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A大管院考试是校内最晚, 基本年年都做守门人,江书久到期末也没能闲下来,虽然授课完成但科研项目还得继续。年中期要汇报进度, 明明之前主动找上她要求被分活儿的硕士生和本科生如今却忙忙碌碌很难联系到人,稽喻先又因为要赶回新加坡拜访好不容易从国外飞回来的爷爷奶奶,所以近期的活儿她能揽则揽, 争取让公事占据她全部心神。
早上江书久跟谭菁搭档监考完最后一门会计学原理,两人一起吃了个午餐,她蛋包饭只吃了一半就放下勺子, 塞了块寿司起身说自己先走了。
谭菁刚才还在讲周五下午系里要聚餐的事情, 闻言有点疑惑地问她干嘛去。
江书久摆摆手, 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并没有过多解释,直接驱车离开。
江书久专门挑了个工作日搬家,温敬恺也不出意料地没有到。由于事先向他讲过,所以温敬恺给予她充足空间去整理, 别墅里日常来做清洁的阿姨阿姨和园丁师傅都不在。
江书久将车停靠在院门外, 不是很乐意立刻进去。她捞起副驾上的手机, 解锁时视线扫到屏幕上侧的日期, 于是自然而然地在检索框输入“江永道”这三个字,点开弹出来的最新资讯。
那份文件的效果不容小觑, 江氏董事长的名头也无比奏效。江永道许久不在公众场合以个人身份发言,此次公开声明是为女婿撑腰, 商界轻轻松松掀起一次风雨。
江书久放下心来,却仍旧泛出一些酸苦。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可温敬恺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伤害,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当今世道并不流行父母债子女偿, 温敬恺磊磊落落半生,她无比希望他能继续顺遂下去,哪怕两人并不如新闻报道所说般恩爱非常。
算一算江书久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这里了。那天傍晚她将温敬恺送到未终后接到吕尚安的电话,对方催促她要是下班了务必尽快回家,理由是邻居周阿姨这次直接带了女儿来,摆出了咨询事项的认真姿态,大概率要了解点什么才会甘愿回去。
江书久刚听完一段漫长的少男心事,横跨多年的事件有一些她已完全没有印象了,而温敬恺甚至可以清晰地指出某年某月的某场雨,这像一个晚来的负担,令她想想就会后悔,因此她实在没有心力接着应付小朋友,坦言外面的中介机构个个都比她要有用得多,至于找她一个早就回国的半吊子留学生聊美西法兰克跟英格兰的文化差距嘛。
江书久少见地语气差劲,吕尚安听到后在电话那头将声音拔高,严厉地对她说怠慢了客人事小,你答应了妈妈的事情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江书久一天之内被两个人用同样的由头反复苛责,认命般点点头,说我这就回去。
当晚温敬恺没有任何消息来,她便持续宿在父母家,江永道和吕尚安对此都没有多问。
屋子里空荡荡的,江书久愣了一会儿后直接上楼,没有在公共区域停留很久。
需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她在衣帽间转了两圈都拣不出几件衣裳,只随手扔了几条常穿的长裙进行李箱,却盯着温敬恺的腕表柜出了会儿神。在想到自己好歹为他留下了一块手表的时候卧室门被敲响了,她不太敢第一时间回头,而下一秒就听到一声“江小姐”。
江书久听出来这是何识的声音,偏头时看到远处的人还穿着正装,很明显是直接从工作场合赶过来的。
“温总让我来帮您处理,他说书房里还有一些您的东西。”
江书久的确不是擅长收纳的人,温敬恺明白此事,自然不至于真让何识帮她打理衣物和个人物品,她明了重点在书房上,遂正儿八经对何识说:“你去书房取吧,我这边快收拾完了。”
十分钟后江书久拎着不算沉重的行李箱下楼,何识见状要来帮她,她抬手制止了一下,滚轮落地的那一刻她撩了下耳侧的头发,下一秒目光被钉在茶几上的结婚证上。
真回想起来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遥远,温敬恺也曾口口声声同她强调过婚姻不是儿戏,他虽然不曾表达过钟意自己可弦外之音都是认真诚恳。那时她缄默对待真情,直到彼此将要分开才拾起一丝丝伤怀。
遗憾吗?一定会的吧。
但这场婚姻先天不足多灾多祸,江书久尊重温敬恺,允许他及时抽身。
她从肩上的托特里掏出小小一个零钱包,仔仔细细拉开系着平安扣的拉锁,取出里面的戒指,学习很久以前温敬恺的动作,用其换回了这张具有法律效力的婚姻证书。
何识告诉她:“温总说您这阵子忙期末工作,应该没时间商讨财产分配问题,不过这种事情您也不是一定非要亲自出席,如果嫌麻烦且充分信任他,直接让律师去就好了,法务那边时刻关注着,最后签文书的时间会提前半个月知会您,希望您可以提前留出档期,最好不要缺席。”
江书久将零钱包塞回去,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分开时何识问她:“您之前曾开过温总的车出街是吗?”
江书久已经坐上车,闻言透过车窗看了眼他,语气很淡地问:“这个跟财产分割有关吗?”
何识神色尴尬了一瞬,但他掩饰得很好,动作很快地反手从公文包里找出一个纸袋交给江书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辆车结婚时就变更为了您的财产,事故发生后保险公司还是走了趟程序维护,按照流程出具了责任认定书和保险单,因为联系地址没有更改,所以他们将资料寄到了未终,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您。”
江书久看着上面的签字,问:“他知道这件事吗?”
很遗憾,何识摇了摇头:“温总比较忙,这种事情一般是不用上报给他的。”
他敏锐地察觉到江书久略有些失望的脸色,紧接着补充道:“事故较小所以没有告诉温总,要是您受点伤我是一定不会隐瞒的。”
江书久没有应声,将文件袋随意扔到一旁便告别离开了。
车里放着音乐,是她手机里播放量最多的那个歌单,歌曲随到去年夏末她去咖啡馆时单曲循环的那首。
人总是会对声音、味道这些具象而难以描述的东西印象深刻,江书久在等红灯的间隙拆了包曲奇,咬掉一口后仍旧觉得不好吃。
但她决定以后不要再吃曲奇了。每次去余晖的咖啡店饼干不再变成必点品,因为今日之后双方律师就要开始草拟各种令她难过的文书,她和赠予她曲奇的人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大学时知道温敬恺拿了ACM的奖牌,在压根不知道ACM是什么的情况下为他点庆功蜡烛,还偷偷摸摸跑到计算机学院去旁听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技术课。
课上了解到两百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域名,回到宿舍登上论坛遍寻购买方式,被骗两次后终于可以欢喜地建立网站,命名那栏就写“cookie .Wen”。
十年过去了,如今里面现存三百一十六种曲奇,各有各的编号,各有各的故事,每次输入网站名称就如同输入一份隐秘的心事。
可这些心事终究要被格式化,她做不到像温敬恺那样熟练地彻底地删除,连告别的姿势都显得笨拙被动。
风灌进来一点,江书久手背拂过面颊,摸到一把的泪。
第32章
下午江书久翘班没有回学校, 她将行李搬到家属区的教师公寓,睡了个漫长午觉后直奔与阳蘅约定好的餐厅。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阳蘅比她还要娇气许多,这个从小就受尽宠爱的女孩从不收敛自我色彩, 江书久回国第一次同她见面听到她吐槽自己学校行政拉跨就知道好友不会长久待在那里。
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想,阳蘅父亲今年夏天从局里退休,因调岗而去北城的两人终于可以遂愿回到祖籍地, 美其名曰“落叶归根”。阳蘅趁机讲自己也想回来跟江书久读一所学校的博士后,不愿意再独身一人在北城吸雾霾,她爸爸妈妈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阳蘅回来, 江书久开心第一名。今天这顿接风餐她很早就答应下来, 尽管心情不好也不好爽约。阳蘅从开场就没有同她讲话, 直到服务员上完主菜后她又在对面不慌不忙切牛排,间隙抬头看江书久心不在焉,忍不住了一样,半点弯不拐地问:“我看到江叔叔发的新闻了,温敬恺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怎么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跟我说说呗。”
江书久实在胃口不佳, 放下餐具不再强迫自己进食, 十分平静地对她说:“我跟温敬恺离婚了。”
阳蘅脸色难看得很快, 却到底还顾忌着在公众场合,摔刀叉的动静没有很大。
江书久心里明白自己再次惹怒了朋友, 所以等到周围安静下来了才温声细语地地解释说:“这次事发突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然在我意料之外, 我从没想过跟他”
“江书久,你结婚离婚都很突然好不好?下次再有人生大事件能不能提前给我预告一声, 天天爆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你喜欢温敬恺这么多年了我前阵子才发现自己连个知情人都算不上, 如今我回来打算本本分分恭祝你婚姻顺利,甚至带了礼物来,你告诉我你离婚了?上次见你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了?”
江书久沉默许久,突然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讲。来之前打好的赔罪腹稿现在看来是毫无用处了,她本来还想着随随便便糊弄一下,把重点放在安慰阳蘅情绪上,毕竟离婚不算光彩事情,不到一年光景物是人非,她心头又负荷太多,因而确信自己回血需要好友支持。
“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呢?其实我也不清楚,明明前阵子我还在订餐厅打算约他讲心意。”江书久垂下头小声说。
阳蘅张了张嘴,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准备安慰江书久要是不乐意讲今天就到这儿吧,谁料对方竟完全不需要人接话,接着说:“阳蘅,你也了解我这辈子没跟人表过白,我不知道需不需要很多铺垫,还在思忖上来就说我真的爱你会不会吓到他,他就跟我说要跟我离婚。”
“我从来没想过离婚的,”江书久掉了滴眼泪在餐桌布上,声音带着浓重的哽意,“真的,他好讨厌一个人,明明说好是我有话要讲,他却捷足先登令我哑口无言。他那天在车里向我坦陈旧事,说自己喜欢我好久好久,我听到中间手都在抖,根本不敢看他。”
江书久想到罗生门,事件扑朔迷离,双方各执一词赌一口气,她幼时自卑和拧巴的背面是没教养,对方小心翼翼的迈步被她会错意,两人就这样白白错过。十年过去了,她和温敬恺各自倨傲地站在时间轴的制高点上,居然可以双双把缠绵的恩怨讲成苦衷。
爱很为难吗?这个庞大的议题展示出来竟也可以这样难看,难看到令人喘不过气。
桌布上洇湿一大块,阳蘅隔着桌面递给江书久两张餐巾纸,有点心疼她的失态。
江书久接过沾了沾眼下,眼眶里还在不断溢出新的泪水:“对不起啊阳蘅,我今天其实不想哭的,还换了漂亮衣服给你接风,但几个小时前我才经历了搬家,我在我们共同的家里跟他的助理见面,助理收走了戒指,我忽然就很沮丧,对不起啊,影响到你的心情了。”
虽然阳蘅凭对面人的叙述只能拼凑出百分之十的故事全貌,可这百分之十要建立在她对江书久的了解上。
大学时某个春天宿舍楼下的花坛里猫猫产了只体弱幼崽,老师的小孩不被父母允许将其抱回家,小朋友在单元楼外摸了半个钟头,江书久拿了牛奶下楼,陪小男孩蹲到他回家。
当天江书久深夜失眠,阳蘅跟她去阳台上聊天。她很少在江书久脸上看到那么颓唐的表情:“小朋友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拯救弱小,可事到临头所有人都告诉你要瞻前顾后,善良才是最不值得发扬的美好品德。”
但江书久是最善良的人。从小到大她身上那部分热血的天真从来都没有失去,直到现在也仍然坚持在每一段关系里保持坦诚和轻快,偏偏在爱情上栽大跟头,两者都没有做到。
阳蘅不知道这段婚姻还是否有转圜余地,只大胆建议道:“久久,我之前说过的,你不但在每个领域都可以得到豁免权,也可以放肆挥霍时间精力,只要你快乐。”
“可是我怕他不快乐。”
江书久当然期待纯粹、饱满的爱恋,心仪男孩常驻身边是她从十五岁至今的梦想。可生活不是童话,蹉跎才是常态,温敬恺轻轻开口就是许多年,许多年里漏洞百出,让她觉得缝缝补补都是多余。
周五江书久准点如约出现在系里的聚餐活动上,系主任挑选了距离学校较远的餐厅,价格不菲环境优越,目的在于为这个学期画上美满句号。
国内无论何种社交多多少少都沾一些酒气味道,连象牙塔也不能幸免。江书久一向拒绝接受酒桌文化熏陶,也不得不在众人一齐举杯时灌下两口葡萄酒。
年轻老师变成这种场合里陪衬功能的主力军,系里的元老坐在主位四平八稳地讲一句尴尬的话大家都得跟着笑。江书久厌烦这种场面,也不太懂得如何令上司开心,中途就退场去窗台吹风。
她有些微醺,夏日晚风吹过来不算十分舒畅,好在能让她清醒几分。
谭菁借着催菜的由头溜出来,顺手择了颗柠檬糖送给她,“跑这儿躲清净来了?”
江书久挂起一个笑,道谢后接过糖果没有拆,转头眨眼的表情有点调皮,直截了当地说:“你说我就这么走掉行不行?里面真无聊。”
谭菁脸色慢慢平下来,无可无不可地回了句“走呀”。入职一年足够她做好自己的职业规划,谭菁明确知道自己天赋一般,所以没想着在科研上走太远,讲师做几年成果出一点在管院升副教授不算太难,但她家算小小中产,没有各种社会资源加持,继续向前只会是徒劳。她和丈夫商量后还是决定走行政岗,费心教书苦心科研不是她可以担负得起的,对她来说不值得。
刚才包间内江书久三心二意,旁人陪笑脸她觉得不好笑就不笑。这对成年人来说是一种很难得的权利,谭菁羡慕这种权利却明知自己无法得到。
她跟江书久同一年进校,关系自然比别人亲近一点,他们或许不了解江书久家境如何她却是清楚明白。江永道人脉广博几通电话就可以弄清楚女儿在做的项目到底是否具有继续向上的空间,她自认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慨然江书久家里人肯为她做到如此,更何况她还有天天风雨无阻进校接送她的丈夫。
谭菁从没见过这么幸运的人,于是更加乐意保护她的可贵。
“我听说前阵子温先生公司出了点事,想必现在都解决了吧?”谭菁问。
江永道才认下温敬恺这个女婿,江书久自然不会搬起石头砸父亲的脚,平静自然地应声:“解决了,一些小事而已,我先生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
这样称呼温敬恺的时候,江书久觉得自己好像在窃窃执拗地接续谎言。
谭菁点点头:“温先生也是从咱们学校出去的,万里挑一的出众,去年开学典礼上我还听到院长夸他前途无量。”
江书久真心应和她,谁料谭菁倏尔将手搭上她的手臂,抬抬眉让她回头。
“说曹操曹操到,”谭菁朝远处挑了挑眉毛,“这下你愿望成真了,真的可以直接走掉了。”
这是江书久在那天下午之后首次见到温敬恺。
他妥帖地给了彼此一个体面的退场,却没想到两人会在社交场合概率极小地碰到。江书久站在窗边,待谭菁走后跟他打招呼:“好巧。”
温敬恺也像是应酬中场出来透气的,他看起来完全不受那个傍晚的影响,见到江书久并没有一丝窘态,甚至抬步朝她走来,云淡风轻地问她:“学校聚餐吗?这学期结束了?”
江书久抚心自问做不到他这么若无其事,偏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更显淡漠的脸色,走廊暗沉的光线打在他镜片上,她想到自己还夸过这一副镜框衬他,转而淡淡一笑:“对,就这样结束了。”
温敬恺感受到她的视线,以为她是在观察自己方才扶眼镜时不小心露出的戒指,生怕她误会自己自作多情,于是立刻解释道:“离婚的消息我并没有外传,今日社交场合何识建议我戴一戴装装样子,你要是不乐意我现在就可以摘掉,本来就是不具有意义的物件。”
他已经把自己最龌龊的部分剖开给江书久看过,接下来再怎样袒露卑鄙也不会觉得过分,只是江书久僵着身子站在他旁边,看起来一分一秒都令她难捱。
温敬恺将手揣进口袋,体谅旁边人跟他站在一起时的拘谨,所以依然延续过往风度,自发地退了一步意欲离开,走之前提醒她:“喝了酒就不要吹太多风,容易头疼,不喜欢这种场合可以提前离席,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江书久捏着那块谭菁送给她的柠檬糖,侧身将其递给温敬恺,主动开口说:“你也是,橙汁太甜你不喜欢喝,多少让何识给你买点解酒的东西,回程的路上车窗不要开太大。”
他几乎不带任何停顿地回复道:“我明白,这次我不用让电话对面的人听舒伯特辨认教学楼,自然不会再开窗。”
“温敬恺,”江书久打断他,盯着他的后脑勺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书房抽屉第二层的信封里装着我跟陆聿哲的合照,你自以为给我留脸,但这件事情我有必要解释,我和他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我找他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虽然最后也没有机会向当事人说出口。”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很小,几近喃喃自语。
温敬恺回头看她,压根不认为这有辩解的必要,他眉头微蹙,语气很是疲倦:“那又怎样呢?你大可放心,我绝不至于昏聩到因为这件事就冲动离婚,今后你恢复自由身,也完全不用受我的暗恋困扰,这难道不是好事吗?钟意你半辈子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知道生活不是电影,因此我不会要求喜欢的女孩一定要返回来给我反馈,更何况我那天坦白完就毫不在意了,到此为止的准备我做了这么多年,绝不是白费功夫。”
江书久攥着自己的衣摆,眼眶有些发酸。她想最近今天的眼泪终究还是白流了,以前面对任何慌乱都坚持静候,因为相信自己和他也是经历过很温柔很美好的共振,可当温敬恺站在自己面前坦率磊落地教她放下教她豁达,教她平和看待错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失守了。
她向前一步,将柠檬糖塞进他手心,手指触到冰凉金属质感的东西时轻轻晃了一下心神:“好,我知道了,你能这样想就很好。还有你之前不是问过我跟你结婚开不开心嘛,虽然答案迟到了,但我得告诉你我挺开心的。这次我没有撒谎。那天我看到我爸爸发的新闻了,以后要是再遇到这样紧急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去找他,他嘴上不饶人,但很早以前我在他面前提过你,他说自己很欣赏你这样的后生。”
江书久一手拉着温敬恺,另一只手环到他后背,踮起脚尖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任由一滴泪落到他的衬衫上:“阿姨去世了,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抱抱你。你辛苦了。”
第33章
江书久的暑假生活平平淡淡开场, 这个夏天与上一个似乎没什么差别,不过少了吕尚安在次次家庭晚餐上敦促她去参加相亲局。江书久在搬去教师公寓的第二天就下单了上个夏天常用的薄荷玫瑰味的藤香扩条,不料当天下午吕尚安就带着司机找上门来强烈要求她回家住。
这次搬家没有花费江书久一丝力气, 等到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她才发现适应失去的过程好像也没有很困难。手机上杨老师发来新消息,转告她她想找的人已经有回信,问她是否需要除邮箱以外的更便捷的联系方式。
她思索了半晌, 回了个好字。
杨格是A大物理系的副教授,江书久前段时间处理与稽喻先合作的项目时加入了社科院一个关于知识经济理论研究的课题,在课题会议上她主动向在物信院任职逾十五年的的杨格老师抛出橄榄枝, 课余趁机询问他是否有这几年优秀毕业生的名单。
对方很有分寸, 并没有好奇她一个管院的老师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份名册, 只用一句“这个我实在不清楚,江老师可以去档案馆查一查”回绝她。
江书久未露惋惜神色,只抱着笔电接着讲:“当年我在A大读书,学校举办百年校庆,我记得有个参加过国家保密级航天项目的优秀学长是不是也回来致辞过?物信院果真出栋梁。”
一番话人物侧写已经很细致, 杨格停下步子, 扭头对她说:“江老师认识陈嶙?那是我的门生。”
陈嶙如今还在西北研究所任事, 虽然已经年逾三十, 但每逢重大项目他依然要进封闭基地使用聪明脑袋发挥余热。想要约他一趟并不容易,因为就连他回家都要抽空来拜访的恩师平常跟他也只是通过邮件往来。
江书久幸运, 陈嶙前阵子刚从一个项目里抽身,而他父亲罹患癌症所里特批给他两周的长假期, 他下周就要搭乘飞机返乡。
江书久通过杨格联系到他,邮件和短信都没有主题, 正文松弛地很日常,只有短短一句话:你好, 我是江书淇的妹妹,我想约你见一面。
对方的回信三天后才来,仅有一串时间和约会地点,冷峻地符合江书久对理工科选手的刻板印象,末了有附上一句:有异议我们可以再约。
江书久前往咖啡厅的那天下午父母都在家休息,她下楼的时机很不凑巧,恰好与入室来给茶壶添新滚水的江永道撞上,他端着瓷白茶壶问:“四点钟暑气还没消你干什么去?”
江书久有意隐瞒,晃晃车钥匙笼统地答:“去见个人。”
“还在家吃晚餐吗?”
“吃的,很快就回来。”
江永道明了便没有接着问,只是让她上楼去戴面帽子以防晒伤,然后给司机打电话麻烦对方在休息日过来送江书久一趟。
父亲如此细致入微江书久没有拒绝的道理,半小时后车子驶出别墅区,江书久坐在车后座费劲回想当年那封情书的字体以求预判将要见到的人的性格,结果当然一无所获。
江书久最近生物钟紊乱地一塌糊涂,到地方后为打起精神狠狠心点了杯无糖的加浓美式,加上咖啡厅的冷气开得很足,一口灌下去身心都舒畅。
江书久足足喝掉半杯陈嶙才到,而见到姐姐生前唯一爱过的这个男人时,她感觉到一种幻灭。
其实江书久不是没有见过江书淇的家庭教师,陈嶙的大学时代都与江家挂钩,江书久出自己房间也曾同他见过几面。印象中的陈嶙身条瘦高,看起来古板又理智,整个人端端正正地活在他有棱有角的力学课本和方框眼镜里。那时候她对男女情、爱还没有开窍,没有办法将书房偶尔传递出来的姐姐的笑声牵扯到“爱情”这件事上去,如今见到与十数年前大差不差的男人,她依然难以相信精灵可爱的江书淇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陈嶙没有对她的邀约表现出过分的意外,坐下后居然跳过客套的寒暄部分直接开口问她叔叔阿姨身体是否康健。
江书久别扭到难以对他进行身份转换,这就显得这样的问候不伦不类,她手指摩挲两下陶瓷杯上已经液化的冷汽,声音很平静地对他说:“陈先生手上有婚戒。”
江书久今天叫陈嶙来完全不想回顾旧事,在那个双双承担社会戒律和道德约束的年纪,生命倒数江书淇用不正确不对劲的事情为自己的青春构建暗室,谁都没有指摘的权力,更何况如今已经是新新时代,任何批评都没有意义,尘封的记忆太失意,不如让其涣散在风中。
但她因为自己的缘故开始对别人手上佩戴的首饰格外关注,所以陈嶙推门的第一下她就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环。
陈嶙察觉到她好奇背后的敌意也没有避讳,大方地向她展示自己的饰品,笑着说:“多年前你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已经去金店用高频声波洗过很多次,表面的花纹有些被刮花,但一定可以陪我到百年。”
江书久的心思瞬间被扑灭,她来不及反思自己,对方就继续跟她聊。
“我从大四开始就没有再常去你们家,包括她离开我也是从石老的口中了解到的,”说到这里他问,“石老,石仲安先生,我读研究生时候的导师,你父亲的好友,你认识吗?”
江书久不会不认识,她高考成绩出来填志愿那几天父亲约石仲安吃过饭,那场饭局江永道也带了她去。
陈嶙得到肯定答复后接着说:“石老那周没有来给我们开组会,我心里不安,联系他问他去干嘛了。这实在超越学生本分,好在他并未多想,直言要去参加一场葬礼,我就明白了。后来老师劝我继续向上读,说天赋不可得且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正是学术上升期,我拒绝了,此后去了西北研究所,这几年很少回来,所以看到邮件时没想到你会辗转多方联系上我,是江小姐自己猜到的还是”他想了想,抬眉问:“温敬恺告诉你的?”
时隔多日再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江书久打了个恍惚,而未及她回应,陈嶙便自顾自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江书久凝眉:“为什么?”
“我跟你姐姐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支持,当年我做完年代初那个最瞩目的项目回来参加校庆,他告诉我送情书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多,他绝对不会再插手半分,所以之后就连每逢节日我赶不回来送花,都是委托在天文台的好友去替我,没再同温敬恺联系。”
江书久理解他话语背后的真相,陈嶙永远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在江书淇的忌日出现在墓园里,即使他而立之年仍对一段青□□情念念不忘。
而这段话给了江书久计算自己缺失步调的答案,她想到十八岁的自己曾站在天台上,原因仅仅是她连续两年在姐姐的墓碑旁看到花。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在学校躲闪温敬恺很容易,但她避不开寒食清明。
在郊区的墓园里,江书久总会看到有人提前来擦过了墓碑敬上了花,她和父母从没有与这个人碰上过。她一直以为这是温敬恺有意错开,可延续多年的心结就这样轻巧地被打开,前因后果比她想象的还要荒诞。
陈嶙讲这些事情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好意思,可江书久注意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姐姐的大名:“她的葬礼我悄悄去了,并且看到你将情书烧给了她,谢谢你,江小姐。”
江书久理应接纳这份谢意,可两两皆不圆满的故事结局令她觉得伤感。这是她跟温敬恺亲手创造的硌硬,甚至不存在一个罪大恶极的第三者留给他们怪罪。
此情此景江书久不可以表现得比陈嶙还要怅然,她摇了摇头:“你放心,我看到了信封上的收信人,不至于辜负寄信人的心事。不过下次要是想托人转交,劳烦多余几笔‘面交’,‘某某某拜托’这样的字样,不然造成误会就不好了。”
气氛有下落的趋势,陈嶙端起咖啡杯,无意不停讲自己的事情,便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淡笑:“江小姐有给别人写过情书吗?”
显然这并不是一句一定需要真诚回答的话,jojo但江书久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回道:“写过啊,但我并没有托人转交。”
陈嶙听到后感叹她澄明坦荡的做法可以收获好运:“那你和对方都很幸运啊。”
江书久又问他为什么。
“可以大方表示心意是极其昂贵罕见的,你肯迈出一步表达自我就很难得,对方接收到你的信件哪怕对你无甚想法也可以反向证明他出众优秀,是青春时代的双赢之举。”
江书久目光没有聚焦,声音小到近乎自言自语:“可能是吧。”
陈嶙的父亲还在医院,之后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对江书久说:“今天我话很多,十分抱歉,但这段爱情的确很多年没有被我重提,毕竟我与她的公友几乎为零,平日里想放任自己怀念的机会也寥寥,所幸如今多了一位跟她关系亲密的妹妹知晓了这段故事,‘知道’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谢谢你,很感谢。”
江书久笑着摇头,祝他往后工作顺利,健康平安。
“你通过杨老师联系到我,我就猜你应该回母校教书了,那也祝江老师学术长青。”陈嶙最后说。
回程依然是司机来接,吕尚安拨电话问她还得多久到家,江书久回复了个时间后便靠坐在后座出神。她想到陈嶙问她是否写过情书,她并没有讲谎话。
江书久的的确确送出过一份情书,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了不起。
温敬恺在教室门口用一瓶牛奶拦住她,兴致冲冲地问她周末要不要去青龙寺玩,借口是春天的樱花漂亮好看。她丝毫联想不到地势高峻风景幽雅的乐游原上的青龙寺可以跟爱情有关,而他发出邀约的时间太巧合,是清明假期,偏巧是清明。
江书久周四周五的课都没有听进去,她时常跑神细数自己与温敬恺为数不多的交集,最后落脚点放在那封情书上,她生怕对方在约她出去的路上整程都与她聊江书淇。
向暗恋对象的妹妹打听女孩过往的日常没有错,而温敬恺看上去也像一个长情的人,尽管他在景观亭内对别人说他彻底放下了,可谁保不是应对同性的气话和面对死亡的无能。
江书久深知自己道行太浅分不出余裕的力量应付一整天,要是自己的心事露馅后果并非她可以承担得起。
约定日期渐渐逼近,江书久在宿舍试遍了好搭樱花树的春裙,每穿一条她对自己的厌恶就多一分,因此事到临头还是穿上了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她在校门口搭上计程车,将手机上的地址给司机看过,叔叔扫一眼就让她收回:“这儿啊,最近去这儿的人还挺多的。”
江书久弱弱回了句:“是吗?那不是一个寺庙么。”
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对,是寺庙,这不是清明到了,很多人都去那儿拜佛啊什么的。”
车程仅有短短半个钟头,到地方后江书久付钱,司机从储物盒里给她找零钱的时候她扣着手指向窗外望了一下。她非常轻松地在人群中看到了握着两张门票的温敬恺,他站得很端正,头稍微向上仰起一点,看样子像是在观察每一辆经过的车辆。
江书久在温敬恺视线荡过来的前一秒迅速向后靠,她后背和后脑勺紧贴着后座皮质的护具,喘了两口气。这时司机将一张五元纸币透过栏杆递给她,她没有接,反而古怪地对他说:“我刚才给您看错地方了,我要回家来着。”
她应对恐慌的办法依然只有逃避。
回家后父母批评她不顾虑不通知就想一出是一出地更改职业生涯规划,她态度坚决说哪怕需要多浪费一年时间读预科也要出国留学,她的爸爸妈妈向她妥协,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英国那几年时光在江书久的记忆中时常悬停,她认识许许多多好友,崭新的文化环境赋予她灿烂的自信和起点,她比以前要开朗许多。某次在她的公寓里进行聚会,有人不小心打翻她放在吧台的电脑,旁边架子上的纸盒被带到地上,她不顾存满文献资料的笔电,单单捡起旧手机查看这个老物件是否完好,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仍没有放下。
论文有备份但约会短信并没有随着时代进步而可以从旧手机里导出,选修的cognitive psychology(认知心理)课上她隐去主角和人称讲一段故事,所有人都认为男孩约女孩是为了表白。
江书久承认自己迟钝,同时害怕自己再犯错误,误解心事不美好,因此她思考出一个可进可退的方案。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思来想去还是选取原始方法试探着抛出一份情书,心理课上同学们所言正确最最好,要是温敬恺回应冷淡她也做好了被厌恶的打算,大不了一辈子待在英格兰,反正也没脸再见他。
当年春假回国的航班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并没有脚踏实地,江书久心慌地厉害,她问机组人员要来信纸和中性笔,书写没底的表白信件。
不如温敬恺用情至深细腻柔软,她连手都没有抖,全程一气呵成彻底清查心底龌龊。那是江书久此生最澎湃最不讲道理的一句“我喜欢你”,落款坚贞昂扬大有就义之势,她不要成全不要犹疑不要脸面只愿为自己获得一次出格的、违伦的、痛快的精彩。
那天傍晚温敬恺说的没有错,上天就是不会在他们这里做好人。因为航班晚点的缘故,江书久落地时已经是深夜,温家灯光尽灭,她随身的小包里装着信件,思虑几秒后也只是回了个头。
到家时父母还在等她,她听到父母隐晦地说温家出事了,当晚江书久辗转反侧,两次起夜跑到书房意欲拆开温敬恺那封信查看内容,以求提前知道故事结局。
最终理智打败情感,她尊重温敬恺和姐姐,隔天早晨十点钟去敲温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江书久下意识以为房产易主,不过这次她学乖又伶俐,为求证还将手背去身后问了句:“你好,温敬恺在吗?”
对方这个点便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看向她的目光十分纳闷好奇,但出于隐私边界并没有问她是谁,只是回答她的问题:“温敬恺在楼上睡觉,你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江书久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爱情转移居然是这样的滋味,这个答案不在她预设之中,而温敬恺就是这样多情的人,他不会为谁固守身心,二十多岁谈场恋爱无比合理,留女孩子在家过夜也是情理之中。
江书久撑起一个笑摇头,回答她:“不好意思,找错人了。”
她从温家院门出去,体会到惊心动魄后的失魂落魄,路过信箱时,温家积攒已久的报纸因没人查收从箱子里掉出来,她被陈旧古老的日期吸引了目光,思考了一会儿后将皱巴巴的、过期的信投放了进去,投放进她时常偏头看的位置。
时过境迁,江书久在温敬恺三十岁的生日宴上再次见到当年开门的女人,她叫井舒。
赵思雯说她从未终成立就开始跟在温敬恺身边做公关,那他父母出事她势必出过很多份力气,确实是大功臣。不过那时井舒没有问她是谁,她也没有问井舒是谁。
人人都迈错,她与温敬恺便缘悭一面。
其实也许温敬恺只要早醒一刻钟就可以看到她手握表白信忐忑地站在他家门外的样子,早春清晨阳光很好,她要是能在门口真正向他递过去一份潦草信,结尾就不知道会被改写成如何。
可是偏偏,偏偏。
第34章
江书久下车后对司机道谢, 她微微欠身说麻烦他酷暑时节在难得的休息日跑一趟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合适。对方礼貌点头回礼,坦言江先生慷慨,他会收到大笔进账, 数目远超司机平均时薪,江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江书久很难不想到她回程时收到的短信。当初温敬恺在车上讲完那番话后还记得理智地建议她不要独立参与诉讼过程,最优选是再次委托结婚时的律师来重构离婚协议, 而她的律师十分钟前发短信告诉她关于财产安排的谈判已经完成,温先生很豪爽,给予她的要比结婚时谈的要多。
这好像是一种功成身退似的大方, 以前听妈妈讲隔壁周太太与同她携手相伴过二十多年的先生离婚时光财产分割就做了一年半载, 她和温敬恺的婚姻加头算尾也不过三百来天, 没办法不实现高效。
吕尚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察觉到她情绪远不如出门时温和便自然开口提出疑惑:“久久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和朋友聊得不开心吗?”
江书久拎着帽子摇摇头,她并不想在父母面前讨论任何与陈嶙见面的相关话题,遂转过话头问:“晚餐快做好了吗?”
吕尚安扫一眼时钟,“差不多好了, 你上楼换好家居服再下来, 今天家里有客人。”
平常的客人完全不需要吕尚安这样给她特意叮嘱一番, 江书久觉得奇怪, 多嘴问了句:“谁啊?”
“温敬恺在书房和你爸爸谈事情,待会儿我们四个人一起在家里吃顿饭。”
吕尚安讲这话时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 似乎在她看来与前女婿吃顿晚餐并不是多么值得介意的一件事,可江书久却觉得这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责难, 她隐约意识到父母终于下定决心要让她和温敬恺将这场婚姻的谬误之处赤、裸、裸摊开在他们面前。
江书久还没想好要不要为缺憾继续撒谎,更何况温敬恺来之前并没有同她知会一声。她从玄关走到客厅, 温声细语地对母亲说:“你和爸爸都不赞同这门婚事,现在我和他已经要离婚, 还是不要再让他为难了吧,反求事件真相也没什么意义不是吗?我以后做事不会再这么草率了。”
女儿以前再怎样吕尚安都有信心帮她解决困难,哪怕江书久择偶不算百分百和她心意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当下听到这话她是真的有点动气:“妈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温太太去世我也知道他元气大伤,久久你不要把妈妈想的那么坏,今天是他主动要求来家里向爸爸道谢,我和爸爸商量后打算留他吃顿饭,也好让你们体体面面地好聚好散,你想到哪里去了?”
江书久这段日子睡眠质量奇差,刚才又一口气喝掉一整杯冰咖啡,导致现在脑中紧绷一根弦鲁莽到口不择言,她叹一口气:“好吧,那我先上楼换衣服了。”
吕尚安平复了一会儿然后叫住江书久,等到自己眉间褶皱没了才交代她:“前几天周太太风风火火地来家里道歉,说去年夏天约定好跟你见面的压根就不是温敬恺,是闻贡。小伙子在气象所上班,解释说他的助手忘记告诉他约会时间延迟了,他跑去咖啡厅等了好久不见人来才走掉的。一个小差错致使大乌龙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善还是孽。”
江书久上楼梯的步伐不停,没有搭腔的打算。不过她发现这个名字还挺熟悉的,下一秒吕尚安就亲自为她解密:“闻贡委托周阿姨告诉你说他想跟你再见一面,还说自己从高中时就喜欢你,你愿意——”
“妈妈,”江书久蹙眉偏头打断她,非常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记得石仲安叔叔吗?帮我填志愿那位,爸爸与他还有来往吗?”
吕尚安一下子变了脸色,转瞬将闻贡的事情抛去脑后,站起身严厉叮嘱她绝对不要再在爸爸面前提这个人。
江书久心中了然。她一句问话将两个目的都达成,指了指楼上轻巧地说:“我上去了哦。”
江书久摸不清楚温敬恺到底是几点钟来家里的,但他在跟江永道聊什么她多少能猜出来一点,也就不想过早出现在他们面前,打算过一会儿再下去。
她上楼后换好衣服抽空跟阳蘅通了个电话,同她沟通了一下双方合作导师和进站时间的事情,不料两人的正事谈话被闪现的小猫绊住,江书久淡笑地看着葱葱在好友身上爬上爬下,片刻后听到走廊那头隐隐约约有关门的声音响起,她稍微走神了一会儿,用手指摸了两下电子屏,做足了心理准备与阳蘅告别,说过几天挑个合适的时间见面聊。
阳蘅扬声制止她挂电话的动作,边逗猫边语气轻松地问道:“你跟温敬恺怎么样了?”
“他今天来我家了,我父母留他吃饭,这也许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共进晚餐,怎么样,这样的告别听起来还算客气体面吧?”
江书久想要是她不说,也许阳蘅永远也不会猜到她在问的人此刻就在她家楼下那面餐桌上坐着。江家家风自由平等,何况父母体贴到亲自挽留温敬恺在家吃饭,意欲为两人以后铺展和和气气的后路,后路是非分明,她无需投入半分心力至应对余生难堪,饭后她将与温敬恺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默契度退回陌生人,这远比之前的社交距离还要短。
痛痛快快一场婚姻,好处是谁都不用再执迷不悟了。
江书久下楼时餐桌上已经摆满,她显然错过了开席时间,但并没有人上楼催促她。她坐去自己常坐的位置,唯一的不同是这次她旁边有了温敬恺,路过时她很轻地扫了一眼他的姿态,发现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从容,视觉上甚至没有她第一次带他回家时紧绷。
坐下后温敬恺没有同她打招呼,对面的江永道神色倒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和,他替迟到的女儿解释了一句:“久久今天出门约朋友见面了刚才回来。”
一家人吃顿便饭因私事让家庭成员等待五分钟不是什么大事,温敬恺时刻摆正自己做客身份,知道这句略显生分的话是讲给他听,遂轻轻点了个头没吱声,等到江永道夹了块菜放进太太碗里才拿起筷子。他胃口不好,只夹了块面前的热菜,慢悠悠嚼了两口。
前两天赵思雯进他办公室面对面问他是否下定决心要离婚,他自以为铁了心了绝不回头结果事到临头还是退缩一大步。他问赵思雯流程需要走多久,没敢听到答复就又紧接着告诉她他名下分予江书久的除了股份以外其余的动产不动产都要比结婚时充足。
之后他连夜致电何识更改行程飞往另一座城市出差,连轴转至用工作覆盖生活富余时间,回到家便直奔江家应半月前与江永道定好的约,生怕自己反悔使场面不愉快。车走在机场高速时他就觉得胃里不舒服,强耐不适撑到现在,想着做做场面结束用餐就走掉。
江书久俨然一个乖巧懂事好女儿,守规矩遵方圆不插嘴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吕尚安避开敏感词将时间轴拉到许多年以前,主动谈及那个年代温辛余来家里同她吃过几次下午茶,说温家果然大族,温女士才华横溢儿子也这般仪表堂堂。
她口中腹有诗书的温辛余跟温敬恺的母亲没办法画合理等号,不过他应下夸奖说家里还有很多母亲的旧书,听说您喜欢读经史类古书,要想读完全可以去他那里拿取。
吕尚安的欢喜一瞬间溢出来,她秋季老年大学开学,看到特色课有一门是古籍整理和修复,她跟好友一同报名了这门课程,正愁难以找到资料来源。
江书久这下终于说了自己今天下楼后的第一句正经话:“妈妈我看到你的课程了,你要是想参加那门课完全可以借用我高中时用过的那套,反正也是从”她卡壳一瞬,“从温阿姨家借用的,用完没有还回去。
她读高二时学校举办了为期一个月的古籍修复的非遗活动,第一周学习理论知识并进行一些很基本的校勘工作,底本和参照本都由学校提供所以还算顺利,但后续要想接着拿活动分就要自备需要修复的地契或档案文件,否则就必须参与体育赛事。
江书久天生对各类田赛径赛无法脱敏,某天放学回家路上跟姐姐抱怨了几句她们这级要想拿到优秀奖学金的要求实在太高,结果隔天江书淇就塞给她一沓被包好的、整整齐齐的档案,一沓旧纸张张通过性能检测,包里面甚至塞了修复所需的补纸和无纺布。
她不用动脑筋就知道这是谁给予的,但当下回想起来才意识到欠了旁边人一句谢谢。
江永道这时候放下筷子插话,他抬手麻烦阿姨将醒好的酒端过来,顺便带四只高脚杯。
江书久酒量也有一点,往常不会否决父亲的饮酒建议,何况今日有客人在,不过她当下却反常地放下筷子说今天她不想喝酒。
江永道看了眼温敬恺,眼角沉下去,小心地说:“爸爸专门醒好的,你不喝我们三个喝,行吗?”
江书久挠挠眉毛,话讲得很和缓可爱:“我这几天睡眠有点差,刚才出门为精神会友猛灌了两大杯冰美式,连着喝酒中枢神经会爆炸吧爸爸,而且你拆的那瓶我老早就想尝尝,你不至于今天在这里馋我一个人吧?”
江永道大笑两声,摆摆手讲算了算了,“本来还想和温敬恺喝两杯,既然这样就算了,改天吧。”
温敬恺心知改天无望,却下意识望了下江书久的侧脸。她脸上方才否决提议的俏皮神色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悄悄的平静,而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她并没有回头。
吕尚安很快为丈夫解围:“我们久久很小的时候就是小酒鬼了,她第一次喝酒是个意外,记得当时我拜托家里阿姨做了红酒曲奇,打算带去公司给手底下的小朋友们吃,她闻到香味望着眼馋,趁我上楼换衣服吞掉了铁盘里的一半,结果因为年龄太小对酒精敏感,当天上吐下泻,折腾了好一阵。”
温敬恺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接话也偏题地厉害:“她这么小就喜欢吃曲奇了啊。”
这句话放在此情此景下讲完全突兀,由温敬恺讲出来更不恰当,不过江永道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笑称尚安可没有瞎编故事,小江书久的的确确出过这样让家里人忍俊不禁的傻事。
话题谈到这里吕尚安便有千千万万个趣事想要与旁人分享:“久久可奇怪了,当年她在国外读书,别的小孩给家长打电话都是要什么国内美食,她倒好,让我们把每年十二个节气当天的报纸统统寄给她,网络社交媒体时代想知道什么新闻不容易,她偏要这种废东西。到最后毕业的时候攒了一大堆,我和她爸爸飞去伦敦看她,光纸张就占了两个大纸盒,运回来费了好大功夫。”
江永道和温敬恺闻言同时看向江书久,吕尚安今天是真的想让女儿为自己解惑,问道:“说真的,久久你要那些报纸干嘛用?”
江书久一直在旁边喝汤,今天阿姨费了心思,高汤很入味,应该是把握着火候看了一整天。桌上另外三个人都在频繁讲话,没人发现她已经无意中喝掉三碗汤,到现在已经有些撑。听到吕尚安的问话,她用勺子压了压汤里的百合,抬头笑着回答说:“应该算是一种收藏癖,也许是因为我愚笨又古怪。”
江永道又笑:“古怪有点哦久久,但爸爸觉得你可不愚笨。”
趣事到此结束,餐毕江书久直接上楼了,温敬恺陪江永道和吕尚安在客厅歇息了一刻钟就起身打算离开。
他想这就已经很足够了,至少他跟江书久的爸爸妈妈在她家吃过一顿很友善的晚餐,江家的氛围跟他小时候端着甜品站在门口望到的一样温馨。江永道没有再揉他的脑袋,转而握了握他的手,而他带给江书久的不是膝盖上的伤而是一次解脱,吕尚安也不用给女儿擦药,只用开开心心地讲一堆女儿的笑料。
尽管这场虚假的合家欢的代价对他而言无比巨大,但温敬恺依然满足。
不过他向两位长辈告别完拎着西装外套站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江书久从楼上下来了。她换了身衣服,依然是家居服,只是图案从细细碎碎的郁金香变成了小猫。
江书久站在他旁边,扶着他手侧的位置趿了双帆布鞋,轻声说:“走吧,我送送你。”
第35章
温敬恺是直接从机场过来的, 他本来打算麻烦何识再过来接自己一趟,听到江书久这样说只好灭掉手机,跟她一起出门。
傍晚天色幽暗, 蓝调笼罩天地,两人一走到院道上就恰逢路灯亮起,短短五秒内道路两旁灯光渐次苏醒, 江书久明显晃了晃神,无意识感叹:“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读高三。”
市一中高三生作息几十年来都不曾变过,虽说不同时令城里亮灯的时间有所不同, 但无论冬夏囿于题海的高考生都不应该会在这个时刻欣赏此等惊喜漂亮的场面, 所以温敬恺不合时宜地进行提问:“高三什么时候?”
江书久想今天的温敬恺是真的很不会讲话, 在餐桌上接话失误不说,当下竟敢在她面前追问一些本该被两人同时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记忆神殿的往事。
她轻轻侧身帮温敬恺把掉落一点的西装衣袖拢回他怀里,“清明假学校补课,我突发急性肠胃炎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在阳台上看到了。”
温敬恺似乎并没有听懂她话语里的暗示, 小幅度点了点头后换了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聊:“最近怎么没睡好?看你黑眼圈确实很重, 试试睡前喝点温牛奶,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江书久觉得很奇怪, 以前关系亲密却处处针锋相对,讲话都牛头不对马嘴, 很多时候说一两句就要吵起来,如今真的要分别了温敬恺反而可以温和友善地对待她, 操心她的日常起居。
温敬恺将衣服换到另一边,刻意放慢脚步, 日落后的对流风穿过,这让他觉得很舒坦, 甚至摘掉眼镜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看起来是真的放下了,两人经常共处同一空间内也不见他如此惬意放松过,那天温敬恺在车里的一番剖白陈述像是江书久做的一场幻梦,可谁都知道那的确是实打实的心事。
也对,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困在少年时期,向将要分别的人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会浪费嘴皮,不过一年了江书久还是不太能招架温敬恺突如其来的温情,只能学他的答话方式挑最没有意义的一句话回:“不用想就知道温牛奶比冰美式好喝,你放心,我没了一个乙方室友也会学习按时入睡,况且最近新闻不是很多嘛,熬夜猝死的大有人在,我惜命得很,至少要活到八十八吧。”
温敬恺体味到她对自己身体轻拿轻放的不严肃态度,他驻足拧眉,郑重地说:“无论怎样我还是不希望你开这样的玩笑话,你七岁时在我家台阶上摔伤膝盖就足够我念念不忘半辈子,如今年岁渐长面对的健康威胁越来越多,还是要做好体检。死亡是复杂的命题,你我虽然都切身经历过,但谁也不敢说自己学会了,现在看来这项本领掌握得越晚越好。”
路灯明亮到有些刺眼,江书久简直怕了他这一副随时随地上纲上线的模样,费劲试图让这段对话松弛些,她笑着说:“当然啦。你也知道跟A大合作的医院的体检流程一向冗杂,你难道忘记我们大学时别的学校都是两年一检,一检三天,A大一年一次不说,开学一周都被耗过去,我还被误诊过心律不齐呢,你身体素质那么好我都在复检台见过你缴费,说明再细致也会有马虎,得过且过也并非不明智。”
温敬恺根本无意同她开玩笑。他发现由于自己过于在意从前,又在江永道办公室亲耳听到江书久为了替他避免麻烦不惜编造谎言,所以那天在车里的讲的话像是头脑不清醒之下的极其自负的自我表达。他是被谎言蒙骗过一个瞬间,如今冷静下来也拥有了更多稳重去同她做告别。
今天江书久难得主动出来送他,他索性一次性讲个清楚,把想要交代的都交代详尽。
“做事绝对不可以得过且过,”温敬恺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随意草率提出结婚邀约是糟糕透顶且不讲道理的一件事情,你答应在我意料之外,而事实证明轻率导致失败,而且概率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我之前也说过婚姻是人生大事,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找像我这样需要你担负太多的人,你一生合该轻快简单,不该承受他人强加于你的沉重的桎梏,对方喜欢你你也喜欢对方这就已经足够了。”
江书久的人生格言第一次被人这样把稳矜重地讲出来,而她觉得这句话用错了地方,于是转头仔细地纠正他:“轻快简单太难做到,结婚也是我自愿跳进你的陷阱,你没有必要太过挂怀,讲实话,那天听你回顾是有负担,可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我知晓你心意了不是吗?被暗恋对象知晓自己的爱恋故事是多好的一件事情,不是人人都拥有这样的机会,你心底的苦水时隔多么多年被完全倾吐,势必轻松畅快不少。”
温敬恺不否认她的话,不过他没说其实自己有些后悔:“可我的一时之快是有代价的,况且如果跟你吃力延续婚姻关系只用牺牲我自己,或者说,爱情可以久久为功,那我一定一定不愿意跟你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很明显,需要麻烦你父母帮忙处理烂事的人一点儿也配不起你,更重要的是我天生没办法带给你快乐。”他停顿了一下,“对不起,如果这一年有让你不开心的话。”
江书久今夜专心做倾听者。她发觉自己这样一个没有好奇心、讨厌听八卦的人也愿意花精力包容温敬恺,她宁愿他呕吐所有,然后此后都不要将这段爱情放在心上。
对他们来说已成执念的过往被全数覆盖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否则谁也不能安心展望新新以后,无论这个新新以后里还有没有对方。
温敬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那天早上我说的是真的,在床上经验很重要,有几次我意识到自己弄疼了你,而在情/事上让你产生不安情绪是丧尽天良,一点也不值得原谅。以后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你要学会首先令自己愉快。”
江书久没作声。
“还有,”她听到旁边人轻声说:“那天在餐厅也很抱歉,我喝了酒,情绪有点激动所以用词过分不当,最后你走得急我来不及说,我很感谢你的拥抱。”
有时候讥讽和色厉内荏是近义词,江书久理解并心疼温敬恺,当下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再送给他一个拥抱,只好让谈话停在这里。
咖啡的劲儿还没过,她指一指前面一栋漆黑的房子,点了一点温敬恺的手臂,“你多久没回那里了?能带我进去看一眼吗?”
温敬恺不知道她进屋参观的动机,不过出于不想让今晚出现差漏,所以很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这栋房子是裴成钧的资产,他跳楼后自然归属到温辛余名下,而她很快进了精神病院疗养,温敬恺最初创业的那几年独身一人在这里面居住。后来他有了自己的住处,也想过将这栋别墅处死,不过最终也没能下得去手。
温敬恺对这处房产印象最深感情最淡,前几年物业催促各位业主更换电子密码锁,他没空来办理,是何识来帮他处理的,因此温敬恺还得在晚间致电助理,麻烦他将密码发他一份。
何识在电话里听出来他聚餐结束,主动提出要来接他,温敬恺答应了。
温敬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江书久就靠在院墙上哼歌,栏杆上爬满藤本月季,没人照料的植物倒是长势喜人充满生机。
虽然同属蔷薇科,可这里桃红的花跟温敬恺在窗台上栽培的那株月白的完全不同,她不知道那盆好不容易在冬日里盛开的月季第二天到底被温敬恺搬去了哪里,但那晚她挠胳膊造成的小疤却形成小小一个红印至今尚留存在她的小臂上。
温敬恺开门后招呼她进去。没有鞋子可给江书久换,她却做足了准备一样,在得到穿鞋进入的准可后踱步到客厅,温敬恺跟在她身后,在她距离台阶还有两米的时候提醒她注意脚下。
江书久终于停止哼歌,她回头朝他笑了一下,说:“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话题,我今天早晨六点多才睡着,下午就匆匆出门去见朋友,你知道我去见谁了吗?”
温敬恺不太喜欢猜谜游戏,更何况这是一个范围太广的填空题,不过他难得配合江书久:“谁?我认识吗?”
江书久目光停留在客厅许多年未更换的装饰画上,又转移视线扫了眼电视柜上的相框,发现这两样东西统统都不再成为她的心魔。
“当然认识,”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要不要直接揭开谜底,最后还是决定不为难温敬恺,“陈嶙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联系他,我不知道你在我姐姐跟陈嶙的关系里做出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江书久不太想把话说得太开,站在任何人的角度那段故事都不同。她可以感谢温敬恺彼时的愤怒、规劝、理智,也可以感谢他后来的仁慈、迁就、成全。
他亲手补充完整的故事影响到温敬恺本人的幸福,余波荡漾至今日。也许温敬恺说得对,江书久想,他们两人之间就是上天作弄,是命中注定的错开。
去同陈嶙见面的车上江书久一直在恨这个与她素未谋面的人,也短暂怪罪过温敬恺的多事跟善良,可现下她是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了,这个教训庞大而无解,她宁可让其好端端地站在所有人的前半生里,谁都不要再回头。
温敬恺对她的道谢没有搭腔,江书久不在意他的回应,她用额头点了点楼上的方向,接着提问:“钢琴还在吗?蝴蝶已经死了,但江书久还会弹小星星,希望你没有因为我的一次失约就彻底放弃学乐器。不过这首曲子应该不需要四手联弹,两只手就够了。”
温敬恺愣了一会儿,她继续说:“也不是为你,就是觉得自己明明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最后没有做到还挺难受的,这会儿补足有些晚,还得麻烦你多多担待。”
温敬恺不再学乐器的事实确凿,他也很多年没有再碰过黑白琴键,且江书久的请求足够唐突,他来不及翻找拜厄书籍,也没有时间重新擦拭许久未用的钢琴,这使得整个事件像是江书久想一出是一出的奇异后果,让他难以防御。
两人一起上楼,江书久分神,发现两家虽然户型相同,而温家的琴房对应的是她家书房。温敬恺进门后作势要寻找工具略微打扫一下,江书久制止他,说:“何识快来了,弹一首就好,了却你我一桩心事。”
而后他们坐上琴凳,以一种符合同奏的姿态和距离。温敬恺弹错了好几个音,放在真正的合奏场上这样的重大失误要被琴伴痛批,而江书久心中没有丝毫计较,她规整且耐心地等待他回想,中途停下好几次。
谁都明白江书久的行径是出于弥补而非挽留,可温敬恺只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温敬恺私心希望何识不要来,他偷欢此刻,心想时光最好能静止在小星星里,他们谁都不用去进行很生分的一种面对。
他臆想的情感虚假,心里更是明了再大的后悔也不过是下周签文件或者下下周签文件的区别。而这些微弱的念头,也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永远地从温敬恺的脑海中消失了。
车子在楼下打着双闪,温敬恺拍灭最后一盏灯后关上别墅的门离开。江书久已经站出去同何识攀谈,他们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双方都笑得很开怀。
温敬恺走出院门才意识到自己将西装外套落在了琴房,他却不愿意再回去取了,这样的话除了他自己的记忆,至少说明总有一件物品也见证过他和江书久也有过很美好的一个夜晚,尽管这个夜晚属于告别。
他走过去,问江书久需不需要自己将她送回家。
江书久拒绝了,她整理了两下家居服,说:“就二百米的距离,我这下就回去了,不用麻烦了。”
何识默默阖上车窗,江书久在他将车头掉好时转身离开,她没有讲再见。
温敬恺总觉得差点什么,站在后座门边正准备叫住她,想要胡乱编造一些什么留住她更多一会儿的时候江书久回头了。
她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信箱,轻巧地问:“你们家信箱不用吗?”
温敬恺怔愣一瞬,下一秒便听到她接着说:“下周一我会去未终签署离婚文件,还是午后时分,我现在没有了特权,你记得招呼前台小姐一声,不然我会被拦在楼底。”
温敬恺坐上车后没有让何识起火,他数足了六十秒才转头看向后方。
江书久的身影已经变成很小一个点,隐约与二十年前重合。那时候他没有接到她的巧克力,是否谶兆着他如今也接不住她的余生。
何识适时提醒他由于时差的缘故,他今夜转钟之后有一个跨国会议要开。手起刀落都是美元要价的合作方需要他集中精力去应付,可温敬恺却觉得那比婚姻简单多了。
他回过头来,说走吧。
第36章
一场电话会从入夜开始, 全程大家的语速都很快,到中途温敬恺的声音难得透露出一些疲惫,甚至走神了几次。
用一个下午补足了觉的何识倒是精神抖擞, 中场休息时他拨电话过去问温敬恺需不需要重新与国外的合作方安排时间。老板工作再充满秩序、抗压能力哪怕是何识见过的MAX也经不住这样连轴转。
温敬恺听着电话里何识喝热水睡好觉的温馨贴士,想到明明几个小时前他才给江书久告诫过千万不要经常熬夜,结果自己首先打破规矩。他站起身恶作剧地想自己现在要是猝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在周一跟江书久签离婚协议了, 这样他这辈子到死跟她都是配偶关系。
电话里何识操心着给他说明新购的感冒药及奥美、拉唑的位置,又扬高声音提醒他务必看准胶囊的效用再进行服用,温敬恺觉得他聒噪, 将手机拿远一些, 不料衣摆拨到书桌最边上的一沓文件, 塑料册子反扣在地面上,里面的A4纸漏出边角。
他蹲下身将其捡起来,发现是一堆博后流动站入站申请表之类的资料。很显然这是江书久的东西,早前她抱着电脑进书房委托他帮忙,而打印机喷墨出故障, 前几张出来的都是晕染不清的废纸, 好不容易清晰了江书久又慌张地敲键盘再次更改信息, 说自己家庭成员信息栏少填写了温敬恺, 且把爸爸妈妈的位置放反了。
保姆阿姨大概不敢随意乱扔他的物品,只好将其整理到位放在显眼的位置。
温敬恺回想起来这些事情依然忍不住笑。江书久总是这样不着调, 大祸不临头小灾无止尽,却幸运到与生活工作的任何细碎缺口都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他下楼在客厅边桌上找到一包药, 查看说明书后按照最大剂量服用,在药品起效犯困之前回到书房集中注意力高效结束会议。
红色挂断键摁下的一瞬间温敬恺就发觉自己大概是没有精力再去复盘前一晚与江书久的谈话了, 他用最后的毅力告诉何识把今晚会议的brief发他一份,以及明天不用来接他上班, 有什么重要事项发邮件就好,紧急的事务可以直接来家里找他。
何识查过行政办早就做好的日程安排表后一一应下。结束通话后他完全没有困意,新买的游戏卡带还躺在电视机旁等待他宠幸,老板白天不去上班意味着他未来二十四小时内的工作会轻松一些,因此他决定今日凌晨放纵自己进阶塞尔达。
游戏界面刚刚加载结束,被何识放在地毯角落的手机又重新亮屏。
他扫了眼来电人后立刻扔掉手柄,接起后询问老板还有什么事情要安排。
温敬恺“哦”一声,说不小心拨错了,然后带着一种仿若“拨了就要讲点话”的心态问他:“你跟江书久站在车边聊什么呢笑那么大声。”
何识体谅老板今夜兴致明显不高却仍要费力气跟他讲话,所以答得简略:“江小姐问从您身边挖走我需要我现在年薪的多少倍,我说铁血打工人供职不光数工资也看资本家心善与否,她笑着说您的确慷慨大方,其余就没什么了。”
温敬恺听完也没有什么回应,何识猜测他已经睡着,琢磨了许久仍不太敢立刻挂掉电话,心想这位资本家心善不假,可总有些时候也可以让他体会到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滋味。
数过将近一百个秒针后何识拿起耳机准备第二次沉浸游戏王国,听筒里忽然传来一句声调极低的话:“之前让你整理过老宅,你改天把信箱里的东西找到全部送过来,谢谢。”
温敬恺说完就立刻挂断了,何识差点以为是幻听。关于那套别墅他现在唯一记得的只有电子锁的密码,当年委托的家政公司的信息也需要他去公司再翻工作日志查看,想必要耗费些功夫。
不过温敬恺看起来也并不着急,且信箱里留存的大概率不过是些松软泛黄的白报纸,上面的陈年新闻由于时效性太强在当下绝对不具备价值,于是何识在日程末尾记下这项工作。
温敬恺睡到下午五点,起床后有几个瞬间以为时空穿越已经实现。他随便做了点意面站在吧台旁边吃掉,洗好盘子将其摆放进橱柜,在柜子的角落发现几面很久以前下单的可爱甜品盘。
他从小到大从未对简笔的图案产生过欣赏之情,如今年近三十忽然可以理解江书久为什么偏爱卡通,同类亲爱同类,大约这也是她像小猫的一万个证据之一。
为了让这些与别墅总体格调格格不入的盘子物尽其用,温敬恺心血来潮重新当起甜品师傅,决心再做一次曲奇给自己尝尝。
他睡饱一觉补足了元气,也就可以闲适地放点音乐来做bgm,还从酒柜里开了瓶红酒,搜索烘焙做法试图复刻多年前令江书久上吐下泻却留恋至今的红酒曲奇,尝尝这东西是否能让人酒意上涌。
等待甜品成熟的十分钟里温敬恺接到柯谨辰的电话,对方约他去自己新开业的工作室玩,说他此次将自己的工作地点从市区挪到了空气清新的郊外,大言不惭地讲咨询一小时的要价顿时翻了个番。
烤箱“叮”一声,温敬恺戴上隔热手套将铁盘挪出来晾凉,坐去餐桌前处理了一下邮箱里的新邮件,边扫视边回:“郊区空气好是好,你新装修的甲醛味要是没去完有什么用。”
柯谨辰“啧”一声:“来不来?”
“来。”
温敬恺从衣帽间翻到一个大小正好的纸袋,看样子像是江书久装过化妆品的,上面的标他依稀有点印象,记忆中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品牌的口红。
今天时间充足得要命,温敬恺甚至有功夫坐下安心塑封好每一粒曲奇。这件事情他上个秋天在北城做过一次,不过今年的曲奇那个人没办法再吃到了。
温敬恺人生中第一次独立做手工活,他努力回想高中时在活动室不小心看到的江书久复原古籍的画面,手下动作力求完美精细,可总是对不齐两边封口。
于是在这个晚霞漂亮的夏日傍晚,温敬恺再一次在心底向江书久投降。
柯谨辰看到温敬恺来找他却拎着一袋饼干时差点要惊掉下巴,浮夸地问最近未终创收情况是否太糟糕以至于让他有闲情逸致跨越半个城区只为同好友一起品尝红酒曲奇。
温敬恺将纸袋放上他的办公桌,留下一句很冷漠的“做太多了,吃不完,你要是不爱吃可以分给员工”。
他一副任好友打发美味食物的无所谓样子,说完开始自顾自观察柯谨辰新工作室的装潢。
柯谨辰看他不愿多言,也就没有刨根问底去问惯常情绪还算稳定平和的好友为何今日有些奇怪,转而告知自己今日来找他的真正原因:“找你来主要不是看我工作室,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温敬恺其实并不喜欢替他人分担解决心迹,事已至此只好坐回沙发上,问他:“怎么了?”
“前两天我心血来潮去看患者名单,在健康咨询的预约册子上看到了文落的名字。心理医生不给熟人看病是基本的职业操守,可我不放心将她交给旁人治疗。”
温敬恺在别人的爱情上总是冷静客观,他心知作为朋友他有责任为柯谨辰提供情绪价值,可犹豫再三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的建议是不要。你们多年没见她未必肯对你全盘托付所有,适当的距离感助益未来感情升温,太过着急或许适得其反。”
柯谨辰转了两下椅子,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声音放低了些:“不说这个了,我再考虑考虑,毕竟还没敢同她正式见面。不过前阵子在图书馆偶遇她之后,我还去她大学时跟朋友一起张罗开咖啡馆的那条街区转了转,很多店铺都消失了,那时候我的心软也只能让小店多活短短几个年头。”
温敬恺扫他一眼,很没有善心地戳破他的英雄美梦:“那种地方开的店都是转瞬即逝,你护着她做梦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人人都向往奔赴大好前程,更何况西北一趟的含金量有多高你比我清楚,都过去好几年了你没必要回头遗憾,这样只会让她徒增愧疚。”
“温敬恺,”柯谨辰无奈地偏了偏头,“我难得惆怅一回你就放任我流连往事好吧,难道你说的道理我会不明白吗?改天你分析自己跟江小姐的感情头头是道我才会高看你两眼。”
“你不用提醒我,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分析过了,如今要做的只有检讨总结,曲终人散是最终结局,我全然尊重。”
柯谨辰移着手腕拆掉一颗曲奇,斜着眼睛瞥远处的人一眼。他非常之看不起温敬恺的口是心非:“你要是真的尊重这样的结尾就不会提着包饼干来找我,真就没有一点后悔吗?你骗骗别人无可厚非,别把自己给骗了。”
在戳破心事这件事情上,自己总没有朋友擅长。柯谨辰讲这句话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仅仅用于表达,他本来没想着收到回应,结果温敬恺居然直接向他坦白。
他低下头,摩挲两下从手指上取下的戒指,轻声说:“有一点吧,尤其是她昨晚跟我聊天,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不爱她。”
靠在浴室冰凉墙面上讲出离婚这个字眼的时候温敬恺就清楚自己从来都没有办法从这段短暂婚姻中全身而退,可很多东西都无法被篡改。
他傲慢又武断,习惯让人下不来台,又因为拥有单方面的漫长暗恋导致对江书久抱有太多期待。可没人会活在他规定的、记忆中的框架里,江永道在书房里的严厉谴责只是开端,接连收到的两则八卦是添柴,温辛余的去世不过是一粒微小的火星,种种草蛇灰线埋成伏笔,这样的结局是必然。
温敬恺有些难过,一点点而已。他明明是最想让江书久过得开心的人,最后却让她经历了她本来无需经历的勉强。
小时候雨过天晴出门玩耍,温辛余告诉他不可以踩水坑,否则鞋子会脏掉。江书久从未受过这样的规训,她的成长并不是从避开水洼开始的。
八岁时在雨水坑里用劲蹦两下使衣服湿透的江书久不会被妈妈批评,长大后的她自然没有义务为别人的青春遗憾买单。
温敬恺深谙此理,只得向命运俯首称臣。
第37章
温敬恺度过三天小长假, 在新一周的工作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何识早上去接他时以为会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的老板,没想到温敬恺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途中还咳嗽了几声, 感冒也没有痊愈。
于是何识礼拜一一早上进入老板办公室五回,四次是送文件,还有一次是送感冒灵。在他抱着温敬恺方才签过字的一沓文件拉开门时, 听到后面人淡声问了一句:“赵思雯今天来上班了吗?”
何识心中明确今日江小姐会来未终签署离婚协议书,整个过程双方律师都得在场以防有人临时变卦致使财产分割谈不拢,虽然在他看来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
温总同江小姐约的具体时间是在午后, 所以何识也不清楚拥有个人独立事务所的赵律会不会在上午就前来未终, 只好实话实说:“这需要跟法务部那边进行确认。”
温敬恺点点头:“如果她在, 你让她十一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讲出这个需求完全有自己的打算。温敬恺了解赵思雯非常喜欢并懂得看笑话听八卦,当时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婚时她的错愕只持续五秒,接着连理由都没有问,抬抬手认命般说:“好好好,我主修商法, 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把我当婚姻律师用。我很昂贵你也是知道的, 还敢在一年之内结婚又离婚, 在这烧钱呢温敬恺先生?”
温敬恺不理会她的打趣, 平声嘱咐自己所能想到的财产分配要求。而今日再邀请她来,他是有别的事情要讲。
不过温敬恺没等来赵思雯, 首先进入他办公室的是路求索。
未终实行扁平化管理,温敬恺在公司成立之初就信奉层级减少可以提高效率这一基础的管理法则, 但如今公司规模越做越大,有些事情也就很难再维持初级阶段的蓬勃与自由, 由此温敬恺许多年都没有再遇到过非企业高管的员工直接闯入他办公室的状况,路求索的进入是一个偶然。
他是越过自己的顶头上司直接来总经办找何识的。何识做温敬恺助理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冒失又难缠的年轻人,他看着对面跟上次见面一样依旧不顾及丝毫社交礼仪、领子胡垮工牌乱飞的少年,严肃地说:“工作想法去告诉王副总,未终这么多项目和产品,温总没有办法一一过目,更没必要浪费精力应付你一个人。”
路求索声音扬高:“项目有效期就这么长,等到一层一层工作报告打上去合同都到期了,那我带着我手下那些人做的那七版还有什么效用?大家这半年多不是白忙活了?天天put off天天put off,不行我自己去找折页映画的manager好了。再说,上次我们周末开项目会,温总从北美出差回来还专程拐道来公司旁听了,说明他对这个项目也是很重视的。不然让他看一眼电影带子咯,我们的ray tracing和NURBS水平绝对是国内顶尖。”
何识实在受不了这只abc的讲话腔调,内心盘算着温总当时看重这项目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路求索是江小姐硕士阶段的同校师弟。技术部的人才招聘一向严格,人力筛选过后定下的名单会拿给温敬恺再过目一遍。何识记得一清二楚,老板在路求索这里停顿的时间要比其他人长一些。
可如今婚姻破裂,温总未必肯卖他这个人情。何识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事情我真的做不了主,你——”
他话说到一半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温敬恺推开,他抬了抬额头,看着愣住的路求索的眼睛说:“进来跟我谈。”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温敬恺坐下后先将文件都签完,而后捞过何识两个钟头前就放在桌角的药将其拆开,意欲就着咖啡服用。路求索看到后想要制止他,不知想到什么而作罢。
“你的团队对这个项目有多大信心?”温敬恺放下水杯问。
这是路求索工作后主持的第一个大项目,虽然在未终这里算是九牛一毛,可他对其抱有极大热情,项目初期几乎天天熬到深夜,跟主创团队那边交涉也积极,所以他并不想让在自己看来无比完美的电影夭折。
温敬恺晾了他十分钟,他也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这样做属实逾矩,遂硬着头皮讲:“对不起温总,我有向王总提过这个事情,包括这段日子也一直在寻求私人渠道看有没有可能与折页映画那边打个照面,聊一聊重新签约的事情,直到这周末彻底黄掉,我才一时冲动找到您…”
“说重点,”温敬恺打断他,咳嗽了两下才接着说,“我还没有看过你们的成果,上次在会议厅看到一些片段展示,那是第六版吧我记得,听说你们又重新改善了?”
路求索拽了下胸牌,挠着脑袋说:“是,因为手头没有其他工作可做,只好在第六版的基础上做增强。您刚才不是问我对项目的信心有多少吗,我现在回答您,是百分之一千,我相信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总会从某一个方面得到一种新的生命支点,就像我初中一年级暑假时在电脑上第一次打出‘Hello World’一样,一样澎湃一样震撼。”
温敬恺自幼缺少人文主义关怀,也不常思考人生奥义,他很难被别人的激情演讲打动,听完只是转了一会儿签字笔,仿佛在考量为眼前这个人冒险一次的到底值不值。
他确实欣赏年轻人,但这种欣赏是有私心的。他自己这些年“算法工程师”的头衔知名度远远落后于“未终创始人”,也许从决定读双学位的那一刻,就注定他背叛了计算机技术和最初的梦想。
江书久为他的ACM奖杯点过蜡烛,他自己却很多年没有真正享受过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Accpected的快感与骄傲了。
温敬恺向后靠,换了个问题问:“你为什么进未终?有什么私人原因吗?”
路求索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企业文化吧,未终对员工很宽容业内人尽皆知,我回国是有不可违的私人原因,可也受不了工作环境过分压抑。更重要的是我大学时在ICPC官网上看到过您的比赛视频,您带领的队伍是全场最快剪掉所有气球的,我非常佩服,所以您现在不写代码我觉得很可惜。”
他声音越来越小,温敬恺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些伤仲永的意味。但他很少为做过的事情后悔,情绪并没有多大起伏。
正巧何识敲门说赵律师到了,路求索今日来闹了一场自觉理亏,揉揉鼻子就要走掉。
温敬恺对他说:“这事你别操心了,安心准备下一个项目,好好写你的代码,电影的事我有把握。”
赵思雯已经踩着高跟迈步进来,路求索吃到了定心丸扭头就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来面朝温敬恺鞠了个躬。
赵思雯笑出声来:“不是,你们英国U酱学校出来的小朋友都这么可爱吗?”
路求索没听懂,扶好眼镜准备离开时温敬恺突然出声:“留学圈很小吧。”
这像是一句自顾自的感叹,路求索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紧接着就听到老板问他:“见过你江师姐没有?Shea。”
在故国听到留学时期朋友的名字,路求索有点失神,他愣了一会儿,说:“Shea?是您?”
路求索平日里对公司总裁私人生活并不感兴趣,前阵子未终舆论危机他开始关注过一段时间,隔天就失掉耐心,所以没有办法将江永道、江书久和面前的温总联系起来。
赵思雯抱臂坐在温敬恺对面,没有揭秘的意思。温敬恺又开始转笔,思索了一会儿才抬头回答他:“是我妻子。”
四个小时以后就不是了,他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路求索走后赵思雯的脸立马垮下来,她不笑的时候一个眼神就锋芒毕露,更别提此时对温敬恺还有一千一万个看不惯。
她前几天就收到三方邮件提醒她今日需要赶去未终协助温敬恺和江书久签协议,她从开始便看好这段婚事,要是有人愿意同她打赌“温敬恺和江书久能否长长久久美满幸福”她愿意把整座身家都当作筹码,可这段被她青睐可期的婚姻今日终于走到了尽头,她觉得自己比当事人本人还要难过失望。
早晨起床丈夫问她为何兴致不高,她连话都不想说,去约定地点见过当事人后直接从两人见面的酒店赶来公司,刚坐下就接到助理内线电话说温总让她一刻钟后过去他办公室。她眉头一拧,直接往电梯间走。
温敬恺不惯着她,慢条斯理地做自己的事,三分钟后听到赵思雯讲话。她没有质问,语气也跟方才进来时的气势汹汹不同,反而非常平静:“去年这个时候吧,或许更晚一些,有一天我车子爆胎儿子生病,是我人生中倒霉排行前三的一个下午,我委托你去见我的当事人,说对方是个少妇,协议与丈夫离婚,你还记得吗?”
温敬恺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他跟江书久婚姻的发端,种种巧合促成今日,不知是缘还是劫。
赵思雯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说:“我也说过我并不喜欢婚姻法,极少帮人打离婚诉讼,当天你要去见的当事人其实是井舒,我给你拨完电话后问了她一声,说临时更换对面人可不可行,毕竟她很着急,况且只是去取材料,我们之后再详谈。她拒绝了,没有等到你去就离开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在你和江书久之间起了多大作用,如今看来倒不清楚是正功还是负功了。”
温敬恺没有回话,他侧过身面朝落地窗,右胳膊抬起来搭在桌面上转钢笔。
有些事情早已错过了讲开的时机,真相也没有了意义。江书久很快就会来未终,临时变卦会显得各位都凄酸。
更何况压根没有变卦的道理,温敬恺早就想清楚了,因此他不愿意再与并不知晓事情全貌的朋友讨论离婚的可行性,沉默了很久后转过身用正经的口吻讲公事:“我看过陆聿哲的资料,你叫他一声表弟?”
他一开口,赵思雯就懂了。她抿了下嘴唇,耸了耸肩,换了更轻快的语气:“是啊,怎么了?”
“让我跟他见一面。”
第38章
江书久下午两点一刻准时到达未终楼下, 不过她没有立即上去,反而坐在车里将正在播放的歌曲重复听了三遍,等到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了才掀开车门下车。
温敬恺妥帖, 到底有将她那日的提醒放在心上,所以她刚进大门就有人过来引导她乘电梯,江书久想到自己一年前来这个地方时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场景。
何识早就亲自等候在电梯口, 电梯门开的那一瞬他拦住金属门让里面的人出来,发现江小姐今日衣着从简,甚至没有手包给他拎。
何识很快调整情绪, 问候了声“下午好”后说:“温总现在还在大会议室里开会, 这个项目会从午餐后就开始了, 他两点半的时候想要离场但CTO拦住他责备他态度不端,而这次项目量大价值高需要温总定板,您体谅一下,他让您先去他办公室等一会儿,大概十分钟后他会抽出时间来找您。”
他说完凑近旁边人一点, 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您二位要离婚的消息温总目前还没有告诉各位高管。”
江书久理解他身处高位身不由己, 闻言很没所谓地点了点头:“没关系, 二十分钟而已。”
毕竟有人在人来人往的寺庙jojo门口等过她更长时间。
不过她连分针一格都没有等够温敬恺就出现在办公室里。他进来时江书久正面朝着落地窗跟人通电话, 她听起来像是有什么正事,话语夹杂“S大”和他不太熟悉的人名。温敬恺猜她是在跟人聊博士后进站的事情, 也就没有打扰,安静地靠在门上等了她一会儿。
“好啦好啦, 我回去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再去问问我们院长, 看他会不会有什么指教。”江书久的语气有些失意,似乎事情并不顺利。但她真的是非常没有脾气的人, 到这种时候了电话结尾也还是在宽慰对面人。
温敬恺终于没克制住嗓子痒轻轻咳嗽了几声,江书久闻声过了会儿才回头,面对他撑起一个淡笑。
她刚才沉默了好几秒也没有想到在此情此景下适合说的话,只好枯枯地问他:“你会议结束了?”
温敬恺绝对诚实地回答:“没有,只是中途出来一下。”说完又不死心,多嘴补充了一句,“前几天一直没有来上班,工作积压很多,并非存心让你等或是我逃避。”
他的语气居然称得上柔和体贴,仿佛待会儿要做的事也不需要多大阵势。
江书久听到这些话于是更加平静,她主动向前迈步:“那走吧,现在去签,你还急着开会呢,我总不好打扰你太久。”
依旧是赵思雯逐项阅读要点,江书久和温敬恺坐在会议桌的两侧,姿态与之前并无不同。
温敬恺在她读到第三项的时候开始走神,他想这应该是他最暴君的一个行为。按理来说主动提出离婚并在江书久面前宣告婚姻失败是他做过的非常后悔同时非常愚蠢的一件事,理智讲他来签署离婚文件而切断重要会议这件事情并不值得,最优解是他早早致电对面人说这阵子公司忙自己没有空然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空。
一举两得的满分选择就摆在他面前,他独独不想让江书久一个人失望。
项目负责人讲到关键点一把手突然起身离开,CTO立刻从办公椅上站起来直呼他大名,直白地骂温敬恺你现在怎么回事,一场会开不到两个小时就揉眉离席,如果是有问题可以直接指出来,犯不着摆这副姿态给大家看。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温敬恺无话可说。他知道前阵子的风波还不算完全过去,资本市场上一瞬便地动山摇,股东明面上对他和气实际上都在观测他的态度。不过当下他总不能直接告诉对方他并不想让办公室的江书久多等哪怕一秒钟,更何况他现在完全静不下心去看PPT。
想到这里他瞥了眼江书久。赵思雯正在单独跟她强调额外条款:“基于舆情的角度,江小姐你现在还不能将你与温先生离婚的消息公之于众。”
江书久表示理解,点点头说:“好的。”
已经是两位律师多次交涉过的结果,双方自然对全套协议都没有异议。紧接着他们不停地在各种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江书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繁复地写下这三个字,而汉字是象形文字,语义饱和的心理现象极易在此种文字中出现,签到最后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三个字了。
温敬恺在挥笔时第二次抬头看江书久。
她全程都很安静,也没有显露出过分激烈的情绪,境外股权转让和协议书她都不过目,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却将不动产名录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会议室里只有唰唰的翻页声,温敬恺突然出声问她:“在看什么?”
江书久受到一点惊吓,抬头后目光与对面人对上。她缓了一口气,勾唇摇头:“只是在确定那套别墅没有在里面。”
温敬恺知道她说的是哪套。赵思雯告诉过他,江书久对他所有愿意转让的资产都照单全收,唯独不愿意接手他从小住到大的那栋房子。温敬恺猜测也许是她不愿意剥夺他的童年,想告诉她没有必要,他对那段时光毫无挂念,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分道扬镳的环节很快就到,江书久特意在他们交换文件后的后半程加速书写,如愿变成了两人中第一个做出再见举动的人。
她合上笔盖,从后腰处抽出抱枕垂着头捏了两下,察觉到温敬恺手头文件份数不多了才推开椅子走去何识跟前,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返回座位拿起自己的手机。
温敬恺站起身走到门边替她拉开会议室的门,他看着她的侧脸,莫名觉得嗓子很堵,说不出什么话。可现在不是该表现丧气的时候,所以他咽了口唾沫,勉力继续:“需要司机送送你吗?”
江书久回头看向他,笑一笑说不用了,我开车来的。
料想自己再去听会也只会心不在焉,温敬恺不会放任自己做任何没有效率的事情,因此他擅自更改会议时间至第二天早晨。
何识过了一阵子才进总裁办公室将抱枕放回原来的位置,他进去的时候扫了眼温敬恺——他将转椅转过一百八十度,正背对着办公桌,察觉到动静也没有说话。
何识三分钟后又进来,这次他识趣地没有敲门,小心翼翼地将老板的水杯放在桌角。
温敬恺返身,正准备接过水杯喝水以掩饰一些什么,却发现里面的液体从高浓度咖啡变成了白开水。
何识注意到他的怔愣,解释道:“江小姐嘱咐的,她说您嗓子很严重,刚才在会议室用便签写了糖浆药名给我,大概还看到了您桌面上的感冒灵,所以提醒我换掉不利药效且对健康无益的美式咖啡。”
第39章
工作日实在不好约人, 而江书久的社交圈足够狭窄,知道她与温敬恺之事的人更是无几,她从未终出来后翻遍了通讯录——与谭菁关系稍疏, 同事关系更令私下约会亮红灯;陆聿哲好像已经与他的女主角重逢,前几天她还看到他在朋友圈发照片,再去找他不合适, 所以江书久最终还是将电话回拨给了同她一样在暑假略微清闲的阳蘅,两人约在青龙寺见面。
今天不是约会的好时机,寺庙也不是同好友见面的好地方, 不过江书久不愿回家品尝孤独, 生怕消极情绪满溢, 难得主动联络生活好友聊天。
可现下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阳蘅到地方后顶着大太阳小跑着从一辆车换到另一辆车,甩上车门就开始骂骂咧咧:“江书久你发什么疯,我手机已经连续一周发出红色高温预警了,你这会儿约我出来干嘛, 有什么事情不能电话里说吗?再说了, 还能有什么事能大过令院长拒收你做合作伙伴?”
江书久耐心地听她发完牢骚, 没急着表态。阳蘅最后一句提到的是本来江书久跟S大管院副院长令先伍通过邮件了, 对方也表示两人科研方向一致愿意同她一起合作,不料四方协议都要签了, 前几天令教授突然表示拒收她,委婉地讲各方面仍有待商榷。
她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也不敢私行追加联系只怕适得其反。今天中午跟阳蘅通电话也是在讲这个事情。
不过四点钟的当下江书久并不想再聊工作,在关于爱情的复杂情绪面前任何事务统统都得往后排。她递给阳蘅一瓶刚才顺路买的凉茶, 等到周遭安静下来了才平静开口:“我刚才去未终跟温敬恺签了离婚协议。”
阳蘅提肘别水瓶的动作顿了一下,出风口的冷气朝她手臂上吹, 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这样的结局江书久很早就给她预告过,可等到这天真正到来她发现再周全的预案也无法稀释半分悲伤。
那天她们坐在餐厅里,江书久断断续续地把故事的全貌补全给她听,阳蘅从没见过她哭得那样伤心。
这样这样可爱的女孩,不伪装不美化过往的一切,用竭力不悔的口吻叙述一段感情,可越轻拿轻放就越显得拧巴。
江书久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继续说:“其实也没有一塌糊涂啦,十分钟前我收到他发来的信息,他说他表妹的小孩这周末举办满月礼,邀请我与他一同出席,我没理由不答应。所以说我现在还算是他的社交妻子,可以成双成对出入公众场合也不会引起非议的那种。”
阳蘅蹙了蹙眉头:“江书久你不要太爱我,都这个时候了完全没必要在我面前强装坚强使我宽心,你但凡哭一哭撒撒娇呢?看看我的心会不会比石头更硬。”
江书久垂下头,小声说:“怎么哭呢?我的眼泪早都为他流尽了。”
阳蘅想好矫情好青春疼痛一句话,可她知道江书久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她塞给旁边人一张纸巾,熟练地从面前的储物盒里掏出江书久的钱包,从里面抽出身份证后握着手机下车直奔购票处。
已经快要四点半,工作人员提醒她闭寺时间快到,不建议她继续进入观景,阳蘅固执地回她说就是现在,时间刚刚好。
于是在山门关闭前半小时,阳蘅与江书久迈过门槛。
温度太高,寺里绿化再好也无法抵挡热浪席卷,阳蘅二选一择到一条蜿蜒小路,边走嘴里边振振有词道:“虽然是四点一刻但不是立夏节气,樱花都败光了,不过你来过了就是成功了,久久你听我讲,”她拉江书久坐到一个亭子里,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婚姻失败但爱情不失败,在爱对方这件事情上你永远比温敬恺多赢一分,他自负又缺乏耐心,从头到尾都试图一步到位,简直是讨巧大王,如今这样是他罪有应得,你不要为愚蠢自大的人哭。”
是他罪有应得吗?是他们罪有应得。
江书久的不开心有好一些,但她想在“爱人”这个命题里每个人总归是不一样的。高中时爸爸妈妈忙,高二那年忘记她的生日,早上没有如期收到生日快乐,生闷气到连早餐都少吃一颗鸡蛋。事情一直埋在心里,到晚上写家庭作业都沉不下心,想去敲父母的房门提醒他们,又觉得求来的、快要迟到的“Happy Birthday”她才不稀得要,哪怕接收到也难逃别扭。
连最亲近的人都尚且如此,面对着温敬恺她更不好提出“我其实爱你”。
爱太昂贵,需要大量的时间、充足的精力和永不减损的耐心,这简直是违背本能,江书久想。
“你说得我好像应该立刻高举自己虽败犹荣的旗帜,但你作为我的朋友、站在我的角度想势必会为我出气,我自然明白,不过他的表达并没有缺斤少两,至少他比我真诚比我勇敢比我落落大方。”
江书久呼出一口气,晃晃头说:“唉,上帝肯定要骂我,骂我不长嘴巴,骂我不知好歹,骂我明明知道相爱为什么不与他相拥,包括所有听过这段故事的人都劝我去给男主角解构往事,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江书久是询问的口气,可阳蘅知道她早有答案。
在阳蘅看来这是一场简单无比的澄明,一点气力都不耗,江书久甚至不用一一厘清二十年笑泪,她站在温敬恺面前讲一句“我明明爱你”这件事情就彻头彻尾解决了。
“他坦白你也坦白,你就该在车厢里紧随他大胆发言说我爱的一点也不比你少,让他后悔莫及来重新追求你,接着你搓磨他一段日子,替我们泼洒爽快狗血的追妻戏码,最后时间到位系统触发pass装置,自动举双手为爱投降,你俩双双坠入爱河才是俗气又漂亮的合理走向,不是吗?”
可江书久就是江书久:“那些事本来就剪不断理还乱,那天他跟我坦白后我又想起许多,这么多座大山横亘在我们面前,令我觉得谁都犯不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更何况他说什么我就解释什么实在太轻浮。他说他的情书为我写我站起身说我也不是没有写过,他说他约我弹钢琴我立刻反驳我当时误会了,他说他来这个地方是为了跟我表白我说我也来过了只是不敢下车。一来一回到底有什么意思?他的情意不是全然作废了吗?这比让他相信暗恋无果还要可怕。人来本就是靠一些执念活着的,他好有能耐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更换心事,所以我更加怕他过分苛责自己马虎笨拙。
——我不愿意,我就要他永远真诚勇敢落落大方,没有了这些温敬恺就不是温敬恺了。”
阳蘅问:“你真的没有不甘心吗?”
“有的吧,但那点不甘心现在好像也消弭许多。陆聿哲,你还记得陆聿哲吧?”
阳蘅点点头。
江书久说:“他回国也从未主动寻找过初恋女孩,前阵子他们终于重逢,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雨的夜晚。所以也许再聪明的人在爱情里都会更加相信天意,你责备我懦弱我恨不得点点头承认,我也是那个‘再聪明的人’,同时我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胆小鬼。何况十年离散多无辜,上天要怪就怪我敏感笨蛋不直球,不要怪它和他了。”
那天谈话的末尾阳蘅问江书久现在有什么打算。
江书久明白她问的是与温敬恺的打算,她却讲了一句与工作、爱情都无关的回答:“这周五我出席完温敬恺表妹小孩的满月礼后会陪我妈妈去爱尔兰住一阵儿,她去探亲我去散散心,至于入站的事情,等我回来再看,况且换所学校也不是不可以。”
阳蘅只得说好。
第40章
放暑假前雎主任曾将江书久叫到他办公室跟她讲新学年开学自己有意向给她争取几个硕士研究生的名额, 人数没法太多,毕竟她虽然学历够了但职称还没到位,只是她的能力院里也都是相信的, 越早锻炼越好。
江书久原先找工作只求安稳,走到如今这步也完全是因为身边家人朋友给予她的正反馈太多,她自己压力给到一丢丢就足以攀到一个还不错的山峰, 简单来说就是运气好。
这周五她恰好与前两年刚升上副高的白老师一起值班,下午江书久吃完饭对着电脑看了几篇期刊后就冒犯敲隔壁办公室的门打扰了一下对方。两人在工位就职称、科研和课题的事项畅谈到六点钟,直到白老师的女儿从外公外婆家回来给妈妈打电话才将两人的思绪唤回。
江书久从座位上站起来欠了欠身, 连声道歉说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白老师不拘小节, 干脆摆摆手说都是小事情, 然后她撩了下头发,回眸问侧方正垂首玩手机的人要不要一起离开。
江书久拒绝了。今天是去参加温敬恺表妹家小孩满月礼的日子,温敬恺明确拒绝参加下午人多眼杂的宴会,仅仅应下晚上的派对。
派对七点钟开始,温敬恺跟她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半。这个点出发铁定迟到, 江书久本来想提这么晚到场会不会不太礼貌, 转念想到温敬恺本人都不在意她也不好插嘴。
学院楼这一层已经没有多少人, 江书久检查了一遍两间办公室的房门, 确认其上锁成功后才拎着包下楼。她今天出门专门穿了条合适的长裙,甚至特地从首饰盒挑了项链出来, 所以此刻并不需要考虑衣着是否得体。
太阳并未完全坠落,室外温度还是很高, 暑期留校上暑课的同学熙熙攘攘地从院门前经过,江书久站在院楼铺就的阴影下, 轻轻踢两脚地毯的边角,忽然想到她也是见过温敬恺那位表妹的, 在她刚升入市一中的那个夏末。
报告厅后等候室里的匆匆一瞥不足以让她对那位叫温始夏的女孩有深刻印象,而今两人因缘相见,江书久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同对方交谈对视,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时间到了温敬恺还是没有要来的迹象,江书久在一分钟内将所有可能性猜了个遍,最终鼓起勇气打算主动致电他到底还是否需要一位陪衬,温敬恺的电话先一步到。
“下午公司出了点事,我一时走不开,这会儿正在赶来的路上,下班的点路况也不好,导航说至少需要四十分钟。室外待着不爽快,你去办公室坐着,我到了再给你拨电话。”
江书久没有一点被小小放鸽子的气恼,听到一半不停顿地回头穿过大堂摁电梯上楼。
“好,你慢点开,注意安全,反正已经要迟到。”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钟头,其间江书久竭力不去回想任何与温敬恺有关的事情,她费尽心思核对材料,给一个结题报告结完尾后揉脖子抬头,从办公室半拉的窗帘望到外面的天色色调转冷,天空蓝到最魔幻的程度。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去窗边,将将站定的下一秒就有人敲半掩的房门。
江书久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温敬恺。
他姿态很坦荡,明明他才可能是这栋楼里唯一的不速之客,却表现得周正自然——“没拨电话直接闯上来很抱歉,但我想借用一下洗手间。”
江书久腹诽他连这栋楼侧门有两边都知道却不了解一楼拐角就有卫生间,哪有有必要上楼来找。
她走去工位整理好东西出门,顺从他讲:“在走廊尽头右手边,你去吧,我在电梯口等你。”
两人五分钟后下楼,江书久上车后系好安全带,瞥一眼旁边启动车子的人,委婉地提醒他:“没有提前同你讲我今天穿着的颜色是我的疏忽,不过车上有没有备用的领带?要不要换条佩戴?这样出席属实会令人觉得很没面子且极没教养。”
温敬恺也意识到这点,闻言直接说了声“不用了”。
江书久眼睁睁看着他单手解开领口的平结,随意卷了一卷后将与她长裙颜色丝毫不匹配的领带递过来,“塞到你包里吧,谢谢。”
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的时候温始夏主动打电话来,温敬恺扫了眼之后将手机递给江书久,解释说:“以前没带你去舅舅家参加过节日活动,她以为我今天不会带你去,你接一下。”
他说完才觉得这两句话过分欲盖弥彰,好在江书久没有细想,她滑动接听后听到对面人语气不算非常美妙:“喂喂喂,温敬恺你怎么回事?今天下午的宴会不来也就算了,派对还要迟到吗?你再不来你的小侄女就要睡过去啦!”
江书久听到最后笑出了声:“你好夏夏,我是江书久,温敬恺在开车,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
温始夏很明显愣住了,她粗心到忘记捂住听筒,江书久可以清晰地听到她正在吃惊地跟旁边人讨论听电话的这位到底是不是真嫂嫂。
江书久心想其实的确不是真的,不过至少曾经是。
“哦哦好的,你们路上注意安全,不用太过焦急。”
江书久方才打开了外放,她余光看到温敬恺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勾了勾唇。
不知为什么她倏尔眼眶有点酸。温敬恺是不常得到偏爱和例外的人,他的爸爸妈妈不会爱人,也没有将他养得很好。可除这两位之外他遇到的所有亲人都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他们菩萨心肠才能让江书久看到今日这样一个尽管经历过不少戕害而仍然敢于表达爱的温敬恺。
江书久用食指触了触眼下,望着手机屏幕细声细气地认错:“不好意思啦,我今天下午在学校值班,因为马虎出了差错才导致现下迟到的情况,温敬恺他也很操心错过仪式,所以真的很抱歉。”
温始夏听上去全然不在意了,只说她会等到他们到场,再次嘱咐他们不要贸然提车速。
挂掉电话后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温敬恺并没有对她的私自解释进行表态,依然四平八稳开车。
江书久发觉自己刚才话语越界,但她想披上掩护目的的私心陈情理应可以被包容。
她轻声忏悔:“我刚才又说谎了,他们说人说谎的时候眼睛会看向右上方,我刚才专门关注了一下,确实是。”
温敬恺轻声回:“是吗?”
江书久没搭腔,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极其突兀又柔软地转了话头:“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晚我们一起在外面吃晚餐,结束用餐后回家路上也是这样的风光,我当时以为我人生中大部分的黄昏都会是这样。”
车里温度适宜,但温敬恺平白觉得燥热,他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江书久不需要什么回应。她仍没有回头,只是捏紧了腿面上的包,里面有温敬恺的一条领带。
不过江书久不打算将其还回去,毕竟她留在他那里的统统都未被他发现。
她继续说:“你果然比我聪明,早早知道停在这里就很好很好了,这样我们就都没有机会去窥视到婚姻里最糟糕最不讨喜的那部分,甚至在故事的最后完美地解决了青春遗物。”
车子滑向路边,举办派对的宴会厅就在前方,温敬恺减缓了车速,他下意识摒气,机械地看着仪表盘回弹。
他听到江书久问他,叹息一样的口吻:“你总是关心我开不开心,现在我来问问你——跟我结婚的这一年,你开不开心?”
温敬恺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回答:“当然,许多时刻算得上馈赠,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比满意。”
江书久回头看向他,眼睛眨得很慢:“好,那就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