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寒当即朝那剑意发出之地赶去。
好在地方不远, 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 云燃也在其中, 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面色却很不忿,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 见这少年看云燃时, 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 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 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 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 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 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 却只为了瞒着旁人,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 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只是这里众多昆吾剑派弟子,他既已乔装,自然也不好回答,只得眨巴眨巴眼睛。
云燃:“……”
云燃传音道:“你昨日到哪去了?怎么这副样子?”
沈宗主正想回答,可惜那厢“鹿茸”是个急性子,见他竟敢不搭理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旁人眉来眼去,一时十分恼火,怒道:“喂,那边的!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沈忆寒还未答话,云燃已转了目光过去。
“别吵。”
“鹿茸”:“……”
天通、长春两峰弟子:“……”
沈忆寒干咳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这个……劳烦卢师兄记挂,弟子还未拜师。”
卢榕心中连长春剑君门下弟子都十分看不起,更何况是个连师门也没有的,在他眼中这些人同杂役没有半分区别。
这样的身份,竟还敢当众嘲笑自己,顿时更加恼怒。
好在他身后天通峰弟子都清楚自家大师兄脾性,他们大师兄是个被师父师娘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却不是,自然知道今日云真人既已出面,便不好再生事,又将他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榕听了那几名弟子的话,虽然仍然脸色不善,却终于没再闹腾什么,一甩膀子冷声道:“罢了,今日算他们运气好。”
便扭头走了。
天通峰弟子一离去,几个长春剑君座下弟子也拱手道:“多谢真人今日回护之恩。”
云燃颔首道:“跟随你们师尊行动,传承现世,多有凶险之处,你们尚无自保之力,不可轻怠。”
几个长春峰弟子素知这位云真人性冷,今日被他所救,已觉得十分意外,眼下又听他如此叮嘱,不由都十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沈忆寒倒是早知自己这好友,虽然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当然半点不觉奇怪,笑着看那几名长春剑君座下弟子,同他拜别离去,才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云燃看他一眼,道:“你也并未使用掩敛气息的法术。”
沈忆寒摸摸鼻子,道:“即便未曾掩敛气息,那也是掩藏了修为的,骗骗别人也够了,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燃道:“你昨日到哪去了?为何灵识印记消失了?”
沈忆寒心知没法将昨日的事告诉他,一则不提那个梦境,他追踪谢小风的原因便无法解释,更何况眼下谢小风已死,二则他也不想让云燃知道自己遇险,云燃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他寿元将尽、突破不成而担心,若再知道昨日的事,只怕更要忧虑了。
心魔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一旦生出,再想消除,便千难万难。
以后无论修行、突破、渡劫,都受其影响,如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一般,挥之不去,古来不知多少大能纵横一生,最后却惨死于心魔之下,或走火入魔、或渡劫不成。
云燃对他突破不成,已隐现执念,沈忆寒不想让他也步这些前辈后尘。
他抬眸看了看云燃,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虽浅淡,却隐含关切之意,不知怎得,他忽而想起昨日,在那蛊虫的幻境之下,自己看到的竟是云燃——
心下顿时一跳,不敢再看,飞快挪开了目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好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连在幻境中看到的是好友,他都觉得多半是因为当时谢小风一直胡言乱语,扰乱了自己心神的缘故。
然而此事过后,如今再与云燃相视,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心虚还是别扭。
总之,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看着云燃的眼神,他分明知道好友断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却又偏偏鬼使神差想起谢小风昨日的话——
云燃……云燃……是不是的确有些太在意他了?
啊啊啊啊啊!
……真该早些杀了那姓谢的。
“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凑凑你门派剑道传承现世的热闹,所以乔装了一下,结果……结果遇到了几人疑心我身份,纠缠不休,我便施了隐匿术,躲了一夜,叫你担心了。”
云燃道:“既会疑心你身份,想必修为不低,可是哪峰剑主剑君,你可曾受伤?”
沈忆寒摇了摇头。
云燃拉过他的手,正要驱入灵力探查,这举动往常他们之间分明已经做过百次千次,再寻常不过。
沈忆寒却如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不必了!我……我没事。”
剑道种子,顾名思义,是剑修以毕生剑道造诣凝聚而成的精粹,之所以叫“种子”,自然是因为它可以传承,昆吾十七剑主,便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即便身死数千年,也能将自己因天地造化、奇缘巧合下领会的强大剑意,授之后人。
这种子毕生只能凝聚一枚,所以各峰剑主们挑选传人,赐之以剑道种子,都极为谨慎,会再三考察该名弟子,是否值得托以传承。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他并非白纸一张,已是元婴后期修为,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带给他识海的冲击,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 ,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
“太师伯?!”众弟子闻言纷纷面色大变,“这……如何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来接我们,宗主,不若还是叫常师叔送咱们回去吧?”
沈忆寒目光一扫,却连常歌笑的人影也没见到,心道:“这些个小家伙一心贪玩,倒是敢说,若真叫常师弟送他们回去,师弟自己比这些小辈还要不靠谱,只怕半路上,就要七零八落、东一个西一个溜出去玩,这样等回了琴鸥岛,也不知还剩几人,如何叫我放心?”
如此想着,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宗之主的威严道:“不成,必须得你们太师伯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否则谁也不许先走。”
燕子徐:“那师尊您呢,您不回去么?”
沈忆寒:“我还有事,得在此处留些时日,待都处理完了便回去。”
燕子徐想起那日跟随师尊前往青霄峰,听得那位贺公子家逢大变,遭了灭族之祸的事,心道师尊毕竟是他们妙音宗的宗主,恐怕也要等诸门派前来昆吾剑派,共议此事,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沈忆寒日日都去登阳峰,从早直留到晚。
倒不是他非要赖着云燃,实在是不敢放松警惕。
或许是登阳峰云真人有意收徒的消息放出去了,敬事堂执事一连来了两三日,日日都带着数名前几日在大比上表现优秀的弟子,请云真人择选有无中意的。
沈忆寒不敢确定除了贺兰庭、谢小风、还有那个严姓三弟子外,梦中云燃是否还有别的徒儿,于是只能凭感觉判断,偏偏人的感觉是最抽象的东西——
沈宗主放眼望去,只觉得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便形迹可疑。
他挑三拣四,云燃倒也肯给他面子,当着敬事堂执事的面,但凡沈忆寒说了不好的,他便都不再过问。
这么挑挑拣拣一顿,几日过去,竟没选出一个可堪教授的弟子来。
倒是那位兢兢业业的敬事堂执事,后来见了沈宗主,同他问好时,笑容十分牵强,还隐约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宗主心大,只当不觉。
然后谢小风便来了。
怀里抱着一本剑谱,满脸忐忑拘谨:“师尊今日同长春剑君一齐赏花去了,留我一人在垂秀峰上,师弟愚笨,这本剑谱看得实在有些不明之处,所以冒昧来向云师兄请教。”又转头看沈忆寒一眼,面露迟疑,“沈宗主,此剑谱是师尊门下秘传,可否请您先回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