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故事从日中听到日落，霍无疆有点累了，沉默地靠着老树干，嘴唇紧闭一言不发，脸色瞧着不怎么好看。
阿迷说得口干舌燥，气人的是这才说了一半都还没到，霍无疆却似乎不想听了，脸上冷冷的，一点声音都不出。
阿迷歪歪脑袋，不知道这算什么情况，等了半天才敢张口问:“小竹子你还听吗？要不你先休息休息，我改天再说？”
霍无疆抿着嘴唇沉沉吐出一口气，爬起身，对还睁着大眼睛呆呆望着自己的阿迷道:“当年出山的时候记得问过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那时你说铃山住了百千年，早已当成了家，哪儿也不想去。阿迷，你现在还想走吗？”
阿迷不防他有此一问，有些错愕，愣了片晌后才道:“你这……你想带我出山？”
环顾四周，他已经没什么亲人朋友，阿迷算得一个，霍无疆当然想带它出这片山林。www..co(m)
但前提是要阿迷愿意。
显然阿迷没料到有此一桩，更没做好离开的准备。霍无疆从它眼里看到一种不明显的抵触，心下微动，放缓了声音道:“也不一定要今天就走，只看你自己。如果这里觉得呆腻了，我带你去异界，什么时候想动身都行。”
阿迷本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野猴，得霍无疆父母之力才拥有了这本不属于它的长久存活的本钱，在深山里安稳度日，到如今已记不清多少岁的年纪，它很知足。
它当然也想念小竹子。
从那年容竹下山算起，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久到都以为这人会不会先它一步去了极乐世界。但此时此刻，这个面容不复当年的青年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种打心底里生出的熟悉感立刻拉近了阔别的距离，阿迷欣喜又欣慰，原来对方一直都在。
只是到底分别太久，它已经习惯了这种独居的生活，要是突然离开这片熟悉到血液里的土地，它有点做不到。
所以阿迷仰起首，有些犹豫道:“那……那要不再等等吧？我自己还没过够呢，你把地方腾好，早晚有一天我会找你去的！”
霍无疆明镜一块，说不出非要让阿迷跟他走的话，最后两方各自沉默，还是霍无疆先道:“异界有个地方，叫暗夜林，如果哪天想下山找我玩了，自己寻过去，我在那儿等你。”
落日余晖不再像正午时那样刺眼，伴着绯红的满天云霞，那些金光细细碎碎，落在层峦叠嶂的山林间。
霍无疆下山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袭白衣立于泽畔，周身轮廓被晚阳镶上了一层浅淡金边，群鸟结伴在河面上掠过，空荡荡的山谷里回响着老鸹的鸣啼。
不过半日，心境已斗转星移。
关于阿迷说的那些过往，霍无疆还是一个字都没想起来。他不会去怀疑阿迷的话是真是假——显然不可能是假。
所以出问题的是他。
只是为什么他会全不记得？
那些鲜活的故事，跳动的过去，明明该存在于记忆中经久不衰，他却一点经历过的感觉都没有。
和来时不再一样，他已经有些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个人。
霍无疆迈着带点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来到白玉休身边。两人都望着平静的摇泽沉默不语，两张舒朗的面孔在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
站了好一会儿，霍无疆选择先打破沉默:“我刚才和阿迷说了会儿话。”
白玉休没有做声，他侧过脸，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
那目光霍无疆读得懂，于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阿迷讲了些事给我听，是我小时候的事……也和你有关。”说着一顿，心口无端跳了一下，又重新继续道:“它说我们早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一开始我不大信，这太离谱了，你不是我认识的人。可它说了那么多，一桩一件都有头有尾，我没法不信。”
白玉休转过身，视线落在霍无疆脸上，眸色清明，道:“你都忘了。”
“是。”霍无疆认得痛快，可又很快摇摇头:“不，我不是都忘了，我并没忘记阿迷，可是关于你——”
关于你我却毫无记忆，一丝一缕都没有。
后面的话霍无疆没说得下去。
像是意料之中，白玉休好像也已经不想去深究那些，反而宽慰一般问他:“除了阿迷，还记得什么？”
霍无疆皱了下眉:“你指哪桩？”
白玉休目光清澈无尘，像是一眼能看进霍无疆心腔血肉里，道:“陨仙台那日，还记得多少？”
……陨仙台！
初听到这三个字，霍无疆忍不住抖了一下。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再单纯地将白玉休只视作一个寻常天界神官，他们天然而生的敌对立场似乎在今天有了彻底的改变，他不必再提防对方像提防其他神族一样，他们有了共同的过去，且这过去并不叫人难堪。
尽管他不记得。
但白玉休一定记得。
霍无疆耸了下肩，道:“就……那样吧。太多年了，总有记不真切的地方。不过那日我好像没看到有你——你不在吧？”
白玉休是不在。
而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容竹不在了。
霍无疆抱着脑袋看着面前的秋水无痕，突然噗呲一声，歪头道:“喂，你觉没觉得……我们两个现在这样……有点尴尬？”
白玉休侧过脸看他:“何意？”
“就是……”霍无疆拧着两条眉边思边道:“我要还只当你是南境境主，你也只当才认识我，你觉得可行吗？”
白玉休应得干脆:“不可行。”
“哈哈哈，那就是了嘛！”霍无疆捡了块石头抛在手心里玩:“我就是觉得……好像回不去之前的感觉了。但对我而言又稍欠公平。毕竟你认得两个我，而我却只知道眼前的你。山——山岚君，你……真叫白初啊？”
白玉休不置可否，对着湖光山色静立片刻，忽然道:“有件东西，当寻回来。”
霍无疆道:“什么？”
白玉休道:“你的魂魄。”
霍无疆哑着嘴巴咳了一下，表情有些错愕，很快又全部想通。是了，那场祸事轰轰烈烈，即便白玉休彼时不在场，事后也有太多法子够他去了解个清楚。
当年容竹一命葬于陨仙台，三魂七魄颗颗分离，后来拖着一缕亡魂逃走天涯时发现，灵元里莫名少了一魂与二魄，不知去向，更不明是何时弄丢的。时间所剩无几，再回去找显然没可能，于是只得将错就错，自此遁走三界消失无踪。
思绪斗转翻回，霍无疆问:“你知道它们在哪儿？”
白玉休没有否认，只问他:“是否要去？”
霍无疆没应声，而是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这表情不太对。
按理既已知道残魂下落，再怎么也先该去将它们一一寻回。可霍无疆却一副没什么必要的样子，摸着鼻子含糊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山岚君你不用回翠晴峰吗？要找我自己去也一样，你只管告诉我往哪儿走便成。”
白玉休似乎不解，问:“何故不急？”
“没说不急嘛，”霍无疆伸了个懒腰，打着哈哈道:“只是觉得这几天叨扰你太多，你是一方主神，我这么耽误你等于耽误全南境的百姓，多大负担啊……那什么，就不劳动你大驾再陪了。”
话说得得体客气，可就因这份客气，冥冥中透出一股生疏的距离感。白玉休微顿，眼里生出些不同寻常的冷气，也或许是霍无疆看错了也不一定，但那眸子里的光亮确实黯淡了下去，不复方才的清澈无痕。
霍无疆突然有种感觉，他可能说错了话。
但细琢磨又不知错从何来。
正举棋不定间，白玉休已敛好神情，一如平常道:“若所传无误，当日你丢失的乃一魂与二魄。”
霍无疆点点头:“啊，不错。”
白玉休道:“其中一魂一魄下落我知，另一魄须得再找。”
霍无疆道:“已经丢这么久，也没想过一次就能找到。那一魂一魄现在何处？”
白玉休目视东方，缓声道:“东境，游鲲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