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正好。忽来一阵马踏之声,略显急促。来人利落收住缰绳翻身下马,大步流星闯入,边走边问:“许军医回来了吗?”得知已然回程,梁沐不掩焦急急趋至书房,果然许军医已坐在桂树下的石桌旁悠然等待。
“如何?”人未近前,声先到。
今日早朝后梁沐回兵部,半路恰遇上自太仆寺出来的白知行,并说有个不情之请。他与白凝辉订了私盟,一切还需仰仗对方应允,因此不敢像上回作态为难,而是恭恭敬敬执子侄礼。
幸而白知行不计较前事,满面含忧:“小女病重,听闻将军府的许大夫医术高明,想请他过府医治。”
得知白凝辉病了,梁沐登时吓了一跳,二话不说连忙让人安排。闲暇时细想才憬然有悟,明白白知行一定已知内情。否则以永昌伯府的名义延请太医亦属寻常,没必要多此一举借口相告。
许军医捋须道:“还是老毛病,忧郁成疾,内伤损了气血。她的丫头说是自宫中回来那日开始,晚上还曾高热,她们也不知情由。”
梁沐拧着眉默然不语,将这几日的事想遍,莫不是她已知情?
白凝辉极其介怀薛婉儿,梁沐当然明白。少年时几次争吵都因此女,自己当时初识情爱,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回回与她争辩。这段日子以来,白凝辉虽未明言,但她的惊惶畏惧源自何因,梁沐心中已有计较。虽认为她确无必要惶惶不安,但人心易变难测,她的担忧亦有几分道理。只是如今婉儿千里迢迢来投奔,又有林荣恳求在先,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她孤苦无依。本想找个时机和白凝辉坦白解释,是谁抢先一步告诉她?
梁沐在庭中踱来踱去,一时没个主意,亦未注意许军医早早离去,而薛婉儿翩然来到。见他眉峰紧皱,负手惆怅,薛婉儿抿嘴一笑,趁他不备冷不防移至他面前,又见他吓了一跳,忍俊不禁。
“你在愁什么?”
薛婉儿年正三十,失却了少年娇态,而今别有风韵。数年来辗转多地,眉间轻蹙似成习惯,舒展时仍看得出痕迹。可面对梁沐,她从不提过去的不快,三言两语将分别后的故事举重若轻道了个干净,不以为难。
梁沐过去就怜惜她的遭遇,更喜她襟怀洒落,对她只身前来是意外之喜,不愿她再度漂泊,殷勤请她在此安顿。他心存坦荡,却不知如何对待白凝辉。
薛婉儿自他面上一扫而过,心中已有答案,杏眸浅蕴笑意,掩饰了眼底深处的思量,“让我猜猜,莫非是为我的缘故,不好向白二小姐交代么?”
毫不意外被她戳中心事,梁沐略显窘迫,埋头踱步,“又是严燕告诉你的?”除了她以外,不做他想。
“她是你的妹妹,对于关心你的人当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仅仅是她,连你以往在宁州和边疆的事我也知道了。原来大将军和我认识的梁沐大不一样。”薛婉儿冁然而笑,快言快语让人无法招架,“不过我早说过你非池中物,一旦时来运转,就会一飞冲天。你那时还说我取笑,如今可算证实了我的话?”
梁沐亦笑道:“我们常说你眼光独到,非常人所比,这句话也不假。”
薛婉儿缓缓举起纨扇挡住半边脸,唯见一双眼笑如弯月,趁势试探:“那我与白二小姐的眼光相比,谁更胜一筹?”
梁沐不置可否。
薛婉儿见状轻笑出声,她入府一两日,上下无不如沐春风。梁沐纵有交代,难免疏忽一二。况且严燕本就对她十足好奇,言谈间不设防备,将众人之言集合起来,她就拼凑出事实真相。
然而真相令人不快。薛婉儿自江州得知梁沐消息,心怀一线希望。孰知白凝辉亦在京城。且听严燕之言,两人好事将近。没想到十年过去,萦旋纡回又回到原处,真叫人心里难平。
“时过境迁,真没想到白二小姐在京城孀居,和你重逢。八年前她嫁去楚州,大家都说是门当户对、美满姻缘。”慢声细语的时候,薛婉儿一直注视着梁沐,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心中不免嗟叹,老天真是不公,为何要让白凝辉丧夫。若不然,梁沐岂会想要霸占别人的妻子。
谁知梁沐不以为然。莫说宋文成早亡,只要二人失去了夫妻名分,他就志在必得。
看来并无芥蒂,薛婉儿极速掩饰心中失落。眼前丹桂未谢,黄星间或点缀,阵阵飘香,不禁让人想起熟悉的配香。是白凝辉所有,亦是梁沐所携带。连这参天树木都极其配合勾人心魂,不得不赞她好运。薛婉儿重整精神,眉目忽转提起绍县往事。
“记得你们以前都说不谈国事、只论风月,相约抚琴吹箫,高歌长啸,其乐陶陶。如今可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眼见杏眸戏谑,被军务缠身的梁沐微微一愣,随即如实叹道:“恍如隔世。”忆古思今,当年旧朋故友零落,几多感慨。
薛婉儿善弄风月,见貌辨色,当即让人在听风亭备酒,取了自己的琵琶提议说:“今日是你生辰。月色正明,不如效仿昔年同游,共奏一曲如何?”
梁沐心中牵挂白凝辉病情,本无兴致。无奈薛婉儿真情实意,难以推却。是夜月下对饮,共忆从前。大音希声,感心动耳,一夜宾主尽欢。
而在永昌伯府内,白凝辉因傍晚睡了一阵儿,到了子夜反而清醒无比。她精神已恢复一些,靠着软枕默默无语。
白芷刚遣了连乔去睡,进来见她眼睛也不知瞧着哪处,怔然不动。走过来捻了捻被角,白芷轻声道:“还睡不着么?”
白凝辉摇摇头,“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白芷如何肯应,坐在床沿上斟酌着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今天许军医来瞧你,大将军想必也知道了,也会担心的。”
谁知不提还好,一提白凝辉面目忽冷,眼里莫名情绪翻转,忍不住口中讥讽:“那也未必。”
算算日子今日正是梁沐生辰,与薛婉儿共度良宵也未可知。梁沐既无父母,过去每逢生辰都是和金兰之友聚会,薛婉儿就是其中之一。此夕团聚,如何还能想起她。她不明白梁沐为何要接回薛婉儿,既然口口声声只称朋友,说她多心,为什么就不肯如她的愿让她放心。
越思越想越不忿,白凝辉猛的对准面前松绿的衾被捶了四五下,直把它当做梁沐对待。
白芷少见她如此生气,看得眼皮直跳,忙低声劝慰:“无论何事,气坏了自己得不偿失。”
白凝辉出了一口恶气,缓过来侧卧在软枕上,咬着唇细细思量琢磨好一会儿,方道:“我问你,如果你和游为昆成婚以后,他又恋上其他的女子,你怎么办?”
白芷当场愣住,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在她看来,虽然世人都求一心人,但以身边之人观之,彼此忠贞何其少。别说富贵之间,就是家里有几亩良田能雇上一两人的,都免不了在这中间做文章。她忐忑着问:“你是怕嫁给了大将军,而大将军另有二心么?”
白凝辉并不答她,催着她回答。
白芷想了想道:“端看那人是什么性情。若为人良善也就罢了,若是乖张刁钻的,是断不许进门的。”
白凝辉脸色愕然,坐起来愤慨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卧寝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白芷不似她激昂,依旧说得和声细语,“我和你不同。我无父母庇护,全赖你一番好意。幸而他看上去品貌不错,这就足够过几年安生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真要变心我也不拦着。不过这夫妻之道,终究是两个人的事,尽心尽力,何需杞人忧天。”说罢等了一等,见白凝辉垂眸不应,又道,“我虽不知全貌,但你和大将军时隔多年依旧互存情意,为何还需担心这些?大将军除了那位冯夫人,也没听说身边有其他人。若有二心,何需等到现在?”
心知她说的有理,白凝辉强颜为笑,可是想起薛婉儿就心生怅惘,“如果他这份长情并非限于我一人呢?”
她爱梁沐,所以不能接受他另结新欢。如果是旁人好赖能说一句不值一提,可偏偏是与他相交甚深的薛婉儿。两人相识早于她,相知也并不下于她。更重要的是,薛婉儿显然有意于梁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曾说开。而梁沐是真不知,还是故作不知。
灯下,白凝辉苦笑后喃喃自语:“他的故人,并非我一个。”
白芷心里讶异,她身在局外,反而不比白凝辉患得患失,而是劝道:“既如此,为何不问个清楚明白,为什么要自己多思多想。纵有其他人虎视眈眈,你难道不能胜过她?大将军应和我一样,在我们心里,从来都是你最好。”
白凝辉闻言沉默。十年前她没有给梁沐解释的机会,直接判决结束。重来一次难道还要重蹈覆辙?扪心自问,她甘心吗?甘心将梁沐再度送向她人的怀抱,自己孤衾独寒?白凝辉阖眸,沉心让自己冷静,或许她是不应该孤注一掷,或许另有内情。
灯花爆结噼啪一声,外面寂无人声,已是三更。
白凝辉忽道:“明日你让人去同安巷问问,最近可有船去建州。”
见她不改心意,白芷大为不解,正要出言相问,白凝辉已经叹了口气先行解释,“总要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她微微一笑,面向白芷道,“你放心,我之前已和崔玉说好,让你自他家出嫁。到那时即便我不在京中,她也会帮忙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