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儿。外头天寒地冻,沈东游身子骨弱,指不定要出个什么好歹。


    “沈东游无罪,凭何收押?就凭张丁空口白牙地污蔑吗?”


    玄长老怫然愠怒:“叶姑娘,这里是雪城派,不是你府上!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本派事务!”


    叶栩栩义愤填膺道:“那贵派可当真是可悲!区区一个所谓的人证,随口说几句话攀蔑,毫无证据,就逼着良善之人自证清白。既如此,本姑娘也能作证,我昨夜瞧见玄长老穿罗裙在月下翩翩起舞,舞姿曼妙呢!”


    众弟子登时一片唏嘘沸腾。


    玄长老暴怒,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叶栩栩谑笑道:“玄长老可得证明,您不爱穿罗裙,亦不会跳舞,否则便要坐实这事了呢!”


    “你!枉为世家女,简直形同泼妇!”玄长老气得直骂,面目狰狞。


    “小女子不过以贵派之道相待,便成泼妇了?岂非在座各位皆是泼妇?但凡世事皆须讲理,压根不是谁的地盘的问题……”


    叶栩栩还要反驳,沈东游却开口拦道:“无妨。”声音低沉,有一丝丝喑哑,只有叶栩栩站得近才听得见。


    她不甘地转头看向沈东游,他正看着自己。没什么情绪,只淡淡地对她说:“别争了。”


    叶栩栩眼里的落寞担忧,少年尽收眼底。他仍是错开了眼神,兀自转身离开。


    被人拼尽全力维护,这样一回,便够了。


    几名执罚弟子跟上前,押解沈东游前往思过崖。


    叶栩栩心口紧巴巴的,只呆望着,沈东游不卑不亢的背影渐行渐远。


    冷望舒注目良久,若有所思,到底没说什么便走了。方长曜阴沉着脸紧随其后,其余众人也纷纷散去。


    冷夫人铁青着脸走到叶栩栩跟前。她自然很想相信她的亲侄女,但叶夕莲与她那一向不睦的继女冷望舒,曾为了五皇子争风吃醋而惹出不少事端。


    前阵子五皇子向冷望舒提亲,冷雪楠才应下这门亲事,没多久就遭人毒害。也不知这两件事有无关联,如今她也满腹疑虑,谁人也不敢信。


    叶栩栩看穿冷夫人对她的疑虑和提防,委屈道:“姑母,真不是我,沈东游是被冤枉的……”


    冷夫人蹙着眉转身欲走,又踌躇一瞬,似有不忍地问道:“莲儿啊,前些日子,五皇子提亲求娶冷望舒,你姑父同意了。此事你可知?”


    叶栩栩怔了须臾,摇头道:“不知。”


    冷夫人深看她一眼,点点头,便走了。


    若叶夕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知”,冷夫人反倒要怀疑她。方才叶夕莲愣了片刻的反应,才应当是乍然听闻心上人向别的女子求亲,心碎木然的反应。冷夫人如是分析。


    叶栩栩轻舒了口气,方才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她是从书上看来的所以知道吗?未免徒增猜忌,干脆说不知道好了。却不知阴差阳错打消了冷夫人的大半怀疑。


    冷夫人走后,叶栩栩行至廊下远眺,沈东游决绝孤傲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视野。她倚着阑干,望向无际苍野。


    下雪了。


    -


    是夜,熟悉的噩梦卷土重来,一时将叶栩栩拉回无边地狱。


    午后穹苍晦暝,诡云密布,街市都收了摊,枯叶游尘凌空打着旋儿,预兆着一场栋折榱坏的狂风暴雨。


    “昶朝永睿十三年七月三日,葆嘉皇帝诏策曰:正一品丞相叶端公,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祸乱朝纲,辜负先皇与朕之圣恩。朕痛之入骨,赐抄家下狱,叶氏成年男子枭首,未成年男子与女眷一律没籍变卖。钦此……”


    宣旨官每句话的最后一字都拖得长音,嗓音尖锐嘲哳,听得人心里百般不适。


    官兵雷霆之势破门查抄。家眷奴仆惊恐奔逃,哭嚎震天。终于在黄昏之时,偌大叶府,人去楼空,满目萧条,巍然相府一夕倾覆。


    官兵包围雪城派,只为抓捕探亲未归的叶家大姑娘叶夕莲归案。


    雪城派众弟子冷眼旁观,唯有曾受叶家恩情的少年沈东游剑指铁铠,大杀四方,突破重围,护叶夕莲从荒野小径逃亡。


    他们一路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万险躲过冷枪暗箭,数次围剿。


    昔日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豕窜狼逋,与犬争食。


    终于,少年护卫伤重毒发,不敌五皇子的鹰爪重重围困,二人被俘。


    沈东游获罪雪城派叛徒。五皇子命人断其双腿,毒以喑药,逐出门派。不久,清傲少年伏尸污渠。


    五皇子并未将罪臣之女叶氏交予官府,而是以毒杀雪城派前任掌门之罪,滥用私刑,掷入鳄湖。


    永睿十三年八月廿九日,满塘碧玉,红莲灼灼。


    恶名昭著的相府千金叶夕莲,死于可怖利齿之下,尸骨无存。


    梦境逐渐支离破碎,凄厉绝望的呐喊萦绕耳畔。沉溺窒息、切肤痛感、惊恐无助,她感同身受。


    叶栩栩双目紧闭,绛唇翕动,脸上写满痛不欲生,大雪夜里,额头颈间沁满细密的汗,凝聚颗颗晶莹滑落,与泪水一同无声地浸湿绣枕。


    “姑娘!姑娘醒醒!”木樨与铃兰心疼不已,不住地轻摇着她的玉臂,声声地唤,终于将她从噩魇中解救出来。


    叶栩栩怳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汗涕淋漓。直到看清眼前是叶夕莲贴身的两个小丫鬟,又环顾四周,分辨出现实与梦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铃兰一面帮叶栩栩抚背,一面忧心道:“自从咱们姑娘开始筹备与卫世子的婚事,已经有些日子甚少做噩梦了,怎地今夜又……”


    她屋里安神茶是常备的,木樨即刻便端了一盏温热的来。


    叶栩栩饮了几口便递回,接过帕子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涕。她看了看窗外,一片昏黯。


    “我没事儿了,你们去睡吧。”叶栩栩轻声吩咐,转身躺下。听见木樨与铃兰退出房间,才又撑着身子坐起来。


    每每从噩梦惊醒,今夜便再不能入睡。一旦阖眼,便是在血腥鳄湖中浮沉、任撕扯……


    可若她不睡,那两个小丫头便也不睡,整夜守着伺候。她心里疼惜这些小小年纪卖到相府为婢的孩子,平日里就多有照拂,这会子也只能佯装睡下,免她们辛苦。


    叶栩栩悄声起身,随手披件天水碧绣银冷蕊的斗篷,秉银盏灯烛,轻推开半扇窗牖,冷风霎时灌入。她忙将灯烛护在另半扇掩着的窗牖后,看受惊的焰火顽强地恢复安静平和。


    她侧身坐窗边,看小院儿的雪夜,悄然寂静。冷冽的空气扑面,叶栩栩打了个冷颤,困意顿时消散。


    她拢了拢斗篷,眸色渐渐晦黯。回想几日前,她还想远离情节苟到大结局,却因那个天翻地覆的预知梦,转而选择了如今这条路。


    五日前。


    那是个难得天朗气清的午后,日头高照。她搬了把藤椅到院子里头,躺着看书、晒日光浴。


    许是准备与卫国公家的世子议亲了,脱离了故事情节,她已有好些日子不做噩梦。她正暗暗庆幸改变了命运,心情愉悦。


    冬日暖阳尤为讨喜,晒得身上暖洋洋,骨头都酥酥懒懒的,她干脆将书册扣在脸上,小憩片刻。


    睡意渐渐迷蒙,神思沉入梦境。


    恍惚间她置身古朴雅致的庭院,沿着廊芜往里头走,渐渐觉得熟悉,这里像是雪城派掌门居住的庭院。


    她离开雪城派时曾来过,同姑父姑母辞行。廊下那盆君子兰开得极好,她还多看了几眼。


    “吱呀”一声传来,好像是书房的门开了,从里头出来高束马尾辫的年轻男子,装束并不像弟子。叶栩栩像是透明人,那男子四下张望并未看见她,步履匆匆走了。


    她懵然不知何事,却又见一女子背影从角落里出来,迟疑片刻推开书房的门,愣怔在原地。


    叶栩栩满腹疑虑跟上前去,只见屋中冷雪楠已经吐血倒地,不由心下一惊。


    那女子上前探了探冷雪楠的气息,惊惧跌坐在地。她踉跄着起身,重重一声叹息,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


    只见她掏出一块白玉珏,丢在了书案下。随即退出书房,转身离开了院子。


    叶栩栩大惊失色,那女子转身时,她分明看到,那女子正是她自己!


    梦境轰然坍塌,光怪陆离般凝结成一片翠竹林。


    青竹掩映着一颀长身影,正在吩咐方才那个马尾辫男子。他的声色温润如玉,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把这瓶毒,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叶夕莲的屋里,届时抄相府,自然能搜出来。”


    叶栩栩周身发冷,她缓步走近,穿过那片翠竹,验证内心萌发的可怕念头。


    看清幕后主使真容那刻,眸中的世界仿若地动山摇,又一次崩裂瓦解。


    金质玉相桃花眼,果然是他,五皇子方长曜。


    宫灯在混沌中莹莹亮起,映出富丽堂皇的殿宇。


    “陛下如今已登大宝,倘若有人模仿陛下当年成功之路,只怕江山动荡……”


    方长曜一身明黄龙袍端坐金灿灿宝座,眸光似有震动,迟疑道:“燕丞相的意思是,雪城派?”


    那着绯色公服的天命老者,端持象牙笏却不发一言,只抬起浑浊墨灰的瞳仁,阴恻恻地与座上年轻帝王的杀伐目光交汇。


    正当叶栩栩满腹疑虑,身后传来马唳厮杀声,她猛然回首,只见血雨腥风笼罩着雪城派。


    铁甲士兵一路策马,手起刀落,那些日常驰马试剑的弟子却一个个手脚绵软,毫无招架之力,接连倒在血泊之中。


    他们脚下迸裂的酒坛子上,一个“御”字,似乎说明了一切……


    紧接着,熊熊烈焰无情吞噬了昔日威名赫赫的雪城派。


    “望舒,望舒你撑住!”身后传来方长曜颤抖的呼唤声。


    眼前的满目疮痍,令叶栩栩几近麻木,好半晌,才僵硬木然地转过身来。


    床榻边围了不少嬷嬷,她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进进出出,端出一盆盆血水,太医齐齐跪在屏风外。


    苍白枯槁如纸的冷望舒躺在床上,锦被高高隆起。她透支着最后的气力攥上一旁的黄袍衣襟,凄厉颤巍地质问道:


    “方长曜,你回答我,雪城派,究竟有没有瘟疫?是你,下令诛灭了雪城派,是与不是,你回答…… ”


    玉手垂落,冷望舒含泪饮恨,仅存一缕气息随着眼角滑落的泪珠,一同消绝在方长曜的沉默当中。


    “皇后……”满屋跪地哀恸


    画面终于又一次烟消云散,没有再重新凝聚,停留在一片玄虚空境。


    伶仃的人儿茫茫然茕茕孑立,耳畔有两个声音争辩:


    “去雪城派吧!去了才能阻止方长曜!”


    “别蹚这趟浑水!叶家女定亲在即,方长曜没有理由害叶家。”


    “可方长曜会害死许多无辜之人的!”


    “他是日后的新帝,叶家的生死存亡都在他一念之间,还是明哲保身吧!”


    “你救不了他们的……”


    ……


    叶栩栩被木樨唤醒时,太阳早已被阴云遮蔽,暖意悉数消散,只余凛冽寒气肆意往骨子里钻。


    只记得木樨告知雪城派讣告时,阵阵阴冷寒风袭来,惴惴惊悚裹挟身心,心凉如堕冰窟。


    她回忆小说里其实并未明写叶夕莲投毒。只写了冷雪楠中毒暴毙,现场发现了方长曜的玉珏。后来叶府抄家,在叶夕莲的闺房中搜出毒害冷掌门的毒-药。更有庶妹佐证,亲眼见到叶夕莲携带方长曜的玉珏。如此一来,叶夕莲偷玉珏、投毒、栽赃,就是铁证如山。


    但至死,叶夕莲都未曾认罪。


    如今,她离开雪城派已有一年,而那纸讣告、那块在她房中紫檀盒里找到的、刻着“曜”字的白玉珏,分明在提醒她,梦中的才是真相!


    纵观局面,如何还能置身事外?即便现下明哲保身,那么来日方长曜登基呢?


    新帝阴骘暴戾,疑神疑鬼,睚眦必报。


    方长曜靠着雪城派在江湖的势力,于庙堂之下暗箱操作、排除异己、笼络人心,最后登上皇位。雪城派尚且落得个兔死狗烹,遑论昔日拒绝招揽的叶丞相、为非作歹的叶夕莲,能又何好下场?


    更何况有佞臣狡言诡辩、怂恿挑唆在侧。


    梦中那位燕丞相,应当就是如今他府中幕僚燕劼。


    方长曜将来能登上帝位,泰半功劳是仰仗这位智计频出的燕劼。他登基后,自然是要给燕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地位。


    届时叶丞相即便不死,也是那对君臣急于铲除的眼中钉。


    叶栩栩颓然行至檐下,仰起头,眸里尽是寒意。阴沉沉的天幕,看起来险恶极了。


    事已至此,她只余两条路可选。


    其一,置若罔闻,按原定计划远离情节,尽快嫁人,再苟三年。


    如此,故事大致走向不会改变。方长曜登基后,叶家仍会倾覆,甚至可能会拖累姻亲。沈东游即便不受她牵连,也会死于雪城派灭门惨案。冷望舒得知雪城派灭门真相,难产而亡。新帝暴戾,奸佞妄为。不难想象日后世道浑浊,不见光明……


    不知不觉,纤纤素手攥成拳,胸口好似有点点星火,风一吹,星火以燎原之势蔓延,终于熊熊燃起……


    她敛眸沉声吩咐道:“木樨,去打点一下,明日随阿爹去雪城派吊唁。这回,我们可能要待很久。”


    她终究选择了其二,深入虎穴,逆天改命。


    既知死期,日子再舒坦也终日惴惴。她既已得窥视先机,一切皆有转圜余地。与其在恶人面前束手就擒,任由命运鞭笞,不如孤注一掷,豪赌一把!


    赢,则挽救几百号人的性命。


    输,大不了走向原结局,还能糟到哪儿去呢?


    -


    思绪回到现在,沈东游被诬,为今之计,需得查明毒-药来历,方能洗脱她与沈东游的嫌疑,将沈东游救出思过崖。她得寻机去思过崖下见到沈东游,与之商议。


    但仅凭她一人难以调查,需得等那位医术了得的小师叔回来。她心下算了算,也差不多该来了。


    今夜不见星月,天幕黑压压的,微弱灯芒依稀映出小院里稀疏嶙峋的杏树空枝。


    她住的这小院仍是一年前叶夕莲住的小院儿,一切仿佛回到原点。但她知道,今起,故事会有全新的发展,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既上苍派她穿书,又给了她勘破阴谋诡计的梦境,她便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逆风翻盘,不枉来这世界走一趟。噩梦那般的结局,必不会上演!


    她将另外那半扇窗也推开,然后脱下斗篷,只余单薄的寝衣,任由寒风灌入房间、裹挟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