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忽梦少年事。
中元过后,约莫百鬼曾侵,早晚都觉凉意。蕊云收捡了夏衫,突然跑过来和白凝辉道:“昨夜老爷被叫到县衙,小姐可知道出什么事了么?”
白凝辉本正在写字,被她一扰登时笔墨泅了一团。她瞪了一眼蕊云,对方丝毫不以为意,仍故弄玄虚地催促。白凝辉懒懒应道:“我又不过问前面的事。”
“就知道小姐不知道。”蕊云面露得意,把明霞也叫过来,“我刚听差役大哥说的,前街布庄的掌柜的被杀了。听说胸口好大一个窟窿。”
她双手比了个碗大的疤,吓得明霞骂道:“你作死呢,大清早的说这些。”
白凝辉倒不怕这些,接着问道:“那凶手呢?”
“还没结案,在审呢。”
绍县不大,出了这么一桩命案,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林夫人特意嘱咐女儿:“凶手未定,这些天你不要出去。”又叮嘱蕊云和明霞,“再带着小姐乱跑,罚你们两月月钱。”
主仆三人皆乖乖点首答应。不过当时梁沐又离了绍县,白凝辉为此生了一场闷气,才懒得出门。
没两日打听的案情明了,蕊云连忙来告诉:“他们说,杀人真凶就是掌柜他的夫人。”
白凝辉闻言惊奇,不大相信。她见过那位钱夫人,柔柔弱弱的,毫无缚鸡之力。
蕊云又道:“老爷审的,岂会有错。那掌柜的原是店里的伙计,入赘娶了老东家的女儿。不想仍不知足,在外面和人纠缠不清。钱夫人气不过,就……外面都说,这钱夫人太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好了,男人么都这样。现在倒好,白白丢掉性命和家财。”
白凝辉后来拿这件事说给梁沐听,梁沐也道:“是个痴人,被嫉妒蒙蔽了真心,反受其害。何苦为了他人丢掉自己的性命,不如趁早抽身。”
白凝辉反驳道:“可是女子又不比你们抽身容易。要是能一刀两断,再不相见,那才是好。”
梁沐不置可否,反过来戏弄她:“阿凝今日是怎么了?难道是要与我一刀两断?”
白凝辉横他一眼:“那就要看你是否得罪我、欺负我。”
梁沐笑道:“我若得罪了阿凝,难道阿凝要像钱夫人一样教训我吗?”
白凝辉轻哼一声:“你要是在外面学的和那掌柜的一样,那也未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去找薛婉儿她们……”越说越想越气,直接推开梁沐就走。
梁沐俊眉微低,追上去解释:“阿凝,你又在乱吃飞醋。我说过我和婉儿她们只是朋友。”
白凝辉回首冷笑:“谁不知道你们是朋友。是一曲合奏的朋友,是一起踏青赏春的朋友,是秉烛夜谈的朋友……”
“阿凝……”梁沐挡在她面前叹道,“我和婉儿真的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那些事,都是一群人一起,不信你去问林荣。”
白凝辉扭头应道:“我不想问,我也没必要问。反正,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夜半时分,梦醒之后,白凝辉想起白日的事,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她时常对梁沐生气,可只要梁沐软语说上几句,此事就当没发生过,两人又和好如初。林夫人先前还劝她收敛些,到后来见怪不怪,任由他们去了。但芥蒂一起,随着风言风语枝叶扶疏,白凝辉心里的不悦越添越重,终于被噩梦伺机而入。
是血淋淋的匕首,是窟窿大的伤口,是薛婉儿的得意……梁沐说他对薛婉儿无意,那薛婉儿呢?白凝辉苦笑,她确信薛婉儿和她一样。而梁沐又是怜弱的人。
她不想成为第二个钱夫人,她不愿自己面目全非,宁愿抽身不受其害。可为什么到如今心中又起波澜,跃跃欲试,会不会再没有第二个薛婉儿?
白凝辉闭眸不语,踌躇难定,直到黎明才沉沉睡去。再醒来,只见窗影泛黄。她迷糊了好一会儿,张口就唤“白芷”。近前来的侍女笑意盈盈,白凝辉才猛地想起这并非家中。
“什么时辰了?”
“刚过辰正。”
竟已这么晚了。白凝辉抚额坐起,从未睡得这么沉,真是难得。一面低声嗔道:“怎么不叫我?”
侍女愣了一会儿,笑着解释道:“小姐前夜就没睡好。将军吩咐了,让我们不要打扰小姐。”
白凝辉苦笑。这要是让她祖母知道,定要在众人面前训她。便是林夫人纵容她,一向也要她早起养身。
“对了,梁伯昨夜赶回来了。知道小姐在,一早就来问候。小姐可要见他?”
白凝辉忙道:“怎么能再劳驾他,我稍候自己去。”
其他人得了消息,待她梳妆用膳,又见管家那得了空,急忙忙来请。白凝辉急趋而至,见一老者站在庭中与人闲话,忙道:“梁伯,你还认得我么?”
时隔□□年不见,除了年岁上去,两人都没大变。梁伯当即如旧时施了礼,笑呵呵道:“只怕二小姐忘了我这个老头子。”
重见故人,白凝辉眼中泛酸,邀他同在一旁坐下,低声道:“我梦里也记着绍县的事。”
提起往事,梁伯长吁短叹:“想起那时候多好。要是你和公子一直……”记得梁沐嘱咐,说京中无人知两人曾有婚约,也莫透露他人,梁伯换句话道,“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因此,公子也不会到如今地位。大概这就是命中注定。”
若两人当年成婚,婚后琴瑟和鸣,大抵做个闲散之士,莳花弄月,结伴出游。哪里还有豪情壮志,一举成名。
白凝辉微微一笑,也许真的是时也命也。白凝辉又问道:“蕊云她还好么?”
“好好,夫妻俩生意不错,生了一对儿女。如今女儿六岁,儿子四岁,都会叫我爷爷。”想起那个伶俐的丫头,梁伯有说不完的话,“自你们走后,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就是蕊云常来陪我说话。她也记挂着你,要是事先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说也要让我带句话来。正巧,我们过几日有人要去绍县一趟,二小姐可要给她带个话?”
两个人少年相伴,白凝辉出阁时蕊云依依不舍,陪着哭了一场。白凝辉闻言立刻道:“一定要给她报个平安。”又不愿空手而去,因此回来就入了香室。过去白凝辉也会为身边的丫头们调香,蕊云当时格外喜欢兰香,她还记得当时配的香谱。
而梁沐想的周到,常见的香料齐备,譬如沉香、檀香、丁香、麝香等等无一不有,另有用来调和的白蜜、松花蜜、苏合油等。白凝辉不喜人在旁,打发侍女们都出去,自己一人独留香室。
心无旁骛,更不觉金乌将坠。猛听得步履轻轻,她头也不抬斥道:“进来做什么?”
那人却不答继续向前。白凝辉不禁蹙眉,罢了手就要回头,不妨自背后被人揽住腰身,熟悉的气息将她团团包裹。
白凝辉欲掰开那只手,纹丝不动。她一掌拍在梁沐的手背,低声呵斥:“放手!”
背后的人全然不理会,反而箍得更紧。
“无赖!”白凝辉气急,一脚踩住梁沐,“青天白日你想做什么?”
怕她真的生气,腰间的力道骤然松弛,梁沐含笑问道:“不是青天白日就可以吗?”
白凝辉闪身躲开,只当未听见。将调和好的香饼放入坛中,放在无窗内室的不见风日处窖干。梁沐悠然倚靠香架看着她忙忙碌碌,人在眼前已觉心满意足。
“阿凝,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也曾这样共处香室?”
白凝辉瞥他一眼,心知下面没好话,因此只摇头:“不记得。”
梁沐岂肯信,跟在后面连连问道:“当真?”
白凝辉遥想那日将发生之事,不自觉耳根薄红,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梁沐心中忽动,那日在灯下还不曾发觉,此时看得真切,更禁不住心荡神驰。不顾白凝辉反对,强迫她翻转面对着他。
四目相对,尤如少年时。
梁沐在她脸颊一侧轻轻地笑,气息轻漾,白凝辉蓦然红透,又听他贴住耳边道:“阿凝,如今可没有岳母大人为你解围。”
白凝辉避无可避,也无心躲避,手臂轻垂,明眸微阖,咬着唇不答。显而易见未做坚拒,比之平日更易近人。梁沐微微笑开,就要覆上双唇。
恰在这时,门外忽来声响。随着有人推门而入,严燕的声音即时响起:“大哥,我……”
早在千钧一发之时,白凝辉已推开梁沐避到一旁,佯作研香。梁沐顺手捞了本香谱拿在手中,咬着牙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无奈至极,看来老天也不愿让他成功偷香窃玉。
严燕进来见两人一东一西,中间隔着丈远,只觉得奇怪,好像故意而为。她懵懂着问:“你们在做什么?”
梁沐丢开香谱,掸了掸衣衫的香尘,信步过来道:“怎么了?”
严燕这时才闻到他身上的衣香幽静淡雅,和另一个静立的人如出一辙,顿时心得意会,张开嘴连退几步结结巴巴地道:“我没事,不打扰你们了。”说完掉头不顾飞快奔出。
机会已失,闲情不再。梁沐收整失落,见白凝辉依旧细细研磨香粉,这才想起正事:“阿凝,中秋的斗香,你预备合什么香?”
“刚才的笑兰香呢?”
梁沐当即反对:“不好。”
“为何?”
梁沐扬眉笑道:“难道阿凝忘了要为我制的香么?”
白凝辉动作忽停,没一会儿偏偏要道:“我不记得绍县的事。”
梁沐一听急了,赶到身边牵住她五指细问道:“那日在你表弟家的铺子里,你不是还问起?”
白凝辉仰脸正对梁沐,眼里笑意浅浅,启唇低语:“我问什么?”
话音刚落,梁沐的拇指已经抵住她紧抿的下唇,伺机长驱而入。白凝辉满面绯红,余晖漏窗更添金霞,眼睁睁看着梁沐覆上双唇,齿牙轻噬,磨人得很。可心底没来由安心许多,恨不能天长地久共此时。然而仅沉醉须臾,白凝辉就伸手推开梁沐。
梁沐恋恋不舍抽离,不满道:“阿凝?”
白凝辉别过脸,玉颈低垂:“……会留下印子。”
却听梁沐一声轻笑,白凝辉俏颜更红,眉目一转扯开此事:“晚荷香只怕拔不了头筹。”
梁沐无谓道:“我不在乎输赢。阿凝,我只在乎你。”
白凝辉怔住,心口如汇暖流,忍不住嗔道:“油腔滑调。”
“反正阿凝又不嫌弃我。”梁沐大笑,一把将她抱起,吓得白凝辉花容失色,又不敢大叫出声,只能撑住他肩膀斥道,“你放我下来!”
不料梁沐忽敛笑意,正色道:“阿凝,我都不敢走出这个香室。”
如此一本正经,白凝辉不习惯外忘了挣扎,拇指温柔抚过他眼角的伤痕问:“怎么了?”
“我害怕这仅仅是我的一个梦,一个美梦。我走出去了,这梦就要醒了。人说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宁愿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阿凝,你愿不愿意一直陪我待在这个梦里?”
在他说第一句时,白凝辉的心就软成泥,她搂住梁沐低声问道:“梁沐,你也会患得患失吗?”
梁沐答非所问:“我不想让你离开我。阿凝,你答应我,不会离开我身边。”
此时此刻,白凝辉仍留三分余地,谨慎答道:“如无万一,我不会离开。”
梁沐心知不能逼她太紧,能得她这一句已经心满意足。白凝辉适时跳出他的怀抱,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到门前。
门外,晚霞漫天,秋意动人。
梁沐会心一笑,又道:“那晚荷香?”
“放心吧,不会误了中秋之约。”见梁沐疑惑,白凝辉忽然歪头一笑,实言相告,“我在宫中已制好了,再等十日除了窖封,就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