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燕归待君来 > 第5章 玉兰花开
    不多时,斐玉领着一名小小宫婢进屋。小婢子面容干净,看样子不过十岁出头,因年幼,瞧不出什么姿色,但个头比寻常同龄人都要矮上许多,想是没见过大场面,自打进屋起就抖个不行,本就消瘦的身子如同腊月里打了霜的枯叶。


    看着小婢子颤颤巍巍地跪下,燕清安的脸色又低沉下来。她不说话,像是没有瞧见跪在眼前的这个人一般,只一味把玩桌上的白瓷碗,而师胧卿索性别过脸,像是一无所见的模样,一时间空气里弥漫这一股诡异的尴尬。


    虽然这样吓一个小丫头不大厚道,但先入为主才好套出话来不是吗?


    燕清安睨了一眼小婢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方悠悠开口:“师姑娘的药可是你一直负责熬制的?”


    小婢子哆哆嗦嗦:“是。”


    燕清安眨眨眼。这姑娘怎么比青棣还胆小?她还什么都没问呢,就吓成这样,好像她苛待宫人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小婢子依然哆哆嗦嗦:“奴叫玉兰。”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位像是被羽绒轻轻拂过一样。


    她想起旧燕府院落里的那棵高大的白兰树,又想起前日御花园的零落残花,那般美好,又那般脆弱。


    理智还没来得及回味其间巧合,语气就已经放缓了不少:“师姑娘的药里少了一味苏叶,你知不知情?”


    可不论如何,正事不能忘。她向来不爱拐弯抹角,此时更是没有耐心,干脆将事情摊平而论。


    玉兰没有想到燕清安如此直白,片刻的惊疑之后就是拼死不认。


    燕清安冷笑一声,自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和一个布袋放在桌上,玉兰视线触及桌上之物时立刻哑了声,抬头惊觉燕清安笑容背后眼底的冰凉时,脸色更显苍白无血色。


    燕清安不见玉兰开口,自己也不急,假意看不出她的慌乱,只用手指轻轻敲叩梨花木制的桌面,一声一声沉重的叩击声宛若敲打在玉兰即将崩溃的心弦上,声声逼人,声声磨人。


    “赵掌事,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呢?”端坐的少女又轻轻笑了一声,偏头向珠帘外问。玉兰闻言肩头一抖,茫然地随燕清安的目光看向屋外方向,待看清进屋来的面容严肃身着上等宫装的妇人,才明白大势不可挽回,渐将头埋低,不再作垂死挣扎。


    赵氏横看伏跪在地上的玉兰,随即转身面向燕清安,师胧卿二人恭敬地福福礼,道:“其一为偷盗罪,其二为不忠罪,这样的婢子定天阁是留不得的,先罚三十大板,再发配去浣衣局吧。”


    玉兰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半分色彩也无,嘴里还犹自喃喃:“不,没有,奴没有,姑娘,奴不能去浣衣局……”她死死扯住燕清安的裙角,不住求饶。


    她可以受罚挨打,她可以忍受他人鄙夷的目光,她可以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但是,一旦被发配到浣衣局,那真的什么都完了……


    燕清安脸上的笑意消去,她朝刚想出声制止的师胧卿摇一摇头,任由玉兰伏跪在她脚边告饶,任由玉兰自眼眶里的滚烫泪水滴落在她裙摆之上。


    待玉兰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才默默叹了一口气:“那现在你可说,为何要用苏叶去换银两了吗?”


    玉兰抬头,脸颊两边的泪迹尤可见。她死死咬唇,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然后摇一摇头。这样的事,又怎能闹到主子耳朵里呢?


    燕清安拧眉,故作不悦,训斥:“既然如此,那怪不得我们无情了。你既不肯说,就只好用偷盗罪罚你去浣衣局了。这倒算了,待祝史大人回来得知此事,你的下场会如何也由不得我们管了。”


    话虽这么说,燕清安自己还有些心虚。红鸳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大动干戈,她也不过是狐假虎威意在得知真相罢了。


    玉兰再三思虑,最终还是松了口,她抬袖擦擦挂在眼角未落的泪水:“奴没有偷盗,也没有想要故意害师姑娘。是奴家中母亲得了重病没钱医治,可奴只是一个烧水打杂的宫女,哪有那么多银子,所以奴见师姑娘病了,就悄悄把药袋里的苏叶拣出来偷偷去换了银子。”


    燕清安听及此处,心中那块大石头才彻底放下了。原来还是自己想多了啊。


    玉兰见燕清安神色松动,担心对方并不相信这套说辞,急急跪步上前:“奴知道姑娘不信,但奴真的没有想害师姑娘的心思。奴自知犯了大错,但求姑娘和管事千万不要将奴发配到浣衣局。浣衣局是干杂役活的,根本没有月银。奴并非贪财,只是母亲还病着……”言罢又是泣不成声。


    母亲……


    说实话,燕清安对她自己母亲的印象实在不算深刻。


    她五岁就入宫,若母亲还是勋贵之妇倒也还罢,偏偏母亲身份尴尬,不能时常进宫来探望她,所以每个月只有那么几天时间能搬在母亲身边住下,委实不算亲近,只晓得她是个贤惠又温柔的女人。


    然而记忆里,母亲的印象唯一鲜明起来的一次,正是五岁那年她被宫里的姑姑领出家门时,母亲不顾形象地抱着自己不肯撒手,却也不说话,只一味流泪。


    因此,她现在看着玉兰,想起年幼无知的自己,心里到底有些唏嘘。


    师胧卿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虽说初得知药有问题真是又气又怕,但此时此刻还真狠不下心来。她转过头,小声叫了一句“赵管事”道:“既然我没什么大碍,就从轻发落吧,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的为好。”


    赵氏颔首:“既然师姑娘不计较,那便算了。但定天阁向来风气清明,犯了错就要罚。领三十个板子就罢了,今后小心当差吧……”


    话还未道尽,徒然被一声如铃的清亮声音打断,赵氏诧异地看向燕清安,只见她笑意盈盈,全然不复先前审问人时的冷漠:


    “赵大人,这丫头看起来弱不禁风,左右不过十岁。三十大板针对的都是犯下大错的下贱奴仆,她好歹还是定天阁的人,三十委实多了些,不知这长棍下来可还有气出来?随意打个二十大板留着条命意思意思就够了,免得到时候不知情的说咱们欺负人呢。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轻饶了,她既说要银子,月银就不必克扣,就多干些活,偿了她从师姑娘这里讨来的便宜。”


    哼,现在说得轻巧,之前巴巴叫青棣来请我的是谁?传话给我说要搜房的人又是谁?当我这个定天阁管事好当是吗?


    赵氏飞快地瞪了燕清安一眼,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处置其实也合理,既不值得传扬出去叫人看笑话,又不会寒了定天阁内那些认真当值的人的心。她见师胧卿也无异议,只得应下。当携着玉兰离开房门时,在珠帘之前,赵氏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又回头看了看依然坐在桌前椅上的燕清安。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出格的言行举止,一张秀气的脸端的是矜持,通身气质比京城各家的名门淑女还要大气。


    赵氏立刻收回目光,心里又添了些许遗憾。


    这块美玉,注定是要蒙尘了。


    燕清安自是没有发现赵氏离去前的小动作。她默不作声地将桌上荷包拢入袖中,指指布袋对师胧卿说:“这些是玉兰没来得及换的苏叶,调上之前的药方将就再喝几天,你的病想来就会好了。”


    见师胧卿仍然一副愁眉苦脸担惊受怕的表情,她只能好言好语安慰上几句,直到师胧卿脸上有了笑意才安心离去。


    因心里有心事,燕清安一刻也不敢耽搁,抬脚就往东苑赶。


    回到东苑闺房,她将肩上披衫随手脱下,把袖中荷包取出仔细打量了一番。荷包看上去有些年岁,白帛都有些泛黄了,只是红丝绿线绣出来的碧雨小荷仍可见绣工精巧。荷包不重,轻轻摇一摇还能听到袋内硬物碰撞的声音。她把荷包攥在手中,问一旁立着的青棣:“查出来没有?”


    青棣点点头:“赵掌事翻看了宫册,玉兰所说不假,但家中除了重病的母亲,还有一位兄长,她那位兄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样样会,败光家中积蓄后竟将发妻卖去花楼,真是……”难听的话说不出口,青棣硬生生将“禽兽”二字憋回去,气愤地双颊通红。


    难怪当初玉兰宁可背上偷盗的罪名也不肯说实话,家中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兄长确实难以让人启齿。平民百姓不乏平庸低劣之人,从前只听说过将姊妹卖去换钱,将日夜相伴的妻子发卖倒是第一次听说,还是卖到花楼里去!这般逼良为娼,玉兰迫不得已干下今日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


    “姑娘是不是还担心玉兰?要不要宗大人传信给祝史大人?”


    燕清安脑海里蓦然闪现宗练那张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嘴脸,只觉一阵恶寒。


    这个没大没小王八羔子!谁想再见到他?


    燕清安黑着脸,将手中荷包扔给青棣,抬抬下巴:“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青棣狐疑地打开荷包,看清荷包里的东西之后不由得“啊”了一声,再抬头时眼中满是不忍,摇摇头叹道:“就这么些细碎银子,连大夫都请不来,哪还能喝药开方。玉兰丫头……委实可怜了。”


    燕清安端起茶盏喝一口茶水润润喉,右手慢慢抚上左手的绸带,面色阴晴不定:“胧卿药方里不是没有贵重药物,可她偏偏只挑并不值钱的苏叶去换,其实我不相信这样做法是受人指使,但若真是做戏,只能说背后操纵的人过于阴险。”


    她放下茶盏,从青棣手里取回荷包,目色流转,“其实我也怀疑她是否无辜,但仔细思考,至少定天阁并未在明面上得罪过谁,再者,若真有人觊觎咱们,这样毫无道理的做法能捞到什么好处呢?这次的的确确是我想多了。不必报给师父让她烦心了。”


    “那姑娘打算怎么办?”


    燕清安嫣然一笑,如日光明媚:“那还得麻烦青棣姐姐这些日多跑点腿了。”


    青棣被晃昏了眼,只觉背后脊骨冒着“嗖嗖”冷风:她现在还有拒绝的余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