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白蕴辉以香承宠,新选入宫的嫔妃都心向往之,暗地里找上白凝辉。白凝辉懊悔非常,再不愿分出一二,只以其他的香料虚与委蛇。王贵妃见她制出的香丸与众不同,便安排她去香药局制香,顺带躲个清静。
宫中藏香数以万计,无一不有,制香谱更比比皆是。白凝辉如鱼得水,埋首其中不闻窗外事。而宫中制香也并不以沉香、龙涎香为贵,四季花卉、瓜果皮囊皆可作为原料。
是日刚开了窖封,女官燃了香炉,将银片置在炭灰之上,再放上月前的香饼缓缓熏染。不一会儿,如寒冬盛放的清梅充盈一室,冷冽孤寂。又似踏雪访山,篱外忽见。令人恍惚忘了身处炎夏,浑身沁凉。
“这是冷梅香,专为德妃配制。”
白凝辉了然。无论书乐画文都讲究与人合一,香亦然。德妃性情孤傲,与这冷梅香的确十分相配。这一出神,偏偏想起梁沐。芙蕖将谢,她的晚荷香还未制成。
“怎么了?”门口忽探入一人,女官出声问道。
沉思忽断,白凝辉记得是王贵妃身边的宫婢,便问道:“找我么?”
那人点了点头:“你擅长琵琶是么?”说着不等白凝辉答应,继续说道,“太后唤你去呢。”
路上方知今日是淑妃生辰,太后特意为她设了家宴。太后既视梁沐如子,亦留他在万寿宫。席间淑妃取笑说:“大将军几年在外,可怜我们都不曾闻得笛声。”
昔年梁沐在建宁王府,莲池亭畔都有余音回响。经淑妃提起,贵妃更合掌戏谑道:“可惜当年王府与他合奏的琴娘不在宫中。缺了知音,笛声未免孤清。宫廷乐师只怕他不放在眼里。”
贤妃蕙质兰心,眉目一转适时道:“这有何难。白美人的姐姐亦通音律,琵琶堪称妙绝。何不让她与大将军合奏一曲?”
白凝辉到时,梁沐已执笛立在一旁。见她来眼微抬,晦暗不明。白凝辉拜过天子众人,就有内侍引她坐下奉上琵琶。梁沐朝她略微颔首,继而笛音清越,似静林中突来振翅,大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感。白凝辉心神微震,十指却不由自主与之相和。
笛音清澈,琵琶流润。这首山中歌是梁沐自己所做。六月两人寻访山林,回来后梁沐就谱曲。曲意静幽,山林之景如在眼前,而两人昔年玩笑仿佛还是昨日。白凝辉暗自感慨万千,她爱此曲空灵清新,常常温故知新,不想今日竟再度合奏。
白凝辉余光掠去,梁沐心无旁骛,不似她游思妄想。尤记那一回多少欢乐,到如今恍如一场好梦,令人难分真假。白凝辉禁不住想,他为谁画过像,为谁吹过笛,又和谁携手同游。过去和未来,又都会是谁陪在他身边。也许殷琅说得对,她不该太关注此事,世间有清风朗月,何故耽于情爱。
但……白凝辉手下忽乱,一时错弹音调,如珠碎玉溅,乱入一湖静水。却在这时,忽来笛声高亢入云,将她自心猿意马中带出。白凝辉重整心神,小弦切切如儿女低语在小窗中。清笛亦转,恰似潺潺流水鸣溪涧,山中晚风落万松。
直至一曲尽,两人意犹未尽,余音绕梁亦萦心。
淑妃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道:“大将军不愧来自江南,我听着倒好似见到江南的景色了。这首曲子叫什么?以前可不曾听过。”
梁沐重新横笛在手,眼微低,恭敬应道:“这首乐曲是臣少年时所做,尚未来得及取名。”
淑妃当即朝太后笑道:“我就说他藏私吧,指不定还有多少东西没让太后知道呢。”
一时间众人笑成一团,万寿宫内和气腾腾。唯有白凝辉甫听到梁沐的答话,心弦就是一紧。禁不住觑过去,梁沐神容如常,似乎不曾意识到话中有何不对。白凝辉轻轻咬唇,难道自己多思,却在下一刻心已经如丝被提起。
德妃仍冷淡一张脸,忽然露出少许疑问:“既是大将军少年时所做,你怎么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话音刚落,就有几道视线落在白凝辉身上。或好奇,或戏谑,或探究,或恍然大悟。
白凝辉面红耳烧,缓缓起身将琵琶交付给内侍。瞥见梁沐还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中又急又气,只怕有人已猜透前情。
她心中觉得委屈万分,却不敢显露一二,唯有假做镇定回道:“家父曾在绍县任职。大将军通晓音律,善于制曲。每有所得,便在坊间传遍,无人不知。”她越说却越心虚、越埋怨,越发觉得梁沐是故意而为。可又不明白为何要当众揭开,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闹得众人皆知。
梁沐窥她神情,眉间轻耸,唇角如线,心知她气得不轻,未免也有些忐忑。一面想幸亏是在御前,白凝辉断不肯失态与他翻脸。一面又想阿凝可愿体谅我的心思。虽然后来得知天子携带的衣香并非源自白凝辉,怕只怕中途生变,醋海生波。独孤湛知晓前情,定乐意做一个成人之美。
一语罢,贤妃便柔声笑着为她解围:“怪道如此。这可是巧了。”
贵妃亦道:“原来你与大将军竟是旧相识,先前还不曾听他提起过。”
白凝辉继续低眉顺目,说得极为缓慢:“家父在绍县任职不久,大将军就已远游。不记得是人之常情。”却心不由己余光再度瞥向梁沐。梁沐脸色微冷,对她的话似露不满,只是很快就敛去不放任。
小小的插曲未影响万寿宫的情韵。白凝辉离开时,正逢歌儿舞女如鱼贯列,燕乐再起,笙箫动人。
她回到香药局,漫不经心侍弄百草,可那首山中曲如影随形在脑海中久久不去,当年的事历历在目,又好像做梦一般,难以想象有那么快乐的日子。
“什么事这么高兴?”女官过来递给她一本香谱,“这是你上次要的,方才恰巧寻着了。”
白凝辉接过香谱慢慢翻开几页,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合书想了想疑惑问道:“我很高兴吗?”
“可不是,比前几日的笑更平易近人些。遇到好事了么?”
白凝辉默默摇头不语,双唇微抿。
那女官又笑道:“现在才更有人气,之前像个泥塑石雕的菩萨,看着可不好接近。”
因此先前的嫌隙顾忌一扫而空,颇为轻松地与之谈笑,泄露许多宫中的妙闻。白凝辉一饱耳福外尤有兴致玩笑:“你不怕我说出去?”
“宫里本就没有秘密。而且,”女官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我觉得你并不是多嘴饶舌的人,别人要想撬你的话只怕难如登天。换言之,这样很容易吃亏。”
白凝辉停在原地若有所思。那女官见她怔怔然,也不多理会,唤了宫婢仍去制香。好半晌白凝辉才低声自言自语:“多说无用。”
是夜又起梦魇。猛地惊醒时已经汗淋淋湿了一身,习惯性地摸向枕边,空无一物,才忆起是在宫里。她睁着眼睛,眼前黑蒙蒙的一片无所依从,让人十分不安。窗外静谧无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狂乱躁动的心仿佛就在喉口,白凝辉摸黑坐起,手抚胸口。直到闻到一股木樨香才突然平静。
将至八月,难怪深夜已有凉意。她披着衣裳靠在床头,静静轻嗅若有若无的花香,直到天明。一连几日如此,精神略显萎靡,身子十分不愿,更懒得和人说笑,连闻香都是勉强而为。
谁知贤妃又派人来请。
众芳亭外,莲叶田田如碧,但已没有半月前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贤妃一袭白荷裙裳,飘逸似仙,见她来温声道:“那日香药局送去延禧宫的香,我闻着倒好,就是不合时令。”
香事不拘一格,有人四季钟爱一种,有人随时令而变,各有所好。白凝辉听了莞尔:“娘娘喜欢什么样的香,回头我们制好了送过来。”
贤妃指了对面的石凳:“你坐吧,我们说说话。”
白凝辉连道不敢。
贤妃笑道:“坐吧。这儿又没别人。”
宫婢适时奉茶,白凝辉借茶汤氤氲瞟向贤妃,不知她用意何来。上次问话已露了关窍,那日合奏又是贤妃提议。白凝辉心中讪讪,只怕她早已知情。
她正提防间,就听贤妃闲话一句:“说实话,这里的莲池比不上建宁王府。”约莫想起旧事,贤妃笑容可掬。她搴衣站起,兴致勃勃指着莲池一畔,“在建宁王府,走过九曲桥,就到池中央的绿水亭。我记得有一年,梁沐……”
听到熟悉的名字,白凝辉心头一紧,随之而起。
贤妃并未注意,继续说下去:“和姚玉华在亭中饮醉了酒,大放豪言壮语。还被陛下令人记了下来做军令状。算算日子,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们还不像现在这么有君臣之别……”
白凝辉静静听着。从贤妃的话中拼凑出梁沐在她心里缺失了的十年。
“先帝不仁,陛下早就有匡扶朝政之志。”
白凝辉闻言微微一笑。时人常说建宁王时也运也。如今大业已成,成者为王败者寇,再论前事,原来渊源有自来。
“文有姚相,武有梁沐,可谓珠联璧合。不过你别看他现在威风飒爽,刚入建宁王府时也狼狈着呢。不服他的人多,他也不像现在这么好性。”贤妃突然问道,“他以前脾性如何?”
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白凝辉笑意微敛,唇齿交接,不知如何作答。
幸亏贤妃无意为难,又道:“我们在内院都听得鸡飞狗跳。幸而时来运转,终是让他给做成了。既有贤臣良将,又有人愿奉上万贯家财以充粮饷来博一个万户侯。天时地利人和,何愁事不成。那时候,精神高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有人都壮志满怀。”
这其中涉及的人力、物力非同小可,而白凝辉在岳州并不曾听闻,甚至朝中许多人也不知。这不知该说是建宁王御下有术,还是先帝失道寡助。或许九江王起兵,亦有旁人撺掇之功。
“……不过再怎么绷如弓弦,也有松弛的时候。”贤妃倚栏回首,笑若春风,“建宁王府可是办了好几桩婚事。梁沐比陛下还要年长一岁,太后十分操心,现在也是。你应知道冯宁?”
白凝辉默默点首,梁沐的妻子,她早已耳闻。
“其实梁沐娶冯宁,是陛下逼他的。”
白凝辉愕然。
贤妃不以为意,继续道:“冯宁自幼多病,让她嫁给梁沐是满足她的心愿。梁沐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不是吗?”
白凝辉无法反驳。不止如此,他总有怜弱之心。这并非不好,可由此延伸出的事她不喜欢。
“新婚之夜,梁沐喝得烂醉,口口声声唤阿凝。”贤妃说到这儿顿了顿。白凝辉抿紧了唇,半点声不出,仅别开眼凝眸望向零落的几朵莲花兀自出神。
“我们当时以为他在唤冯宁,见到你,才知道原来另外有阿凝。”
白凝辉忽然笑了笑:“娘娘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与人为善,总比与人为恶要好。”见白凝辉态度不改,贤妃缓缓问道,“当年是梁沐的错?”
白凝辉摇头:“他没有错,错在我。”她苦笑,“是我太顾着自己。”是她低估了梁沐的情意吗?可若是真,梁沐缘何总是气她。
“这样啊。”贤妃喃喃。原以为是梁沐的错,为他澄清解释好得原谅。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可若是白凝辉有错,梁沐又何以十年来念念不忘。
贤妃轻蹙娥眉想不明白,感情这种事非入其中不能知,她懒得再想,轻咳一声:“今日叫你来,还有件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