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梨珂睡了一天,晚上醒过来吃了点东西,胃口不大好,又被抱琴哄着吃了一颗糖。
她不太明白,抱琴最近怎么总叫她吃糖。以前她爱吃糖,抱琴还总说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吃完糖,阮梨珂把画好的画又检查了一遍,然后便认认真真净了齿,沐浴过后重新睡下。
第二天一早,阮梨珂带着画去画斋。
抱琴打听过了,庐阳城里最有名的画斋,名叫和顺斋。和顺斋的东家姓莫,他卖画,也收画,自己也作画,大家都称呼他为莫先生。
不过莫先生很少打理和顺斋的生意,都交给了手底下的一位掌柜,裘掌柜。
阮梨珂在和顺斋见到的便是这位裘掌柜。
起初,阮梨珂是想把画卖给和顺斋,裘掌柜看过她的画,也赞她画得好,但他又说:“姑娘,我只打理斋中生意,虽懂画,却非好画之人,姑娘虽画得好,但……我收下来,也是要挂起来卖的,这没有来头没有名气的画,还不知道能卖出什么价,所以按照我的估算,姑娘若愿意卖给和顺斋,我最多也只能开出七两银子。”
阮梨珂被夸了一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顿时被浇灭了个彻底。
七两银子,和七十两银子,这差的也太远了。
且不说她再画几幅画,还能不能每一幅都卖出现在七两银子的价钱,就算能,她也得画出十幅画才能凑够银子,而她只剩下三天,怎么可能再画九幅画出来?
在来之前,她虽然知道自己的画不可能卖出太高的价钱,但以她的画技,她估摸着怎么也能值个十几两、二十两……可现在,只值七两。
阮梨珂心里的落差有些大,整个人仿佛蔫了半截。萧淮憬看她,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但抱琴已经先搀了上去。
“裘掌柜,你再仔细看看我们小姐的画,真的画得很好,怎么可能只值七两银子呢?”
抱琴心里酸涩,小姐以前作画,别人想买还不见得买得到,现在拿出来卖,画斋却只开出这么一点价钱。
说不定画斋就是看出来她们着急要银子,故意压价的。
小姐如今竟要受这种委屈……
抱琴心疼阮梨珂,总拿以前她在阮家的日子和眼前的日子比,在她心里,阮家的日子尚且不够好,小姐应该过更好的日子,又何况现在。
但阮梨珂却不一样。
她对阮家已经没有留念,无论是阮家的人,还是阮家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她都不在意了。
比起在普丘观的时候,现在已经很好了。
阮梨珂这样想,很快调整过来。
她和裘掌柜又商量了几句,裘掌柜说若她不愿意卖给和顺斋,也可以出二两银子放在和顺斋寄卖十日。
阮梨珂有些犹豫。
说是十日,她其实只剩下三日,这三日卖不卖得出去不说,就算卖得出去,也未必比七两银子多,还要算上寄卖在和顺斋花掉的二两银子……
算来算去,阮梨珂也没算出个结果,只算明白了一件事,什么叫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裘掌柜看她实在为难,眼珠子转了一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朝她走近了两步。
阮梨珂抬起眼,裘掌柜压了压声音道:“姑娘丹青了得,若实在需要银子,在下手上倒正巧有个来钱快的法子。”
裘掌柜话一说完,立马感觉到一道锋利的目光射了过来。
他一转头,看见少女身边的英俊少年目光冷冷地望向他。
裘掌柜无端有些心慌,但转念一想,只是个少年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他竭力忽略掉萧淮憬的视线,对阮梨珂道:“姑娘可会仿画?”
“仿画?”阮梨珂微微睁大眼睛,脑海中闪过了什么。
她自小学画,最初便是从仿画练起,自然是会的。
她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会……”
裘掌柜并不意外,脸上的笑越发深了几分:“前几日,有位富商想在和顺斋买下一幅欧阳公的真迹。”
他话音稍顿,卖关子似的看着阮梨珂。
阮梨珂眨眨眼。
其实她并不好奇后续,倒是有点好奇掌柜所说欧阳公的真迹,究竟是他的哪一幅画作。
欧阳公,名叫欧阳弃,公是敬称。他是一位前朝的画师,于丹青一道上天赋极高,年仅二十四岁便以一幅《浣纱图》闻名于世。
不过,天妒英才,他三十六岁时,便因意外离世了。
所以,他留在世上的画作并不多。因为不多,所以每一幅画都十分珍贵。
“是哪一幅?”阮梨珂忍不住问。
裘掌柜没有想到她真的是好画之人,缺钱缺成这样,最关心却是画作是哪一幅。
他不由有些讪讪,不再吞吞吐吐:“是欧阳公的《春郊野月》。”
阮梨珂不由瞪大眼睛,有些诧异。
《春郊野月》不如《浣纱图》有名,但这幅画据传从前朝就已经不见踪迹,因此引得许多人更为好奇,价钱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没想到,它的真迹竟然就在和顺斋!
裘掌柜很满意阮梨珂现在这个反应,饶有深意地笑了笑,续道:“《春郊野月》是我们东家的藏品,东家是爱画之人,那富商出价再高,东家也不肯卖。”
听到这里,阮梨珂明白了裘掌柜的意思。
她刚一皱眉,裘掌柜不等她说话,忙道:“我瞧姑娘的丹青与欧阳公颇有相似之处,若姑娘肯仿一幅《春郊野月》,到时候卖出去的银子,姑娘得七成,在下只要三成,姑娘看如何?”
阮梨珂眉头拧得更紧,眼中忍不住露出抗拒之色。
裘掌柜看在眼里,立马改口:“好好,姑娘得八成,在下只要两成,这样总可以吧?”
不等阮梨珂回答,他紧跟着举起一只手来:“姑娘,你可要想好,那富商出价这个数。”他晃了晃手,“五万两!”
饶是阮梨珂刚才打定了主意,不肯做这样骗人坑人的勾当,但听到这个出价,还是不由地惊呆了。
五万两,多少人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
比如阮家,若非和庾家结亲,十几年都未必能攒下这么多钱。
再比如那个屋主,一年收得租金四百八十两,就算不吃不喝、一文不花一百年,也赚不到五万两。
如果是以前的阮梨珂,她可以想都不想就视金银为粪土,可现在……
她经历了太多的事,眼下租房的事更是迫在眉睫,如果真能赚到这笔钱,别说租,她可以直接把那处房屋买下来……不,她完全可以买个更好的。
甚至买下来后,她和抱琴阿憬,也不必为后续的生计发愁,只要不故意乱花银子,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吃山空一辈子。
这样的诱惑,阮梨珂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大。
裘掌柜也看出来她的动摇,笑了笑再添一把火:“姑娘,你也不用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那富商来说,这五万两虽然不少,但其实也不算什么,再者,一个满身铜臭之人,能懂什么画?我听他说,他是买来送人的,这年头,多少有钱人跟着附庸风雅,其实买回去,也不过摆着好看,或是拿来炫耀,他们根本分不出真假,我们又何必给他们真的,白白让真迹在庸俗之人的手里蒙尘呢?”
*
离开画斋的时候,阮梨珂仍被“五万两”这个天价数字震得心神恍惚。
抱琴担忧地搀住她:“小姐……”
阮梨珂回过神,看了看抱琴,又转眸,看了看萧淮憬。
“姐姐……”萧淮憬望着她,目光是一贯的纯澈。
阮梨珂避开视线去,低低道:“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小姐,您说什么呢!”抱琴用力握了握她纤细的胳膊,“我看那裘掌柜分明自己才是满身铜臭味,小姐拒绝他也好,小姐的画那样好,定会有识货的人买下来的!”
阮梨珂拒绝了裘掌柜,本想直接离开,裘掌柜说,可以帮她先寄卖她的画,也不收她二两银子。
阮梨珂答应了。
她知道,裘掌柜还没放弃,只要她的画寄放在和顺斋卖,她就总还要回去,到时候,裘掌柜定会想别的说辞劝说她。
离开和顺斋,这一趟唯一的好处便是,听多了“五万两”,再听“七十两”,便不觉得很多了。
三人回客栈,阮梨珂将之前在漳泗城钟家铺子里做的衣裳找了出来。有一件,她还一次都没穿过。
当初花二十两买衣裳,她一定是疯了。
阮梨珂后悔得很,和抱琴商量了一下,想去把衣裳退掉。
庐阳到处可见钟家的铺子,可问了好几家,衣裳是退不掉了。
且不说衣裳买回来已经有些时日了,就算才买回来几天,能在钟家买衣裳的人,都是有钱的人,谁会愿意花银子买别人退掉的衣裳。
傍晚,辗转钟家几家铺子无果后,阮梨珂和抱琴回到客栈。
眼看离五日之期越来越近,抱琴关上门,有些动摇:“小姐,要不然,我们还是……”
她怕阮梨珂生气,不敢说下去。
阮梨珂看了她一眼,却没半分恼意。
抱琴不说话了,默默给她倒了杯水。
阮梨珂喝了口水,低低道:“其实,我也很动摇……”
她的前十八年已经证明,循规蹈矩、心地善良,根本就是毫无用处的,她的端庄淑德,换来的只是被弃于道观、险些被火烧死,到如今连房屋都租不起很快要露宿街头。
“小姐……”
“可是……”阮梨珂垂眼,“我还是不能答应仿画。”
萧淮憬走到门口,听见的正是这一句。他脚步停下来,安静站在门外。
阮梨珂垂着眼,低声道:“今日,我本来真的很想答应,可是当时阿憬就在我旁边。我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我实在没办法在他面前答应那样的事情,我不能让他跟着我学坏了品行。”
抱琴对萧淮憬充满了敌对和怨愤,但这时听见阮梨珂这样说,看见她痛苦纠结的样子,抱琴却对萧淮憬提不起恨意了。
如果这一刻,阿憬在驿站的事和威胁她的事即将暴露,她甚至会选择帮他隐瞒。
抱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感觉是为什么,但一定是为了小姐。
“总会有别的法子的吧。”阮梨珂抬眼,露出了一点笑,尽管笑得有些勉强,她的眼睛却很亮,“等租好了房屋,有了足够的银子,我要做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给阿憬请一位好先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做个好人,做个……”
阮梨珂顿一顿,嘴角轻扯了下:“和我不一样的好人。”
抱琴低下头,心口闷痛。
主仆俱是不说话,安静下来。
房门外,萧淮憬站了许久。
他身形纹丝不动,像是寂静,又像是僵硬。
又过了片刻,他悄无声息转身离开,脚步很轻。
他从没想过做个好人,也没想过做个坏人,深宫之中,他想做的只是活下去。
不过从这一刻开始,他想试着做个好人——某种意义上的“好人”。
七十两的事,他已有法子了。
姐姐,别难过,以后有我。
萧淮憬在心里说。