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室里，几道身影在忙着整理从胡寺丞那里搜出来的北青字据。
自从大理寺案子落下帷幕，整个刑部都在处理它落下的其他案子，忙得不可开交。
雪花又开始飘落，屋中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屏风之后，杨芮将常娩所说的供词全部誊抄一遍用作备份，她抄完后，抬头看向对面批阅公文的人。
卫璋长得极好看，面如冠玉，金昭玉粹，恐无人能比得过他这般清隽，甚得她的眼缘。
人只要坐在那里便让杨芮不由自主地朝他投去视线，这人从小到大一点都未曾长歪，甚至比少时还多几分神清骨秀。
“小卫大人这人设可真成功，人人都知你是夺人性命的阎王爷，就连这李勇也如此想。所以我借用了一点小侯爷威名，吓了下他。谁知此人经不住吓唬，没过几句就全招供了。”
杨芮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后窗棂落下雪花，将这张无暇的脸衬得温如暖玉。她下巴抵在手背，微微仰头看着他，语气平常，眼中却浮起若有若无的探究。
“大人别藏着掖着，这让我误以为，本郡主在你心里很特殊呢。”
萧玄在外室查看公文，听到此话，手不禁一抖。
原本以为这嘉成郡主是多么正经之人，说话怎就如此风流，不着调。倒像是上京那些流转花楼的纨绔子弟能说出来的话。
卫璋没有被她的话惊动，只是停下手中笔，微微抬眸，云淡风轻地与她对视，“在下名声既然好用，荣幸至极。”
杨芮顿觉无趣，瞥开视线，手里转着笔，“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半月有余，眼见着就要到除夕，不知道大理寺这个案子处理完，雪会不会停。”
“大理寺案子明日就能送到陛下那里。”
杨芮笑笑。
她倒不是笑卫璋，而是自己。
杨芮隐瞒了一点，让李勇说出实情的真正原因，是李满的尸身。
她还是利用了李满。
说来也是讽刺。
李勇对赵雅这般不好，却对李满如此上心。以至于只要杨芮手里攥着李满的消息，李勇就会对她言听计从。
明明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却对女儿独有一番情感。
人心，真复杂。
李勇的死，杨芮也预料到了。
胡寺丞不会任由李勇在大理寺闹，他收掉李勇证词，还是不由得会多想。
这么个人活着，在他眼皮子底下走来走去，实在碍眼，久而久之总会疑心留下祸患。
虽然李勇并不知道此事有他参与。
但胡寺丞心虚，一旦上边查下来，势必查到他头上。
祸患在身，不如斩草除根。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勇虽是全身而退，却依旧改不了旧习，抱着酒坛在街上喝酒。
他在黑夜里产生了幻觉。
看见了赵雅站在他身边向他索命。
于是，李勇害怕了。他拼命地跑回家，关上大门，跑到角落里抱头痛哭。
暗处有一人远远看着，听他讲着胡话。
这个人就是胡寺丞。
他也害怕了，害怕李勇继续喝酒会全盘托出，于是他带上兜帽，趁着夜色钻进家门，举起酒坛砸向他的头颅。
血水混合白酒流了一地。
这个时候，也有人跟寺丞一样多疑，亭长在外看见了全过程。
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亭长马不停蹄地回家，收拾起一切证据，准备火盆，打算一把火烧掉。
情急之下，火折子怎么也点不着。
“需不需要我帮帮你？”杨芮一身夜行衣，与月色融为一体。
她坐在墙头上，双手撑在身侧，微笑地盯着他。
亭长什么都招了。
他供出了所有参与脏事的人。
令人惊骇的是，东间坊多少男子都参与过。
再往下查籍贯，发现家中女子籍贯皆是伪造。
伪造籍贯正是出自户部员外郎。
胡寺丞的亲家。
一时间，朝中瞠目咋舌。
卫璋的名号又一次响彻上京。
杨芮不爽的正是这一点。
想罢，她看了眼漏刻，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下值了，走了。”
妙青在刑狱寺外等她，见杨芮出来，立马招招手，“姑娘！”
马车比外面暖和许多，杨芮上了车，靠在软枕上听妙青讲话。
“常姑娘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感谢小姐。她说谢谢小姐帮她做了不敢做的事情。然后崔小姐朝她抛了橄榄枝，问常姑娘是否愿意去仁济堂。常姑娘二话不说，立即答应，给崔小姐吓了一跳。”妙青手舞足蹈地讲述着，顿了下，又道：“常姑娘马上穿鞋下床，崔小姐说不行呀，你现在身体虚弱，等你好了再来也不迟。她才作罢。”
自从那日之后，杨芮一直忙着处理案子。
两边都要照料难免分神，于是常娩全权交予崔明溪照料，住所也是仁济堂后院。
听到这里，她问：“崔明溪最近没有招到坐馆大夫？”
妙青叹了口气，“哪能招到？街坊里听他名号就认为她不靠谱，没几个愿意来。看诊的，也只有街头买不起药的人家，照这样下去，总归是难以维持的。”
杨芮眸光闪了闪，喃喃道：“或许，常姑娘能做到。”
仁济堂门外，崔明溪坐在台阶上看雪，见马车驶来，招了招手，“杨姑娘，等你好久了！”
马车缓缓停下，杨芮从车上下来，身上还穿着刑狱司官服，外披了件薄披风，她奇怪道：“你等我做什么？”
崔明溪拉着她进屋，神神秘秘地附耳，“我最近受了很多药材，你猜猜这些药材有什么作用？”
“作用？”杨芮随她进屋，边走边想，“驱寒？”
崔明溪摇摇头。
杨芮又道：“降火？”
崔明溪又摇头。
杨芮停住脚步，“难不成……去瘟？”
崔明溪闭眼点头，很是得意地扬唇。
“你买这些做什么？”她解下披风，蹲在炭火前烤手，仰头去看崔明溪，“你难不成会夜观天象？”
“夜观天象倒是不会，但我会观时局。”崔明溪在她身旁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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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了一些，眨眨眼，“但是呢，就是缺一些可以换药材的东西……”
杨芮定定看她，半晌化开一个笑容：“缺银子直说。”
“哎呀。”崔明溪有些恼，撅着嘴，嘟囔道：“这种话谁说得出口。”
杨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你呀。”
“……哎，杨芮你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杨芮指了指腰包，扁扁的腰包说明了问题：“不是不借给你，我最近打点花了很多，拿不出多少银钱。你去跟张翊借，他准攒了不少银子。”
“张……”崔明溪眸光闪烁，支支吾吾道：“我与他不熟。”
杨芮动作一顿，上下打量她，轻笑一声：“你这副样子，倒像是很熟。”
“真不熟。”崔明溪摇摇头，转而挪开话题，“你会夜观天象吗？”
“会一点。”
崔明溪问：“这几日你能看见什么天象？说来听听。”
杨芮垂着眸子，火盆里有火星蹦出，落到地上渐渐失去光芒，她看了一会儿，才道：“荧惑犯心，战不胜，外国大将斗死，一曰主亡……”?
“所以，我这些药材是极为有用的呀。”崔明溪起身，“不行，我得去找一找他。这批药材我得留在手里才能心安。”
杨芮看她已经穿好厚衣，惊讶道：“真去啊？”
崔明溪已经整装待发，“不然呢？”
杨芮烤够火盆，起身道：“这几日他不在，我先帮你垫着一点，你不如等两日后宫中宴请，那时候他最好说话。”
崔明溪嘿嘿一笑，上前搂住杨芮，“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药柜前，阿章啧了一声，崔明溪瞪他一眼，“干嘛？干你活去。”
阿章翻了个白眼，用力捶打药锤，整个堂中只剩咚咚咚的声音。
“行了。”杨芮推开她，“大理寺估计从上到下都要大洗一遍，入宫那日估计不能和你一起去，你到时候小心一些，别又被旁人算计。”
“我知道。”
崔明溪招呼着她坐下，朝通往后屋的帘子看了眼，压低声音说：“这常姑娘自从来了医馆，一句话都不说。整日关在屋里，我也不好说什么，不会出事吧？”
“不会。”杨芮翘着腿，这几日一直到处跑，都没好好睡上一觉，她撑着桌沿，神情恹恹：“她能蛰伏半年除掉害虫，不会因为这些想不开。”
“那个孩子……我觉得你做的好，我第一个想法竟然也是保下那个孩子。只不过，后来回想，若是真的保住了，无疑是个祸害。对常娩来说，便是将过往以一个活物重现在眼前，想来都觉得绝望。”
杨芮点头，抬指捻着桌上药渣：“我就是不想让她困在过去。她活得苦，没必要因为一个未出世的人，接着苦后半辈子。”
崔明溪道：“那卫小侯爷竟然没阻止你，叫人意外。”
“说明，他是明事理之人。”杨芮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这种人……”
崔明溪接道：“这种人既好看又有才干，真是不可多得的良人。”
“……”杨芮无语。
这种人，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