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潜伏
迎着秋日粲然的金光, 三人徐徐沿着江边前行。一直往前走去,江畔恰有一处水亭,位置还算隐蔽, 他们便暂且驻足在此地。
三人围坐而谈,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一交代。讲述完之后,宋怀砚想到什么,沉声问:“刺客一事, 可有进展?”
此言一出,剑云这才发现,方才只顾着同自家殿下煽情叙旧, 竟连最重要的事情给抛掷脑后了。
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赶忙答道:“我正要跟您汇报这些呢。那些刺客来势汹汹,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亡命之徒,谁知竟都是些贪生怕死的。我活捉到了几个贼人, 按照您平日里折磨人的手段,我就简单一试, 没想到他们竟轻易招供了。”
正说着, 他从怀中拿出几页纸张, 递给宋怀砚:“这是他们的供词。背后指使他们的……正是二皇子。”
果然是宋成思。
宋怀砚无甚意外,接过供词后,只轻轻颔首, 旋即问道:“人质呢?”
“这个您放心,”剑云答道,“三皇子平安无事,正在昀江下游驻扎休整。这些贼人便暂且随行伍押着, 待回到宫中,定要好好向二皇子问罪。
宋怀砚轻笑:“宋成思这个毒瘤, 是该彻底拔除了。”
咬字很轻,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可坐在一旁的宁祈听着这话,却没来由地战栗了一瞬。
按照小黑莲平日的作风,她不用猜也能知道,他定会让宋成思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剑云缄默了须臾。他看向宋怀砚眉眼上覆着的白纱,还是忍不住担忧道:“殿下,我们即刻便去下游,同三皇子他们会合吧。您身上有伤,还是得让医官好生看看。”
说着,他便急不可耐地起身,迈步便要前去。
却听宋怀砚淡声道:“不急。眼盲罢了,又不会要了命。”
他依旧端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剑云停住脚步,心生疑惑,踟蹰着开口:“殿下……”
宋怀砚微微侧眸,沉寂的目光仿佛穿破白纱的阻挡,遥遥地望向茉莉的院落。
他沉吟须臾,缓声道:“我还有事要做。”
“可是您的伤……”
“十日,仅需十日便可,”宋怀砚打断了他,“十日之后,我和郡主便离开此地,你们在昀江下游接应便是。”
说话时,他语气阴溘,独属于皇子的威严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只一瞬间,仿佛又成了一个权势滔天的上位者。
在天水村的这些时日,他难得淬养出来的少年温润,便又尽数消弭。
他的情绪转变,竟这般迅速。
宁祈抿抿唇,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二位。
听宋怀砚这么说,剑云也不敢再多言。他斟酌了半晌,最终只好无奈道:“是,殿下。那您千万照顾好身子。”
宋怀砚指尖敲着桌面,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剑云离去后,宁祈打量着宋怀砚冷峻的侧颜,其实心中还算是愉悦。她喜爱这方天地,喜爱这里宁静祥和的日子,自然便也愿意多留些时日。
但想到宋怀砚方才的话,她觉得不大对劲,便好奇地问:“你还有事要做?什么事呀?”
指尖敲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在宁祈出言的这一刻,陡然停凝。
宋怀砚朝着宁祈的方向侧过身子,面上闪过一瞬间的狠戾之色,旋即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到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
竟然还卖关子呢。
宁祈撅了撅嘴,不欲再去追问,索性便径自起了身子,拽着纸鸢便往回走。
听到少女渐而远去的脚步声,宋怀砚轻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跟去。
*
翌日傍晚,秋收时节,天水村的村民们按照往年的习俗,齐齐聚集一处饮酒玩乐。村民们热情好客,宋怀砚和宁祈便也被拉了去。
茉莉的院落位于天水村末端,门外宽阔,不远处便是昀江之畔,倒是个极好的地段。大家便在茉莉的院落之外铺开桌椅,带着乡野珍味围坐起来,欢声笑语充斥天地。
宁祈向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急不可耐地便找位子坐了下来。所幸聚餐的地方离居处很近,她也不用为这小瞎子太过操心。
村落里聚起来的桌案参差不齐,形态各异,宁祈挑的桌子偏小了些,因此同坐着的除了她和宋怀砚,便只有茉莉,以及附近的那位老渔民。
天幕渐黯,九天星如棋子落,月华倾泄胜薄霜。周围的火把渐次亮起,耀眼的火苗在晚风中起舞跃动,为黑沉的天地增添一抹刺目的亮色。
乡野佳肴,虽不比宫中的种类格调,但源自山水中的珍味蕴含奇鲜,宁祈毫不客气地挥动筷子,大口咀嚼,好不满足。
她一边吃着,一边同茉莉姐姐以及身旁的老爷爷讲述见闻轶事。众人均是满脸喜色,喧喧嚷嚷,可她身侧的少年却是唯一的例外。
他端坐着,长身挺直,却不曾言语,也极少动筷,好似与推杯换盏着的众人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宁祈有些不满了。难不成,这小黑莲是等着人来喂他吗?
正腹诽着,茉莉起身端来了一壶桂花酒,给每人倒了一杯,递到各人面前。
宋怀砚终于伸出手,苍白的指节摩挲着微凉的瓷杯,也不知思忖着什么,他犹疑了一下,这才轻抿了一口。
随后笑道:“这酒当真是九天仙醪,按照寻常的方法,定是很难酿出如此美味。”
闻此夸赞,茉莉心中亦然愉悦:“公子的品味倒是不俗。”
宋怀砚接着抿了一口,神色悄无声息地阴沉了几分,话音却依旧带着笑:“这酒中,倒隐隐约约有一股灵泽花的味道……”
“公子猜对了,的确是……”茉莉心情愉悦,再加上饮酒醺然,得宋怀砚几句夸赞,竟也忘却了一些东西,脱口便回答了。
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她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匆忙噤了声。
她咬咬牙,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两声:自己竟在这少年面前说错话了!
她并未探究过宋怀砚的身份来历,但根据其衣着行止,也知晓他不是个平民俗人。也不知险些泄露的半句话,会不会引得他的猜忌……
茉莉脸色渐渐发白,颤着手拿起酒杯,只一股脑地开始饮酒,而后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
但见宋怀砚唇角微勾,并未追问什么,只同她一样默默拿起酒杯,品味着清香四溢的桂花酿。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平静得可怕。
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潜伏着不为人知的腥风骇浪。
第42章 莫离
宴席还算正式, 沸反连天之势直到戌时方有停歇的迹象。村民们食饱靥足,酒醉酩酊,三两相伴着朝各家走去。
渐渐地, 茉莉的院落外也只剩寥寥几个人影。
轻云蔽月,将月华清辉遮掩得若隐若现,角落里的一方桌案也被阴影所覆盖,教人瞧不清楚对方的神情。
老渔民也已告辞, 这处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看大家四下离去,茉莉终于找到了抽身的由头,起身道:“酒还剩了些, 你们先喝着, 我去那边帮忙收拾一下。”
宋怀砚徐徐仰首,朝她的方向侧过去,仿佛将她所有的心思都尽数堪破。茉莉看着他漠然的神情, 不由得脊背一寒。
所幸,他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停凝须臾后, 只温声道:“行, 麻烦姑娘了。”
茉莉松了一口气,忙应了两声,旋即匆匆转身离去。
宁祈看了看动作惊惶的茉莉, 目光又回落到面前的少年身上,终于看出了二人气氛的不对劲,不禁疑惑道:“你们俩这是……”
还没等她说完,宋怀砚便打断了她:“茉莉的酒杯在哪?”
酒杯?
宁祈不明所以, 但还是伸手将酒杯拿了过去,递到宋怀砚的手边:“在这儿呢, 你要茉莉姐姐的酒杯做什么?”
宋怀砚并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来,摩挲着攥住宁祈递来的酒杯,一言不发。就在宁祈忍不住要再问时,却见他忽而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心,鲜血四溅!
宁祈被吓了一跳,原本要说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
只见眼盲的少年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对痛意毫无所觉。夜色之中,他的面色又阴翳了些,旋即将手放在酒杯之上,任由猩红滚烫的鲜血蜿蜒而下,落入酒杯之中。
他这是……
宁祈望着那抹殷红,忽而想起来,自己上次中了合欢香的毒,便是用他的血以毒攻毒,才得救的。
他的血中,蕴含着烈性的百毒……
——他是要对茉莉下毒!
宁祈惊呼了一声,急忙扯住少年的胳膊:“宋怀砚……是茉莉姐姐救了我们,你不能这么做!”
宋怀砚并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嗤笑了一声:“你觉得你所谓的‘茉莉姐姐’,是个好人?”
“当然是啊,”宁祈紧张地盯着宋怀砚手中的酒杯,尽量鼓起气势,“我们两个坠入江中,是她救下了我们,为我们疗伤,这些日子还愿意收留我们……”
“她待我们这般真诚,宋怀砚,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恩将仇报?”宋怀砚嘴角浸淫着这四个字,面上的冷笑愈发深了,“这话……你该对她说才是。”
说着,他默默收回了手,撕下一片衣带将手上的伤简单包扎,而后将茉莉的酒杯放回原位。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祈想不明白,可还要再问时,忽而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在耳畔渐而清晰起来。
茉莉要回来了!
宁祈用尽力气扯住宋怀砚的胳膊,小声地哀求着。可他的面色是那般的冷,丝毫不为所动。
他面朝着茉莉走来的方向,轻勾唇角,犹如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她就知道……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善茬,根本改不了性子!
宁祈心中忿忿,见求他无果,便也悻悻地收回了手。
怎么办怎么办……
借着晦暗的月光,她遥遥地望了一眼茉莉,眼一闭心一横,索性直接拿过那杯毒酒,朝自己的嘴边递过来!!
敏锐地觉察到少女荒唐的动作,宋怀砚的面色终于变了。他蓦地起身,挥手将宁祈手中的毒酒打翻在地,神情凛然:“宁祈,你疯了?!”
毒酒溅落一地,酒杯砸落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宁祈看了眼酒杯,心中的弦倏尔一松。
她素来惜命,这毒酒自然是不会喝下去的,但能引来宋怀砚一瞬的慌张,她心中也还算出了一口气。
她将酒杯捡了起来,不忘回怼他几句:“宋怀砚,疯了的人是你吧?好端端的,非得干一些溅血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而后忽而停顿下来。
茉莉看着神色异常的二人,颤声试探着问:“你们这是……”
宁祈先一步反应过来。她转身看向茉莉,讪笑了两声,继而将那只空酒杯放在茉莉面前:“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刚才一个不小心,把你的酒打翻了……”
这般情境之下,宋怀砚不好多言,只稍稍退身,默不作声。
“这样啊……”茉莉看了眼酒杯,没怎么放在心上,“没事没事,一杯酒而已,你们喝得开心就好啦。”
见她这般温善和气,宁祈觑了眼宋怀砚,又暗自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顿。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宋怀砚忽而轻声道。
宁祈朝远处望了一眼,只见方才留下来的几个人也已经走远了,四野空岑,阒寂无声。
茉莉也莞尔道:“夜深了,你们快回去歇息吧。你们喝的酒也不少,早点睡啊。”
宁祈抿抿唇,乖巧地点了点头。
向茉莉告别后,她转过身子,正欲迈步离去,却见少年忽而走上前来,凑到她的身畔。
他身形颀长,站在她的身侧时,投下来的影子能将她完全覆盖,沉诡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上来。
宁祈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正欲埋怨一声,却听少年忽而开口:“我眼盲,瞧不清夜路,你扶我回去吧。”
哈?还要她扶?
宁祈正生着他的气呢,听到他这般请求,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可她往前看了一眼,乡间的路到底是崎岖难行,留他一个人在此,也不是办法……
他这伤,到底是因她而起的呢……
得得得,就当自己再心软一次吧。更何况,自己还有事要质问他呢。
宁祈轻叹一声,无奈地应下,上前扶住他的身形:“走吧。”
宋怀砚唇角微扬,轻笑着颔首。
*
夜如泼墨,山影憧憧,在秋风的吹拂下,枯败的树影在月光中不断地晃颤,迷离而危险。
众人早已散去,从天水村上空俯瞰,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烛光,犹如夜幕中闪烁着的星辰,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茉莉将门口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也回屋歇息了。方才的一片喧嚷陡然消弭,周遭俱是岑寂静谧。
几乎能听到风的声音。
“所以……你为什么要害茉莉姐姐啊?”
宋怀砚的屋舍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宁祈看着径自走向床榻的少年,有些没好气地问。
宋怀砚慵懒地坐在床榻上,语气含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她?”
“谁知道呢,”宁祈撇了撇嘴,“你想杀一个人,似乎也并不需要一个合理的由头……”
宋怀砚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还来问我作甚?”
宁祈:“……”
这小黑莲,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感知到宁祈的忿忿,宋怀砚笑了两声,语气掺了些散漫的意味:“她不是天水村的人。”
宁祈嘟囔着:“这个我知道……”
“她是江东沈家的人,”宋怀砚正色了些,接着开口,“若我没有猜错,她便是从前的沈家嫡女,沈莫离。”
“啊?沈……沈莫离?”此言一出,这下换宁祈彻底愣住了,“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宋怀砚的语气不紧不慢:“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便发现其气质不俗,这些时日的相处,若留心些,便也能觉察出她的异样。她的所言所行,心中之志,绝不是寻常人家培养出来的,即使自己再去伪装,也改变不了多年的习惯。”
“通过村里的传闻,她同薛家有不浅的交集,从前与薛家交集颇深的,便是沈李两家。而沈家世代经商,所酿桂花酒乃江东头筹,方才茉莉端上来的桂花酒,同沈家的一般无二。”
宁祈陷入了思索:“这样啊……”
宋怀砚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其实令他确认的,远不止这些。
上一世,他虽在屠杀昀北之时,才同薛玉有了实质的交集,可在此之前,为防世家生变,他也没少派人打探过薛家的秘辛。
据他所知,这薛家同沈家曾经也算交好,薛家每逢宴饮,所用的都是沈家上好的桂花酒。这一来二往的,沈家嫡女和薛家长子也渐渐生了情愫。
这一个温婉千金,知书达理,一个世家君子,如玉如松,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昀江常为人称道。
他们本该是极好的结局。
可之后某一次,沈家内部忽而出了纰漏,一大批桂花酒造假,祸害了整个昀江地带,甚至有人因此而死。而薛家一向正直无私,查出此事后,毫不顾及昔日情谊,一封奏折便参上了朝廷。
天子闻讯,龙颜大怒,一夕之间,沈家倾覆。
而沈莫离和薛玉,也就此被拆散了。
其后的数年,宋怀砚都没有再听过“沈莫离”这个名字。
直到那年昀江染血,薛玉死在了他的剑下。他记得那一日,所有人都四散逃离,却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倔强地沿昀江而来,踉跄着跪在薛玉的尸身之旁。
她说,她是来见薛玉最后一面的。
浮萍之遇,宋怀砚对这位沈莫离的模样早已记不清了。但茉莉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时,没来由地,他忽而便想起来那个血雨纷飞的画面,温婉的女子神情破碎,在薛玉面前哽咽着落了泪。
天地猩红,惊叫四起,她是唯一的清丽身影。
宋怀砚想,现在的茉莉如此痛恨薛玉,应该便是因为曾经的恩怨。
可她若是真的恨他,那日又怎么会不顾性命,逆着人潮来到尸山血海之中,只为见他呢?
茉莉,莫离。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是恰逢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第43章 红尘
心中疑云重重, 令宋怀砚不由得压低了眉心。
宁祈自是不了解这些过往。听了他的话,她只是愈发疑惑:“可她是沈莫离又怎样,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同沈家……难不成也有什么恩怨吗?”
思绪收回, 宋怀砚的面色也复归平静。听到宁祈的话,他轻声开口,嗓音清磁:“我同沈家倒是没什么恩怨。只不过……沈莫离不是一般人,对你我二人的身份, 她绝对也察觉了几分。”
“沈家……曾经可是依附宋成思的势力呢。”
“宋成思?”宁祈轻掩唇角,恍然明白过来,“你是怕她向宋成思告密?可是……”
宋怀砚毫不逃避, 如实道:“宋成思既然派人来追杀, 便是在昀江这边布有势力。是否与沈莫离有联系,不为人知。”
“不为人知……”宁祈的秀眉蹙得愈发深了,“可是宋怀砚, 这些时日,她一直对我们这般好。就因为一个扑朔迷离的关系, 甚至只是怀疑, 你就要取她的命?”
她越想越后怕, 胸中攒聚起一团隐隐的怒火,凑上前来,叉着腰俯视着他:“宋怀砚, 你这心思也太恶毒了些吧?”
“恶毒?”宋怀砚指尖停凝,忍不住冷笑起来,“宁祈,你要知道, 我们坠江而下,生死不明, 刺客又被我们捉拿,宋成思这个时候定是在四处搜寻,巴不得要立即除去我们。”
“可沈莫离也不一定……”
“不一定?”宋怀砚的声音抬高了些,在狭窄而阒寂的空间内,便显得冷了许多,“可若她有那么一丝害你我的心思,我们便绝无生还的机会。”
宁祈有些着急了:“就因为你的一丝猜忌,沈莫离便要死?”
“当然,”宋怀砚的面孔被阴影覆上,晦暗不明,犹如蛰伏在深渊的恶魔,“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一定要杀了她。”
他咬字很轻,语气不急不徐,“杀了她”这个字眼仿佛淬满了罪恶与鲜血,可在他口中,却是这般寻常平静。
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外面又起风了啊。
看着他如此情状,宁祈只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凉透了,旋即升腾起对少年无尽的失望。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还以为自己也算深入了解他,知晓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可恨。没想到遇到事情了,他还是如从前一般。
邪恶,冷血,残酷。
不念一丝情谊。
她甚至忍不住去想,若她成了他前路的阻隔,他是不是也会毫无顾忌地除去她?
宁祈叹了口气,还是为沈莫离感到不平,想再说些什么。
可她红唇翕张着,正要开口,却忽而发现自己额间愈发昏沉了起来。
原本因少年的话而冷下来的血液,此时此刻却如同被泼了一团火,烫意不断地往上升腾,又流淌入四肢百骸。
她哽了半晌,原本要说的话仿佛被这股没来由的热意所融化,到了嘴边,竟凝成了一声沉重的喘息。
“嗯……”
方才同宋怀砚理论之时,她凑到他的身前,离他不到半步的距离。在岑寂之中,她的喘息声便被无限放大,不住地刮蹭着他的听觉。
原本面色阴冷的宋怀砚,终于变了神情。
他看不到宁祈的样貌,便只能试着去问:“你怎么了?”
声音泠泠,灌入宁祈的耳中,却宛如在她耳畔挑起叫嚣的火。听着他沉冷的声音,宁祈只觉自己全身更烫了。
“热……好热……”宁祈喘着气,轻声呢喃着。
热?
宋怀砚面色诧然:如今深秋时节,又是极为寒凉的夜晚,她缘何会觉得热?
他轻抬右手,试探着朝面前的宁祈伸过去,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少女的肌肤,他只觉被热意灼烧了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回去。
怎么会这么烫……
耳畔,少女的呼吸声越来越深重了,犹如一重接一重的波浪,裹挟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而起伏,不住地拍打着宋怀砚的五感。
呼吸是滚烫的,不匀地洒在他的肌肤上,犹如一片轻薄的羽毛,在他心尖引起密匝匝的痒意。
这样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她这是……
宋怀砚想到什么,忙再次伸出右手,摸索着搭在宁祈纤细的手腕上,试着为她把脉。
少顷,他长眉微挑,苍白如玉的手猛地垂落,只觉自己的心脏漏了半拍——
竟是红尘散!
红尘散是民间最有名的情药之一,混入酒中,无色无味,且药效潜伏很久,一旦发作,意识尽失,浑身滚烫难耐,唯有交欢方可解。
同合欢香不同,红尘散并无致命的毒性,但其催|情的作用却比合欢香胜之百倍,堪称一味猛药。
若他没有猜错,这红尘散该是今夜宴席之上,人影憧憧,烛光晦暗,有人趁他们不备之时所下的。
看来,他们两人伪装的身份,到底是引来一些村民的猜忌了。
既然宁祈被下了药,他想必也饮下了红尘散,只是自己体质特殊,未曾发作。但此药极烈,之后是否会起效,就不得而知了……
宋怀砚面色凛然,失神了半晌,想到什么,正欲开口去说,不料自己的手腕忽而覆上一层烫意,柔软滑腻的触感随之熨贴上来,将他冷冽的气息一寸寸吞噬殆尽。
——药效愈来愈甚,宁祈意识渐渐混沌,竟径自凑上前来,攀上了宋怀砚的胳膊!
这样的场景,倒是同他们中合欢香那一次,别无二致。
唯一的不同是,宋怀砚此时双目失明,无法视物,对宁祈过分的举动根本无法防御。
无奈,他只好抿抿唇,轻声说:“宁祈,快清醒些,你这是中了红尘散……”
一边说着,他一边试着将自己的腕子抽离。无果,便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试探,贴上了宁祈的手。
他气息冰冷,肌肤也是渗着凉意的,两相触及时,宁祈只觉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相碰之处升腾而起,又如水面上的涟漪一般,荡漾着朝身体各处涌去。
身体深处叫嚣着的火,烧得愈发旺盛了。
“什么……”宁祈轻喘着气,低声呢喃。
在这样的混沌之中,她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喟叹:“宋怀砚……好……好热……”
说着,她凑得愈发近了,整个人如同一只黏人的小猫一般,撒娇似地缠入他的怀中。
她身上缭绕着的甜香,伴随着她柔软的躯体,强硬而蛮横地挤入他的气息之中。
身中情药,四肢更是虚弱乏力,随着她入怀的动作,她整个人也踉跄着倾倒,虚虚地斜坐在他的双膝之上,双手死死拢住他的双臂。
宋怀砚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猛地一颤。
他未曾料到少女的动作,原本要抽离出的手停在空中,因着少女的入怀,也不知怎地,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后腰之上。
感受到后腰覆上来的手,宁祈凑得愈发深了,仿佛他的气息是唯一的良药。她开始哼哼唧唧,扭着腰在他身上肆意磨蹭。
细腰在掌间摩挲,欲|火越烧越旺。
宋怀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一瞬。他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薄唇轻启:“宁祈……”
可一句话还没说出,骤然间,支摘窗前似有一阵疾风拂过,将周遭旖旎的气息搅乱一瞬。
紧接着,屋门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句窃窃低语:
“这可怎么向二殿下交代……”
“还有这里……这里还没查……”
语毕,随着“吱呀——”的细微声响,屋门被来人轻易地推开了!!
宋怀砚心神一凛,拢在宁祈后腰上的手,下意识地添了些许力道。宁祈不明所以,被他往怀中按去,唇间溢出一声暧|昧的惊呼。
二殿下……
宋怀砚霎时反应过来:这是宋成思怕二人坠崖逃生,派人来这里搜查,要将他们灭口了!
可是眼下,他们一个眼盲,一个中了红尘散,如此情势,面对刺客根本毫无生机。
他得想想办法……
宋怀砚心神略定,眉心一沉,一手掀起床榻上的被褥,一手将宁祈捞了起来,随后同宁祈齐齐躺在了榻上。
情势危急,来不及调整,宁祈便正面朝着宋怀砚,倾压在了他的身上。方才被掀起的被褥随之落下,将榻上的二人一同拢住。
若在床榻前看,也只能看见宋怀砚瘦削的下颌,宁祈白皙柔嫩的脖颈,以及额间被薄汗所濡湿的青丝……
宁祈对刺客的来临毫无所察。她蜷入被褥之中,又同宋怀砚离得这般近,只觉身体深处的热意愈发难耐,呼吸也渐渐不畅起来。
唯有同他肌肤相贴时,传来的凉意才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她难受极了,声音夹杂着细密的颤抖:“太热……太闷了……”
宋怀砚稍稍朝里偏头,尽量错开她灼热的吐息。
与此同时。
方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尽管蹑手蹑脚,但宋怀砚在眼盲之时,耳力更加敏锐,轻易便能捕捉到他们的去向。
他能觉察到,那几位刺客正在朝床榻这边逼近。
宋怀砚悄然地蜷缩起苍白的指节。
此情此景,也唯有这一种办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面容略有些僵硬,右手试探着往下摸索,在宁祈腰身的地方停住。
他略使了些力道,轻轻掐了几下,随之便能感受到,宁祈的足尖骤然紧绷起来。
“嗯啊……”她埋在宋怀砚的颈窝处,深深怩叹了一声。
方才逼近的脚步声,齐齐顿住。
宋怀砚觉察到刺客的停凝,还要再做些什么。可手还未动作,身上的少女也不知怎的,喘息声竟愈发剧烈了。
灼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间,窜起一团难以熄灭的情火。
宁祈又怩叫了两声,尾调粘带了些哭腔:“嗯……好难受……”
太难受了。
方才被他触碰的地方牵起一阵酸麻,直直涌入小腹,一层又一层地冲撞着她脑海深处的弦,让她想要更多。
方才动作之时,宋怀砚只是用手向下摸索。
——因此他也不知晓,自己方才,究竟碰到了什么地方。
第44章 造次
她不节制地扭着腰磨蹭, 衣料随着她不安分的动作,不断地发出窸窣的响动声。
宋怀砚揽住她的后腰,努力平定呼吸, 谨慎地注意着刺客的动静。
方才逼近的几人明显愣怔,旋即有人用微不可察的气音说道:“我们这是撞见别人在……”
宋怀砚在心中嗤笑一声:到底是些没羞没臊的,知晓自己看见不该看见的,还不赶紧滚出去。
可来人明显更没脸皮。
随着话音落下, 有一个更为粗哑的声音响起:“你,过去看看。”
“啊?我?”被命令的人诧然滞住,但迫于那人的淫威, 也只好怯怯颔首, 蹑手蹑脚地朝床榻这边走过去。
宋怀砚:……
若是别人正在好事,被来人这般破坏,恐怕一个巴掌就要扇过去了。
他面色又沉冷了几分, 宛如蛰伏在暗林中的蛇蝎,阴翳而危险。
来人的气息逐渐迫近, 将床榻上旖旎的气息浸扰了些许。
宁祈的呼吸犹如一把燃烧着的羽扇, 将宋怀砚苍白的肌肤烫染上一层绵甜的绯色。
宋怀砚的鼻息略有些紊乱。他稍加思忖, 再次伸出手来,在宁祈身上沿着原来的位置向下摸索,按在方才腰侧的地方轻轻揉掐。
力道并不重, 但对于这般情况下的宁祈来说,他哪怕极为随意的举动,都能在她脑海深处的那团火上浇油。
她未料到他的动作,忍不住惊叹一声, 旋即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呼吸声也随之愈发紧促了些。
宋怀砚稍稍回偏过头,薄唇堪堪贴上宁祈的耳廓, 用气声低语:“阿祈,快叫我……”
他的声音本就清磁,用气音说话时,尾调便哑上三分,吐息裹挟着磁感扑在宁祈的肌肤上,她只觉有一股电流在耳廓被激起,又立即朝四肢百骸窜了过去。
身体深处不安的空虚感又加重了几分。
她听得耳边发麻,声音在喘息声中变了调,甜腻得仿佛能掐出汁水来:“叫、叫什么……”
倒也难得听进去一句话。
宋怀砚被她的气息弄得心神不宁,顿了顿,却也没放下那一丝玩味的念头:“……叫哥哥。”
“哥……嗯啊,”在一片起伏的混沌之中,宁祈却也听了他的话,只是声音浸上来几分哭腔,“哥哥……呜……”
几声“哥哥”,夹杂着软腻的哼唧声,竟让宋怀砚听得心尖一酥。
他能觉察到,自己努力平复的气息也被她彻底搅乱了。
也不知是被她又动又叫了半晌,还是因为红尘散对他也起了作用,他的额间也开始昏沉了起来,五感愈发迷离,身体渐而浮起一片微妙的烫意。
他有些难以平静了。
“唔——”骤然间,他的喉间溢出一声不低的闷哼,整个脊背蓦地紧绷了起来!
——在红尘散的操纵之下,宁祈不堪热意,竟开始拉扯自己所能摸到的布料,而后往上攀了几寸。
上移之时,一件烛台熨贴上她的触感,令她忽而停凝一瞬。
“哥哥……”她像一只黏人的小兽,颤声唤着他。
她像是春日里疯狂生长的藤蔓,稍作滋润,便毫无顾忌地蔓延开来,牢牢地缭绕攀附在他的身上,让他根本无处抽身。
宋怀砚抽回手,觉察到异样,这才恍然过来什么。
他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间断裂了。
“你……唔……”宋怀砚正要说些什么,可少女的动作忽而重了些,将他的思绪彻底搅成了一片混沌。
他难以抑制,面上早已被薄红所浸满,唇齿间溢出接连几声低叹。
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得阻止这场荒谬的举动。
可眼下,他不能视物,又浑身失力,根本挣脱不得。更何况,如今床榻前还有逼近而来的刺客……
他只能蒙上双眼,任由她造次。
月光透过窗户的罅隙斜照进来,同昏暗的烛火昏晕一片,覆在二人身上,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缱绻。
他们在一片混沌之中渐渐沉沦,灼热滚烫的呼吸相互交错,缠绵,帏帐发出重叠起伏的响动声。
将屋内的几人听得心惊肉跳。
被命令的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床榻前,被这声音弄得格外不自在,只好接着烛光,匆匆瞥了一眼。
视野之中,躺在榻上的男子下颌明晰,薄唇殷红,一大半面孔被少女挡住,瞧不清样貌;而男子身上的少女背对着刺客,他努力去瞧,也只能看见她汗湿的青丝一绺一绺地垂落,又随着她的动作起伏飘摇。
她露出的脖颈分外白腻,令他忍不住去想,这女子该是怎样的美色。
气息声愈发粗沉急促。
那人心尖猛地一颤,迈步后退回去,同其余人说道:“瞧这二人的气质,与殿下说的根本不一样啊,这俩人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
“更何况,郡主同五皇子也没什么交集……榻上的二位,咳咳,也绝对不会是他们……”
“也是,”有人跟着小声补充,“殿下交代了,我们去搜查时要小心些,不要惊扰了这儿的村民,引来怀疑,惹了麻烦。现下……我们还是快走吧……”
为首的此刻听了这些话,又往榻上瞥了两眼,终是轻轻颔首。
几人轻步离去,屋门被小心地阖上,须臾之间,此地复归阒寂。
除了那接连迭起的喘叹声,以及床榻晃动的吱呀声,引人浮想联翩。
察觉到刺客的离去,宋怀砚的心终于稍稍平定下来,然而他的呼吸却再难平复。
他额间沁上一层薄汗,将墨发濡湿了些许,素净的衣衫也不再平整。在红尘散的药效下,此情此景令人难以自控,但他到底体格特殊,在如今的猛药之中,也能艰难地寻回哪怕只有一丝的理智。
他强行压抑着即将溢出的闷哼声,试探着伸出手来,欲将少女推开。
可是红尘散到底是起了作用,剥去了他一大半气力,少女又这般急促地相贴。他不论怎么努力,也难以从她身下抽身。
宋怀砚:……
这个姿势,怎么像是他被强迫了呢?
半晌未果,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只好收回了手。可身上的少女对一切毫无觉察,她只觉脑海中的弦被烈火燃烧着,体内的空虚感令她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快要融化掉了!
她动了半天,却还觉得不够,双手如即将溺死一般奋力超四周攀扯,握住了方才触碰到的那件烛台。!
宋怀砚猛地抬起右手,攥上她纤细的胳膊,只觉头皮发麻,旋即体内翻涌起一团酥麻的浪潮,狂嚣着朝自己的四肢百骸奔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心脏深处似乎有什么开始萌芽,窜起一片柔嫩的生机,是鲜活的,炽烈的,滚烫的。
他贪婪地喜欢上这种感觉。
可是……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用尽全身力气按在宁祈的肩上,随后朝外侧身,同她形成一个稍微安全些的距离。
他不能这么做。
起码……不能在她中了药的时候这么做。
他们得清醒些,努力清醒过来。
对了……他的血!
他眉尖微沉,不管不顾地咬开自己的手腕,又借着榻上锋锐的床角,将伤口彻底撕裂开来。
猩红的鲜血顺着他血脉明晰的腕子,如一湾溪水一般蜿蜒而下,血腥气霎时缭绕开来,令人舌根泛苦。
身侧的宁祈觉察到他的抽身,哼唧了两声,揽住他的腰身,循着他的气息就要重新攀拢而上。
她纤细的双手环绕着他的腰身,令他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
她努力朝他的方向靠过来,抱住了他,得到了一些安抚,旋即便如藤蔓一样挤入他的气息之中,二人的身形紧紧相贴。
双腿隔着衣料在被褥之下交叠在一起。
宁祈轻轻喘着气,红润的唇瓣朝他的脖颈凑过来。可还未触上他的肌肤,她只觉自己的唇间忽而被瘦削的腕子塞满,紧接着有一股温热的鲜血流入口中,顺着她的喉间淌入内。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心,生出几分抗拒的意思。可方才折腾了半晌,她浑身滚烫,口干舌燥,这血倒是能平息她难耐的渴。
她略一凝滞,便也停了动作,双手拉住宋怀砚的腕子,开始小心翼翼地舔舐。
她的舌尖很软,与他的肌肤相触之时,除却伤口的痛意,却也掀起一层密匝匝的痒。
宋怀砚如今不能视物,其他的感觉便被放大许多。他甚至能想象到宁祈是以怎样的情态,捧着他的手腕细细舔血。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轻盈而细腻。
宋怀砚抿了抿唇。
到底是中了红尘散,就连喝个血都能这么缱绻。
还未来得及深想,这些念头都被他通通抛去。
……他在想些什么。
他尽量稳住呼吸,眉目平和,静静等待着少女的动作。少顷,他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力道忽而卸下,旋即他的身侧一重,似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宋怀砚愣怔一瞬,而后垂下右手,朝自己身侧探了过去。
她竟是昏过去了。
月光如轻纱般,薄薄地覆在她的身躯之上,令她光洁柔嫩的肌肤泛起一层莹润的光。她面色平和,呼吸均匀,犹如一只沉沉睡去的靥足小兽。
今夜的事,她怕是如从前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了。
宋怀砚闷闷地想。
这个少女素来是这样,在他森冷无澜的心中惹了火,掀了浪,却每次都能摆脱一切抽身而退,不会在意他一丝一毫。
偏她又是这般纯真无邪,让他根本寻不到责怪的理由。
他在月色中起伏滉漾的心绪,终究只能自己吞下。
第45章 坏水
宋怀砚的鼻尖漾出一道略急的气流, 血脉明晰的手背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白的光。他的指尖敲击着宁祈身侧的被褥,一下又一下地,如同他此刻怦然跳动的心脏。
他分明记得, 重来一世,自己本该是要杀了她的。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走进自己脏污而罪恶的心中,再也无法抹去了呢?
少女安分地躺在他的身侧, 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知。她平稳地呼吸着,片刻后,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忽而开始呢喃着:“哥哥……”
闻声, 宋怀砚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思绪尽数拢回,覆着白纱的双眸朝她的方向侧过去。
哥哥?
他微微挑眉, 还以为她是在叫他,心底升起一股玩味之意。但紧接着, 少女又低吟了两声, 唤得愈发急促起来, 声音夹杂着明晰的紧张与畏惧。
宋怀砚思忖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她的亲哥哥。
她那个待她极好, 又早早离世的亲哥哥。
她想她的亲哥哥了。
而不是他。
也是,她从来都不会在意他,更遑论去思念他,在梦中唤他的名字。
宋怀砚嘴角撕扯出一抹淡淡的嘲讽。可听着宁祈柔软绵甜的声音, 他咬牙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地叹息一声, 伸出手来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别怕了,哥哥在呢。”
话音落下,她似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直到方才的低喃声也渐渐隐没。
她再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感受到少女气息的变化,宋怀砚的心也平定些许,可旋即他又感知到了什么,轻拍着少女的动作又忽而顿住。
——他摸索着轻拍她的背,却发现他的手触上她的身体时,是温滑的,细腻的。
是独属于少女肌肤的触感。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宁祈……未着寸缕。
宋怀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方才因她而起的火又在脑海深处窜起一瞬,旋即又被自己的理智压抑下去。
他原是想将她送回她的屋子。
可在这之前……他还得给她穿上衣服。
宋怀砚不想耽误时间——一是自己的性子如此,二是怕如此长久下去,若红尘散在他体内再次发作,他迟早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抿抿唇,只好再次伸出手来,在柔软的床榻上四下摸索,摸到一件有些粗糙却整洁的衣料,便赶忙扯出。
衣裳随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轻覆在少女光润的肌肤之上。为宁祈穿衣之时,他不能视物,便只能在她身上摸索着,指腹不时传来轻弹柔腻的触感。
也不知哪次动作有些重,宁祈忽而轻哼了一声,不安地喘了口气。
他指尖猛地一颤,耳边不自觉地浸上一层暄软的薄红。
所幸民间的衣物穿戴简单,也不算太过费力。少顷,宁祈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全被遮住。
宋怀砚的心终于复归平静,气息也渐渐沉稳下来。
他穿戴好自己的衣衫,撑着床榻站起身来,随后将宁祈横抱而起,用自己的气息将她的身躯紧紧裹挟。
而后,他轻推屋门,抱着她朝对面的屋子走去。
乡间的空气清净,月光较以往更为澄明,空澈的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庭院内的二人覆上一层轻盈的光纱。
少年眉眼间的纱本就是空岑的白,被月光一照,便净透得好似林间雾,天外云。
一切都美好得不似凡中物。
也许少年的动作太过小心细腻,又或许宁祈这次是真的沉睡过去了。在宋怀砚的怀中,她什么也感受不到,直到自己被他轻轻放在床榻上,也并无一丝清醒的意思。
昏暗的屋舍之中,宋怀砚将她放下,随后扯开被褥,为她好生盖上。
他听着少女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嘴角轻轻扬起,俯下身来凑到她的耳畔,用一种极为低磁的声音说道:
“阿祈,好梦。”
……
*
翌日清晨,宁祈是在一片混沌之中醒来的。
她昨夜似是做了好几个梦,有时梦到自己的哥哥,有时又梦到那小黑莲,有时又在冰火之间煎砾起伏,浑身都仿佛在绯红的脂水里沸腾……
直到醒来之前,她只觉自己的身体还在山水天地之间晃漾。迷离之中,上一刻她仿佛还在旷野中孤自地奔跑,下一瞬整个身躯却漂浮在了云端,轻盈而虚无。
她恍惚地朝下看过去,骤然间,整个人却忽而直直地从云端跌落下来!
无法承受的失重感令她心脏猛地一揪,旋即在床榻上直起了身子。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浮着一层濡湿的薄汗。
半晌之后,她缓缓平复下来,这才觉得有些别扭。
——她每次睡前都会脱掉外衣的,这次怎么穿着外衣就睡觉了?而且衣裳还格外凌乱……
她捏了捏额间,努力回想,记忆却只能追溯到昨晚在宋怀砚屋舍内,同他理论的时刻,之后的一切便戛然而止。
奇怪,太奇怪了,自己怎么还间歇性失忆起来了?
她耸了耸脸颊,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衫,随着自己的动作,她忽而发现自己浑身都泛起一层异样的酸痛。
宁祈:……
怎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忙问环玉:“小玉,昨晚……有发生什么吗?”
这些时日,宋怀砚对她的好感愈发深切,环玉小心翼翼地隐瞒着一切,因此也时常保持着沉寂。
面对宁祈突如其来的提问,它怔凝了下,哽了半晌,随后含糊着回答道:“昨晚你喝多了,在宋怀砚的屋子里差点昏过去……然后宋怀砚就把你送过来了。”
然而内心里,回想起昨夜的一切,环玉如果有人形的话,此刻绝对忍不住面红耳赤。
“这样啊……”宁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那也难怪,自己对之后的一切都记不得了,而且衣服也未曾脱下……如此倒是个最为合理的解释。
宁祈没想太多。她起身穿好衣裳,自顾自地问道:“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
环玉讪笑两声,不留情面地接话道:“已经是下午了。”
“啊?下午??!”宁祈面上僵硬一瞬,尴尬地挠了挠头,旋即想到什么,忙问道,“茉莉……沈莫离呢?她现在怎么样?”
昨夜那小黑莲态度如此认真,应是势必要除去沈莫离了。自己昏睡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出事……
思及此,宁祈紧张地攥起环玉,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气息愈发急促起来。
环玉倒也没有揶揄她的意思:“你放心吧,沈莫离好好的。”
“还没有出事……”宁祈低垂着眼,思索道,“那……那宋怀砚呢?”
“在厨房帮着做菜呢,”环玉笑道,“你若是不信,自己去瞧瞧咯。”
做菜?一个小瞎子去帮忙做菜?更何况……他昨夜还口口声声杀了沈莫离,今天却好端端地帮她做菜?
啧啧啧,如此行径,不愧是她记忆当中那个阴鸷又善于伪装的小黑莲。
宁祈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出于对沈莫离的担心,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她整理了下衣裳,确定没什么异样之后,伸手便推开了屋门。好巧不巧地,她甫一开门,宋怀砚和沈莫离恰好端着饭菜,细心搁置在庭院内的桌案上。
隔着浅金色的日光,宋怀砚感知到少女的气息,朝她的方向侧过来。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他盲着眼,视线却仿佛能劈开二人之间的一切,同她的目光相碰撞。
但是今天的感觉却格外奇怪。宁祈也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奇怪,只觉他侧过来之时,她浑身都分外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内心都能被他瞧了个遍。
宁祈只觉自己的汗毛竖起一瞬,但瞧见了沈莫离,也只好顶着这股不适感走上前来,同她打招呼:“茉莉姐姐,真是辛苦啦。我昨晚喝得有些醉,今日起迟了……”
“没事啊,”沈莫离坐在桌案前,而后同她摆摆手,冁然笑道,“你起得也正是时候。午饭刚做好呢,快过来吃吧。”
宁祈乖巧地应下,而后小步来到桌前坐下。
今日的饭菜倒是不错,用料虽算不得上乘,但乡间的菜肴总有独属于自然的奇鲜。
起得这般晚,宁祈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此刻也不顾什么形象,捧着碗就开始大口大口咀嚼,很快便食饱靥足了。
她满足地搁下碗,瞧见沈莫离也吃得差不多了,可宋怀砚倒是没怎么动筷子。她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问道:“宋怀砚,你怎么吃这么少啊?是今天没胃口吗?”
宋怀砚触着瓷碗的手停凝一瞬。少女话音落下,他轻声回答道:“菜很好吃,只是我现在不怎么饿。”
顿了顿,他想到什么,唇角浸淫起一片意味不明的笑意:“昨晚吃得有些太饱了。”
说这话时,他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嗓音泛着清磁,尾调徐徐拉长,勾缠起若有若无的戏谑之意。
昨晚?
昨晚不就是参加个筵席吗?他吃得也不算很多吧,至于么……
宁祈不明所以,只轻轻“哦”了一声。
少顷,沈莫离也搁下了碗。她将餐桌简单收拾了下,而后起身道:“你们好好歇着吧。店里有些事儿,我现在过去帮着处理下。”
“好呀,”宁祈笑眼弯弯看向沈莫离,“那姐姐先忙,一切顺利呀。”
沈莫离微笑着颔首。
她话音还没落儿,一旁静默着的少年忽而起了身,主动道:“我现在恢复这么久,做事也熟练了些。茉莉,我过去帮你吧。”
帮她?
宁祈看了看沈莫离,又看了看宋怀砚阴翳的神色,不用猜也知道,这小黑莲肯定揣着满腹的算计。
他们二人同去……宋怀砚势必是要借二人独处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将沈莫离除去。
好一个狡猾的小黑莲。
眼看沈莫离就要应下,宁祈大脑飞速运转,在沈莫离开口的前一瞬间蓦地起身,双手环住宋怀砚的胳膊,仰着脸撒娇似地说道:
“怀砚哥哥,你不是答应了今天陪我放纸鸢嘛?我们现在一起去吧?”
第46章 复明
哥哥。
怀砚哥哥。
她居然叫他怀砚哥哥。
宋怀砚原本要向前迈出的步子猛地停凝, 肤色冷白的面孔朝宁祈的方向侧了侧,神色霎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听了这话,沈莫离看向宁祈揽着宋怀砚的手, 一副了然的揶揄模样,随后笑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你们快去吧,纸鸢就在墙角放着, 事务耽误不得,我先走了。”
见沈莫离应下,宁祈喜不自胜, 点头如捣蒜。
沈莫离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转身便离去了。宁祈站在原地,望着沈莫离愈去愈远的背影,一颗心也总算平定了些。
直到她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
“纸鸢?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去放纸鸢?”身侧的少年忽而开口, 嗓音噙着几分微凉的喑哑,激得宁祈心尖发颤。
宁祈思绪尽数复归。她转头看向宋怀砚, 樱唇翕张了半晌, 讪笑着磕磕绊绊道:“诶呀, 今天天儿这么好,不出去放纸鸢多浪费呀,你说是不是?”
看向少年之时,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情势危急,自己不管不顾地环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小脸猛地一红,旋即忙松开了手。
犹如丢开了一块烫手山芋。
感受到少女对他的唯恐避之不及, 宋怀砚微微扬眉,唇角随之轻挑, 然而声线却又压低了几分:
“怎么,方才不是还叫我哥哥么?”
尾调拉长,夹杂着晦暗不明的暧昧气息。
他、他竟也这般不害臊!
宁祈的耳尖一下子红得彻底,仿佛下一瞬就能滴出血来:“你、我……我才没有……”
宋怀砚轻轻嗤笑一声,忽而转了话头:“你是在害怕,怕我杀了沈莫离。”
他话说得极为平静,是用一种陈述句的语气。
宁祈下意识地想要否定,可她还未开口,却忽而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面对的是宋怀砚。
一个心思细腻又阴狠的小黑莲。
她的伪装,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最为拙劣的伎俩。
于是她只好垂丧着头,语气强撑起几分气焰:“是又怎样?你心思这么恶毒,肯定是要借机除去她!”
“恶毒……”宋怀砚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的笑意愈发深了,“你既知道我恶毒,便更应当明白,即使你现在护得住她,她也绝对活不过这十日。”
他这次倒是坦诚的很。
十日……
宁祈看着他阴冷而狡黠的神色,这次是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他当时所说的十日之限,是为了除去沈莫离。
她有些急了,叉起小腰还嘴道:“不就是十天嘛。这几天我眼也不阖觉也不睡了,日日夜夜看着你,我就不信了!”
她的声音清脆,气鼓鼓地向宋怀砚表示抗议之时,却夹杂着一丝没来由的娇憨可爱。
可爱……
宋怀砚定了定心神。
他觉得自己最近真是魔怔了,她同他拌嘴,自己竟还觉得她可爱起来了。
他徐徐摇了摇头,未曾言语,半晌之后,面上浮起一层浅淡却温和的笑意。
“那便试试看吧。”他轻声道。
语毕,他缓步朝墙角走去,俯身拿起那只纸鸢,问:“还要放纸鸢么?”
宁祈看着他手中做工精巧的纸鸢,两眼一亮,方才勉强鼓起的气焰又骤然熄灭下来。
生气虽然生气,但今天是难得的晴日好风光,纸鸢还是要放的嘛。
于是她耸了耸双颊,忸怩着回答:“放……放呗。”
宋怀砚唇齿间溢出一声明晰的笑。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喉间哽了半晌,最终只应了一句“好”。
宁祈生气得快,气消得也快。得了他肯定的回答,她立马便欢欣起来,迎着日光雀跃地向前走去。
宋怀砚甚至能感知到,自己身前的空气顿时活泛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须臾,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衣袖,那是方才少女环拢着的地方,其上还残余着独属于她的甜香与温热。
他将那片衣料细细摩挲着,直到不自觉勾起的唇角渐渐被风抚平,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
正是晌午用膳的时辰,从乡间的小径一直行走到昀江之畔,路上行人皆是寥寥,空旷岑寂。
而天边倾泻下来的阳光,是唯一的温热。
二人一前一后往江边走去。循着少女的步伐,宋怀砚虽然眼盲,但行步倒也还算自得。
忽而间,他只觉自己足尖触到了什么东西,便下意识地止了步伐,轻声问:“前面是什么?”
话音还未落,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旋即响了起来:“宋怀砚,你怎么还往树上撞呀?”
她的笑声如同与瓷盘相碰的玉珠,又像是幽谷之中的鸣泉流涧,灌入人的听觉之中,清泠泠地动听。
宋怀砚怔了怔,侧过了身子,正要迈步避开,却感知到少女的气息倏然间逼近过来。
“是海棠诶,这个季节居然还有开得这么好看的海棠花,”宁祈走上前来,仰首看向面前一树绚丽的海棠,忍不住出声喟叹,“还是垂丝海棠呢,上次来的时候,我们竟然也没有发现。”
竟是垂丝海棠么……
宋怀砚眉间微动,觉得自己的额间忽而熨帖上一片温凉的触感,便伸手将其摘下:“这是海棠花吗?”
“是呀,可好看了,”宁祈忽而反应过来他不能视物,心底升起了些同情,便也耐心地同他描述,“这满树的海棠都开了呢,是淡淡的嫩粉色,微风一吹,就跟晃动的风铃一样。”
“你手里这朵就很好看呀,”宁祈瞥向他墨发间落下的几片花瓣,又看了看他俊美无俦的容颜,忍不住打趣着补充,“你别说,还挺衬你呢。”
“胡闹……”宋怀砚抿抿唇,将发间的花瓣摘下。
话虽这般说着,他却也不曾丢下手中的海棠花,停凝了须臾,又伸手将其伸至鼻尖,任由花香沿着他的五感一路缭绕蔓延。
垂丝海棠不比别的花,香味是浅淡的薄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
他嗅着这股熟悉却又遥远的苦香,忽而觉得心生恍惚。
自从他的母妃离世之后,景皇下令斫去了皇宫中所有的海棠树。
两辈子,数十年,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垂丝海棠了。
宁祈瞧着他失神的模样,忍不住凑上前问道:“在想什么呢?”
宋怀砚捻了捻手中淡雅的花瓣,鼻息渐而沉缓下来。
许是多年的旧伤被重新剥开,情难自抑,又许是他早已不自觉地对宁祈放下所有戒备。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间的结宣之于口,声音仿佛要被风吹散:“母妃生前,最爱的便是垂丝海棠。”
宋怀砚喉间窒涩,忽而忍不住去想,若他的母妃如今还活着,也该是一位如海棠般的女子,仪静体闲,香含秋露,秀色掩今古。
只是他的父皇,亲手抹去了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就连这清苦的念想也不肯放过。
海棠在他的生命中就此消融殆尽,就如同他那枉死的母妃。
那是他此生都不会解开的心结,是他灵魂深处刻骨铭心的一道旧伤。
只是这些话,他未曾尽数告诉宁祈。他心底掀起隐晦的惊涛骇浪,对旁人说起时,也仅仅是一句,他的母妃喜欢海棠而已。
他喉间哽了半晌,最终只是唇齿间漾出来一片轻叹,几不可察。
“这样啊……”宁祈对他母妃的过往并不太了解,但看着这一树温柔却灿烈的花,她还是由衷地说道,“那你母妃也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就像这满树海棠一样。”
宋怀砚未曾料到她这么说,神色动容一瞬,薄唇微微翕张。
两辈子,所有人都对他母妃的名讳肆加嘲弄,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唯有面前的少女,这般真诚地说,他的母妃该是一位温柔美好的女子。
也只有她说过,他并不是表面上那般坏的一个人。
她这般干净澄明,这般充满热忱,他就这般站在她的面前,竟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残忍与狠毒是多么卑劣,多么令他形愧。
他是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是夜色之中最为浓重的一抹黑。
而他这样的人,竟也能同她站在一起。
他的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哽了半晌,最终努力平静着莞尔道:“快去放纸鸢吧。”
宁祈对他所有的心绪波动毫无觉察。她攥起纸鸢,朝他灿笑道:“好呀,那你要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乱跑哦。”
真是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宋怀砚无奈地笑了笑,眉眼间浸染上一片自己察觉不到的宠溺:“好。”
话音落下,他的耳畔紧接着便响起了少女小跑起来的声音,欢欣而热烈。
宋怀砚的鼻息渐趋平稳。他听着少女清脆的笑声,在海棠花树下微微仰首,任由金色的阳光洒在自己的面孔之上。
阳光在自己的肌肤上徐徐流淌,仿佛沿着明晰的脉络渗入他的身体深处,令他整颗心脏都轻盈而温热起来。
那是他此生很少有过的,纯粹而安恬的时光。
过了片刻,又许是过了很久。
在这样静谧之中,时间的流逝已不再明晰。
蓦然间,他忽而感觉自己的眼前泛起一片浅淡的红晕,令他被白纱覆着的双眸泛起密匝匝的刺痛,旋即又润然了起来。
他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试探着解开那条白纱。
白纱的结打在后面,他摸索着去解,并不大顺利,解了半晌,终于将结打开来。
就在这时,恰有一阵微风裹挟着花雨拂来——
被解开的白纱还未脱落,便随着秋风而起,被风抚着朝天边不知名的远方飘然而去。
他苍白的指尖凝顿了空中,双眸前的红晕具象起来,紧接着又在他的视野之中蔓延,最终幻化成了一片玓瓅夺目的阳光。
“宋怀砚,你在干什么呀!”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掺杂着灿烂的笑,渺远地传了过来。
宋怀砚身形滞了滞,循着她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恰在此刻——
眼前的阳光徐徐晕染开来,幻化成朦胧的一片,又渐而清晰了起来。少女扯着纸鸢朝他奔来的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她穿着素色的长裙,清新明朗,浅粉色裙摆随着她恣意奔跑的动作在飘扬而起,犹如在风中绽放开来的桃花。
是烂漫的,鲜活的,纯澈的。
她的笑容明晃晃的,笑眼如两汪月泉,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消融其中。
在看到她笑靥的那一刹那,这周围所有的一切,他仿佛通通都看不到了。就连烜赫煌然的金色阳光,都尽数沦为了她的陪衬。
天地之间,她是最为夺目的一抹亮色。
宋怀砚望着她朝他奔来的身影,墨色的睫羽在阳光的沐浴下轻轻发颤,一颗鲜活滚烫的心脏,骤然间怦然跳动起来。
他忽然觉得。
眼前纷纷而下的花雨,江畔金黄色的麦浪,以及远处的千山万水——
万物都不如她。
第47章 薛玉
“宋怀砚, 怎么了呀,你怎么突然把纱带解下来了?”
直到少女凑到他的身前,姣好的容颜在他略有些朦胧的视野中蓦地放大, 宋怀砚这才清醒了些。
随着她的靠近,独属于她身上的甜香弥漫开来,一路缭绕至他的心中。
如同她整个人一般。
“我……”宋怀砚看着宁祈,莫名地有些紧张, 喉结窒涩,尾调隐隐发着颤。
少女察觉到什么,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脆声惊呼道:“宋怀砚, 你能看见啦?!”
宁祈好奇地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引得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墨眸闪过一道明澈的光。
“天呐,你真的能看见啦!”
宁祈正要雀跃起来, 忽而反应过来一些事情, 又抱臂在前, 撅起小嘴冷冷地打量着他。
宋怀砚被她的目光瞧得分外不自在:“怎么了?”
“哼,”宁祈吹了口气,将颊上的碎发扬起一瞬, “你这厮满腹坏水,眼盲的时候还整日想着暗害莫离姐姐,这下你眼睛又好了,我千万得好好看住你!”
啧。
这少女也真是的, 居然还巴不得他眼瞎呢。
宋怀砚的嘴角拉扯出一抹哀怨,语调却依旧掺着淡淡的疏懒:“好好看住我……那就看你的本事咯。”
说着, 他便噙着笑意,先一步转身往回走去。
“诶……”宁祈一时被噎,朝着他的背影在空中划了几拳,这才解气,小跑着跟了上去。
风吹麦浪,花雨送香,浅粉色的海棠花瓣打着飐儿晃晃颤颤,落在相携而行的两人肩上。
时不时传来二人叫嚷拌嘴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前行而渐渐淡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
听到宋怀砚复明的消息,沈莫离也表示开心和欣慰。她人依旧温柔善良,并没有急着催他们动身,表示他们想多留一些时日都不妨碍。
只是在迎上宋怀砚那阴冷的目光之时,她有时会表现得颇为不自然。
听了沈莫离客套的表示,宋怀砚倒是一点都不客气,直接应下说自己需要多留几天养伤。
听到这话,站在一旁的宁祈还是忍不住翻白眼腹诽:这小黑莲哪里是养伤,分明就是揣了置人于死地的算计。可怜莫离姐姐人美心善,对这厮的阴险歹毒毫无洞察。
自己可得好好看住这小黑莲。宁祈这样想。
她这般想,便也这般做了。
余下的这几日,她几乎同宋怀砚寸步不离,每日睁开眼睛就寻到宋怀砚身边,做什么事情都同他黏在一起。
就连夜深人寂之际,灯火尽熄,她还时刻忧心着这小黑莲的动向,时不时起床到小黑莲的屋外观察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迹。
不过这几日还算风平浪静,宋怀砚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夜夜睡得格外香甜。但是宁祈倒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这日一觉醒来,便顶着个大黑眼圈,目光也有些涣散。
瞧着她的样子,宋怀砚轻轻“啧”了一声,忍不住嗤笑:“你这是怎么了,看来这几日夜里没怎么睡好啊……”
“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么?”他停顿须臾,揶揄着问她,尾调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宁祈素来嗜睡,这几日总也没睡好,她本就胸中堵着气,如今被他一句话就给点着了:“你你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哼!”
说着便跺起了小脚。
正生着气,她忽而又想到什么,蓦地停下动作,看向宋怀砚的目光格外警觉:“今天是第九天了,按照你们的约定,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同他们会合了……所以……”
她声音提高了些,肯定道:“所以你该不会是要在今天下手吧?!”
宋怀砚嘴角浸淫着一抹缱绻的笑,不置可否:“说不准呢。”
“你也太可恶了吧,那你今天又有什么预谋?”宁祈质问着他,见他一副精神气极好的自在模样,忽而又反应过来什么,“不对……”
“不对啊,宋怀砚,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在最后一天下手,前几天故意遛我玩儿呢?”
宋怀砚唇角勾起,微微眯起一双昳丽的凤眸,语调依旧不紧不慢:“现在能反应过来,郡主也不算太过蠢笨。”
“……你!”
还没等宁祈发作,他先一步绕开了少女的动作,含着笑意迈步离去。
只把宁祈留在原地,暗自咬牙,有气没处发。
她想,她还就不信了,自己最后一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还能让这小黑莲得逞不成?
*
变故来的很快。
过了晌午,沈莫离带着东西说要去江边一趟,在秋熟季节采些果子。当时的宋怀砚只轻声应下,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举动。
宁祈便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强撑着睁开一双困倦疲惫的眼睛,透过窗户朝庭院望过去,监视着宋怀砚的动向。
与沈莫离告别后,宋怀砚便一直驻足在庭院内,久久岑寂,看上去并没有一丝异样。
然而就在宁祈耷拉着眼皮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宋怀砚忽而往前走去,在她的视野中倏而消失不见了。!
宁祈猛地打了个激灵,匆匆忙忙推门出去,只见宋怀砚已迈步走出了庭院。
她就知道,这小黑莲今日势必要下手,这下可让她抓了个正着!
宁祈的心跳急促了些。她默默咽了口唾沫,望着宋怀砚渐行渐远的背影,攥紧双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沈莫离说自己要去江边一趟,宁祈一路尾随着宋怀砚,根据自己这些时日的记忆,也分辨出他也是要到江边去,心中的想法便更确定了几分。
只是今日的天儿不比前几日,阴沉的很,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无法言表的潮气,让人浑身格外不自在。这样的天气仿佛将整个天水村的色彩尽数夺取,视野之中只有一片空岑苍寂。
宁祈本就困倦的紧,在如此情境中,她只觉自己的额头又昏沉了几分,恍恍惚惚的,很难集中精神。
而宋怀砚的步伐,却又格外的轻盈矫健。
她略略分了心神,再次集中思绪时,却发现视野中的少年竟不见了踪迹!
宁祈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试探着在四下仔细搜寻着,半晌无果。晌午时分街上行人寥寥,竟也无处去问。
——她这是把人彻底跟丢了……
宁祈下意识地攥紧衣角,将略有些粗糙的衣料捏出些层叠的褶皱。她稍稍平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沈莫离是要到江边去,那她直接朝昀江之畔去找,应该也一样的吧?
这样想着,宁祈依靠自己的记忆,迅速找到了通往江畔的小径,急步匆匆朝那边赶过去。
小黑莲动作那样快,她可千万不要去晚了!
沿着这些天走过无数次的乡间小径,宁祈很快便瞧见了苍茫开阔的昀江山水。她喘着气,目光急急地朝四周逡巡一遍,很快便捕捉到正沿着江畔而行的窈窕身影。
正是沈莫离。
只是此刻二人相距颇有些远,沈莫离并未注意到她的身影。
宁祈望见她此时性命无虞,心下喜不自胜,但还未迈步走上前去,她心底忽而升起一股子疑惑:
那小黑莲动作那般快,又朝着江畔而来,这个时候怎么又不见了呢?他若不是跟着沈莫离而来,此时此刻又是去哪儿了?
她越想越奇怪,便好奇地掉过身子转过头,仔细地朝四下张望。
怎料自己还没仔细去探察,肩膀上忽而搭上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来,紧接着耳畔响起了一道极其阴冷的声线:“你是在找我么。”
“啊!”宁祈惊呼一声,心脏剧烈地颤动起来。
她循着那人的声音回头去看,只见宋怀砚一身素色的衣衫,正长身立在自己的面前。他毵毵的墨发在秋风中摇曳,那双阴鸷的狭长凤眸徐徐勾起,掺杂着意味不明的散淡笑意。
活像一只暗夜中走出来的鬼魅。
宁祈不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余惊未消,看着他埋怨道:“大白天的,干嘛这样吓人……”
“你胆子这么小,若是晚上去吓你,岂不是要吓掉一条小命?”宋怀砚不依不饶地还嘴道。
眼下情况特殊,宁祈懒得同他白费口舌:“你刚才去哪了?”
宋怀砚轻笑道:“你说要好好看住我,寸步不离,便是这样看的?连我方才的去向都不曾知晓。”
得,这人说话又是这样,一套又一套的,根本没法儿交流。
宁祈晨起时的气还未消,见他这般,索性也不欲搭理他,径自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朝远处望过去。
倒是宋怀砚见她这般,先退了步,温声道:“今日是最后的期限。正如你所想,我跟着沈莫离出来,自然是想着趁机下手的。”
见他终于正色了些,宁祈便也沉下了气:“然后呢?”
“然后……”宋怀砚薄唇微微勾起,“然后我知晓你跟了出去,便……”
“便又想着遛我一遭呗。宋怀砚,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了!”
宋怀砚倒也坦诚:“是啊。”
“你你你……”
“可你不该庆幸些么,”宋怀砚打断了她,“经此一遭,我倒是没机会对沈莫离下手了。”
宁祈沉沉叹了口气,低声呢喃着:“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若是现在要对沈莫离下手,我拼命相护,也不是你的对手……”
“我是说真的,”宋怀砚淡声开口,锐利的视线遥遥地投向远方,“有人过来了。”
有人?
宁祈循着宋怀砚的视线,遥遥地朝不远处望了过去。只见有一袭青衣沿着江畔跋涉而来,在见到沈莫离的那一刻轻轻驻足,长身鹤立在她的面前。
那人身姿颀长,面如冠玉,脊背挺直着立在山水之间时,像是一位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渊清玉絜,如圭如璋,端得上是君子无双。
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然而在他整个人出尘绝艳的气质之中,竟也削弱了几分缱绻,多了几分不染纤尘的淡漠与超然。
宁祈看得有些呆滞,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谁呀?长得这般好看……”
话音还没落儿,她感知到自己身侧的人忽而怔凝了一瞬,旋即响起了一道发着颤的声音:
“那人便是薛家长子……”
“薛玉。”
第48章 故人
“薛玉?他他他怎么会到这里啊……是来找沈莫离的吗?”
宁祈遥遥地望向江边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 语气极为不解。
可是这次,宋怀砚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钉在了薛玉和沈莫离身上,苍白的手指悄然嵌入掌心, 血青色的脉络一下又一下地抽动着,仿佛即将挣脱肌理的束缚。
根据前世的记忆,自从薛家将沈家的纰漏上报朝廷后,沈家一落千丈, 两人似乎也再无关系。
而他们此生的最后交集,应当便是宋怀砚屠杀昀江之时,薛玉死在了他的剑下, 而沈莫离则逆着人潮一步步跋涉而来, 不畏尸海,不惜己命,只为见薛玉最后一面。
但在这一世的所见所闻中, 沈莫离对“薛玉”这个名讳格外忌惮,让天下人都以为, 她对他是恨之入骨的。
但宋怀砚隐隐觉得, 这事情绝无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平静无澜之下,似乎潜伏着不为人知的腥风巨浪。
而他们二人,也绝非一个简单的“恨”字可以概括。
宋怀砚眼睫扑簌着, 鼻息微沉,静默地看向两人。
面对薛玉携着风霜而来的身影,沈莫离的身形明显怔凝在原地,手边挎着的篮子应声跌落, 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她后退两步,颤抖着声音道:“……你不该来的。”
孤鸿掠空, 在苍茫的水面上映照出一道墨影,如同一叶在山水之间自得漂泊的小舟,又像是随波逐流、无依无靠的浮萍。
更像是在水面之上,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血痕。
薛玉深深地凝望着她,薄唇轻启,声音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孤寂:“莫离,我找你找了很久。”
“可你不该来找我,从来都不应该,”沈莫离哽着声音摇头,“你知道的,我恨你……”
“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说着,她忽而从袖剑取出来一柄小巧的匕首,决绝出手,将利刃横在他的面前。
锋锐的刀面在岑白的日光之中,折射出出刺目的寒光,利刃裹挟着冷冽而无情的杀气,蓦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刀身映照出薛玉那双银霜般的眼眸,是破碎的,死寂的,却又仿佛拼尽全力地执拗着。
他的声音仿佛蕴藏了千百年的沧桑:“可是我都知道了……那最开始的接近,之后薛家的惨案,以及后来我眼疾之时,你所做的一切……”
“沈莫离,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可是无论如何,我一直都很爱你……”
“可我不爱你了,”沈莫离举着匕首,红着双眼看向他,“薛玉,我早就不爱你了。”
“你要是敢再向前一步,我就立刻杀了你。”
话音落下,薛玉凝睇看着她,墨发在秋风中不住地摇晃着。他就这般看了许久,竟是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可笑着笑着,他的眼尾却徐徐渗出了一滴清泪,顺着他苍白的脸流淌而下,在下颌处停凝一瞬,又再次往下滴落。
滴入尘埃之中,无人在意。
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是谁的。
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在身后千山万水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凄清悲凉。
而那映照着寒光的匕首,是这苍茫画面之中唯一的锋锐。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流逝早已不再明晰。
蓦然之间,薛玉足尖微动,踩着地上枯黄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响动声,让整个画面忽而散发出一种悲哀的鲜活。
而宋怀砚身侧的宁祈见状,不由得低叹一声,又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唇。
——薛玉竟迎上沈莫离伸出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朝着她走去!
沈莫离明显没料到这般,神情似有微微的动容,举着匕首的手颤抖一瞬,然而却依旧未曾放下。
可薛玉对此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就这般迎着这柄正对着他的利刃上前,直到那刃口抵上他的肩头,划破他不染尘埃的青衣。
“哧——”的一声,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鲜血应声蜿蜒而下,将他的青衣濡湿了一片,又顺着他的肌肤缓缓流淌,直到渗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嘀嗒,嘀嗒。!
宁祈神色大惊,下意识地迈步出去,想要冲上前阻拦,可她还没迈出两步,便被身侧的少年伸手捞了回去。
“别着急,”宋怀砚轻声道,“薛玉不会死的。”
他话说的肯定,给人极强的安全感。宁祈也不知为何,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听了他的话,赶忙噤了声,一颗咚咚跳动的心也平定了些。
只是当她望向薛玉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时,心脏还是忍不住一揪,担忧地看向沈莫离。
这匕首再往前一寸,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由于巨大的痛楚,薛玉的眉心紧紧蹙起,额间也浮起一层薄汗,可步伐却未曾有一瞬的停滞。他仍在执着地往前,任由利刃在他的肌肤里愈刺愈深。
他就像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以自己的性命作为豪注,赌面前人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软。
鲜血越流越多,将土地染成了一片绝望的猩红色。
终于——
在匕首马上就要刺入最深处时,沈莫离倏而收回了手。随着她的动作,血花在薛玉的伤口绽放开来,猩红的血珠朝四方迸溅,溅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之上。
犹如玉佛沾血,说不出的凄楚破碎。
沈莫离红着眼,朱唇翕动了半晌,却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用一种极为悲哀的目光看了薛玉一眼,随后便攥着匕首转身小跑着离去,宛如一位丢盔弃甲的逃兵。
只有薛玉被留了下来,孤身站在原地。他似是再也忍不住翻涌上来的巨大痛楚,嘴角淌出一片鲜血,随后踉跄着单膝跪在地面上。
宁祈看着负伤的薛玉,又望向沈莫离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左右为难:“我们……”
“我们先走,”宋怀砚似是知晓她要问什么,打断了她,“去找沈莫离。”
“可是薛玉……”
宋怀砚望了薛玉一眼,声音很淡:“只是肩处受了伤罢了,死不了。”
宁祈:“……”
这人,怎么就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心呢?!
她正腹诽着这小黑莲,不料他又倏而靠近过来,薄唇凑到她的耳畔,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不满:“真是奇了怪了,我眼盲之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忧心?”
宁祈避开他微凉的吐息,耸着双颊还嘴道:“你看看人家薛玉,这气质,这破碎感,你能跟人家比嘛……”
话还没说完,她感觉自己的手腕上忽而落下了一股力道,强硬得不容置喙,攥得她手腕发疼。
“宋怀砚,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没骂你啊……”
她努力挣扎着,可少年力气大得惊人,她几乎拼劲全力,竟也毫无抽身的机会。
宋怀砚攥着她的手又添了些力道,拽着她整个人掉过身子,沿着沈莫离离去的方向往回走去。
“别看他了,我们去找沈莫离吧。”
宁祈脚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他的怀中。
她在少年的蛮力下勉强稳住身子,看向他阴鸷的侧脸,忍不住在心底又腹诽他几句,又只好无奈地跟上去。
*
暮秋时节,天气愈发寒凉刺骨,连窗檐瓦楞上都覆上一层经夜未消的白霜,天地之间一片恓恓寂寥。
而檐下的秋茉莉开得正盛,莹白的花瓣散发着浅淡的香,在秋风的氤氲中竟愈发清苦起来。
伴随着“吱呀——”的声音,宁祈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却发现沈莫离正立在院落中央,似是特意等待着他们二人。
她正拿起方才的匕首,用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鲜血很快便将整洁的丝帕染得透红。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眸朝二人看了过去。
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一瞬间沉冷了下来,面色也是恹恹的,与宁祈记忆中那个温柔热心的茉莉姐姐判若两人。
在这样目光的压迫下,宁祈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心虚来了。她和宋怀砚一同走上前去,试探着出声:
“姐姐今天回去得这般早啊……”
沈莫离轻应了一句,随后再次开口,声音哀哀的:“我知道你们当时也在。”
宁祈没想到她就这般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们。她先是愣怔了下,随后讪笑着挠了挠头:“顺路、顺路罢了,一切都是巧合……”
沈莫离看着她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不置可否。
倒是宋怀砚迈步上前,毫不心虚地开口问道:“茉莉,你与薛家的长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莫离还未浮起的笑意骤然消弭,正擦拭着匕首的手,蓦地一顿。
她将匕首悉心收好,安稳地搁置在桌案上,随后直身立在宋怀砚身前,嘴角噙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苦笑:“我与薛玉是何关系,公子应当清楚的很,不是么。”
“这整个天水村的人都知道,薛玉这个名字是我此生的禁忌。我对他除了恨,又能有什么呢?”
“恨么,”宋怀砚立在廊檐之下,身姿颀长,不动声色的威压悄然散发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
“茉莉,你敢说,你自始自终对他只有恨么?你若是真的恨他,那一刀应当直接刺入他的心脏才是。你不该心软,不该放手,更不该最后收回匕首之时,又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你比我清楚,茉莉,那根本就不是恨一个人的眼神。”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沈莫离眼神略有躲闪,指尖紧张地按在身后的桌面上:“那是你看错了……”
“真的是我看错了么,”宋怀砚再次往前凑了一步,轻笑,“那你为何又不直接杀了他,为何要在家里栽了如此多的秋茉莉?据我所知,薛玉平生最爱的花,便是这秋茉莉了。”
“又或者说,我也不该唤你茉莉吧。”
宋怀砚顿了顿,随后一字一字唤道:
“沈、莫、离。”
第49章 杀手
他咬字并不重, 声音也未曾刻意抬高。然而“沈莫离”这三个字音传出之时,却好像在空中凝成了一道锋锐的冰刀,将单薄而苍寂的空气划破开来, 直直地朝沈莫离的心底刺去——
沈莫离的瞳孔骤缩,原本强作镇定的身形,蓦然紧绷起来。
秋风四下席卷,裹挟着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 将周遭枯败的木叶吹得毵毵乱颤。
一如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她手背纤细的经络盘虬轻颤,杵立在原地许久,她才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可……可你为何从未拆穿我……”
还没等宋怀砚开口, 她便已然得到了答案, 默默补充道:“你是忌惮我从前的身份,怕我泄露你们的行踪,所以想要留在这里……”
“除去我。”
宋怀砚轻挑眉梢:“自从救下我们二人, 你也早已猜出我们的身份,却也从未揭穿, 不是么?”
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角抚平, 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阴魅:“沈姑娘是聪明人。”
沈莫离勉强笑道:“五皇子过誉了。”
宁祈:“……?”
这这这就亮明牌了?
眼瞧着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起来, 宁祈赶忙侧身凑上前去,磕磕绊绊道:“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嘛。沈姐姐, 你放心,他不会为难你的……”
宋怀砚眉心一跳:“我几时说过?”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宁祈的动作蓦地打断。少女紧贴到他的身侧,匆忙攀上他的胳膊, 用力把他往自己这边扯。
她本意是为了阻拦,可她的举动又太过仓促, 拉扯少年之时,二人的姿态紧密无间,相挨的地方熨帖上独属于少女的温柔触感。
宋怀砚抿抿唇,看着她拢上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思绪纷乱,连同方才想说的话都抛之脑后了。
沈莫离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啧舌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们二人,当真只是皇子和郡主的关系么?”
“那还能是什么呀……”宁祈不明所以,脆着嗓音回答,扯着宋怀砚衣角的手却是未曾松开。
宋怀砚漆黑的眼睫,极快地颤了颤。
他深吸一口气,徐徐抬眼朝沈莫离看过去,这次倒是削弱了许多气焰:“你同宋成思,当真早已断了来往么。”
沈莫离回答:“多年前便如此。”
宋怀砚却是笑了:“我只相信死人的嘴。”
“所以你依旧想杀了我么,”沈莫离的神色倒是难得的平静,“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三人沉寂须臾。
就在宁祈以为他们都不会再开口时,宋怀砚目光落在沈莫离虎口上的薄茧上,疏懒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莫离,你从前当过杀手。”
沈莫离遽然将手遮掩在袖中,又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欲盖弥彰,便也摊了牌:“是又如何?”
“有意思,”宋怀砚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一位世家贵女,一朝沦落,几经辗转竟又做了杀手。对了,我记得三年前,薛家曾经的家主……可是遇刺身亡的呢。”
“所以你同薛家,同那薛玉,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笑意如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徐徐荡漾开来,竟勾扯出几分缱绻来了。
但宁祈知道,这小黑莲行事一贯如此,怕是上一刻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下一瞬便能折了面前人的脖颈。
这人的笑,一向是不能轻信的。
她面露担忧地看向沈莫离。
却见沈莫离攥紧双拳,冷声道:“这与你无关。”
说着,她便决绝地转身迈步,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一瞬间,宋怀砚便转换了神情。他的唇角散淡地垂下,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方才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宁祈见状,还没等宋怀砚反应,便赶紧叉着腰挡在了他的身前:“喂,你收敛点啊,莫离姐姐绝对是个好人,你不许伤害她!”
宋怀砚忍不住笑了一声,额间碎发垂落下来,疏懒地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眉眼:
“我没说要杀她。”
“哦?”宁祈玓瓅的双眸闪了闪,“你改主意了?”
宋怀砚思索道:“她的确早已同宋成思断了交集,也不会将你我的行踪告诉他。”
“那肯定啊,莫离姐姐人美心善,哪像你,整日疑神疑鬼的……”宁祈顿了顿,想到什么,又仰首问道,“你既也没了杀她的意思,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不着急。”宋怀砚意味不明地说道。
他上前一步,凑到宁祈的身前,日光投下颀长的身影,几乎将少女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
“她同薛家的恩怨,同薛玉的过往……你不好奇么?”
“好奇?”宁祈秀眉皱了皱,“合着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打探八卦的呀。”
宋怀砚笑道:“是,也不是。”
“宋成思曾与沈家交往如此密切,与薛家以及江东世家如何,却是尚未可知。知晓了这段往事,或许可以牵出宋成思在江东一带的布局,若想置宋成思于死地,也能方便许多。”
他人阴险狠辣,对她说话却也坦诚,心里的阴谋也毫不避讳地摊在她面前。
只是他把这件事说的这么光明正大,倒让宁祈哑口无言了:“哦……”
沉吟须臾,她又喃喃道:“可是看莫离姐姐的意思,似乎也不太想告诉我们呀……”
宋怀砚笑得愈发耐人寻味起来:“说不准呢。”
话音落下,他便也迈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宁祈在原地杵愣了会儿,看了看宋怀砚的背影,又望向沈莫离的房间,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却也无可奈何。
半晌后,她只好轻叹了声,旋即也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
这之后的一下午,三人倒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屋子内,相安无事。
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宁祈知道,他们每个人在房间内都是各揣心事,思绪纷乱,气氛极为微妙。
譬如现在的宁祈,正疲倦地坐在桌案前,看向案上堪堪燃起的油灯,微渺昏暗的光在各个角落拉扯出深浅不一的影子。时不时又要抬眸朝窗外看过去,注意着他们二人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明日,便是与宋君则他们会和的日子。
平安度过了这一夜……之后应该便没事了吧?
宁祈看向庭院内翻涌着的漆沉夜色,黑黢黢的,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随时能将人溺毙其中。
看着看着,她的眼皮忽而短促地颤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地,似是预感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她一时有些心浮气躁,鼻息也紊乱了些,一颗忧虑不安的心脏跳得愈发快了。
月夜长幽,四野阒寂,庭院内的空气有如实质,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风急星稀,径无行人,大家又在各自的屋内沉默着,便也不曾注意到——
庭院之外,有一阵冷冽破碎的气息渐渐靠近。一双踏遍风霜的长靴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足尖触及木门之时,蓦地一顿。
那人径自站在月光之下,任由萧瑟的夜风鼓起他的青衣,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迷离惝恍的夜色之中。
他就这般站立了许久,静寂无声,似是在思索,似是在追忆,又似是在攒聚起毕生的勇气。
终于。
一只指骨修长的手轻轻抬起,朝木门推去。
那男子的手本就经脉明晰,冷白出尘,在漆黑夜幕的映衬下,便苍白得几近透明,连上等的白玉相较之,恐怕也略逊一筹。
在沉缓的呼吸声中,指尖离木门愈来愈近,可就在即将触上紧阖着的木门之时——
也不知为何,男子忽而收回了手,玉冠扣起的墨发在空中急促地摇曳一瞬,颀长的背影透着无边的落寞。
静默须臾。
他的足尖转了方向,脚步声在月夜中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要比先前沉缓许多。
夜幕之中,忽而传来了一声叹息。
极快极轻,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
晚膳的时间到了,沈莫离仿佛未曾同他们生了嫌隙,这次依旧准时地备好了饭菜,准备往庭院内的桌案上放。
见沈莫离开始盛饭,宁祈和宋怀砚也极有眼色地走了出来,帮着她一起端菜,随后便一同坐了下来。
但因着白日里的事情,三人皆是心照不宣。大家就这般相对而坐着,却俱是缄默无言,宁祈感知到气氛的压抑,便只闷头扒拉着饭,大气不敢出。
吃着吃着,宁祈抬眸瞥了二人一眼,却见他们依旧端坐着,甚至未曾动过筷子。
他们脊背挺直,目光在空中碰撞,隐隐成对峙之势。
就这般过了半晌。
宋怀砚指腹摩挲着瓷碗,唇角稍稍勾起,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沈姑娘,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么。”
沈莫离笑着回应他:“这不是你们该打听的事情。我救下你们,又亲身照顾你们多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我再说一遍,此事与你们并无干系。”
宁祈不曾想到,话题又转到这件事上面来。她看向二人,想去劝阻,可支支吾吾的,却也不知该如何去说。
照这架势,她生怕眼前二位直接掐起架来。
在躁动不安的气息之中,宁祈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站起身来,伸手拦在宋怀砚的身前,想说些什么。
她红唇翕张着,一个音节还未曾发出。
就在这时。
随着“砰”的訇然一声,原本紧阖着的木门被来人猛地踹开。桌案前围着的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夜幕中亮起了一道道银色的长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相互交错着,直晃得人眼花。
宁祈凝睇一看,旋即瞳孔骤缩,脊背倏然紧绷起来——
哪里是什么银影,分明是一把把夺命的长刀!
她喉间窒涩,呼吸不顺畅,下意识地往后退,紧接着退入少年的怀中。
宋怀砚伸手环住她的腰,旋即绕步站在少女的身前,颀长的身形将宁祈完全遮挡在身后。
他眉心蹙起,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朝四周逡巡,瞧清了什么,有些惊诧地叹声道:
“这是……是宋成思的人!”
第50章 玉陨
宋成思的人……
竟是宋成思的人找过来了!
饶是宁祈对这朝野纷争再不熟悉, 却也知晓,宋成思的人将他们围困于此,究竟意味着什么。
——宋成思是势必要了他们的命!
可眼下他们俱是手无寸铁, 对面前那一帮黑衣的刺客而言,不过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们根本就不是这帮刺客的对手。
宁祈站在宋怀砚的身后,颤抖着的小手下意识地扯着他的衣角, 探出头来朝对面望过去,眼尾不自觉地氤氲出一层泪意来了。
好端端的,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 荣华富贵还没享尽呢, 便要丢掉自己的小命了么……
老天爷啊,她可不想丧命在这里!
这般想着,她扯着宋怀砚衣角的手, 攥得愈发紧了。由于紧张畏惧,一汪泪花在她眼底悠悠打转。
三人在原地失措了须臾, 那帮黑影却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确认了三人的模样, 他们携着刀剑便直直地朝这边冲来!
“不好!”沈莫离惊呼一声, 抽出袖剑的匕首,寒光在夜幕中划过一道锋锐的白影。
眼瞧着刺客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宋怀砚鼻息微沉, 稍定心神,一脚将面前的桌案高高踹起,堪堪阻拦险些冲到跟前的刀剑。
他一边同沈莫离协作着,利用周围的物件勉强挡住来人, 一边又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宁祈,修长的大手紧紧拢住她的后腰, 把她往自己身边按。
“跟紧我。”他短促而简洁地说道。
眼见情势危急,宁祈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只哽咽着点了点头,出于求生的本能,整个身子紧紧地朝宋怀砚身边靠拢,仿佛他的身影是唯一安全的屏障。
宋怀砚武艺不俗,甚至算得上是高超,但此刻手无利器,来人又如纷纷云集,饶是他拼尽全力,但终究寡不敌众。
很快,宋怀砚便同沈莫离落了下风,脚步略有些不稳地后退了几步。
就在二人还未及喘息之时,几道寒光划破长空,急急地掠了过来!
宋怀砚乜了那人一眼,右手捞起宁祈纤细的腰,反应迅疾地往旁侧躲去。沈莫离心脏一悬,也匆忙侧身躲过。
二人堪堪躲过了致命之击,可宁祈还来不及庆幸,便忽而感觉自己的手背溅落上了一片温热。
是血。
她樱唇翕张着,颤抖着肩膀仰首看过去,只见宋怀砚和沈莫离皆是身负伤痕,被利刃划破皮肉,面露隐忍。
猩红死寂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肌肤蜿蜒而下,如同在夜色中潜伏着的血色毒蛇。
眼瞧着如此景象,宁祈心底的恐惧仿佛被高高掀起的巨浪,让她几近窒息。她吸了吸鼻子,一时没忍住,竟有几滴泪珠潸然而下。
宋怀砚咬牙,借着身后杵着的铁锹,一击将来人重伤退落,任由鲜血溅了自己满身。
他同沈莫离出手狠辣,这番下来,虽各负伤痕,却也将来人震慑了些。那帮刺客暂后退了些,让他们有了一些喘息的时间。
宋怀砚目光四下游移着,正要去寻合适的用具,却忽而瞧见了宁祈的那双泪眼,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伸手为她擦去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小姑娘还挺胆小。”
随着“刺啦——”一声,他将一片衣料撕扯下来,简单包扎在伤口之上:“别担心,死不了。”
宁祈哽了哽,想要说些什么,可她喉间也被哭意堵住,仿佛灌入一盅哑药,所有音节怎么也发不出来。
无奈,她也只好点了点头。
沈莫离将匕首反手扣回,目光投向沉寂的夜色,呼吸也平稳了些:“若我们拼尽全力,倒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她的目光锁定在最远处的方向,双肩蓦地一抖:“……又来了!”
闻言,宁祈和宋怀砚齐齐望过去,只见又一大波黑影举着火把潜行在夜色之中,火光照夜,朝这处庭院渐渐逼近而来!
宋怀砚忍不住暗骂一声:“这宋成思倒是够狠,派了这么多人,为了除去我们,竟也不计后果。”
他们就算有刀剑在手,拼尽全力,恐怕也根本难敌!
他拽起宁祈的腕子,不假思索道:“快跑!”
话音落下,三人齐齐朝后门急奔而去,紧接着便听到一片吼叫撕破长空:“快追!别让他们逃了!”
黑影翩翩而来,如一群蝙蝠一般充盈了整处院落,又如黑色的浪潮一般,争先恐后地朝三人袭来。
宋怀砚护着宁祈,忽而感觉身后一凉,下意识地侧目回看,只见一道飞刃正在他的瞳孔中极快地放大!
他呼吸一窒,正要去躲,便听“砰”的清脆一声,是冰冷的兵器相撞的声音。
紧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拦在了二人面前:“殿下,卑职来迟了。”
竟是剑云。
知晓宋怀砚和宁祈在此处后,他也一直在暗中潜伏着,注意周遭有无危险。觉察到刺客来袭,他果断带着一帮弟兄前来支援。
只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们解释太多。他让几个弟兄带着宋怀砚他们撤退,而后自己同剩下的人一齐留下来,企图拖住刺客。
看着剑云以及身边的属下们,宋怀砚和宁祈俱是安心了些。他徐徐颔首,而后同宁祈、沈莫离一起,在暗卫的围护下,朝着浓黑的夜色奔跑着。
身后,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响起,闻者惊心。
还未迈出几步,骤然间,伴随着一阵异样的声响,他们忽而觉得身后蓦地亮堂起来,滚烫的热意熨帖上他们的后背。
宁祈好奇地回眸,只见那帮刺客……竟将沈莫离的院落烧了!
浓烟缭绕,时不时传来物什被烧灼的哔剥声,那处简陋却又承载者无数美好的庭院,就这般黏黏地融化在黑烟之中。
“这些没良心的……”宁祈正忍不住骂着,再定目一看,却发现沈莫离不知何时掉了身子,惊惶地朝着火光奔去!!
“莫离姐姐——!”宁祈惊呼一声,想转身去阻拦,却被宋怀砚伸手拉了回去。
“你不要命了!”宋怀砚看向宁祈,嗓音略带紧张地低呵道。
宁祈指了指火光的方向:“可是沈莫离她……”
宋怀砚朝那边瞥了一眼,声音沉冷:“她想去寻死,你我也阻拦不得。”
看着逐渐朝自己这边逼近的刀光剑影,他将宁祈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先护好你自己的小命。”
话说着,他又对身旁的暗卫使了个颜色。暗卫得了令,匆匆转身,朝沈莫离疾奔而去。
烟雾愈发浓重,灼热的烈火升腾而起,为沈莫离纤弱的身影勾勒上一层血色的光。
她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朝燃烧着的屋子跑去,连身后暗卫相护的声音,都仿佛尽数听不到了。
她望着居室内躺在烈火中的木架,一颗心脏高高悬起,又仿佛顷刻间坠入万丈深渊。
——那里存放着薛玉曾为她写下的书信,存放着他为她描摹的画像,存放着他们仅剩下的美好回忆。
若是烧了,便什么都没了。
这般想着,她的步伐又急促了些。看着面前被火光吞噬着的一切,她定了定心神,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入烈火之中!!
她堪堪踏入庭院,一片火在她身后蓦地升腾而起,形成了一道血色的火墙,将匆忙赶来的暗卫阻隔在身后。
暗卫望着她融化在火光中的身影,只好哀哀地顿住脚步。
惊鸟丛飞,寒风呼啸。
沈莫离不管不顾地冲入居室,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了眼泪,却依旧没有停止寻找。
倏然间,她脚步一顿,双眸盈起来微亮的水光。
她稍稍倾身,将地上雕纹繁复的铜盒拾起,而后紧紧地护在自己的怀中。
可还未来得及欣喜,忽然间,房梁上的一块横木骤然坍塌而下,伴随着“轰”的訇然一声,横在了沈莫离身前!
方才还算平常的火光,骤然间升腾数倍,将此处唯一的出口吞噬殆尽!
黑烟更浓了些,熏得沈莫离几乎睁不开眼,脖颈也似乎被人死死地桎梏,无法呼吸。
她浑身失力,挟着铜盒瘫倒在地面,眼看着浓烟和烈火要将所有的一切侵没,心底升起一片死寂的绝望。
——她怕是出不去了。
铜盒在她的怀中,仿佛是这片濒死的土地上唯一的慰藉。沈莫离伸手抚摸着它,突然就湿了眼眶。
若能和这些东西,一齐消逝在这烈火之中,应当也算是个好结局。
就当是还清了,她欠那人的一切。
她缓缓阖上双眸,任由两行莹润的清泪流淌而下。
燃烧着的烈火如同一片血浪,朝她这边包围而来,一点点侵蚀上她的裙摆。沈莫离感知到逼近而来的灼烫,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就在这时。
她忽而感觉身子一轻,似有一双温暖的手环上她的腰,而后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陌生无比却又万分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
是谁……
是濒死的幻觉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可是须臾之后,颠簸的感觉以及急掠而来的寒风令她清醒了些。
不,不是幻觉。
她强撑着睁开双眸,只见自己正被一个人横抱在怀中,离方才烈火侵袭的地方愈去愈远。
沈莫离原本死寂的心脏,怦然跳动起来。
她扯着男子的衣袖,努力去瞧,瞧见了男子苍白如玉的手,在火光中破损的青衣,毵毵摇曳着的凌乱墨发……
以及在血光的映照中,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眸。
她忽而哽咽了:“为何要来?”
薛玉垂眸看向她,嗓音沙哑:“我不能看着你死。”
“可我该是你的仇人。”沈莫离泣声道。
“那是我欠你的。”
沈莫离喉间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玉带着她冲出居室,不住呼啸着的夜风令她思绪清明许多。方才脑子一片混沌,她未曾仔细去瞧,如今借着火光,她这才注意到,薛玉的身上竟遍布伤痕。
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鲜血翻涌。
应当是冲来之时,同那帮刺客撕打所致。
而在他的肩头,她亲手刺下的伤口未经包扎,浓稠的鲜血依旧在流淌着,玷污了他原本整洁的青衣。
沈莫离眼睫扑簌,泪落得愈发凶了。
她攀住薛玉的衣袖,红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突然间,一声惊叫打断了一切:“他们在这里!”
“不管是谁,我们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尾音还未落,伴随着疾风乍破的声音,一片黑影自火光中汹涌袭来,如怒潮般不依不饶地朝他们逐近!
“薛玉,你快走,别管我……”沈莫离掺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口,伸手试探着朝薛玉的胸膛推搡着。
可他紧抱着她的动作是那样坚决,任凭沈莫离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眼瞧着一道利器刺破长空,划过薛玉的后背,滚烫的鲜血四溅开来,她的语调也骤然转急:“薛玉!”
而那在火光中伫立的颀长身影,依旧没有半分动摇。
他的目光四下游移着,在滚滚浓烟中确认了安全的方向,抱着沈莫离便往前冲去。
身后,那帮刺客身手也极为敏捷,如疯长的藤蔓一般缠打上来,招招致命。薛玉的后背又落了一道伤,他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强撑着同刺客们抗击。
黑烟升腾,火光冲天,灼得人眼花。
沈莫离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抽身,可一伸手,却摸到满手的血,不由得微微怔愣。
“薛玉,你放下我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薛玉敛眸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如刃,却依旧一言不发。
前方,暗卫急切的呼唤声隐隐传来:“莫离姑娘!沈莫离!”
薛玉睫羽轻颤,抱着沈莫离的手添了些力道,心中默默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带着沈莫离掉转方向,朝暗卫的地方急奔而去。暗卫终于遥遥瞧见了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莫离姑娘——”
薛玉眉心微蹙,终于肯松开了手,将沈莫离往前推去:“务必照顾好她。”
身后,无数刀光剑影咆哮着朝这边涌袭而来。
沈莫离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急声问:“那你呢?!”
他垂眸凝望着沈莫离,似是万分不舍,随后提剑转身道:“我去拖住他们。”
沈莫离当然知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她的生!
“不行——!”沈莫离急切地扯住他的衣摆,“我们一起走!”
薛玉朝着她拽住自己衣摆的手,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后伸出手来,一点一点地,坚决地将她的手拂开。
想来,这也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拒绝她的靠近。
身后,一道寒光划破夜幕,朝着他们刺来!
没有时间了!
薛玉咬牙挥剑,拼劲全力地阻拦住来人,旋即转身呵道:“快走!”
暗卫知晓时间延误不得,强硬地拉扯着沈莫离,挟着她往前逃生。
沈莫离竭力伸手去拉他,却只能触到灼热却又落寞的空气。她按捺不住,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不!薛玉……你不能!”
薛玉格挡住刺客的利刃,艰难地转身看了她一眼,在烈光的映照中,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莫离,这是我欠你的……”
他最后如是说道。
沈莫离被暗卫强拽着,离他愈来愈远。她额间的碎发凌乱地垂落下来,泪痕满面,不成样子。
“不,薛则安……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话还没说完。
沈莫离原本凄楚的神色,骤然僵在脸上。
——随着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她望见一把锋锐的长剑,自薛玉背后狠辣袭来,直直贯穿了他的胸膛!
“不!!!”
视野中,猩红的鲜血自他胸口迸溅开来,溅落在周围所有人的身上,又有死寂的鲜血流淌而下,融入不断扭曲着的火焰之中。
一片又一片,仿佛在火光中盛开的红莲。
“砰——”的清脆一声,薛玉手中死死攥着的长剑,因失力而脱离,跌落在鲜血横布的地面上,溅起一圈浮尘。
他终于再也强撑不住,当着沈莫离的面,在火光之中,徐徐倒下。
“薛玉!!!”
只一瞬间,沈莫离仿佛听不到了所有声音。
眼前,只有纷飞的血羽,以及那熟悉却死灭的双眸。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失去生命,原本如玉如松的身影在夜幕之中跌落,又融化在了烈火之中。
破碎而绝望。
而他此生最后一句话,竟是对她说,这是他欠她的。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滴落,融入尘埃,无声无息。
她看着暗卫带着自己逃生的方向,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只觉意识沉浮,眼前一片混沌。
随后,便什么也感知不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