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大人们的决定，结果显然已成定局，容楼无力更改，更不知从何下口去问缘由，只能听凭安排。
水缸里还养了两条鱼，绛霄准备做个鱼汤。她提着篮子去河边洗菜，小容楼跟在后头偷瞧，绛霄察觉回头，一看是他，笑道:“怎么了铮铮？”
铮铮是容楼的小名，这名儿还是他小叔起的。容楼眼里闪着怯怯的光，走过去挨到绛霄腿边，仰起脸，问:“婶娘……阿竹去哪个亲戚家了？”ζΘν荳看書
绛霄对着他微笑，道:“一个婶娘家族的亲戚，铮铮不认识。阿竹平时贪玩爱闹，不像铮铮，读书写字从没让我们操过心。这次小叔和婶娘出门办事，铮铮，你到了罗叶城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啊。”
小容楼似乎对想说的话很犹豫，挣扎了半天才问出口:“那为什么不让我和阿竹一起，我们可以都待在婶娘的亲戚家。”
绛霄疼爱地摸了摸孩子的脸，柔声道:“铮铮，你是哥哥，好些话婶娘不能对阿竹说，但今天婶娘要教你一个道理:这个世道没有我们想的太平，任何时候都要做好风雨侵来的准备。你和阿竹是我与你小叔最挂心的人，可也正因这份挂心，我们不能把你二人放在一起。只有你们分开，那些风雨才不能将你们都击倒。铮铮，婶娘知道你现在还太小，明白不了这些话，没关系，往后待你再长大些，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后来容楼的确懂了，他懂了小叔与婶娘煞费苦心的安排，懂了当一个人面对滔天巨祸时，孤注一掷虽然勇猛，却是个不可回头的抉择，更是个输不起的抉择。所以小叔和婶娘没有选择孤注一掷，而是将他和阿竹分开安置，一旦有一个遇险，至少另一个还能活。
那滔天巨祸来得太疾，甚至没让婶娘做好一锅鱼汤。
河岸边，小容楼蹲在水跳上看绛霄清理鱼脏，忽然四周刮起一阵很剧烈的风。容楼抬头看天，隐约间，他看到遥远的天边好像有一道古怪的光束，光束四周成片巨大的、深蓝色的云海不住翻腾，正往这边滚滚而来。
未待容楼回神，只觉身体一轻，原来是婶娘一把将他抱起，下个错眼间他们便回到了家中。
“少游！”绛霄对着空旷的庭院喊了一声。
容少游从房顶上飞下，一指屋后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面色是急切的，但声音很稳:“别慌，还有时间。”
夫妻俩抱着小容楼闪身至槐树前，那老树又粗又高，起码得三个人合力才抱得过来。但不知为何，那树干上此时多出了一个古怪的大洞，且洞很深，似乎是凿穿了树干。
然后，容楼就在迷迷瞪瞪间被小叔抱起，顺着洞口藏进了洞里。
容楼一脸迷茫地望着容少游:“小叔，我……”
没时间解释了，容少游凝起指力在洞口画下一道屏障，捧起小容楼的脸，对他嘱咐道:“铮铮，待在这里不许出来，不准乱看，不要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等一切都安全了，如果小叔和婶娘没来接你，你就自己去罗叶城，在乌帽巷找一个叫花婶的女人，她会照顾好你。”
那是容楼最后一次听到小叔的声音，他们甚至没机会好好再看一眼对方，道一个属于骨肉家人的离别。
容楼听话地躲在树洞里，不久后，他开始听到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凄厉尖叫，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老人，特别凄惨的叫声，一声连着一声几乎没有停顿过。他害怕得瑟瑟发抖，抱住自己一刻都不敢乱动，好几次试图想把头探出洞口想看看外间情状，但都被小叔最后的话制止住。
天色从亮堂堂的午后一点一点变暗，太阳往西边赶路，黑夜便来占据地盘。容楼在惊恐与不安中逐渐睡去，待他醒来，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极其难闻的刺鼻气味，像把一锅焦炭埋在他旁边一样，烟熏火燎得令人不住捂嘴咳嗽。
容楼还惦记着不能出声的告诫，赶紧掐住脖子好把那已溢到喉间的咳嗽咽下去。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感觉外间已没有了嘈杂的人声，四周一片死寂，好像一座空旷的坟场。容楼扶着树干坐起身，一点一点把头往树洞口移，待目光先找到出口，他小心翼翼地往外看，黑沉沉的夜幕下好多地方燃着橘红色的火把，所以外面一点也不黑。他不敢动，坐定原处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四周毫无变化，他看不到有人经过或走动，也听不到人声——或许准确点说，他感觉方圆十里之内，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明明不是在荒野。
不论是出于疲惫还是对真相的渴望，容楼都不能再坐着了。他扶住洞口，先将头慢慢钻出，把四周打量了一圈再一圈，直至确认安全，才翻出树洞，沿着一条小路往家的方向奔去。
只是几十步远的距离，容楼惊奇地发现，往日熟悉的热闹村庄此刻已变成了一片漆黑焦土，他和伙伴们玩过的沙场，连片的房屋，小河上架着的木桥……哪还有什么木桥？
全成了飞散的焦炭！
未燃尽的白烟从四面八方滚滚冒出，目之所及皆残垣废墟，别说房子，连块完整的木板都看不到。
容楼惊呆了，拖着迟钝的步子一点点向前，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他大张着眼睛和嘴巴，行动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吓得尖叫出声。
一堆尸体。
一堆接一堆的死人尸体，不论男女也不分老幼，横着的，趴着的，跪着的……全被杀了。
全部。
腹部，脖颈，后背，四肢……鲜血淋漓的伤口，但血已经不会再流，都干透了，所有人的衣服都是黑黢黢脏兮兮，是大火烧起来后弥漫的黑烟弄脏的，他们生前都很爱干净。
他们没有一个是容楼不认识的。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让容楼几欲作呕，他用力压住胸腔，可心里扭着劲，根本不觉得这些尸体让他恶心，他只是想哭，只想喊出声。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的他不知道，他跪下/身，抖着手伸上前，在一个趴在地上的孩童尸体背上轻轻地、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却吓得立刻弹回手，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可下一瞬，他又再度伸手上前，这次不再犹豫了，几乎是连扑带爬，将那孩童的尸体翻了过来——
阿程。
小阿程。
他们今天白天还在一起玩，还一起折了柳条去河里钓虾，不小心把鞋袜弄湿了，阿程他娘追着他们要揍人，幸亏阿程腿脚快，别看他人小，跑起来真……
“呜……”容楼捂着嘴痛哭出声。
在痛苦的呜咽中，脑海里闪过小叔和婶娘的脸。容楼睁开眼，一个恐惧的念头立马疯狂滋长。他小心放下阿程的尸首，擦掉眼泪，爬起来冲到一片断垣下，贴着墙沿继续往家的方向找，越往前走越确信这偌大的村庄已无一丝人气，这更加剧了他的恐惧，忍不住疯狂的快跑起来。
家就在前面了，就在前面。
小容楼终于在一堆废墟里认出了自己的家，同样已被焚毁殆尽，一摊摊漆黑的焦炭还在哔啵作响，一簇簇埋在烟灰下的猩红火苗继续吞噬着最后一点熟悉。
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小叔……婶娘！”容楼开始醒过神，他跪在狼藉里用手扒着焦土，扯着嗓子喊，这一眼能望到底的废墟上早已没有任何一处可藏身之地，所以他为什么看不到小叔和婶娘？
这里没有，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十根手指瑟瑟颤抖，容楼好不容易爬起身，他不能不找，这里没有就去别处找，庄子就这么大，小叔和婶娘一定还在！
可当他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堆中翻找，强忍着泪水、恐惧与痛苦，在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邻里、一张又一张亲切却冰凉的面孔上划过，他目光不时顿住停下，在一次次辨认中情绪经历着爬高和坠落，他怕落在眼里的那张脸不是小叔，不是婶娘，可猛然一个回神，他更怕他们是。
天边破晓的鱼肚白逐渐照亮大地，废墟上的烟烬不再燃烧，这土地终于变成了一片死寂。
容楼找了一夜。
全村三百七十七口，他从没想过有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他们道别。容楼翻过每一具尸首，用尚未长成的弱小身体将他们背到河边，一具一具，小心摆好。最终，他没有找到小叔和婶娘，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复杂，他不敢侥幸去想会不会有万一，可又忍不住去祈祷那个万一，然而面对满目的凄惨尸体，他凭什么确定小叔和婶娘逃过了一劫？
究竟是谁？
是谁屠戮了他们全村，什么血海深仇要这样杀人灭门？！
彼时才一千岁的容楼自然想不通这些，他年岁尚小，灵力低微，面对三百多具尸首，几乎是拼尽了半条命才将他们归拢安置，入土为安。然后他就守在村里，守在那棵护了他周全的老槐树边，一等就是七天七夜。
小叔和婶娘未再出现，他也始终没找到他们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