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会有什么阻碍，岂料真动起手来却十分顺畅。霍无疆捏住花苞，顺着枝条往下撇动手指，将湿润的泥土一点点抠开，没一会儿就露出了扎在地底下的根须。
然后牢牢卡住枝条，将小花连根提起，被厚实的黑土包裹的根茎上隐隐泛着银色的雾光。
莫非真是株花妖？
正当霍无疆蹙眉不解，突然，小花抖动着身子将根须上的黑泥悉数扑簌簌摇散下去，逐渐露出完整的根茎，竟是一串如葡萄一样的物什——该怎么描述呢，就好比七八根细长的藤条缠绕在一起，藤条串上却挂着一颗颗发光的“葡萄”，真有葡萄那般大小，但显然更奇诡一些，因为那几颗葡萄正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光。
白玉休也走过来，蹲下/身，仔细端详着霍无疆手里的物什。霍无疆正吃惊着，见白玉休过来，扭头向他，一脸不可思议道：“你看出来……这是什么了没有？”
看出来了。
只是未免难以置信了些。
白玉休收回目光，道：“还需谨慎。”
霍无疆嗤嗤笑起来，一脸的得偿所愿，忍不住兴奋道：“不用谨慎了，这就是方才我说的惊喜，它真的出现了！”
白玉休道：“何以肯定？”
霍无疆道：“傻子！我自己的东西，当然一眼就认出啦！”
霍无疆十分完全以及绝对笃定，眼前这串发光的葡萄串，正是他不知所踪了千年的魂魄——不多不少，两魂两魄，就躺在他手中。
踏破铁鞋无觅处，不在计划内的收获，的确称得上一句惊喜。
他将四颗魂魄悉数拢入掌心，温度微凉，上边还结了一层湿润的水膜，可能是常年埋在雪山脚下，反倒起了不腐之效。
白玉休则想到另一个问题，道：“陨仙台下乃屏澧荒原，若当年非是外因所迫，为何它们会埋在此处？”
屏澧荒原是位于东境北境交界处的一片荒原大漠，当年容竹跳下陨仙台，肉身被毁，三颗魂魄被夺，拖着残破的元神如孤魂野鬼飘荡在荒漠间。可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其中的四颗会被埋在这万里之外的雪山下，他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最后的记忆也只有到进入恶灵窟为止。
自然，这段残缺的记忆传给了霍无疆，所以他同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霍无疆看了看手心里的物什，道：“先不管那么多了，宝贝失而复得，合该找个地方庆祝一番才对。山岚君，咱们走吧。”
白玉休道：“去何处？”
霍无疆道：“这里再往北走就是古源冰川，不可能有人能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我父母应该不在那儿。咱们改道，先去西境谢过晦魄君指路，然后再从长计议。”
却说这趟远行路上耗去近一个月，待再归人界大陆，时节已走到大雪纷飞的深冬。
明栖城里张灯结彩，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大红灯笼高高挂，街道上更是热闹纷呈，做生意的小贩赶着年前再多售卖些货物，一时叫卖声不绝于耳。
小时候关于过年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何况这样的节令凡人或许更在意些。霍无疆站在云头向下眺望，忽然想问个问题，便扭过头道：“山岚君，你喜欢过年吗？你过年都做些什么，也会走亲戚串门吗？”
白玉休表情微怔了一下，摇头道：“神族不循凡世节庆，无需过年。”
霍无疆很是替他遗憾，嚎了一嗓子道：“本来神仙就长生不老永享寿元，要是望不到头的日子里还不给自己添些趣事，你们做神仙真的……也没什么意思哈。”
白玉休侧首望他一眼，默了默，道：“那么你呢？”
“我？”霍无疆有点来劲，指着脚下城阙里不时闪过的星火辉煌，道：“我当然是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的，别看我是妖，可我们妖过得比你们神仙自在多了，人界的凡人怎么个活法儿，我们也有样学样，逢年过节一个不落，可有意思了呢。”
白玉休默默听他说着，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待霍无疆说完，想了想，道：“那便下去走一走。”
于是衣袖一挥，脚下飞云散去，二人悄无声息落在了明栖城的东大街上。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街面上却已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如织，都想赶在年关前再置办一些年货。霍无疆摸了摸咕咕叫了好几声的肚皮，扭头问白玉休：“你饿了吗？”
白玉休是神，哪会有饥饿这种感觉存在。不过话说回来，好歹霍无疆也是个修真的，怎么跟个没辟过谷的凡人一样，动不动就喊渴喊饿。
白玉休听懂了他的暗示，道：“你想吃什么？”
霍无疆嘿嘿一笑，指着不远处一个捞面摊道：“吃面吧，天冷，正好喝口热汤暖暖胃。”
于是二人来到小摊前，见案头上还有馄饨、饺子、炊饼馒头，可谓面食荟萃丰富至极。霍无疆给白玉休找了张空桌坐下，自己走过去对正在煮面的老板娘道：“大姐，来两碗打卤面。”
老板娘一边忙和着手上的活儿一边回头对他抱歉一笑，道：“客官您来晚一步，水面都卖光啦，要不试试馄饨饺子？”
也无不可。
霍无疆道：“那就来两碗饺子。”
老板娘道：“行，那您先坐。案板上只够一碗的，我把这里忙完就去再包一碗。”
霍无疆见她一个人忙着也没个打下手的，便干脆道：“您只管忙吧，不就一碗饺子嘛，我自己来包。”
老板娘是个好说话的，乐呵呵道：“行啊，您自个儿动手，和好的馅儿都在碟子里，一碗十只。既然辛劳了客官自己动手，那我再每碗多送您两只好了。”
说干就干，霍无疆净了手，撸起袖子走到案台边，将已和好的面团揪出一堆小剂子，拿擀面杖一一摊平，挖了肉馅填进去，手法娴熟地把饺子皮对折叠好，还仔细捏出花边，不一会儿一堆白胖胖的大饺子就全包好了。
白玉休走过来察看，似有些惊讶，道：“你会这个？”
霍无疆掩藏不住得意，笑眯眯道：“这又不难，以前阿娘常包饺子给我们吃，看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瞧，像不像元宝？”
白玉休端详似的看了看递到面前的两只大胖饺子，诚实道：“似乎……有些过大。”
霍无疆摆出个嘘的手势：“面皮擀太大了，馅儿就塞得多了些。一会儿多给老板娘一份钱，别叫人家吃亏。”
白玉休点点头，霍无疆把饺子送过去给老板娘煮，又去案台边调了一碗酱汁。待饺子煮好，他端着热腾腾的美味上了桌，对白玉休道：“反正都是一个味儿，干脆装一个碗里了，你不介意吧？”
他敢说介意？
白玉休没作声，面色如常地接过汤匙，在霍无疆一脸期待的、十分不同寻常的、古怪的、诡异的、过于兴奋目光中，连汤带水舀起一只饺子，递到嘴边轻咬一口，汤汁顺着牙关流进口腔，除了肉香与面香四溢外，味蕾上仿佛还绽开另一层熟悉又陌生的味——
是大蒜。
竟然是大蒜……
霍无疆这厮，竟把二十多粒蒜子全碾碎了偷偷倒进碗里打底，只因小摊灯火不那么亮堂，白玉休便也没看清铺了一层酱油的汤碗，这才着了他道，咽下了这口搁在平时根本不可能进嘴的东西。
霍无疆笑得前仰后合，一边鼓掌一边讨打的贴上去问人家：“真有那么不能接受？其实味道也不赖的，对吧？”
白玉休表情淡定，没有露出霍无疆期待中的扭曲的面目或艰难的神情。霍无疆以为他没尝出味儿，打眼往碗里一瞅，细碎的嫩黄色蒜泥分明就在汤头上飘着，不可能没吃进嘴里。他又抬头看看白玉休，这回有点没把握了，怕人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赶紧往后缩了缩脖子，嘿笑着卖乖道：“哎呀，开个玩笑嘛，别这么严肃，真不喜欢吃就吐出来好了。”
白玉休手上还捏着汤匙，方才的饺子也只咬了一口。他看了一眼霍无疆，在他不知所措的目光里抬起手，将剩下的半只饺子从容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吞下。
霍无疆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开，待白玉休一只饺子入腹，惊得都不知要如何开口了：“你你你……你挺勇猛啊！”
白玉休瞥了一眼碗里的另一只汤匙，道：“你不饿了？”
霍无疆“啊啊”应了两声，捞过汤匙舀起一只大胖饺子，也没细尝个味儿，囫囵一口就塞进了嘴里，道：“你不是不能吃蒜吗，甚至都不愿意闻蒜味儿，怎么今天却反常……欸，要不给你重做一碗吧？”
“不用了，这样便可。”白玉休说着，自然而然地舀起第二只饺子，吹了吹还在冒着的热气，然后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霍无疆大受震惊。
大为震撼。
大感出奇。
简直不可思议。
肚子应景地咕嘟嘟又叫起来，霍无疆摸摸鼻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也不吃亏，既然白玉休肯对付一顿，他当然挑不出理啦，于是乐呵呵地也一口一个吃起来。
吃到半路，从护城河方向传来一阵热闹的焰火声，五彩的烟花如满天流星，一簇簇点燃升腾上空，在皎皎夜空的幕布下绽开绚丽的光亮星火，照彻一方长夜。
霍无疆昂头看得出神，一个错眼，刚好与白玉休的目光对上。五彩的烟花像镶在他背后的景幕，照得白玉休原本白璧无瑕的脸上倒映开瑰丽的色彩。霍无疆看得胸口一热，突然心驰一荡，绽开个笑脸，用只对方能听清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白初，佳节安康。”
白玉休同样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四周烟花的绚烂与爆竹的声响依旧喧腾吵闹。空气短暂安静了那么一瞬，就在霍无疆以为就这样了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像秋水流深，从对面传到他耳中：“佳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