿了顿,笃定地说:“但不是圣门。”


    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但她见到的场景却很陌生。


    沈容刀慢吞吞地说:“那应该是好事。”


    “本来应该是好事。”姜太玄凝神,看向沈容刀:“但在我察知到她的时候,她也察知到了我。”


    沈容刀的神情也认真几分:“你是第八重。”


    姜太玄:“是。”


    沈容刀笑了下:“看来,天底下能将天衍术修炼到第八重的人,不止你一个。”


    “显然,”姜太玄缓缓舒出一口气:“不止。”


    那些从前困惑的问题,此刻都得到了解答。为什么有人知晓宋弗征还活着,为什么柳峥嵘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


    “不好。”沈容刀抬眼。目光相触的瞬间,姜太玄也陡然醒悟:“柳峥嵘!”


    下一刻,两道身影消失在原地。


    几乎同时,柳峥嵘的房门前,多出了两道身影。


    房门皆有禁制,但于姜太玄而言形同虚设,她拂袖挥开,推门而入,和沈容刀一前一后,刚踏进门槛,就在昏沉沉的光线中,乍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迎面而坐,直挺挺朝向门口。


    “哎哟!”沈容刀吓了一跳。


    柳峥嵘缓慢阖了下眼:“该吃惊的是我。”


    “啊。”沈容刀说:“我们不是怕你出事嘛,你现在看起来——”


    将要出口的话拐了个弯,沈容刀凑近几分:“……不太好。”


    一点火光照在房中,照见了柳峥嵘额角细密的汗水。她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声音虚弱无力,都显示出她现在情况不妙。


    姜太玄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柳峥嵘苍白的面颊登时转红,目光有瞬间失焦,汗珠缀成细流自脸颊滑落。但也只是片刻工夫,她脸上红潮渐退,姜太玄也松了手。


    柳峥嵘手臂扶在桌面,喘息几声,才匀出气来,说:“你们没来见我。”


    沈容刀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她似乎答应柳峥嵘,回归身体后就来见她……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又是对峙七大宗,看了一场宋烛远当众认错的好戏,又是对峙宋烛远,说不清楚是不是赌气,接着又拉着姜太玄重温太和舞,找回了从前的实力……相比之下,柳峥嵘的重要性就有点排不上号了。


    虽然失言在先,但沈容刀是不会认错的。她说:“这不是来了吗?你找我们什么事?”


    柳峥嵘抬眸,瞥一眼面前二人,说:“是你们来找我。”


    沈容刀听懂了。她看向姜太玄,姜太玄会意,微微颔首。


    方才柳峥嵘的确是受到了另一位天衍术高手的压制,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她们的猜测,柳峥嵘身后的确有人,而那个人,在察知到姜太玄的察知后,立刻意识到姜太玄将能够与她匹敌,便首先要解决柳峥嵘这个随时可能暴露的人手。


    再联系方才柳峥嵘好对方发生的拉扯,不难想象柳峥嵘究竟站在哪一方。倘若不是姜太玄出手,她绝无可能从对方的控制中逃脱。


    “确实是我们来找你。”沈容刀想通了,立刻改口:“小玄子已经八重了,和那个人势均力敌,现在你可以开口了吧。”


    柳峥嵘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但首当其冲的必然是:“那个人是谁?”


    柳峥嵘的回答很干脆:“不知道。”


    本来对这回复也不抱太大希望,此刻也就没有失望。沈容刀又问:“她对我的情况了解多少?”


    柳峥嵘说:“她知道你没死,或许也知道你失去了记忆。”


    沈容刀立刻接上:“所以派你回收所有还原草?”


    柳峥嵘:“是。”


    沈容刀灵光一现:“我从一开始就感到奇怪,你条件不错,既然看重还原草,为什么不用储物锁,只靠储物袋来装还原草……该不会是故意引人来偷吧。”


    “不错。”柳峥嵘再次承认:“为了引出你。”


    本该严肃的氛围中,沈容刀调侃一句:“你倒是挺尽心竭力的啊。”


    柳峥嵘尚未回答,姜太玄先问出口:“她以什么方式控制你?”


    沈容刀诧异:“不是神识吗?”


    听到这疑问的柳峥嵘笑了,这笑意中显出几分叶婆娑的影子,温柔又危险,但转瞬即逝。她说:“我可以研制针对神识的药物,仅靠神识来控制我,她怎能放心。”


    沈容刀明白了:“还有呢?”


    柳峥嵘吐出了两个字:“萧达。”


    “萧达?”沈容刀恍然:“萧达!”


    怪不得,她心里早就奇怪萧达的存在,明明实力不高,却常常喧宾夺主,看似一口一个老大,可双方对阵的时候却常常跳到叶婆娑前面,而叶婆娑多有纵容。倘若她是真正的“老大”派出来的,那就不难理解了。


    沈容刀说:“所以,她究竟是死是活?”


    “可以死了,也可以活着。”柳峥嵘道:“她的头颅是我装回去的,但她的神识我没有办法。”


    姜太玄道:“必然又是那个人所为了。”


    沈容刀发现萧达死而复生时曾问她,天底下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那时她回答仅此一人,现在看来未免自负,那个站在幕后的人很可能拥有同样的能力,只是比起挽救神识破碎消散的宋弗征,救萧达就简单得多,只需要把她的神识重新装回身体,用不了多少精力,何况,看她后来的表现,这个神识安装的质量也很差。


    只是,再度见识到对方的实力,姜太玄心里越发沉重了。


    而那边,沈容刀已经抛出了下个问题:“为什么帮我?”


    柳峥嵘又笑了。笑容柔和了她在阴影中的面容,眸光也因此明亮起来。


    从柳峥嵘的房间走出来,她们收获了许多问题的答案,却也因为谜底的揭开,而察觉自己面临着更沉重的结果。


    一个能够推衍天机与姜太玄不相上下的人,甚至因为姜太玄的境界跌落而比她们收获了更多先机,而她们的理念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冲突,一旦事关大道,谁也不可能做出退步,只能迎头直上。


    回去的路上,姜太玄问:“你还是原来的想法吗?”


    沈容刀悠悠叹息,说:“不管我怎么想的,她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会因为我一句话而放弃吗?”


    她说:“怎么看都还是杀掉我更保险吧。”


    姜太玄接上:“还有我。”


    “那没办法了。”沈容刀无奈地说:“对手太强大,我只能勉为其难——”


    姜太玄无情戳破:“你一点也不勉为其难。”


    “哎。”沈容刀讪然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姜太玄笑笑:“那我就提前恭祝你了。”


    沈容刀:“话不能说满,说不定宋烛远又不乐意了呢。”


    姜太玄再度无情出声:“你心里可不这么想。”


    沈容刀轻“啧”一声,眉宇却舒展:“好吧,我都做出这么大让步了,她怎么着也该夹道欢迎吧。”


    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宋烛远依然了解她。


    那一日,宋烛远带领阖宗上下对沈容刀表示了欢迎。


    当沈容刀踏上合欢宗的地界,合欢宗那封闭已久的大门打开,迎接着她的是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和伴随着她一步一级的缓慢动作,为她一扇扇打开的大门。


    十八座大门,每座大门旁都有人为她的到来而俯首,而当她走过最后一扇大门,最后迎接她的,是合欢宗即将卸任的宗主。


    宋烛远,和宗门上下所有长老,她们都等候在这里。


    她们看着沈容刀自远处一步步走来,时隔多年,再度踏进合欢宗的门槛,走到她们的面前。


    第65章


    你不是成了五灵根吗?


    重回合欢宗, 是早有计划的事情。大好的资源放在眼前,凭什么不要。沈容刀可没那么高尚。只是柳峥嵘透露的信息加快了她的动作,本来还想拿乔再耗一耗宋烛远, 现在她却麻溜回来了。


    柳峥嵘说,她之所以帮助沈容刀,是想要她封天。


    那两个字响起时, 空气有一瞬安静。沈容刀险些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瞪着双眼:“那人连这都和你说了?”


    柳峥嵘的回答再自然不过:“她不说, 如何策动我?”


    封天只是通俗的说法,这也是沈容刀和宋烛远最初的争执。


    在道法不断流失的情况下, 究竟是坐等那个可能产生的最佳方法,还是立刻付诸行动来延缓道法的损失, 是她和宋烛远争执的焦点, 亦是上天宗和七大宗矛盾的源头。七大宗的看法是, 她们解决不了道法流失的问题,就干脆解决她们以为造成了这一切的修士,而沈容刀则从最初就把矛头对准了天道。


    她比寻常修士知晓的更多, 便也明白, 从某种程度上说, 七大宗的修士也不算说错, 因为造成道法流失的罪魁祸首的确是她们合欢宗的修士,而挽救这一切也唯独合欢宗的修士能够做到。


    如果道法总是从一处涌向另一处, 那么, 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截断这通路。


    这也是沈容刀最初的想法。


    显然, 对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决办法。宋烛远认为, 这样简单粗暴的应对很可能治标不治本,她更期待有朝一日能想出更有效的办法。


    对此,当初的宋弗征认为:等你想出法子再去做,黄花菜都凉了。而对宋弗征的想法,宋烛远则认为:道法又不是黄花菜,不是你一拍脑子就想当然能解决的问题。


    吵到最后,宋弗征就被关禁闭了。


    现在,那两个字竟从柳峥嵘口中脱出,姜太玄很快明悟:“那人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弗征封天?”


    这是沈容刀没有考虑过的方向。当初发生的龃龉本来可以视作一次寻常争执,只是此后发生的种种使得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在冷静的情况下沉着地思考利弊,也就加重了这分歧。


    结果这居然就成了她被追杀的原因?


    沈容刀有点坐不住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姜太玄则直击要害。她问:“你现在还那么想吗?”


    如果换作几天前,沈容刀还能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那么想的,可现在,她说:“我不知道。”


    当这件事只是一次争执,她和宋烛远可以针锋相对,可当这件事摆上案头,真的成为要付诸行动的实践时,就不再是能轻飘飘挂在嘴边的话了。当她发觉,无论是她遭遇追杀还是圣门受七大宗挑衅,都是为了此事,此事的严重性也摆在了面前。


    宋烛远为什么不同意封天,她难道不希望能够尽快行动吗?


    只是,倘若人有一块良锦,必然不使初学者用来裁衣。单单良锦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么多人赖以修炼的道法,怎能等闲视之。


    姜太玄叹息:“但无论你怎样想,她们都不会轻易放弃。”


    沈容刀总不能大声宣告自己改主意了,别说她没那么肯定,就算她真改主意了,比起寄希望于她的宣告,杀了她显然更划算。只要牵扯到道法,七大宗甚至能对上天宗发动进攻,杀一个人就更不值一提。


    就这样,沈容刀回到了合欢宗。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于修士而言,或许一次闭关便能覆盖着时日的长短,可其中生死相隔产生的距离,却令沈容刀对这里的一切都有种久别重逢的陌生和熟悉。


    合欢宗上下所有人都前来迎接,她们分布在十八道门,随着她迈进的步伐跟在身后,当她走入最后一道门,她身前是从前视作亲人的长辈们,身后则满是她的姊妹。


    宋烛远对她说:“欢迎回来。”


    沈容刀的视线自广阔的天地中汇聚到面前,说:“我们谈谈。”


    人潮散去,只剩下沈容刀和宋烛远两人。


    宋烛远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接过合欢宗?”


    “接不接合欢宗我都回来了。”沈容刀说:“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宋烛远沉默了。


    沈容轻笑一声:“你不说,我可不知道要接多大的烂摊子。”


    宋烛远开口了。她说:“道法流失的事情,我们的师祖早便知道了。”


    沈容刀并不奇怪,可接下来宋烛远说的话却着实令她震惊。


    她说:“早在姜华师祖那一代,就为此做了准备。”


    “姜华?”沈容刀忍不住脱口:“怎么可能?”


    姜华是苏斐然的徒儿,苏斐然虽然不曾成为合欢宗宗主,却也因为开辟天道被视为师祖,而她的徒儿姜华、何大小则先后成为合欢宗宗主,对于修真界日渐衰落的今日而言,自苏斐然而起的那个时代,堪称合欢宗最后的辉煌。


    现在宋烛远却说,早在那时,合欢宗的师祖们就已经发现道法存在问题。


    更重要的是……


    沈容刀说:“道法流失不是自苏斐然才开始的吗?姜华去她不远,怎么会轻易发现?”


    “的确不远。”宋烛远说:“道法流失自然是时间越久越是明显、越容易被人察觉。但同样,道法流失得越多,修士们对道的领悟就越有欠缺。姜师祖的那个年代,固然道法流失不够明显,可她们的感知却远超我们。”


    何况,姜华已到达半步飞升的境界。


    沈容刀稳定了情绪,声音冷静道:“既然如此,她们想要解决这问题,肯定也比我们容易了。”


    宋烛远摇头:“你总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沈容刀说:“我可没那么以为。”


    宋烛远说:“可这件事远比你想得更难。你今日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开口,就全赖她们为你做了足够的准备。”


    沈容刀:“比如?”


    宋烛远:“太和舞。”


    沈容刀不禁提醒:“你刚刚还在说姜华。”


    “是。”宋烛远说:“但你能够这样轻易地提起弥补天道,是因为你自幼修行太和舞。它由何师祖创立,又经历代宗主不断完善,是沟通天地的无上功法。倘若没有它,再是悟性超拔的人,得不到名师指点,也将徒劳无功。”


    沈容刀想象不出没有修炼太和舞的自己。她可以以今日的视野来衡量昔日的前辈,正是有前辈的积累将那些她不曾经历的也变作了她的视野。


    “而姜师祖做的则是另一件事。”宋烛远突然宕开一句:“你如今尚未成为宗主,但既然问了,我也无妨为你解答。”


    所谓的宗门至宝,究竟是什么。


    “是一块顽石。”宋烛远说:“由姜师祖放弃飞升而将全部道法融入其中、最终炼制出的一块、顽石。”


    姜华、何大小,她们都是苏斐然的徒儿,而苏斐然则是造成道法流失的罪魁祸首。她开辟天道,自成天地,使得道法以其“损有余以补不足”的特点,不断流向那片新鲜产生的真空,造成了此地道法的不断损失。


    道法是自生自灭的,它原本生生不息,可那是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的循环,而于每个人来说,自己的世界才是根基,而与旁的世界的循环又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她们只想将道法截留在此间。


    为此,姜华、何大小以远超旁人的悟性和心性,纵使不能一鼓作气地解决这个问题,却也都以自己的方式为后人开拓了路径。


    面对道法流失对后人悟道产生的影响,何大小留下了太和舞,最大程度地激发修士对天地的共鸣,以保存有生力量。


    而姜华……


    “她原本可以飞升。”宋烛远说:“当初苏师祖能够开辟天道,是因为那时阴阳造化炉犹在,炼出了两件稀世珍宝。它们能够包容世间万物,因而也就可以成就新的世间。苏师祖凭借此物造就了新的天地,而另一件便在姜师祖的手里。但姜师祖没有借此飞升。她将它炼成了法宝。”


    那块法宝、那块顽石,便成了合欢宗历代掌门守护的至宝。


    “现在,”宋烛远看着她,目光平和地说:“那至宝就在你身上。”


    “不可能。”沈容刀下意识反驳。


    宋烛远笑笑,出口的是那句熟悉的话:“它失踪了,而除了你,没有人能带走它。”


    沈容刀嗤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你几天前还承认冤枉了我。”


    宋烛远没有回答,却说:“那块顽石由姜师祖的道心和空间法宝炼制而成,因而兼具二者特点。姜师祖修炼的功法是早已失传的太一生水诀,而那个空间法宝能容万物,兼具五种属性。”


    沈容刀的表情慢慢变了。


    宋烛远看着她,说:“太一生水诀的要旨在于太一生水、水生万物,而万物,则有五种属性。”


    金、木、水、火、土。


    沈容刀对上了宋烛远的目光,也听到了她的话。


    “弗征,你从前只是水灵根,而现在,”宋烛远轻声问:“你不是成了五灵根吗?”


    第66章


    先走一趟剑门吧。


    是了。沈容刀的心中始终有个疑问, 她为什么成了五灵根?


    她本来只是水灵根,可换了个没有灵根的身体,却能自由操控五种属性, 按姜太玄的解释,正因为身体没有灵根,给了神识极大的发挥空间, 而以她的神识境界,操控五种属性不在话下。


    但是, 她回归了原本的身体后,怎么身体也跟着成了五灵根?


    姜太玄的解释不能令她信服, 而现在,宋烛远给出了新的理由。


    因为那件至宝在她的身上。


    宋烛远道:“只有你能带走它, 不只因为那时只有你触碰了结界, 更因为只有你有那样的条件。”


    沈容刀想笑。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她坚信自己没有窃取宗门至宝, 亦坚信宋烛远会对自己交付信任。然而,她最为爱重的亲人却言之凿凿地将罪过扣在了她的头上,她难以接受, 自以为横遭污蔑, 负气叛出宗门。


    此后引发种种, 不能不说是从这至宝引起, 而那成为她心头执念的至宝下落,追究到最后……居然真的就在她身上。


    这算什么?


    沈容刀乐了:“那你那天就该当着大家的面, 一声令下, 把我抓起来才对。”


    宋烛远不开口,沈容刀自顾自说下去:“你当然不能那么做。你想要把合欢宗交到我手里, 我又怎么能是个叛出宗门的人呢,我从前犯的错误当然要一笔勾销, 而真正犯错的人,也当然就只能是你这个要卸任的前宗主。”


    宋烛远道:“你本来也没有错——”


    “是啊,只是巧合。”沈容刀越说越想笑。


    “巧合”这两个字,哪里能说尽由这块石头引起的桩桩件件。


    “但我当日,”宋烛远说:“的确错怪了你。”


    沈容刀问:“你又错在哪里?”


    宋烛远沉默片刻:“那番争执仍梗在我心口。你素来是想做就做的性子,既然有了封天的念头,怕要付诸行动,那顽石正是其中重要一环,而它恰恰又消失在你手中,也就把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变作了可能。”


    沈容刀明白了。


    能够自成天地的空间融入道心炼成的法宝,自然具有修补天地的功能,那时宋弗征又刚和宋烛远吵完一架,宋烛远念头一偏,就自动补全了宋弗征窃走顽石的动机。


    “那你不必担心了。”沈容刀说:“我现在对封天没什么想法了,道法衰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对飞升又没什么执念,证道不证道,只要不影响我过得开心,就都不重要。”


    宋烛远定定地看她,怅然又释然道:“随你吧,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全凭你来决断。我已经累了。”


    沈容刀确认道:“这样你还要我来当这个宗主?”


    “这有什么。”宋烛远笑笑:“早在姜师祖时就有人发现的事情,拖到现在也没有解决,那些师祖们不也个个都那么看着办了吗?”


    在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阶段之前,总有人觉得还没到最后关头,不肯多走那一步,就像温水煮青蛙,不知道什么时候,水突然沸腾了,而青蛙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们是不是处在最后关头,谁也说不清楚。从发现道法有损开始,如今多少岁月,修真界代代新人替旧人,不也还是延续下来了。


    何况,合欢宗所修的情道主张从心所欲。


    宋烛远反过来似安慰沈容刀:“你可以放心,即使什么也不做,天也不会塌下来,穷尽你我寿命,影响最多不过是不能大乘。”


    对那些执着于飞升的化神修士来说,不能大乘即是修真途中最大的痛苦,为此,她们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但对大部分情修来说,修的是经历而非结果。


    从宋烛远那里出来,又去各位久别重逢的姨姨那里转了一圈,沈容刀好不容易脱身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姜太玄也来到合欢宗,给她带来了零七八碎的行李,还有一个人。


    李长命抱着琴傻傻地左顾右盼,一不小心脚下踉跄往前摔倒。沈容刀眼疾手快扶住她。


    李长命嘴里的“谢谢”还没出口,抬眼见到沈容刀,顿时眼睛发亮:“师母!”


    她八爪鱼一样抱上来:“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了呢!”


    沈容刀表面上:“怎么会呢。”


    背地里疯狂冲姜太玄使眼色:你带她来干什么?


    姜太玄:自己收的徒,跪着也要教完。


    “您走得也太突然了!”李长命泪眼汪汪:“听说您突然变成合欢宗的少主了?要不是姜师祖、师姨,和我说了,我还不知道您跑来这里了呢!”


    沈容刀表面上:“你不也来了吗?”


    背地里挤眉弄眼:你跟她说些什么?


    李长命:“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着您来合欢宗啊?”


    沈容刀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实际上已经用眼神和刚刚复明的姜太玄撕扯了好几个来回。


    “太好了!”李长命一无所觉,只是一抹储物锁,在沈容刀木然的眼神中,取出了一张琴,兴奋地说:“怪不得您之前还和我说什么情修的事情呢。师母,我觉得我最近又有长进了,您看我这技艺可以跟您一起当情修吗?”


    说着,琴已经架在了她的腿上,两只手也已经就位。那边姜太玄已经麻利地封闭了听觉,而沈容刀则抢在李长命弹出第一个音符前,一把扯住她的手,强行捧在掌心,无比笃定:“当然,你就是天生的情修!”


    “真的吗?”李长命要收回手来:“要不您还是先听我弹弹吧。”


    沈容刀又拉回她的手:“不用了,我相信你。”


    李长命感激涕零:“太好了,我可以留在合欢宗了!真是太好了!”


    她撇开琴蹦起来,跟树袋熊一样挂在沈容刀身上。沈容刀挤出一丝笑,杀人样的眼神直奔姜太玄。


    姜太玄淡定微笑。


    “对了。”李长命终于松开双臂,擦了擦激动的泪水,说:“师母,我还有件事想请求您。”


    沈容刀缓了口气:“什么事?”


    李长命脸红了红,表情忸怩:“我想,我要是在合欢宗定居了的话……能不能,把我娘也带过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沈容刀满口答应,只是提醒她凡人只能住在山脚下,李长命没有意见,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收起了琴,飞快走开,准备去接她母亲了。


    沈容刀松了口气。


    姜太玄道:“怎么不听听,说不定她的琴技真有长进呢。”


    沈容刀笑了下:“那我反而要担心了。”


    看着李长命的身影远去。姜太玄道:“你们谈得怎样?”


    沈容刀找了棵树坐下,屈着腿靠在树上,说:“她是铁了心要我来当宗主了。”


    姜太玄:“这不奇怪。”


    沈容刀:“从前的争执她也都无所谓了。”


    姜太玄道:“那你呢?有所谓吗?”


    “我嘛。”沈容刀眨了下眼:“我和宋烛远说,爱咋办咋办。”


    姜太玄笑:“和我说呢。”


    “和你说嘛,”沈容刀笑道:“不干点什么总觉得有点无聊啊。”


    她把头靠在树上,随手掐了截草茎塞在嘴里,嚼了嚼,说:“我要是真当了宗主,总不能天天处理些零七八碎的事情吧,那也太没劲了。”


    姜太玄:“那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沈容刀又嚼了嚼,“呸”地吐出去。她站起身,伸个懒腰,说:“先走一趟剑门吧。”


    沈容刀回归的消息传遍了七大宗,从宋烛远当众洗白宋弗征,顺势宣布卸任,再到沈容刀高调回归合欢宗,宋烛远走的什么棋,许多人心里都有了底。


    下一步,便是要沈容刀来继承合欢宗了。


    折腾了一顿,结果全为沈容刀造了势。闹事的李阁主和越掌门心情不太美妙。更重要的是,伴随着宋烛远的认错,那些曾经追杀宋弗征的人们的立场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前还可以说,她们追杀了沈容刀,个个都是她的仇人。但现在,罪魁祸首成了宋烛远,她们也可以算得上无辜啊。


    李阁主用来说服众人同仇敌忾的重要理由摇摇欲坠,伴随着来回试探,终于得出沈容刀对复仇没什么兴趣的定论,这还没有组建起来的联盟眼看就要成为一盘散沙。


    李阁主立刻挖掘出了新的思路。


    她们当年追杀宋弗征为的是什么,真就和合欢宗关系那么好吗?必然不是。只是痛打落水狗,遇到合欢宗的笑话,都想来掺和一脚,本质上她们和上天宗的立场就不同。追杀沈容刀是趁人之危,现在沈容刀回来了,姜太玄也在,当年并称“天宗双子”的两个人一旦执掌上天宗,意味着经历虚弱的上天宗即将再临巅峰,如果不抓住沈容刀刚刚回归的缺口立刻发动打击,她们就再难找到机会进攻上天宗了。


    新的角度又引发了新的议论,剑门的众多长老们又开始就站队问题展开激烈讨论,焦点在于上天宗是不是真的够虚弱。


    像这样决定剑门发展方向的会议,只有长老们参会,即便是宗门中下一代里的领军人物们,也未能列席。符剑花对这场争论也不感兴趣,她正在洞府中练剑,但练了一会儿,她微微蹙眉,收剑。


    过了一会儿,又拔剑出鞘,再度练剑。没几招,又不太满意地收剑。


    这次她将剑收回储物锁,泼水洗了把脸,拉上灰袍子的兜帽,往山下走去。


    这段时间,她频繁下山,同门见多不怪,遇到了还打声招呼:“师姐又下山去啊。”


    符剑花“嗯”一声,将兜帽向下拉了拉,脚下步法一换,眨眼间便踏出了剑门。


    她站在门口顿了顿,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停下来,储物锁里一把宝剑落入手中。


    她提剑身前,声音沉沉:“出来。”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响起的声音。沈容刀的身形逐渐显现,她面上带笑,声音亲切友好:“好久不见啊,符师姐。”


    第67章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见到沈容刀的那一刻, 练剑时的心神不宁似乎有了解释,符剑花反而安定下来,收剑道:“沈少主。”


    沈容刀笑容亲切:“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符剑花说:“随便走走。”


    沈容刀上前几步, 勾住符剑花的肩膀:“我也闲着没事儿,不然和你一起走走吧。”


    手指将要碰到她,符剑花已经让开一步道:“恐怕不顺路。”


    “去哪儿?”沈容刀迷惑:“随便走走而已, 哪里不顺路了?总不会去些我去不成的地方吧。”


    符剑花问:“你想怎样?”


    沈容刀笑了:“应该是你想怎样。”


    符剑花按住了剑柄。


    沈容刀笑意微敛:“剑门的长老们恐怕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站队,她们知道你早就有自己的立场吗?”


    符剑花缓缓握上剑柄。


    沈容刀仿若未觉, 又上前一步,近在咫尺, 如同耳语:“她们知道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吗?”


    “铿!”


    回应沈容刀的是拔剑声响,与寒光同至。


    沈容刀眨眼掠过数丈, 以这样的迅疾, 放任那剑气劈来, 将近时方微微侧身,在毫厘间错过,又一声赞叹:“只差一点!”


    这声音清亮, 却很快卷入翻涌的气息当中, 符剑花听而未闻, 全神贯注, 只在剑尖。


    寒芒吞吐,无数剑炸开锋芒, 悉数在沈容刀身周引爆。


    “还差一点。”


    “又错过了。”


    “哎, 真可惜。”


    借来的光辉遮蔽视野,沈容刀在密密匝匝的刀光剑影中跳跃, 不漏掉每一句点评,声音响得轻盈, 又多出几分烦躁。


    忽然,她叹息一声。


    这一声胜过剑势卷起的呼啸,也似金玉般与剑身碰撞,铮然作响。


    当所有声音涤荡殆尽,所有辉光全数消弭,符剑花挥出的最后一剑滞在半空,不能更进半步。


    沈容刀拈住剑锋,宛如拈住一朵花。她屈指在剑锋轻轻一弹,好似抚琴奏乐,响起的却不是琴音,而是剑锋陡然震颤后不堪重负地“嘣”的一声。自剑尖起,寸寸断裂,直至符剑花握剑的手前。


    弥留的金系灵力仍旧缠绵不休,可也只挽留下短短一截剑柄。


    沈容刀说:“不试试本命剑吗?”


    符剑花凝视着一地的剑身碎片,解开灰色斗篷,抛在了一边。


    事情好像重演,曾经追在沈容刀屁股后面想要比剑的符剑花,再度对沈容刀拔出的本命剑。只是这一次,没有实力的压制,她解放了力量,将金丹修为凝聚的的全部灵力都附在剑上,剑身流动着浅金的色泽,沉铁似的脸上,表情也更加凝重。


    她对沈容刀,挥出了最强悍的一剑。


    沈容刀早已今非昔比,那个曾经凭借当其无的诡谲而更胜一筹的筑基修士,如今仅凭两根手指就能将法宝碾碎。她必须倾尽全力,来争取那一线生机。


    最是一往无前的一剑,去往沈容刀面前!


    符剑花的脸色霎时苍白,双目紧紧锁住对面。


    她看的不是沈容刀。她看的是剑。自己的剑。


    澎湃的浪潮隔绝了她的探察,她不知道沈容刀如何应对,不知道这一剑结果如何,但是,她看到自己的剑势如期待中那样势不可当。


    符剑花吐出了一口气。她笑了下。


    她松开了握剑的手,复又拾起一旁坠落的灰衣,穿在了身上。


    翻滚的气浪散去,露出沈容刀毫发无损的身形。她挥去缭绕的云雾,乍见符剑花,还有几分惊愕:“你这么自觉?”


    符剑花道:“自剑出手时,我就知道自己赢了。”


    那一剑没有给沈容刀造成任何伤害,可符剑花却说自己赢了。


    沈容刀点头:“你是赢了。”虽然不是赢了我。


    符剑花走上几步,踩过地面划出的剑痕,说:“走吧。”


    符剑花主动带路,沈容刀反而跟在后面,走出一段,她问:“你这是去哪儿?”


    符剑花说:“合欢宗。”


    “……我要去圣门。”沈容刀提醒。


    符剑花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重新迈步:“哦。”


    沈容刀目光欣赏地看她:瞧瞧,多自觉啊。


    不止如此,来到圣门,符剑花直接交出了储物锁。沈容刀刚冒出点好奇,她又主动解锁,献出了里面满满当当的宝物。


    瞬间,房间里多出了上百把宝剑,差点把沈容刀压在底下。


    她好不容易逃脱出来,看着满地的宝剑,手痒痒得忘记了要干什么,取出一把拔出打量,啧啧几声,再取一把拔出打量,再啧啧几声,又取一把……还没拔出来,剑就消失不见。


    姜太玄道:“既然是在我圣门取出来的,都归我圣门所有。”


    沈容刀:“这不合适吧。”


    姜太玄:“要不我们把她扔在这儿,先分剑?”


    沈容刀这才想起来,这还有好大一个人呢。她把符剑花抓回来,当然不是为了她那区区一百把剑——等她成了合欢宗宗主,谁还没有上千把剑呢。


    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符剑花身上,而后者的神情异常平静,说:“我知道你们找我是为了什么。我早想到会有这一天。”


    “你真想到了?”沈容刀说:“你背后那人本事大得很,说不定能保住你呢。”


    符剑花瞥她一眼,说:“我所做的,都是我想做的,和她没有关系。”


    姜太玄道:“如果与她无关,你怎么会知道我们需要还原草?”


    符剑花不语。


    姜太玄又说:“如果与她无关,你会和另外几人联手狙杀容刀?”


    符剑花的声音和她握剑的手一样稳:“你们果然猜到了。”


    当谜面摆得足够多,谜底就没有那么难猜。


    她们已经从柳峥嵘那里得知,她之所以大肆搜集还原草,正是出于背后人的示意,希望借此推迟沈容刀恢复记忆的时机。线索已经送到了这里,自然会由还原草再想到另一个人。


    她和符剑花的相遇同样始于还原草。那时符剑花正当街售卖还原草,还为此和柳峥嵘所扮的叶婆娑发生争执,好似双方一个坚持要买一个坚持不卖,就此结成了仇怨。但换个角度想,她们又何尝不是共同结成了一个环。


    有收购还原草的人,自然要有出卖还原草的人,前者垄断所有可能,后者则靠一点诱饵引愿者上钩。幸而当时沈容刀没有表露出对还原草的强求,否则,符剑花将第一时间察觉她的疑点。


    但沈容刀最终还是暴露了,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点,又或者态度古怪的情形出现在她身上,就足够引起符剑花的警觉。于是便有了那次碧玄木之行,她们尚未全然脱离危险,符剑花却突兀地提出比剑,应当正是这次比剑,坐实了符剑花心中的猜测。


    沈容刀成了那个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嫌疑人。


    紧接着,她就迎来了早有预谋的埋伏。


    先是妖兽突然暴动,将她们一行人拆散,紧接着叶婆娑现身,消耗了她的实力,再有苏胜心出场,坐收渔翁之利。


    那时的沈容刀毕竟只是个筑基,实力浮动时也只是金丹初期,那背后人却派出两名金丹,本已经有足够把握,但鉴于沈容刀的另一层身份,以防万一,仍最后加了一把锁。


    即是符剑花。


    沈容刀察觉在场似乎还有第三个人。然而随着姜太玄的及时赶到,那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就抛在了脑后,直到前几天,柳峥嵘点破了那个名字。


    “符剑花。”柳峥嵘说:“虽然我们单线联系,但交集多了,她就十分可疑。”


    单说最后那次袭杀,同行一共四人,被妖兽打散后,柳峥嵘和苏胜心先后在沈容刀面前出现,那么,唯独剩下的符剑花又在什么地方?她当真没有找到沈容刀吗?


    答案是,她从来没有弄丢沈容刀。她只是没有机会出手。


    如今听到符剑花的坦诚,沈容刀不禁咋舌:“天哪,什么仇什么怨啊,一个个的都要来杀我。”


    顿了顿,她说:“这就是天忌英才吧。”


    “不是。”符剑花一本正经地反驳她。


    沈容刀饶有兴致地追问:“那是为什么?”


    符剑花说:“因为你太讨厌了。”


    沈容刀:“……”


    姜太玄忍俊不禁,温声道:“她讨厌的地方太多,你说的是哪里?”


    “喂。”沈容刀瞪姜太玄。


    符剑花道:“我讨厌她要封天。”


    本来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散掉了。姜太玄没有想到这个答案,或者说,这答案并不合理。


    沈容刀轻笑一下:“我都要以为我逢人就说要封天了……”


    符剑花似乎意识到什么,垂下眼眸。


    姜太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你从哪里知晓的?”


    符剑花闭口不言。


    沈容刀嘲讽:“当然是从那位幕后黑手里听到的。”


    姜太玄:“谁?”


    符剑花仍不言语。


    姜太玄语重心长:“我不愿对你动手。”


    符剑花目光微动,一语道破:“即使动手,你也不会找到她的消息。”


    姜太玄没有否认。


    她和对方势均力敌,先前在柳峥嵘身上获胜,靠的是柳峥嵘的意志,而如今,符剑花的意志同样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只是不利于她们。


    安静了片刻。姜太玄脸上渐渐抽掉了所有表情。


    她说:“我也知道了。”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指向那个她早有犹疑却始终不敢确认的人。


    第68章


    再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当沈容刀和姜太玄又扒掉一个马甲, 另一边,怡情阁中也再次迎来了玄鉴门的越掌门。两个具有同样立场的人近期来往密切,围绕的只有那个话题:如何呼吁更多的人对上天宗发动攻击。


    但结果并不理想。越掌门道:“有几家透露口风, 有这个意向,但顾虑很多。”


    上天宗毕竟屹立太久了,哪怕一个几乎隐退, 一个鲜有动静,她们的情绪也很复杂, 既轻视又重视。


    李阁主道:“说来说去,还是想要个万全之策。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什么好处都想要沾上,什么代价都不想付出。”


    越掌门郑重道:“这也不是小事, 谨慎是应该的。如果不能做到一击必中, 后果不堪设想。”


    李阁主冷笑:“七成还不够多?”


    越掌门忍不住笑了:“你倒说说哪里来的七成?”


    李阁主说:“宋烛远时日不多了, 她头发都白了,显然已经进入衰落期。”


    越掌门道:“那不如等到她死。”


    李阁主道:“要是等到她死,沈容刀却成长起来了呢?”


    越掌门不说话, 李阁主道:“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机会。”


    越掌门话题一转:“你那徒儿还在她们手里。”


    “那又如何?”李阁主皱起眉头, 不悦道:“你动摇了?”


    越掌门道:“我只想你别轻视了敌人, 当初我们计划得何等周密, 派去了三波人马除掉沈容刀,结果被她全身而退, 我们反而搭进去了人手。在行动之前, 你可也是言之凿凿,说得好像一定能够成功。”


    李阁主:“那是因为叶婆娑突然叛变, 给了沈容刀恢复实力的机会!”


    越掌门道:“那上次,说好讨伐圣门, 可宋烛远突然蹦出来,把姜太玄摘了出去,我们闹了那么大的阵仗,结果还是空手而归。”


    李阁主道:“那难道不是你的问题吗,你但凡动作快上一点,试出那滴血的来历——”


    “那也不影响宋烛远袒护她们。”越掌门粗暴地打断她,说:“我只想提醒你,从前发生的意外可够多了,你要是真想一击必中,最好还是想想到底能发生什么意外,把它们统统都解决掉。”


    “依我看,”李阁主的语气不逊:“你身边就有个很大的意外。”


    越掌门神色一沉:“你说什么?”


    李阁主微微一笑:“别忘了沈容刀是怎么回来的。她本来都死了,却莫名其妙又活了,现在更是回到了原来的身体里——你宗门里也还有个活死人呢,你最好把她解决掉,别让她也突然活过来,碍了我们的事。”


    越掌门默了默。


    “怎么,不舍得了?”李阁主道:“从前杀她的时候不是很干脆利落。现在人都死了,又开始假慈悲了。别忘了,你的掌门之位可是从她手里抢过来的,她要是活过来了,到时候谁都知道你当初做了什么,你就别想在这位置上坐下去了。”


    越掌门被刺痛般皱眉:“我门内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但你这边难道就没有问题吗?”


    李阁主坦然道:“我这里能有什么问题?”


    越掌门道:“沈容刀就算受了叶婆娑的影响,恢复了点实力,但也只是金丹而已,你派去苏胜心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说没人能抵挡住她的音乐。结果呢?还不是被沈容刀破解了?”


    李阁主也不说话了。沉默片刻,说:“那是个意外。”


    越掌门冷笑着重复:“意外。”


    李阁主叹息:“我本来看中了个好苗子,结果被沈容刀那个家伙撬了墙角。那小子在乐道上很有几分别样的天赋,恐怕就是她提点了沈容刀,让她找到了破解之法。”


    越掌门:“你可别也被她——”


    “不过你放心。”李阁主露出点笑意:“凭她那法子,也只能钻钻胜心的空子。胜心虽然天赋不错,但毕竟实力不足,乐道尚未浑融,才会受到旁人音乐的影响。但将来的战斗,只会发生在化神元婴之间,到你我这个层次,想要凭借小道获胜,可没那么容易。”


    越掌门盯着她的眼睛:“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李阁主对上她的视线,说:“我可比你更想赢。”


    越掌门确认了她的信心,神色稍缓,道:“但想要说服她们,只凭这点理由还不够。”


    李阁主沉吟片刻:“要不我们……”


    她言有未尽之意,越掌门已然跟上:“你是说那个人?”


    李阁主:“对,如果我们把她的存在昭示出去,一定能够扭转局势。”


    越掌门缓慢摇头:“不好说。我们现在都还没见到她一面,谁知道她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她要是真有全盛时期的实力,也不必搞这些歪门邪道。”


    “她先前的确出了点小问题。”李阁主笑了:“但现在不同了。”


    越掌门:“你是说?”


    “是。”李阁主点头,笃定道:“我们大可以告诉她们,即便合欢宗有宋烛远又怎样?我们不仅汇聚了数个宗门的高手,更有最强大的助力,足够与宋烛远相匹敌。”


    越掌门听出几丝意味,忙道:“你知道她是谁了?”


    “不错,她摊牌了。”李阁主笑道:“就像你我所猜测的那样,这位藏身幕后却主导了一切的人,正是——”


    “江照知。”


    圣门。仅有两人的房间里,姜太玄的声音很轻,吐出的三个字却像重锤,敲击她们的耳膜。


    江照知,她的师母。


    亦是她长久怀疑却难以置信的幕后黑手。


    这怀疑可以追溯到足够久远,远到那时候她们还在为人追杀。


    离开合欢宗的宋弗征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圣门,去见姜太玄,去和她倾诉发生的一切。


    而圣门发生的一切,自然逃不过江照知的眼睛。


    只是,最初姜太玄并没有想到这里。即使和沈容刀离开圣门不久,合欢宗少主叛出宗门的消息就传遍四野,追杀的人层出不穷,好像都定位了她们的踪迹,总能第一时间找到那里。


    修真界跟踪的法术不计其数,即使她们是元婴修士,依然人外有人。起初她们谁也没有多想,只是针对几种常见的跟踪术法,开启了一系列反追踪,可结果是,饶是她们绞尽脑汁,也没办法甩掉追兵。


    那时,一个微妙的念头浮现在姜太玄脑中: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追踪她们的是玄修?


    作为圣子,她近乎本能地想到了这点,又强行掐掉了这念头


    而这时,距离那个染血的山巅已经不远,姜太玄连验证的机会都没有,就不得不将剑刺进了沈容刀的胸口,而紧接着,江照知的反应也打消了她怀疑的念头。


    复活的法术在圣门历代继承者中流传,姜太玄知道,江照知更知道。


    倘若天底下有那么一个人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那么,一定是江照知。


    可江照知什么也没说。


    她默许姜太玄拼凑起宋弗征的神识、藏匿了她的尸身,没有以任何手段阻止宋弗征的复活,更不要说在那之后没多久,江照知羽化了,一切怀疑都无从谈起。


    但是,除了江照知还能有谁呢?


    还有谁能够拥有第八重的天衍术,能够推断出宋弗征还活着,知晓她即使活着也必然失去记忆,想要恢复记忆,就一定需要还原草,于是,草蛇灰线,把沈容刀从人海中揪了出来。


    还有谁,能够同时监控柳峥嵘和符剑花的神识,指点柳峥嵘进入圣门藏书阁第五层去寻找想要的答案。


    只有江照知。


    当得知圣门存在卧底时,姜太玄脑中第一个想起了她。可死亡又似乎能将所有嫌疑清理掉。


    但是,姜太玄能够复活宋弗征,那么,对江照知来说,假死、甚至真死,又有何难?


    所有的一切,除了江照知,再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询问符剑花,只是为了在心头落下最后一块砝码,但少了这块砝码,天平的一端也足够倾斜了。


    姜太玄想到的,沈容刀也想到了,只是她不能开口,那三个字,只能从姜太玄口中说出。


    伴随着这三个字出口,所有的侥幸烟消云散,她不得不面对这个真相。


    就像曾经宋烛远质问宋弗征时那样残酷,姜太玄最敬重的师母,竟是要害死她挚友的凶手。


    “怎么办。”姜太玄有些苍白地笑:“不小心就走到这一步了啊。”


    沈容刀握着她的手,说不出“那你不要帮我了”这样的话。


    姜太玄反握住她的手:“……抱歉。”


    “为了什么道歉?”沈容刀说:“为了复活我的话,你已经道过歉了。”


    姜太玄阖上眼睛,轻轻靠在沈容刀肩头,说:“我早该知道的。”


    沈容刀说:“现在知道也不晚。”


    姜太玄微微摇头:“我本以为做了掌门,宗门那么多人,总能帮你更多,可如果对手是她的话,可能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沈容刀不说话了。


    没有得到回应,姜太玄不禁抬头看去,正对上沈容刀的一个白眼。


    她一边翻着大大的白眼,还一边指着白眼,问:“看到了没?”


    姜太玄:“……看到了。”


    “送你的,别客气。”沈容刀推开她,没好气地说:“我好歹也是合欢宗少主,一声令下就能当上掌门,我自己宗门有那么多人,差你那点吗?”


    姜太玄重复:“一声令下?”


    沈容刀轻咳一声:“虽然夸张了点,但也差不多。我现在就可以让宋烛远把位置交出来,她肯定不会反对。”


    姜太玄笑起来,但笑意很快转淡:“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沈容刀无奈了:“该不会又是因为我那该死的念头吧。”


    “不。”姜太玄从玄修的身份斟酌道:“或许,是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我毁天灭地了吗?”沈容刀嗤笑一声,触到姜太玄的视线,不禁笑意收敛。她叹了口气,说:“你见过她的所在吧。找出来,我们可以当面问她。”


    姜太玄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面色一变。


    沈容刀察觉:“怎么了?”


    姜太玄语气凝重许多:“我们的确得尽快找到她了。”


    第69章


    你当真不知道吗?


    如果她们始终面对的敌人是拥有天衍术八重的江照知, 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但也有新的疑问产生。


    当世修士中,论实力江照知几乎无人能敌, 她想要对付区区沈容刀,哪里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力气。


    宋弗征叛出合欢宗后赶往圣门,和江照知打了不知多少次照面, 江照知从未露出端倪,直到她带着姜太玄离开圣门, 江照知才突然出手,背着宋烛远散播消息, 引来众多宗门追杀宋弗征,不得不说这发展有些古怪。


    姜太玄因而道:“我推测, 正是在这期间, 她见到了某些预兆。”


    沈容刀蹙眉:“但她自己却不出手。”


    宋烛远不出手, 可以理解为下不了手,可江照知有那么大的心理包袱吗?


    姜太玄说:“因为宋宗主从未发布追杀的命令。”


    上天宗向来共同进退,宋烛远即使恼怒宋弗征窃走至宝, 也没有想要杀死她的意思, 这样的情况下, 江照知如果公开追杀宋弗征, 将会挑起上天宗内部的对立,给人浑水摸鱼的机会。相比之下, 姜太玄考虑更深的是另一件事。


    江照知是圣门掌门时, 明面上决不能对宋弗征出手,但当她假死, 所有人都当江照知不复存在,她还只是走借刀杀人的路子, 直到现在都没有现身。


    沈容刀想通了关窍:“因为她不能。”


    “是。”姜太玄道:“因为她遇到了和你一样的情况。”


    圣门掌门想要假死也不是简单的事情,她要瞒过圣门多位化神,就不可能全身而退,身体还是神识必须摧毁一个。按后来事情的发展,合理推测,可能是受到了姜太玄做法的影响,她同样保留了神识,而杀死了身体。


    所以,她拥有强大的神识,依然能够以天衍术来影响战局、操控人心,但却没有足够坚韧的身体来长久容纳她那过分强悍的神识。


    宋弗征当时只是元婴中期,在新的身体里已经受到了不小的限制,更别说江照知化神后期的神识了,她只会比沈容刀适应得更加艰难,纵然准备比姜太玄更充分,也还是没办法直接出手。


    思及此,沈容刀嘀咕:“现在是有办法了。”


    柳峥嵘。


    她是江照知埋在她们身边的棋子,从事的却是如何让沈容刀回归身体的研究,这是个和江照知的初衷格格不入的做法。从前还可以认为是取信姜太玄的手段、或者是柳峥嵘跳反的自我努力,但如果考虑到江照知本人也深受无法回归身体恢复巅峰的苦恼,那这简直就是一箭双雕。


    “进入藏书阁第五层,这是她主动提起的。”姜太玄道:“她就是从那里得到的灵感——这很可能是出自师母的授意。”


    姜太玄冷静地说:“柳峥嵘研究出办法的第一时间,师母肯定也得到了答案。她现在应该正在按照柳峥嵘的法子回归身体。”


    沈容刀:“她那边有柳峥嵘这么好用的药修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姜太玄苦笑:“但她有时间。”


    从柳峥嵘研究出办法再到她们察觉江照知的身份,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最难的是确定药方,现在药方都摆在面前了,距离炼出药物还能有多久?


    沈容刀笑着说:“看起来,在她恢复实力前找到她的可能性不太高啊。”


    姜太玄:“那也要找。”


    “凭借你几百年前瞥见的那一眼吗?”沈容刀轻哼一声:“她当时就知道被你发现了,早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姜太玄沉默片刻,提醒:“你刚刚还要我凭借那一眼找到她。”


    “啊,是吗。”沈容刀抠抠耳朵:“不记得了。”


    姜太玄端详她神情,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又想了什么冒险的主意吧。”


    沈容刀旋身坐回椅子,屈膝道:“冒险的事情再说,但要找到她,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们抓不住江照知的影子,但可以抓到药修的影子。


    江照知自己没有那么高的炼药水平,为求万全,肯定要找个技术水平足够高的药修来做,拥有这样技术的要求本来就不多,只要盯住了她们,揪出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就可以从她身上捕捉蛛丝马迹。


    姜太玄明白了:“我这就派人去查荣枯阁近期的人员情况。”


    沈容刀触碰到姜太玄的目光,低声道:“说不定这件事能和平解决呢。”


    姜太玄目光暗了暗,缓缓摇头。


    沈容刀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你师母也不是没有顾及你的想法。你都把我的尸体带回宗门了,她肯定也看出来你要救我了吧,这不也没说破吗?”


    “因为你死了。”姜太玄语气复杂:“如果她所预见的事情会以你的死亡来结束,那么,事情已经结束了。再次醒来的你已经是复活后的你了。”


    姜太玄比旁人更理解江照知、理解玄修,因而并不如沈容刀那样乐观。如果江照知因为宋弗征已经死去而结束了追杀,那么,她后来突然假死、再度出手,只能有一个原因。


    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不祥的预兆。


    那预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以沈容刀的死来制止。这才是姜太玄最忧虑的事情,只是她没有说出口。


    调查荣枯阁的人手已经派出去,姜太玄发布任务时给出的理由很敷衍,但徒儿们都没有深究,她们信任她这个掌门,只要是她的命令,就自然要服从。


    但是,如果江照知回来呢。如果江照知的确有一个足够正当的理由呢。


    个人的意志在庞大的集体意志下是微不足道的,个人的无辜在集体的需要下也常常显得无关紧要。如果江照知的理由足够庞大,那么,就能够给所有人一个借口,去牺牲一个“别人”。


    可那个人于她而言,不是别人。


    看着领命的门人消失在远处,姜太玄缓缓吐出心头郁气,强迫自己将焦虑的思绪全部收拢,聚焦到眼下更具体的事情上。


    沈容刀去和宋烛远谈判了。


    也说不上谈判,宋烛远早抛出了橄榄枝等她接茬,沈容刀也对合欢宗宗主的位置势在必得,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拿乔,她再见宋烛远时依旧理直气壮。


    “之前说过要我来当宗主吧。”沈容刀说。


    宋烛远微微笑着:“但你没有答应。”


    沈容刀立刻问:“你反悔了?”


    宋烛远顿了顿:“没有。”


    “那就成。”沈容刀说:“我寻思着,这位置也没谁比我更合适了。你定个时间吧。”


    宋烛远眉头微动:“这么急?”


    沈容刀说:“七大宗都要打上门了。”


    宋烛远轻笑:“她们现在只怕还不敢。”


    沈容刀忽然收敛了笑意,她凝视着宋烛远,目光令后者微微发怔:“那如果,有一个足够强的人,能够帮她们除掉最大的威胁呢。”


    “最大的威胁。”宋烛远重复一声,笑容没有笑意:“你说我吗?”


    沈容刀只看着她。


    宋烛远复又笑起来:“能够除掉我的人,这世上怕是还没有。”


    “这世上现在也许没有,但从前是有的。”沈容刀说:“不久的从前。”


    宋烛远略有恍惚,目光又沉了下来,正要开口,沈容刀已经起身,说:“事情就这么定了,越快越好。”


    她作势要走,身后宋烛远道:“你站住。”


    沈容刀站住了,回头,故作讶然:“怎么?”


    宋烛远慢步走来,每一步似乎都踩中了某种念头,来到沈容刀身前时,她已是目光笃定,问:“现在也许没有——是有,还是没有?”


    沈容刀笑眯眯的,想要胡扯几句,宋烛远打断她说:“别骗我。”


    沈容刀的眼睛不笑了。


    “她还活着。”沈容刀说:“你当真不知道吗?”


    宋烛远眸光震动。


    沈容刀走近一步,几乎贴到她面前,轻笑着说:“是她暗中召集所有人来杀我,也是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放过我,还是她,不当掌门后连上天宗都不当回事了,为了除掉我,又是安插细作又是挑拨离间的,还联合七大宗堵在圣门门口——这些,你全都不知道?”


    宋烛远为这庞大的信息量所压倒,惊愕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而沈容刀,她撂下这段话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宋烛远的呼唤声,这次她没有回应。


    离开的路上,遇到了宗门长老,沈容刀果断绕道。自从她回来,伴随着她被冤枉的消息传开,合欢宗的长老们各个恨不能把她搂在怀里呵护,见到她就嘘寒问暖,再同仇敌忾般鞭挞一下宋烛远,说她不干人事儿。


    沈容刀听了几次后,再没敢和她们碰面。


    这些长老里,有几个当初就坚信其中存在误会,但是这也并不影响当宋烛远做出决定后,她们依旧遵照执行了。


    这没什么奇怪。关系有亲疏远近之别,她们和宋烛远的交情远远胜过和她的,哪怕嘴上指责鞭挞宋烛远做得不对,心里多半还是希望她们能够和好。


    但和好是没办法和好了,尤其她发现自己的对手,居然又是个宋烛远的至交好友。


    这位至交好友可比长老们的分量重多了。只要用自己和姜太玄两百年的关系来类比一下她们两千年的交情,沈容刀就觉得,还是不要对宋烛远抱太大希望的好,还是合欢宗宗主的位置比较可靠。


    不知沈容刀的质问在宋烛远心中引起了多大波澜,至少明面上,一切都有条不紊,宋烛远很快在宗门内宣告了沈容刀即将继任的消息,各项工作也都按部就班地开展。


    另一边,姜太玄的调查也进展飞快。


    一位优秀药修的失踪是隐瞒不了的,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得出结果。


    姜太玄说:“许燕时失踪了。”


    第70章


    李长命有危险!


    意料之中。抓不到徒儿, 就抓师母。


    许燕时是荣枯阁中亲上天宗的一派,又和沈容刀有一点点私交,对上天宗和沈容刀的对头都没什么好感, 而她又是个长老,没那么容易被糊弄,察觉不对后立刻留下了讯息, 正被前来探查的圣门门人发觉,报到姜太玄这里。


    药修的优势在于, 当她们想用点什么药的时候,即使是江照知这样的高手也未必能够察觉。许燕时以这种方式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引子, 将线索抛在房间,只要跟着这线索就能找到许燕时的位置。


    为了尽可能避开江照知的感知, 线索的效能大打折扣, 指示的方位飘忽不定, 时而极左,时而极右,如果不是落在姜太玄手里, 几乎算得上是废棋。


    但有了姜太玄的天衍术, 定位就不再是问题。


    姜太玄道:“我可以先确定她所在的大致范围。”


    但现在就要图穷匕见吗?


    沈容刀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她直接找到柳峥嵘, 问:“你能联系上许长老吗?”


    柳峥嵘如今成了圣门的常驻嘉宾,为了防止江照知无孔不入的察知, 她必须留在姜太玄身边, 也已经很久没有和许燕时见面,全凭通讯联系, 听到疑问,她的眼神从书上拔出来, 似乎想了想,说:“不能。”


    沈容刀:看起来对师母也不太上心的样子。


    说完,柳峥嵘又低头看书了。


    沈容刀本来想走,见状道:“你又在研究什么?”


    柳峥嵘翻过一页,说:“药。”


    沈容刀想起件事:“玄鉴门那个你还记得吧,有办法救她们的师母吗?”


    柳峥嵘阅读速度很快,又翻了一页,不紧不慢说:“没有。”


    从前沈容刀问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答的,那会儿沈容刀理解为“没办法”,现在她理解为“还在找”。


    确定柳峥嵘真的对许燕时的下落不太关心,更关注自己手里这离了圣门就看不到的药典,沈容刀决定放弃从她这里入手。


    最后还是要靠姜太玄。


    姜太玄道:“我不能准确锚定她的所在,那很容易被发现。”


    沈容刀说:“即使不准确,也可能被发现吧。”


    姜太玄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唔。”沈容刀无奈:“那没办法了,试试吧,如果发现了,她再换个地方也无所谓,如果没发现,我们就捡到便宜了。”


    姜太玄道:“首先你得尽快继任宗主。”


    能够匹敌江照知的只有宋烛远,可她们自幼相伴的情谊是太重的砝码,她们必须找到其她办法,沈容刀需要合欢宗。


    继任合欢宗宗主这件事,堪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宋烛远做了充足的准备,只差沈容刀的配合,现在沈容刀配合起来了,宋烛远就带着她一项又一项地划掉日程,除了典礼不能一蹴而就,旁的事项,她恨不能立刻全都卸到沈容刀身上。


    首先,在沈容刀的强烈要求下,她们先去视察了合欢宗的宝库。合欢宗的底蕴不是说着玩的,沈容刀进了宝库就腿软,看着满目琳琅,眼珠子几乎钻进去拔不出来,想想自己当初做贼的时候,为了偷些垃圾玩意吃了多少苦头,再想想眼前这些马上就成为她的宝贝,沈容刀立刻就和宋烛远交接了钥匙。


    如果不是宋烛远坚持拉着她出来,沈容刀很想当天就在宝藏堆里睡觉。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宋烛远,她不得不跟着来到刍狗堂,也即是门人存放命牌的地方。


    这刍狗堂的名字正对应合欢宗的宗旨。天地不仁。但比起“天地不仁”这个亘古不变的宗旨,取自“以万物为刍狗”的刍狗堂的命运就坎坷了许多。


    任谁听到这名字,第一反应都是:好难听。


    摆放命牌的地方叫“刍狗堂”,不是把所有人都骂作“刍狗”了吗?往前某一任师祖,觉得这名字不够雅驯,干脆改了叫“刍草堂”。


    沈容刀幼时听宋烛远讲这旧事,好奇地问:“为什么大家喜欢被比作草,却不喜欢被比作狗呢?狗活蹦乱跳的,明明比草更像人啊。”


    宋烛远好半天才找出一个解答:“可能因为狗确实像人,所以还是用个不像人的打比方才好吧。”


    那会儿沈容刀没听懂,但不影响她一本正经地抬杠:“可是你不是说,打比方就是要像的东西才行。说人像狗明明比说人像草更好。”


    宋烛远沉默了。面对沈容刀寻求肯定的自满眼神,她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说:“其实刍狗也是刍草做的狗,不是真的狗。”


    解释完,宋烛远大概觉得自己傻了,说了句废话,立刻拉回话题,又说起这刍草堂后来怎么变回了刍狗堂。


    合欢宗所修情道,最高境界是万物有情,意味着众生平等、与我为一,哪怕是苏斐然开辟的天道,讲究的是天地不仁,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亦离不开将天地万物均视作“刍狗”的不偏不倚。可传承到后来,却有人自觉不该被比作刍狗,这也着实可笑。后来的师祖考虑到这一点,就把名字又改了回来。


    将命牌放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该有天地不仁的觉悟。


    此刻,沈容刀看着熟悉的“刍狗堂”三个字,脑子里想不到什么天地不仁、什么万物有情,她只想,也许当初那个师祖改名的时候并不想考虑什么大道、什么宗旨,她是单纯觉得刍草比刍狗好听。谁说求道就不能有自己的喜好呢,如果她做了宗主,说不定将来还改了名字叫“命都给我”呢。


    只是眼下,她还没成为宗主,倒是要先“命都给它”了。从前还能作弊,但现在有了前科,宋烛远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她不得不从心头取一滴精血。


    将新的名牌挂在腰间,再看着联通名牌的那个崭新命牌放在那里,沈容刀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她好像真的把一点牵挂留在了这里。


    我的精血啊!


    沈容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宋烛远道:“听说你在圣门还收了个徒儿。”


    沈容刀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是啊。”


    慢半拍地明白宋烛远的意思,沈容刀说:“我带她来过了,但她说要去接她娘,暂时不在这里。”


    宋烛远道:“她在圣门留下命牌了吧。应该移到这里来了。”


    沈容刀一想起李长命,耳边就响起那穿脑魔音,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趁机和她划清界限,但一想到李长命平日里怎样用那双崇拜仰慕的目光看自己……沈容刀觉得,还能忍。


    她和姜太玄联系,说了带走李长命命牌的事情,姜太玄说稍后给她送来,沈容刀就没再关注这件事。


    对让沈容刀继承合欢宗这件事,宋烛远很有紧迫感,打算尽快安排典礼,也提醒沈容刀,以防万一,这段时日不要到处乱跑。


    沈容刀按捺了往圣门去的冲动,乖乖回到了新换的居所。来到时,发现洞府外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是位长老。也是沈容刀记忆里,在那件事发生时,站在宋烛远身旁,认为存在误会、试图调解矛盾的那位长老。


    沈容刀很想掉头就走。但在她发现对方前,对方更先一步发现了她:“弗征。”


    沈容刀立刻挂上笑脸:“孙姨。”


    孙长老道:“假笑。”


    沈容刀捏着自己的脸,诧异道:“这么明显吗?”


    孙长老说:“和你最近躲着我的表现一样明显。”


    “好吧。”沈容刀不笑了,神情淡淡:“既然知道我在躲着您,那您何必又来。您想说的那些话,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了。”


    孙长老叹道:“那就说点儿你不知道的。”


    沈容刀没抱什么期待:“比如?”


    孙长老道:“我知道你觉得宗主当初做得过于绝情,我也这么觉得——”


    沈容刀啪啪鼓掌:“说得好!”


    孙长老没好气瞟了她一眼,说:“但我也听宗主说了,真相到底怎样,你应该也知道了。当初宗主说出那些话,并不算无的放矢。”


    沈容刀半是戏谑:“对啊,所以我死了嘛,够一笔勾销了吧。”


    孙长老道:“她没想你死。”


    沈容刀说:“她最多是没落井下石。”


    孙长老张了张嘴:“你怪她没救你?”


    沈容刀道:“我理解,我全都理解。消息都传出来了,说我是个大逆不道的叛徒,她身为宗主,总不能给叛徒求情。”


    “她的确不能,至少明面上不能。”孙长老说。不等沈容刀脸上露出“看吧”的表情,她又说:“但你怎么知道她暗地里没有帮你?”


    沈容刀的表情停在脸上:“什么?”


    孙长老深深看沈容刀一眼,道:“你们就没有好好谈起这件事。她不和你说,你也不去问,这也真是……好一对母女。”说到最后,她竟还略带无奈地笑了。


    或许天底下至亲至疏的关系便是母女。她们看似了解彼此很多,却又不了解彼此更多,看似关系最近,却也往往隔阂最深。她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和朋友分享,却唯独不会对彼此坦诚。


    何况,沈容刀又是这样的性格。


    孙长老不说,她就不问。不就是故意吊着她,让她去问宋烛远吗?她可不上钩。


    沈容刀强行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正好姜太玄把李长命的命牌送来了,她就带着这命牌往刍狗堂去。


    手里攥着别人的命牌是件奇妙的事情,走在路上,沈容刀就忍不住看着命牌上象征着李长命生命状态的光点,作为练气修士,李长命的光点很微弱,让人怀疑下一刻就要熄灭,但它却始终稳定地跳动着。偶尔有一阵风吹来,光点像烛火一般,也被风吹动得摇曳起来——


    摇曳起来?


    沈容刀站住了。


    风已经去了,可光点依旧晃动着,忽明忽灭。


    李长命有危险!


    一般的危险,命牌也绝不会显示,除非是要命的危险。


    一念闪过,沈容刀当即回想李长命离开时的场景。


    李长命是去接她的母亲。尽管沈容刀对她母亲在哪里并不很感兴趣,但李长命恨不能把自己所有事情都和沈容刀交代清楚,其中也包括她母亲的住处。


    沈容刀立刻取出一张符纸,锁定位置,伴随着符纸燃起,她的身影渐渐虚幻,消失在原地,唯独李长命的命牌落在那里。


    传送符的效率极高,几次呼吸的工夫,沈容刀的双脚就踩实了地面。她缓缓睁眼,面前正对着一处民宅,直觉告诉她,这里就是李长命母亲的住处。


    然而,当她放出神识,试图寻找李长命的踪迹时,在找到李长命的所在前,她先被别人的神识找到了。


    那是一股强劲的、势不可挡的强大神识,几乎在接触的瞬间,沈容刀便觉得脑中受到重击,“嗡”的一声,心脏跟着突兀一跳,一股危险的凉意漫上她胸口,仿佛冻结了她的身体。


    她想,她知道这是谁的神识了。


    适应了这猝不及防的碰撞,沈容刀循着那迹象缓缓抬眼,好似看到了什么,实则只是神识捕捉到了对方。


    捕捉到了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江照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