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定夷 > 第63章
    后山的路没有铺就石阶,只有一条泥泞小路,极为陡峭,沈淙几乎是半摔半落地爬下了山,双脚踏上山道后,他左顾右盼地寻找时弄雨的踪迹,压低声音唤了两遍他的名字。


    不多时,远处的坡道似乎传来了回应,他连忙迈步朝那处跑去,贴着一颗粗壮的树干往前探了探头。


    道口并无弄雨的身影,只有被系在一旁树上的步月在


    兀自点蹄。


    弄雨将马系住藏好,应当不是仓皇所留,定然是有什么意外情况必须离开,沈淙来不及多想,忙跑过去将步月解开,忍住指间骨的剧痛握住马鞍,撑住自己的身体,用力翻到马背上。


    疾驰的马蹄在泥泞山道上激起大片水渍,一侧的枝桠数次抽过他的臂膀,夜色沉沉,只有云后微弱的月光勉强照亮了前路。


    谢定夷不在的这段时日他虽然也常练骑术,但都是在院中的平地上,如今山道崎岖,他又必须迅速离开此地,一时间颠簸异常,好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本就受伤的两只手被缰绳磨出了鲜血,从紧握的指缝间缓缓沥出。


    如今他身无长物,肯定没办法一人一骑回到晋州,谢持如果想要抓他,一定会拦住各城的关卡,说不定还会盯着沈氏名下的铺子,不论他是直接进入江州地界还是返回梁安,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藏起来,等到赵麟他们来找他。


    想到这里,沈淙用力紧勒路缰绳,马身顺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折,差点就掀翻了他,他只能死死稳住,脚跟在马腹旁狠狠一磕,强行转向,驶入一旁幽黑的树林中。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崤山东口,那里有几个相连的村寨,三面林遮,一面临溪,原本是一个简易的集市,给来崤山参加燎祭的百姓或是入京的行人停留驻足的,渐渐的便有人在此安家,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村庄,归属于京畿的管辖范围。


    又骑马跑了半刻钟后,远处终于显出了房屋的轮廓,乌黑的天泛出深邃的蓝,逐渐演变成青白。


    天马上要亮了。


    沈淙勒紧缰绳,让步月慢慢停了下来,翻身下马,从村庄一侧的小路走了进去。


    天还没有彻底亮起,但空气中隐约起了一层湿雾,携着秋风吹来,冷得刺骨,沈淙牵着马沿村边绕行,目光在屋舍之间不断逡巡。


    必须找一户既不显眼又有足够掩藏之处的人家。


    约莫走了十来户,他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贴着村道边的矮墙上望向不远处一个不大的屋舍,那房屋侧边靠着一处破落的旧牛棚,棚顶虽塌了半边,但墙角仍有遮蔽之地,足以藏马;院内堆着干柴和旧农具,应该是个农户,门上则贴着褪色的旧春联,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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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水,窗纸泛黄,丝毫不惹眼。


    接连的奔袭中突然停下,身侧的步月似乎有些焦躁,抬起前提打了个响鼻,沈淙拍了拍马颈,低声安抚道:“乖,再忍一会儿。


    他摸了摸腰侧的**,确定它还安在,这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农户一般起身都早,沈淙不过敲了两声门,屋内就传来了脚步声,没一会儿,那木门吱呀一响,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透出一道细亮昏黄的灯光。


    开门的是个看着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褐色旧布衣,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眼窝略深,嘴角微垂,看起来格外憨厚老实,见是一个生人,他先是谨慎地上下扫了他一眼,待看到他身后高大的白马,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警惕。


    沈淙略拱了拱手,率先道:“在下姓谢,自江州来,是去梁安送货的,不料途中遇上山匪,一路逃命才到这村里,说着,他又侧了侧身,让男人看到他脏污的衣袍和脖颈上的血痕,道:“实在走投无路,才敢敲门打扰。


    男人的眼神犹疑一下,沉默着,依旧未点头,沈淙在心中衡量他的态度,顿了半息,回过头从步月的马鞍上掰下了一块雕刻精致的金饰。


    那金饰颜色沉润,式样贵重,掂在手中颇有分量,他原本不敢露财,但出门在外,什么东西都不如实打实的钱财好用——况且他现在全身上下也没几样能拿得出来的东西,这金块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果然,那男人见了这沉甸甸的金子,很快就有了反应,伸手接过去后便迟疑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门,低声道:“马牵到棚后,左边有个小房间,有些简陋,你别嫌弃。


    “多谢。沈淙压下心口的警觉,牵着步月走到一旁的牛棚中,按理来说既有牛棚,那棚中肯定会安置些家畜,但现下那棚中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些铺在地上的茅草。


    沈淙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嘴问出这句,默默蹲下身,将步月绑在低处的柱子上,摸了摸它的脸,低声道:“乖些,很快就能回去了。


    安置好马匹,他跟着那男人进了屋,屋子分为前后两间,安置着些常用的器具,那男人走到两屋的遮帘处,道:“你就待在这吧,此处已至京畿,山匪不会过来的。


    “叨扰了,我很快就会离开,沈淙道:“您贵姓?


    那男人道:“我姓邵,邵武。


    沈淙点头,也道出自己的名姓,道:“谢水。


    邵武略略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在原地站了几息后,从屋外拿进了一碗水和一块布巾递给他,道:“擦擦吧。


    沈淙伸手接过,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道:“多谢。


    邵武看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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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惕,没做声,默默转身走了出去,沈淙快步走到窗边,看着他拿起一个犁耙样式的东西离开了院子。


    没有人,他总算放松了一点,低头去打量自己衣物——不论是内衫、外袍、披风,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一眼都难以忍受,可现在都情况由不得他去更换衣衫,甚至还得留着脸上的脏污。


    站在原地放空了一会儿,他拿那男人给的布巾沾水擦了擦手,污痕褪去,显露出掌心的伤痕和关节处的红肿,他试图弯曲指节查看伤势,可微微一动就被迫发出了痛苦的抽气声,只能用力按住手腕才勉强克制住了指尖的颤抖。


    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抬头望向逼仄房间外逐渐亮起的天光。


    ————————————————


    沈淙原本以为邵武以务农为生,应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一直到太阳落山此人都没有回来,约莫日落后三个多时辰,外面才传来柴门开阖的动静,他立刻侧身靠到窗边往外望,试图确认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邵武。


    他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早上拿走的农具也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留在了田里。


    经过牛棚时,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看向站在棚中睡觉的步月,眼神很明显地落在那仍有金饰的马鞍之上。


    沈淙心中没有多大意外,思忖了两息,反而退离窗边,靠着墙面坐了下来,待房门推开,他立刻闭上眼睛佯装入睡。


    ——如今的境况最好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只希望他把余下的那些拿走后可以知足,不要再打别的主意。


    木门缓缓合上,随即是故意放轻的脚步声,邵武没有叫他,也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走到房间门口掀起遮帘,小心地往里望了一眼。


    屋内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沈淙紧闭的双眸,邵武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回过头,朝门外走了出去。


    沈淙没有想错,邵武在确认了自己睡着后,就目的地极为明确地朝牛棚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塌了半边的茅草顶后,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步月打响鼻的声音,紧接着就隐隐有踏蹄的声音传来。


    步月先前在草原上是当作战马训练的,被它踩一脚非死即伤,邵武似乎也明白自己搞不定这个庞然大物,没过多久又放轻动作缓步退出了牛棚。


    这回外面安静了更久。


    邵武没有得手,可能还会想别的办法,沈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双手环住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伸进披风,握住了硬邦邦的


    刀柄。


    约莫半刻钟后,开门声再次传来,这回邵武不止在门口盯着他了,而是直接走到了里面。


    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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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友善,仿佛是仔细估量他的价值,到底值不值得他铤而走险。


    ——当时就应该把那个马鞍拆下来丢掉的。


    他在心中懊恼,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神情和动作。


    对方的脚步声很快停在了他面前,几息过后,左手的袖子被什么东西往上提了一下,露出手腕上的东西。


    是镯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到的。


    沈淙在脑子迅速回想白日的情景,猛地想起他递给自己的那碗水和布巾——或许他并不是好心让自己擦拭,而是想让自己在洗手擦脸的时候露出什么。


    正思索间,对方的脚步开始变得忽远忽近,像是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


    是在找什么吗?武器?还是什么?


    沈淙掀起一点眼睫看向屋角,发现邵武正蹲在一根木棍面前,那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双细而暗的眼睛,相较于白日所表现出来的寡言老实,此刻的他透着一股憋闷了许久的贪和忍。


    很快,邵武吞了口唾沫,再次回头望向沈淙腕间那支透亮的玉镯,眼里浮现出油光水滑的热意,觊觎和贪婪成了一把柴,心里的油轻轻一点,立刻变成了燎原大火。


    他往前靠了一步,像是试探,见沈淙动也不动,这才慢慢拿起那屋角的那根木棍,掂掂重量,又拿衣摆擦了擦满是冷汗的手。


    那木棍的顶端处闪着零星的寒光,整个拿起来,才发现是几根尖锐的钉子。


    再次回头时,邵武的表情明显变了。


    那是一种从惶恐转为狠厉的神情——在贪婪的驱使下慢慢滋生出的恶念,他踱着步子,每一步都含着几分试探和兴奋,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战栗。


    约莫两三步远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靠近,而是举起那段木头,试图寻找一击即中的角度,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的动作反而开始变得迟疑,举在空中的手颤了下,屋中死寂,唯有窗外传进几声虫鸣。


    直到一声急促的喘息传入耳中,对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一只手往裤腿上擦了擦,随手双手紧握,猛地抬起手向下一击打——


    “砰——”


    木棍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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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身躲过这一击的沈淙迅速爬起身,迈步朝门口跑去,邵武没想到他竟然醒着,瞪大眼睛愣了半息,马上拿着木棍追了上来。


    如果说刚刚他还有些犹豫的话,那在看见沈淙逃跑后那些犹豫就变成了决绝,眼中也多了一丝狠厉,抡起木棍就朝沈淙用力挥下。


    沈淙狼狈躲过,腰间**已经出鞘,但木门被邵武扣上了门栓,躲避间根本不及打开它,见他被迫退开,对方马上占据了门口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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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举着扎满钉刺的木棍对着他。


    沈淙尽量冷静地开口道:“外面马背上的那些金子你都可以拿走,等我归家后也会补给你一笔酬劳,就当谢你今日帮我,你不要冲动。”


    邵武道:“你先把你手上的镯子丢给我。”


    沈淙将手腕举给他看,解释道:“这镯子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戴上的,已经取不下来了,如果要取只能打碎,碎玉并不值钱——你放心,之后我一定给你比这更贵的东西。”


    邵武哪里肯信他,恶声道:“那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沈淙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恶意,心中一沉,面上却反应极快,佯装害怕道:“好、好,我取,你别着急!”


    邵武见他同意,举着木棍手又紧了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淙反手握刀,用另一只手环住玉镯开始施力,但至始至终那玉镯都卡在了手掌处,每回感觉要成功脱出时那镯子又回到了原位。


    邵武看得着急,脚步一挪就想上前,可就在他紧紧地盯着沈淙的手腕时,对方却突然收手,握住**猛地冲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刀尖噗嗤一声刺入他的肩膀,邵武一怔,却没有立时失去力气,反而用棍子将他用力抡倒在地,扑上来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凶狠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极为恐怖,显然是彻底动了杀心。


    沈淙浑身发抖,毫不犹豫地抽出**,朝着他的胸膛再次捅了一刀。


    一连好几刀,身上的人终于没了动静,沈淙费力地将他推至一边,双手举着刀往后退了好几步。


    暗红血迹喷得满地都是,也浸透了沈淙的披风,他抖着手把披风取下,伸手探了探邵武的鼻息。


    他**。


    他**了。


    命令别人**和自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将刀子捅入对方胸膛的那几个瞬间只是靠着一时激愤想要自保,现在所有的勇气和情绪外泄,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沈淙根本不敢放开手中的**,脸色惨白地看着不远处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尸体,喉间涌起一阵阵呕意。


    怎么办?怎么办?


    跑?他又能跑到那里去,他现在浑身是血,见过他的人一定会有印象,外面还都是谢持的追兵。


    也不能埋尸,或是扛出去扔掉,以他现在的状态,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天就亮了,村里的其他人也一定会发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然……要不然就割开——割碎,埋在牛棚里——把牛棚整个弄塌——


    他胡乱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终于生出来一点力气,拿着刀往邵武身边爬了一点,将手中颤抖的刀尖再次对准尸体的胸膛,可正当他要动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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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时,手腕却猛地一折,整个人伏在身边开始干呕。


    为什么还不来找他,是谁都好,为什么还不来找他——


    “叩叩!”


    许是听到了他的祈愿,屋外骤然传来了动静,两声敲门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极为刺耳,生生地把沈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拽了出来,他猛地抬眼盯着门缝,本就不平静的心跳愈发剧烈。


    是谁?!


    是来找邵武的吗?


    他几乎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举着刀慢慢爬起来,好一会儿才凑到门边。


    屋外太黑,透过门缝实在看不出外面的情景,可他若是开口询问,也一定会暴露自己,僵持了半晌,门板又被人敲了一下,沈淙的感觉到这一丝震动,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抬起湿滑的手去拔门栓。


    是谁都好,他能保护自己的。


    他在心里不断默念这句话,满是血迹的手在门闩上滑了好几下,终于将它抬了起来。


    门缓缓拉开了一条缝。


    屋外很明显地站着一个人影,极有压迫感的身高,一身几乎要隐入夜色的玄衣,沈淙心跳如雷,抬起手中的**死死地盯着对方的动作,直到对方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昏黄的灯光率先照亮了一段高挺的轮廓,鼻梁,眉骨,嘴唇,最后是一只透着墨绿色的眼,浓重的阴影将她另外半张脸笼在了黑暗里,可就算只有半张脸,他也能认出她是谁。


    他盯着她,面孔狼狈不堪,干涸的污痕混杂着鲜血,更显得那脸色雪似的白,一双眼睛呆呆傻傻的,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身后的宁柏走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府君。


    这一声宛若平地惊雷,直接将沈淙手里的**吓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动过后,他总算醒过神来,猛地扑到谢定夷怀里,双手死死地抱着她的腰,极其崩溃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