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一个哭,一个怒,谁都没空去管桌上凉了又凉的饭菜,可怜郑婆子这一日的辛苦付诸东流。
这边哭完,那边开始闹。齐竹回府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等待他的不是嘘寒问暖,而是父亲的棍棒。
齐竹跪在冷硬的地板上,身旁坐着个威严端庄的贵夫人,正是他的生母齐夫人。
户部侍郎齐鸿钧手执家法,一下接一下地抽打在齐竹始终挺直的背上:“身为齐家的嫡长子整日游手好闲,毫无作为,未来你要怎么撑起这个家?”
亲爹的力道并不留情,齐竹被打得脸色发白,嘴上仍旧倔强:“撑不起就换个人撑。”
齐鸿钧气得狠狠地挥了一棒,齐竹被这巨力冲击到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他错归错了,你何必这么狠罚他!”齐夫人忙将儿子扶起。
齐鸿钧怒道:“你看看哪回罚他,他长了记性?”
齐夫人一叹,在齐竹耳边小声道:“还在犟什么,快对你父亲认错。”
齐竹被她扶起后很快又离开母亲温柔的手掌,继续将腰背挺得笔直,他一板一眼地对着地面道:“我知错了。”
齐鸿钧被他敷衍应付的态度激得怒火更甚,指着他,对着齐夫人发起火:“你看他这副模样哪里知错了?我不罚他,他永远烂泥糊不上墙!”
“你就在这跪着反思一宿吧。”
说罢,齐鸿钧气愤地将家法掼到地上,拂袖离去。
素来高高在上的贵夫人,唯独只在一双儿女面前肯露慈怀,齐夫人看着儿子倔强的模样又气又心疼。
“挨了打不够,还要去触你父亲的霉头,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呢?”
齐竹神情消沉:“他这样说话,也很伤儿子的心。”
户部侍郎为官古板严厉,为父更颇具大家长作风,其人擅书画,而齐竹在他多年的教导中没长成能诗会画的才子,反倒成了浪荡不羁的叛逆少年。
“可他说的也是事实,阿竹,别人府上的嫡长子已经日日温书在等春闱了,你如今可有什么成就?”她语气温和,可态度却是逐渐强势。她自认不是一昧宠溺子女的愚母,虽是爱他心疼他,可还是要让他知道他作为嫡长子应有的担当。
她和齐鸿钧素来爱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齐竹神情更加落寞:正是因为知道是事实,他才更伤心。
齐夫人瞥见他神色,知他已生悔过之心,话锋一转又提起别的事。
“我问了旬鹤,听说这些时日你瞧上了一个女子,日日为了她守在人家府宅墙外,”她唇边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今日晏归也是因为她吧。”
齐竹猛地一抬头,有些慌张:“母亲别这么想,只是我自己顽皮。她只把我当朋友。”
他对生他养他的母亲心防不重,不知自己解释苍白,更多的是倒是委屈诉苦。
齐夫人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若是真的喜欢便把她带回来,让为娘给你掌掌眼。”
齐竹并不知她的想法,疲惫又悲伤的心因为这句话被点亮,喜不自禁地应了声好。
齐夫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你爹也不是只顾着罚你,若是真知错了,再跪个一炷香的时辰便回去吧,他不会说你什么的。”
“知道了,让母亲费心了,我再跪会儿,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夜晚的寒意从地里爬出来,钻进他骨头缝里,一阵阵的冷又一阵阵的疼。
他扶着门起来,旬鹤还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见他面无表情地扫过来,他打了个激灵,心虚地四处张望。
齐竹终究没多说什么,今夜的闹剧就这样落了幕。
*
院里的女贞一日比一日高,谢府的挂藤蔷薇也爬出灰墙向外伸去,墙下的少年却是再未来过。
那日惹了兄长生气失望,谢不愁也不敢再多与他交往,因春闱将至,谢观在府上的时间也变多了不少,谢不愁收起玩心,专心致志在府里当起淑女。
而齐竹自那日起便被齐鸿钧禁足读书。他身在城南齐府不自由,心却直直扑向城北平福巷,灰墙黛瓦下藏着他浅薄却热烈的情思。
他的书信雪片似的飞往谢府,谢不愁的反应却很是冷漠,能得一句“知道了”便是极好。
齐竹不禁慌了神,担心自己这些时日的努力付诸东流,加之多日不见佳人,他心愈发渴痒难耐。
一日从族学里出来,他将书本丢给旬鹤,径自从齐府后墙跃出,吓得旬鹤吸了口冷气差点大叫。
齐竹冷冷地横他一眼:“你若再向我母亲说闲话,你看我以后还要不要你。”
旬鹤连忙住了嘴,委屈巴巴地听他吩咐在府里帮他打圆场。
齐竹轻盈一跃落在墙外,来不及享受暌违已久的自由,他快步往平福巷的方向去。
这日,谢不愁难得出了门,踏出门前横木,她往那人常在的地方瞥了一眼,墙下空空,什么都没有,蓦地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她又慌乱地收回眼。
等她再回来时,远远便瞧见个熟悉的风流身影。
银扣那日也被罚了钱,近来规矩不少,她站定凑到谢不愁身前,望着那人的方向小声道:“小姐,那个好像是齐公子。”
谢不愁嗯了一声,迟疑顿足片刻,又前去。
齐竹一贯是个不羁的倜傥少年,时隔多日再见,那白玉似的俊颜竟染了几分愁意,她想起他书信提过,那日一别他便被父亲禁足在家。
那他缘何又来到谢府,是禁足解除了吗?
谢不愁既觉得好笑又觉得高兴:就这么想要见到她,一得闲就往她这跑。
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齐竹不经意回眸,日思夜想的佳人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清澈乌瞳里带着笑意。
这些时日她对他的回应才十分冷淡,原本担忧着那日她是被兄长训斥,再也不想同他往来,但他一见到她,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想他来的,原想问她为什么的,这一刻他觉得似乎也不重要了。
她眼里的欣喜做不得假,她是愿意见到他的。
齐竹心里憋了好些时日的气总算卸了下来。
一对少男少女,两双同样清澈单纯的眼眸一对上,便似辰星拨云,刹那璀璨。
“不愁,好久不见。”万般心绪交织,齐竹再能说会道,在意中人面前也不由露了拙。
谢不愁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这些日子都被关在家里读书。”
“我知道的,你信里有提到过。”
齐竹一噎,双颊飞红,暗暗懊悔自己说了句没用的废话。
谢不愁好似并未察觉他的窘迫,好奇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往日跟着你的小厮呢?”
“被我留在家里了,”齐竹僵硬地笑了笑,说了实话,“我今日其实是偷跑出来的。”
谢不愁大吃一惊,黛眉皱成两座小山丘:“原来你还在禁足?”
齐竹无奈地点了点头。
谢不愁忍不住为他担忧起来:“那你快回去吧,若是让你父母亲知晓可如何是好。”
齐竹又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出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可见了一面之后他又想不能只有这一面。短短几息的时间,他的绮思像藤蔓野蛮生长,深藏于心的话几乎要从喉咙里涌出来。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少年一双俊目似缀了星,隐约又觉有暗涌浮动,谢不愁望着他,好似整个人要被他的双眼吸进去一般。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浑身的热血都要涌到头上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就说出了口。
“这些日子我很想你,身体被关在家里,我的笔墨也想要见到你。”
他天生一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望着她时更是深情款款。
少年情意满溢,似火热烈,但他好歹是世家公子,一番话不知羞地说出口,粉□□致的脸登时红得似要出血。
他怕他说得委婉,她不能明确他的心意,又直直地道:“那天在枉川塬的风很大,也很妙,将你的纸鸢吹到我手上。我一见到你就想着,我从未见过这般灵气的小姑娘,离开之后也总想着你,后来才知道我原来一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不愁,你有对我心动过半分吗?”
齐竹既羞,又期待,又惧怕着她的回应,他对她有十成的心动,放下姿态只渴望她半分的怜惜。
而谢不愁被他的话震得檀口微张,大脑一片空白。
谢不愁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
她从小被养父母保护得很好,养父母去后,兄长更是将她当眼珠子护着,鲜少知世,比她还年幼的银扣心智都比她成熟不少,这些日子与齐竹的来往常被银扣调侃。
听者本无心,可听得多了也难免偶尔生出绮念,但小女儿家怕羞,一出现这样的念头就慌乱地立刻将其挥散。
如今他竟将他的心意这么大剌剌地说出口,好似还非要她的一个答案,她心乱如麻,脑袋像被白面浆糊给糊住。
小脸飘上红云,她期期艾艾地嗫嚅了两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见她神情复杂却沉默,齐竹长眉蹙起,含情目不由带了几分幽怨与忧伤:“半分都没有吗?”
谢不愁唯恐伤了他的心,忙不迭摇头,在他期待鼓励的目光下,极小声道:“有的。”
齐竹霎时心中像炸开千万朵烟花。
他想到街上疯跑,想大叫,想告诉所有人。
他喜欢的小姑娘叫谢不愁,她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