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余存在火堆烧成炭的木柴还有些热度。


    乡下的土房子虽然不似城内修建得气势雅观,但用料还算实扎实,墙壁够厚。火堆烧足一夜,室内尚有一股温暖。


    连着前世被遣返的那段日子和重生后,林殊文难得在昨日夜晚睡了个比较安稳的觉。


    他捣开火堆,搭在膝盖的脸颊浮起少许薄红,指尖连着身子暖洋洋的,有几分病后的慵懒。


    林殊文把火种转移至土灶,加上一小撮干草,再架几根比较细的树枝。


    少年坐在木板凳上对准灶口轻轻吹几下,火就重新燃了起来。


    盛在锅内的水渐渐熬热,林殊文把水吹得凉些,就着个馒头小口进食,火柴烘得他双颊和鼻尖渗出细汗,连日来因为少食和生病,下巴瘦出了道尖尖。


    剩下的七枚铜钱,林殊文收进衣裳夹层内,眸子环顾简陋的旧屋,手指拢了拢罩在身外的衣衫,要修缮房屋,添家用,光凭七文钱完全不够。


    林殊文依旧不爱走出屋子,清晨有雨,午后放了会儿晴,趁着有日头,他把院内生长的杂草慢慢清理。


    篱笆门外探入一张脸,莫布一双虎目笑得不见缝。


    “林殊文,你在打理院子吗?”


    林殊文吓一跳,莫布伸手往脸上挠了几下:“俺习惯大声说话了,吓着你啦,放牛回来经过你这儿瞧几眼,给你做个帮手怎么样。”


    莫布对林殊文热情,小伙子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加上林殊文的性子不像村里其他同龄人那样吵吵闹闹的。


    光是被林殊文安安静静瞧上一眼,莫布就会不自觉地露出傻笑。


    林殊文不好拒绝莫布,对方算是他来到八宝村后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遂点头,把门拉开。


    “屋子简陋,你……”


    莫布满不在乎,撩起衣袖,左右环顾:“俺不讲究那些,先收拾院子?”


    林殊文轻轻点头:“嗯,院里丛草繁茂,几场春雨又重新长出来挡路了。”


    莫布:“是该清干净,俺瞅瞅。”


    虎目少年剥开杂草堆,须臾后揪出其中一撮,道:“这种草在村内每户人家都种有,用作驱蚊的,春日草盛,长得也多。等气候渐,热蚊虫就愈发多了,所以留着驱蚊草不拔除。”


    林殊文凑近看,把草物的样子记在心上。


    少年一下子靠近,莫布立刻屏息凝神。


    他缓缓释放呼吸,闻到一股浅淡温软的气息,从林殊文身上传来的。


    莫布面颊爬上可疑的红云,往后退开几步。


    林殊文疑惑:“怎么了。”


    莫布猛猛摇头。


    林殊文浅浅一笑,手指掩唇止了轻微的咳声。


    莫布目色关怀:“着凉犯了咳症?”


    林殊文摇头:“不妨事,先除草。”


    他没招待过谁,但此刻莫布愿意来帮忙,自知不能太怠慢对方。


    林殊文站在一块石阶上问:“要喝水吗?”


    莫布摆手:“不用,俺从田里回来喝过,都喝饱啦。”


    说罢撩起落下的袖口继续清杂草,林殊文不好偷懒,也开始专注地埋头干活。


    一刻钟左右,莫布瞥见背对自己的身影晃了晃,连忙伸手搀扶。


    他惊道:“脸色那么白,俺扶你进屋歇着,这块院子不大,清理起来最多二刻钟,俺处理剩下的就好。”


    林殊文欲言又止,莫布不与他啰嗦,一手扶人一手推门。


    映入眼前的旧屋内室让莫布“嚯”了声,老屋子家徒四壁,顶上的瓦还有地方渗水,正对脚边的地面仍能看到没有干透的水痕。


    莫布想开口说这屋太破了,顾忌林殊文是个斯文人,硬生生忍住。


    倒是林殊文不好意思,他道:“今后我会慢慢往屋子内添置家什,等有钱了先请人把渗水的地方做几处修缮。”


    莫布哑口无言。


    他不晓得多么锦衣玉食的日子才能养出玉雕似的少年,但面前旧屋的环境实在过于简陋,林殊文从地主的公子变成一无所有的农户孤子,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儿,能熬得住么?


    但林殊文对此事不吭声,没喊过难受,带着憔悴的雪白病容始终安静温顺,莫布对他更加另眼看待。


    莫布道:“俺来想和你说件事。”


    林殊文侧耳倾听,莫布继续开口:“村里发生什么事都传得很快,听说你会写字,过些天会有几户人家找你帮忙写。”


    林殊文瞳光亮了亮,嘴角很轻地抿起一丝弯弯弧度,梨涡浅陷:“嗯。”


    就如莫布所言,之后的几日,陆续有村民站在篱笆门外,喊着让林殊文替他们写封家书。


    村民把信交给出城的乡邻手上,托他们把信带去县城的官驿。


    只不过凭借替人写信这样的手段挣钱始终太慢了,七八日下来,林殊文拢共就给四户人家写家书,挣得二三十文。


    遇到热情的村民,他们还会把家中去年收成的果子分他一些,今日林殊文就分到几个梨子。


    他怀里揣了几个梨子带到河岸洗,河对面赶牛的村民瞧见他,吆喝道:“天还冷,林公子用布兜揣果,当心衣裳湿了着凉。”


    村民瞧见林殊文蹲在泥岸,身量轻小,瘦弱得很,怪感慨的。


    八宝村虽不富裕,可没短缺过孩子们一口饭,小孩各个都长得皮实健康,没有哪个像林殊文这样瘦弱。


    这名村民的家离林殊文的旧屋不太远,之前远远见过几次面,这会儿倒不怕生。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今后会添些家什。”


    村民从莫布嘴里听过林殊文遭遇偷窃的事,大声喊:“俺给你指条路,咱们村西面有个专门烧窑的马老头儿,老头儿脾气古怪,时时念叨自己烧出来的东西不好,凡是他嫌不好的碗罐都扔了不少,俺还捡过好几个。”


    于是林殊文就走到八宝村西面,找到左侧有两颗柳树的屋子,此地正是马老头的家。


    老头家门大敞,院内似乎有动静,瞧不分明。


    林殊文来的途中忐忑,徘徊在柳树周围,决定原路返回。


    门内走出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灰白头发凌乱,一身布衣上沾着泥巴。


    马老头儿没看清来人是谁,就道:“又来捡东西?行,就你了,过来给我搭把手,做好了送你几个。”


    周围无人,老头儿叫的就是林殊文。


    林殊文背回身,马老头疑惑:“谁家的娃娃,村里没见过你。”


    林殊文盯着垂下的柳条,嗓音小:“林、林大成家的。”


    马老头儿嘟囔:“林大成那孩儿不是进城做长工了?几年不见怎么越长越白嫩?”


    老头烧窑正缺帮手,顾不上多想,一招手把林殊文叫进院子,使唤他干活。


    “我骨头昨儿闪到了,看到这堆泥没有?把这堆泥淘好,再摞开,最后把摞好的泥装进大转盘内,还愣着干甚?”


    林殊文呆呆的,老头儿指的一堆宛若小山似的泥巴:“干活啊!”


    林殊文:“哦……”


    他把袖子撩上胳膊,踩在板子上,秀气眉头轻皱,不知道如何下手。


    马老头儿纳闷:“怎么林大成儿子进城几年回来就呆了呢。”说完在旁边淘了几下泥,“学着。”


    林殊文不吭声,照着老头儿的动作有样学样。


    他身上的病还没恢复彻底,平素吃得少,力气就那样,把淘泥撂泥的活儿做完,脸色白得像纸。


    马老头儿吓一跳:“嗬,你去坐下歇会儿。”


    林殊文气都没喘匀:“没、还没……”


    老头儿眉毛一竖,摆摆手:“听话。”


    林殊文点头,在旁边的长条木凳坐好,两条胳膊发软。


    马老头道:“你这孩子,生病怎么不开口说?”


    林殊文:“……”


    马老头:“罢了罢了,进屋挑几个碗罐,还有力气抱回去不?”


    林殊文眼一亮,嗓音跟着亮了些:“有。”


    马老头笑道:“听你都没力气说话了,去喝点水,拿了东西赶紧回家歇歇。”


    林殊文给老头做了点烧窑前准备的活儿,拿得三个碗两个罐子,都是上批刚烧出来的,有些瑕疵,但足够用了。


    走之前他扭头望乐一眼泥堆边自己刚才捏的小兔子,老头儿笑呵呵的:“我给你烧成兔子,改天过来拿。”


    又道:“捏兔子的手艺不错,还挺巧。”


    林殊文赧然,心想如果有木头,能雕出更好看的兔子。


    *


    旧屋添置新了新的碗罐,林殊文用十文钱向就近的村户买了一升米,三文钱买了个鸭蛋,把米存进罐子,准备熬点稀饭搭配炒鸭蛋吃。


    清减的食物让来了八宝村半个月的林殊文迅速消瘦,白天他起了个大早,晚上烧的火还亮着微光,将柴火挪进土灶很快重新燃起。


    春雨打着乌瓦,雨水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有点吵闹。


    林殊文倾过左耳,声音小了许多。


    他把昨夜洗好的米倒入锅内,水多放半勺,宁可用火烧开了熬久些,吃软的也不吃杂生的。


    之后又把鸭蛋破开壳倒进铁锅翻炒,火势太猛,焦黑大半,他绷紧小脸,想了想,放几棵莫布前几日给他拿的粗盐。


    天色灰阴,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林殊文蜷在一方小屋内沉沉昏昏的睡觉。


    直到雨停,篱笆门外意外热闹,有人找上门来,喊:“小林公子,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